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11 02:08:38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第二天早晨六點一刻,阿里來叫他們起床。斯考比立刻就醒過來,但是露易絲卻睡得很香——頭一天她太疲勞了。斯考比把頭在枕頭上轉過去望著她——這是他曾經愛過的一張臉,這是他仍然在愛的一張臉。她害怕在大海里遇到事故,嚇得要死,但是她還是回來了,為了使他生活得舒服一些。她在一次痛苦中給他生了一個孩子,又在另外一次痛苦中看著孩子死去。他自己看起來什麼都躲避掉了。我怎樣才能安排好一切,他想,使她永遠不再受痛苦呢?但是他知道他這是給自己定了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他能做到的,只是把痛苦推遲,而他自己卻像帶著一種傳染病似的總是帶著它,或遲或早還是要傳染給她的。說不定她現在已經感染了,因為她翻了個身,在睡夢中呻吟了一聲。他把手放在她的面頰上,叫她睡得安定一些。他想:如果她能這樣睡下去,我就也再睡一會兒,我就會睡過了頭,我們就趕不上參加彌撒了,另外一個難題就推遲了。但是他的這種思想好像是一隻鬧鐘,她一下子醒過來了。
「什麼時候了,親愛的?」
「快六點半鐘了。」
「咱們得快一點兒。」他覺得自己好像正被一個和藹的卻絲毫不肯徇私的獄卒催促著穿好衣服送往刑場,但是他仍然拖延著不肯施展最後救命的招數:說不定會有奇蹟發生的。露易絲最後把粉塗好(粉一塗到臉上立刻就凝結成塊),說道:「咱們走吧。」她的聲音里是不是隱約流露出勝利者的口氣?許多許多年以前,在童年時期的另外一種生活里,有一個名叫亨利·斯考比的孩子曾經在學校演出的戲劇里扮演過「急性子」。他之所以被選中是因為他的年齡和身材,但是大家都說他表演得非常出色。現在他又不得不表演了——這當然不會比動動嘴唇說一句謊話有更大的困難。
斯考比突然往牆上一靠,用手捂住胸口。他無法使自己的肌肉裝出疼痛的樣子,所以只是閉上了眼睛。露易絲照著鏡子說:「記得提醒我給你說說徳班的戴維斯神父的事,他是一位很好的傳教士,比蘭克神父知識更淵博。」斯考比覺得她永遠也不會回過頭來注意到自己了。她說:「好了,咱們真的該走了。」但是她還在鏡子前邊磨磨蹭蹭的。幾根被汗水浸得平直的頭髮太不順溜了。最後,斯考比從自己睫毛的簾幕後面終於看到她轉回身來,望到自己身上。「走吧,親愛的,」她說,「你困了嗎?」
他繼續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她有些生氣地說:「蒂奇,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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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點兒白蘭地。」
「你不舒服嗎?」
「給我一點兒白蘭地。」他不耐煩地又說了一句。當她把白蘭地拿來,他的舌頭嘗到了酒味的時候,他有一種暫緩處刑的無限寬慰的感覺。他長舒了一口氣,身體鬆懈下來。「好多了。」
「怎麼回事,蒂奇?」
「胸口痛了一下。現在過去了。」
「你從前有過這種情形嗎?」
「你不在的時候,有過一兩次。」
「你得去看看醫生。」
「噢,太麻煩了。他們還不是告訴你工作過度。」
「我不該把你拽起來,可是我是想咱們一起去領聖體。」
「我怕喝了這口白蘭地就不能領聖體了。」
「沒關係,蒂奇。」她就這樣漫不經心地把他判處了永恆的死刑,「咱們哪天都可以去。」
他跪在自己的位子上,看著她同別的領聖體的人一起跪在祭壇欄杆前。他堅持同她一起到教堂來。蘭克神父離開祭壇,舉起聖體向他們走來。斯考比想:上帝剛剛逃開了我,但是他會永遠逃開我嗎?主啊,我不敢當……主啊,我不敢當[69]……主啊,我不敢當……他好像在操練的時候一樣,一隻手按照一定的節拍敲著制服上的某個紐扣。他想到上帝為了讓世人也有與他相同的意願,竟這樣把自己降低為人,作為一塊聖餅拋頭露面,過去是在巴勒斯坦的村莊裡,現在又在這個燠熱的海港里。這裡、那裡,無處不在,一時間他覺得這是一樁極其殘忍、極其不公正的事。基督曾經叫一個有錢的年輕人賣掉一切財產跟隨他到別處去[70],這同上帝自己的行徑比起來,同他自己聽任那些幾乎不懂得憐憫的人擺布比起來,畢竟還是容易做到的,在情理上也是講得通的。上帝是多麼舍己忘我地愛人啊!他感到非常羞慚。神父慢吞吞地走了過來,中途不斷在這個人面前、那個人面前停留一會兒,最後終於走到露易絲的跟前。斯考比忽然感到他已經被放逐了。那邊,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的一邊,是一個他永遠也不能再回去的國土。他的心被一種強烈的愛攪動起來,這是每當人們失掉什麼的時候——不論是失去孩子、女人甚至是失去痛苦——永遠會感到的那種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