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一
2024-10-11 02:08:04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這裡就是。你覺得怎麼樣?」哈里斯帶著掩飾不住的驕傲問道。他站在活動房屋的門口,叫威爾遜先走進去。威爾遜在公家發的那些棕色家具當中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步,像是一隻雪達犬走在滿是莊稼茬的田地里。
「比旅館好一些。」威爾遜謹慎地說,然後把獵犬似的嘴巴指向一張公家發的安樂椅。
「我想叫你從拉各斯回來時大吃一驚。」哈里斯用帷幔把這所尼森式簡易住房隔成了三間:每人一間臥室,一間共同使用的起居間。「只有一件事我不放心,我不知道這裡有沒有蟑螂。」
「咳,咱們過去做那種遊戲還不是為了消滅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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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可是沒有蟑螂似乎總是件憾事,是不是?」
「誰是咱們的鄰居?」
「有那個被潛艇攻擊的羅爾特太太,有兩個市政工程廳的人,一個在農業廳工作的克里夫,還有波靈,是管下水道工程的——這些鄰居看起來人都很不錯。當然了,還有斯考比,住在公路下邊。」
「是的。」
威爾遜不安地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在一張照片面前停下來,哈里斯把這張照片靠在公家發的墨水瓶前面。照片上是三排男孩子在一塊草坪上:第一排人盤著腿坐在地上;第二排坐在椅子上,繫著很高的硬領,坐在正中間的是一個老年人和兩個女人(一個女人是斜眼);第三排人站在後面。威爾遜說:「那個斜眼的女人——我敢發誓我在哪兒見過她。」
「斯耐基這個名字會不會使你想到什麼?」
「為什麼?噢,當然想到了。」威爾遜又仔細地看了看這張照片,「這麼說你也在那鬼地方待過?」
「我在你的房間裡看到一本《老道恩海姆人》,我就把這張照片找出來,準備叫你吃一驚。我是傑格爾樓的。你是哪個樓[65]的?」
「我在普羅格樓。」
「噢,」哈里斯聽了似乎有些失望,「普羅格樓的那些嘍囉里有不少好樣的。」他把照片隨隨便便地往桌上一放,好像怪它沒有像自己所想的那樣成功似的。「我本來在想,咱們是不是吃一頓道恩海姆紀念餐。」
「這有什麼意思?」威爾遜說,「就咱們兩個人。」
「咱們可以各自邀請一位客人。」
「我看不出有什麼意義。」
哈里斯一肚子怨氣地說:「哼,你是真正的道恩海姆人,我不是。我根本沒有加入過校友會。你還訂了校刊。我本來以為你對這個學校或許是有感情的。」
「是我父親替我交的費,叫我做了終身會員。這個倒霉雜誌每期他都給我轉來。」威爾遜的語氣很不耐煩。
「我看見這本校刊在你的床頭放著。我想你在看它。」
「也許我隨手翻過。」
「這裡面還提到我。他們想知道我的通信地址。」
「啊,可是你應該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找你。」威爾遜說,「凡是被他們搜尋到的校友,都會收到他們一封募捐信。創辦人捐建的禮堂需要更換嵌板。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叫他們知道自己的地址。」有些人總是了解內情,哈里斯覺得威爾遜就是這樣一個人。這些人事前就知道哪些人有資格當候補前衛、知道為什麼某一位老師沒來學校,也知道教員特別議會又在準備找學生什麼麻煩。幾個星期以前威爾遜在這裡還是個新學員,哈里斯滿心歡喜地同他交朋友,給他出主意。他還記得,有一天晚上如果不是他阻攔,威爾遜就會穿著晚禮服到一個敘利亞人家去吃飯。但是哈里斯從在學校的第一年起,就親眼看到新同學多麼快地成熟起來;對他來說,這已經成了命中注定的事。頭一個學期他還以自己的老資歷給人出謀劃策,第二個學期就被人甩在脖子後邊了。他從不能像那些初生犢兒那樣飛快地老練起來。他記起來,就是在捕打蟑螂的遊戲中——這本是他的創造,頭天晚上他制定的規則就受到挑釁。他悲傷地說:「我想你說得對。也許我不寫回信了。」他又謙遜地加了一句,「我睡這邊的床,但是說實在的,睡哪邊對我來說都一樣……」
「成,我就睡那邊吧。」威爾遜說。
「我只雇了一個傭人,我想,咱們合用一個人可以節省一些開支。」
「僕人越少在咱們跟前露面越好。」威爾遜說。
這天晚上是他們建立起新友誼的頭一個夜晚。在遮光窗簾後面,他倆坐在一對公家發的椅子上各自讀各自的書。桌子上擺著一瓶威爾遜喝的威士忌、一瓶哈里斯喝的帶酸橙味的大麥茶。雨點叮叮咚咚地一刻不停地敲打著屋頂,威爾遜在讀一本華萊士的作品,哈里斯感到心頭無比寧靜,偶爾有幾個空軍軍官喝醉了酒從房子前邊經過,大聲喊叫幾聲或者轟轟地發動汽車馬達,但是這反而更增加了室內的寧靜感。哈里斯的眼睛有時候往牆上瞟瞟,想尋找一隻蟑螂,但是人總不能事事如意。
「你的那本《老道恩海姆人》還在手邊嗎,夥計?我想再看一眼。這本書太乏味了。」
「梳妝檯上有一期新來的,還沒有拆封。」
「我給你打開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
哈里斯首先翻到校友動態一欄,看到尋找H.R.哈里斯(1917—1921)的啟事仍然登在那裡。他懷疑威爾遜會不會弄錯了,這裡一個字也沒有提禮堂嵌板的事。也許他還是應該把那封信寄出去。他想像校友會秘書會怎樣給他寫回信。親愛的哈里斯,回信也許會這麼寫,接到你從那樣充滿浪漫情調的地方寫來的信,我們都非常高興。為什麼不寫一篇長篇通信投寄到我們雜誌來呢?在寫這封回信的時候,我還想到你參加道恩海姆校友會的事。我發現你沒有參加我們校友會。我現在代表全體道恩海姆校友向你表示:如果你願意參加,我們會非常高興。他想用「非常驕傲」幾個字代替「非常高興」,但是叨念了一遍,覺得不很合適。哈里斯是很現實的。
聖誕節左右這一段日子,道恩海姆的老朋友們成績很不壞。他們勝了哈爾佩恩登隊一個球,勝了泰勒斯商校兩個球,同藍星隊打了個平局。達克爾和梯爾尼的前鋒踢得很出色,可是並列爭球的速度仍然不夠。哈里斯又翻了一頁,開始讀歌劇組在學校禮堂演出《耐心》[66]的報導。這次演出效果很好。一個署名F.J.K.的人——這人肯定是個英語教師——報導說:雷恩扮演本桑爾恩表現出一定的表演才能,使五年級B組的所有同學都大吃一驚。在此以前,我們一直不肯承認他的手臂帶有中世紀的風姿,或者說他的扮相幽淡嫻雅,但是這次他卻現身說法,告訴我們過去對他的判斷錯了。一句話,雷恩的表演極為精彩。
哈里斯跳過了手球比賽的報導和一篇題為《時鐘的滴答》的幻想作品,文章開首的一句是:從前有一個小老太婆,她最寶貴的財富是……哈里斯仿佛又一度置身於道恩海姆學校的院牆裡:鑲著黃邊的紅磚牆,式樣古怪的卷葉式凸雕,維多利亞中葉的承溜口,皮鞋橐橐地走在石頭的樓梯上,飯廳的喑啞鐘聲把他從夢中喚醒,又要挨過愁慘的一天。他的心頭湧起一陣必須忠實於不幸的感覺、一種我們感到自己真正的地位是在不幸里的感覺。他的眼睛充滿了淚水,他又喝了一口大麥茶,思忖道:「不管威爾遜怎麼說,我還是要把那封信寄出去的。」門外邊有人喊叫著:「巴格斯特,你在哪兒呢?巴格斯特,你這狗娘養的。」話沒說完,那人撲通一聲掉在水溝里。他真的好像回到道恩海姆去了,當然了,在學校里他們是不會用那麼髒的字眼罵人的。
哈里斯又翻過了一兩頁,一首詩的標題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題目叫「西海岸」,下面寫著獻給「露·斯」。哈里斯對詩本來沒有什麼興趣,但是在非洲的這一充滿沙磧和臭氣的漫長海岸上居然還有第三個道恩海姆校友,這倒使他感興趣。他讀道:
在這遙遠的海岸,
另一個特里斯丹[67]把毒杯擎到唇邊;
在棕櫚搖曳的海灘,
又一個馬克[67]望著愛情的光輝消散。
哈里斯覺得詩寫得很隱晦。他的目光很快地越過中間的段落,去尋找後面的署名——艾·威。他差一點兒喊叫出來,但是及時地控制住了自己。他們倆現在共住在一所房子裡,舉動一定要非常謹慎。要是吵起架來,連躲都沒有地方躲。誰是露·斯呢,他想,當然不可能是……他的這一猜想使他的嘴角浮現出悲悽的苦笑。「這本雜誌沒有登什麼。我們打贏了哈爾佩恩登。有一首詩題目是《西海岸》。我想,也是一個流落到這兒來的倒霉鬼。」
「噢。」
「寫的是失戀的痛苦,」哈里斯說,「可是我是不讀詩的。」
「我也不讀。」威爾遜把臉躲在華萊士的小說後面扯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