第二章 一
2024-10-11 02:08:42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威爾遜很小心地把那一頁詩從《老道恩海姆人》上撕下來,在詩背面貼上一張殖民廳辦公專用的厚信紙。他把它拿起來對著亮光照了照,詩背面印著球賽結果的文字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這以後他把這張紙仔細疊起來,放在口袋裡;也許這張紙將要永遠留在他的衣袋裡,誰說得准呢?
看到斯考比開著汽車向城裡駛去以後,他開始向山下斯考比的住房走去。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正像那次去妓院的感覺一樣,甚至那種非常勉強的心理也同那次一模一樣——有誰願意在某一特定時刻改變生活的常規呢?
他想像另外一個人處在他的境地時會怎樣做,他把這個人要做的演習了一遍。要立刻把過去的線索重新拾起來,非常自然地同她接吻,如果可能的話要吻她的嘴,對她說「我很想你」,不能遲遲疑疑。但是他的一顆心卻怦怦亂跳,不斷發出恐懼的信號,把他的思想完全攪亂了。
「啊,威爾遜,你到底露面了。」露易絲說,「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她向他伸出手來。他像是被打敗了似的握住她的手。
「喝一點兒什麼吧!」
「我在想,你願不願意同我出去散散步。」
「天太熱了,威爾遜。」
「我一直沒有到那個地方去過,你知道,從那次……」
「到哪個地方去?」他明白了,對於那些沒有愛上誰的人,時間可不會靜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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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那個老車站去。」
「噢,是啊……是啊,我自己也還沒有去過呢。」她毫無興趣地、含含混混地說,給威爾遜一種殘忍無情的感覺。
「我從那裡回來的那天夜裡,」他可以感覺到那暴露了自己不成熟的紅暈又布滿了整個面孔,「試著寫了幾首詩。」
「你寫詩,威爾遜?」
他激憤地說:「是的,我寫詩。為什麼我不能寫呢?而且還發表了。」
「我沒有笑你。我只是感到吃驚。在什麼地方發表的?」
「一份新刊物,叫《圓圈》。當然了,他們給的稿費很低。」
「我可以看看嗎?」
威爾遜呼吸急促地說:「我帶著呢。」他又解釋說,「背面也登了一些東西,讓我受不了。對我說來現代味太濃了。」他帶著一種困窘的、饑渴的神情望著她。
「寫得很美。」她說,聲音很低。
「你看到縮寫的姓名了嗎?」
「過去還從來沒有人寫詩獻給我呢。」
威爾遜感到一陣厭膩,他想坐下來。他問自己:為什麼一個人要開始這樣一場丟臉的事呢?為什麼要想像自己愛上了什麼人呢?不記得在什麼地方,他曾經讀過,愛情是十一世紀行吟詩人的發明;為什麼行吟詩人不讓我們只有肉慾呢?他用一種毫無希望的惡毒說:「我愛你。」他想:這是謊言,這句話離開了印刷的書頁一點兒意義也沒有。他等待著她的嘲笑。
「啊,不是的,威爾遜,」她說,「不是的。你不愛我,你不過是染上了這裡海岸的熱病而已。」
他不顧一切地說下去:「超過世界上一切事物。」
她溫和地說:「沒有人會這樣愛的,威爾遜。」
他不安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短褲輕輕拍拂著,手裡揮動著從《老道恩海姆人》上撕下的那頁紙。「你應該相信愛的。你是天主教徒。上帝不是愛世人嗎?」
「啊,是這樣的,」她說,「上帝做得到。我們一般人能做到的太少了。」
「你愛你的丈夫。你同我說過。愛情使你回到家裡來。」
露易絲悲哀地說:「我想我是愛他的,竭盡我的一切所能。但是這不是你想像中所感覺的那種愛。沒有盛毒藥的酒杯,沒有永世沉淪的黑帆。人們誰也不為愛情去死,威爾遜——當然,除了書里記載的那些,還有小孩子有時演的那些戲。但是,咱們不要這樣演戲了,威爾遜——對咱們這樣年紀的人來說,這不是什麼好玩的事了。」
「我不是在演戲。」他氣憤地說,他很容易就聽出自己的氣憤中帶著一種裝腔作勢的聲調,他好像要把書架當作她忘記掉的一個證人似的對著它大聲說,「這些書也都是在演戲嗎?」
「不完全是。」她說,「也就是因為這個,比起你的那些詩人來我更喜歡它們。」
「但是你還是回來了。」他的臉因為突然想到一句惡毒的話而泛起了亮光,「也許是出於嫉妒。」
她說:「嫉妒?我有什麼可嫉妒的呢?」
「他們一直做得很謹慎,」威爾遜說,「但是怎麼謹慎也瞞不過人們的耳目。」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你的蒂奇和海倫·羅爾特。」
露易絲在他的面頰上打了一個巴掌,沒有打准,打著了他的鼻子,威爾遜的鼻子馬上淌出大量血來。她說:「這是對你叫他蒂奇的懲罰。除了我以外,誰也不許這麼叫他。你知道他不喜歡這個名字。來,拿我這塊手帕去,要是你自己沒帶著的話。」
威爾遜說:「我的鼻子動不動就出血。我可不可以仰面躺一會兒?」他在桌子同食品櫥中間的地板上、在爬來爬去的螞蟻當中挺直了身子。前一回是斯考比在彭德看著他淌眼淚,這一回是——這個。
「要不要我把一個鑰匙放在你的脖頸上?」露易絲問。
「不,不要,謝謝你。」《老道恩海姆人》上的一頁詩也沾滿了血。
「真的對不起。我的脾氣太壞了。這會把你治過來的,威爾遜。」但是如果一個人是靠浪漫調情過活的,他是永遠也治不過來的。世界上宣傳這種信仰、那種信仰的傳教士太多了,這些人被他們的信徒捧得忘乎所以了;因為比起在殘酷與絕望的可怕的真空中遊蕩,假裝信仰些什麼肯定更好一些。他固執地說:「什麼也不能把我治過來,露易絲,我愛你。什麼也治不過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帕擦血。
「如果真是這樣,」她說,「那就太奇怪了。」
他在地上哼了一下,表示不了解她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她解釋道,「是否你才真是一個懂得愛的人。我過去一直以為亨利是這種人,如果我想得不對,你才是真正的這樣的人,那就太奇怪了。」在他即將按照自己對自己的評價被人接受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一種無名的恐懼,就好像在部隊被擊潰時一個小參謀官聲言熟悉坦克,竟被人們信以為真一樣:現在再承認自己除了讀過幾篇技術性刊物上的文章什麼都不懂,已經太遲了。「噢,抒情詩般的愛情啊,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飛鳥。」他一邊往手帕上擦血,一邊緩緩地從嘴裡吐出一句泛泛之論的話來,「我想他也懂得愛——用他那種方式。」
「愛誰?」露易絲說,「我,你提到的這個海倫·羅爾特,還是只愛他自己?」
「我剛才不該提到那件事。」
「不是確有其事嗎?讓咱們都說一點兒真心話吧,威爾遜。你不知道我對那些安慰人的謊話多麼厭倦了。她長得美嗎?」
「噢,不美。她不是那種美麗的女人。」
「她年輕,當然了,我可是已經到了中年了。她經歷了那些事,肯定有些憔悴。」
「憔悴不堪。」
「但是她不是天主教徒。她的運氣不錯。她不受什麼約束,威爾遜。」
威爾遜倚著桌子腿坐起來,他帶著真實的感情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叫我威爾遜好嗎?」
「愛德華,愛迪,泰德,泰迪。」
「我的鼻子又出血了。」他悽慘地說,又重新躺在地板上。
「這件事你都知道什麼,泰迪?」
「我想你還是叫我愛德華吧,露易絲。我看見過他在夜裡兩點鐘從她的房子裡走出來。他昨天下午又去了。」
「他去作告解了。」
「哈里斯看見他去了。」
「你一定一直在監視他。」
「我相信尤塞夫正在利用他。」
「太離奇了。你想得太多了。」
她站在他的旁邊,仿佛躺在地上的是一具屍體,手掌里放著一塊沾滿血跡的手帕。他們兩人都沒有聽到汽車停在門外的聲音和從台階上走向房門的腳步聲。這間屋子對他們說來似乎已經變得像墓穴那樣嚴密、親切、密不通風;兩人都覺得很奇怪,突然有一個第三者從外面的世界對著這間屋子講起話來。「出了什麼事了?」斯考比的聲音問道。
「沒什麼……」露易絲說著有些慌亂地揮了一下手——她要說的好像是:該怎樣從頭說起呢?威爾遜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是鼻子馬上又流出血來。
「給你這個,」斯考比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串鑰匙,放進威爾遜的襯衫領子裡,「你會看到的,」他說,「老辦法還是最有效的。」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威爾遜的鼻子真的不出血了。「一定不要仰面躺著,」斯考比蠻有道理地繼續說,「還有一種辦法就是用海綿蘸冷水擦洗。你的樣子看起來可真像打了一場架,威爾遜。」
「我總是仰面朝天地躺著,」威爾遜說,「我一看見血就頭暈。」
「要喝一杯酒嗎?」
「不,」威爾遜說,「不喝。我該走了。」他費了不少力氣才從襯衫里把鑰匙拿出來,弄得襯衫的後擺也從褲子裡面耷拉出來了。直到回到尼森式活動房屋,哈里斯給他指出以後,他才發現自己的襯衫沒系在褲子裡。他想:我就是這樣從他們家裡走出來的,他們肩並肩地看著我的這副狼狽相。他隔著一片灼熱的土地和淒涼的鐵皮屋頂小房遙望著斯考比的住房,仿佛打了敗仗以後重新在考察戰場的景象。他很想知道,如果他是勝利者,這一派荒涼景色該如何呈現在他的眼睛裡;但是在戀愛上是從來沒有勝利這種事的,在最後被死亡和冷淡擊敗以前,有的只不過是幾場戰術上的小成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