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2024-10-11 02:07:58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我給你帶來了一些郵票。」斯考比說,「我收集了一個星期——看見誰就向誰要。連卡特太太也捐獻了一張,一張非常漂亮的鸚鵡郵票——你看看——是南美洲哪個國家的。這裡還有一套賴比瑞亞改值美國占領期間的郵票。這是我從海軍觀測員那裡弄來的。」

  他們倆的心境都非常恬適——兩人都覺得只要有這種心境就非常安全了。

  「你為什麼要收藏郵票?」他問,「過了十六歲,很少有人再幹這種事了。」

  「我也不知道,」海倫·羅爾特說,「我不是認真地在收集,我只不過隨身帶著。可能是一個習慣。」她把集郵簿打開,又接著說,「不,不只是個習慣,我真的喜歡它們。你看見這張喬治五世頭像的半便士郵票了嗎?這是我攢的第一張。那時我才八歲。我用熱氣把它從信封上起下來,夾在一個練習本里。我父親就是為了這個才送我一個集郵簿的。我母親已經死了,所以父親給了我一個集郵簿。」

  她想把事情解釋得更精細一些:「郵票就同照片一樣,走到什麼地方都可以隨身攜帶。有的人收集瓷器——瓷器不能老帶著,書也是這樣。但是你用不著把集郵簿整頁撕掉,像撕掉一頁照片簿那樣。」

  「你從來沒有同我談過你的丈夫呢。」斯考比說。

  「沒有談過。」

  「把整頁撕掉並不太好,因為這會看到撕毀的痕跡。你說對不對?」

  

  「對的。」

  「如果把心裡的事談出來,」斯考比說,「你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問題不在這兒,」她說,「問題在於,我對這件事太淡然了。」她的話使他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她已經這麼成熟,在生活閱歷上已經學到了這麼深的課程了——螺絲已經擰到這一扣上。她說:「他已經死了——多久了?還不到八個星期吧,可是對我來說,他這個人已經完完全全地不再存在了。啊,我是個多麼沒有心肝的女人啊!」

  斯考比說:「你不需要有這種想法。我想,誰都是一樣。當我們對一個人說『你死了我就活不下去』的時候,我們真正的意思是:『看到你這樣痛苦、不幸,或者愁困,我簡直活不成了。』只不過是這樣的意思。人一死,我們的責任也就完了。我們對這件事再也無能為力,我們的心也就安寧下來了。」

  「我過去不知道自己會這樣剛強,」海倫說,「簡直有些冷酷了。」

  「我有過一個孩子,」斯考比說,「後來死了。死的時候我在這裡,不在英國。我的妻子從貝克斯希爾[63]給我拍來兩封電報,下午五點鐘拍來一封,六點鐘又拍來一封,但是電報局把次序弄顛倒了。你知道,我的妻子不想讓我一下子知道這個可怕的消息。我在吃過早飯後接到一封電報。那是早上八點鐘,一天中最平靜的時刻,誰也不會在這時候聽到任何消息。」這件事斯考比過去沒有同任何人談過,連露易絲也不知道,可是現在他卻把兩封電報稿一字不差地仔細講出來。「那封電報稿說:凱薩琳午後病故死前未受痛苦上帝保佑你。第二封電報是午飯後接到的,內容是:凱薩琳病危醫生尚抱希望新愛的。這是五點鐘拍出的那封。『新愛的』我想應該是『親愛的』[64],電碼譯錯了。你看,她不想一下子叫我知道噩耗,電報上說『醫生尚抱希望』,可是再沒有別的說法比這個更讓人絕望的了。」

  「這對你太可怕了。」海倫說。

  「不,最可怕的是,在我接到第二封電報以後,我的頭腦完全混亂了。我想,他們把事情弄錯了。孩子一定還活著。在我搞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以前,有那麼一剎那,我感到有些——失望。這才是最可怕的事。我當時想:『現在憂慮和痛苦要開始了。』但是當我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後,一切就都沒有問題了,孩子已經死了,我可以把她忘掉了。」

  「你已經把她忘了嗎?」

  「我很少想起她來。你知道,我躲開了那個場面,沒有看到她臨死的情況。我的妻子看著她死掉的。」

  他們這麼容易、這麼快地成為朋友,他感到很奇怪。他們跨過了兩個人的死亡,毫無保留地走到一起。她說:「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大家都會照顧你的。」

  「我認為他們都有些怕我。」她說。

  他笑了。

  「他們是有些怕我。空軍上尉巴格斯特今天下午帶我到海濱去,但是他也害怕了,因為我一點兒也不高興,也因為我死了丈夫。海濱上,每個人都裝出一副因為什麼事而非常快樂的樣子,我坐在那兒,也擺出一副笑臉,可是一點兒用也沒有。你記得你第一次參加社交集會的情形吧。一走上樓梯,你聽到到處笑語喧譁,可是你不知道該怎樣同別人談話。這就是我那時的感覺,所以我就穿著卡特太太的游泳衣坐在那裡,擺著一副笑臉。巴格斯特摸我的大腿。我想回家。」

  「你很快就會回去的。」

  「我不是說的那個家,我是說這兒的家。我在這個家裡可以把門一關,有人敲門我也不開。我暫時還不想離開這裡。」

  「可是你在這裡一定很不快活。」

  「我非常害怕海。」她說。

  「你常常夢見海嗎?」

  「不,我有時夢到約翰——這比夢見海更糟,因為我總是在一些噩夢裡夢到他,我現在還總是做這樣的噩夢。我是說以前在夢裡我同他總是吵架,現在在夢裡我們仍然不斷地吵架。」

  「你們吵過架嗎?」

  「沒有,他對我挺好。我們結婚才一個月,你知道。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對一個人好並不難,是不是?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對自己的新環境還沒弄清楚。」斯考比覺得她從來也沒有弄清楚她的環境,至少在她離開她的無擋板籃球隊以後就一直沒有弄清楚過。那是一年之前的事嗎?有的時候他看見她正在漂著浮油似的水天相連的大海里仰臥在救生艇上,小艇里還有一個面臨死亡的孩子、一個精神錯亂的水手、瑪爾珂特太太和那個念念不忘要對船主負責的輪機長;另一些時候他又看到她躺在擔架里從自己面前抬過去,手裡緊緊攥著她的集郵簿。現在他看到的又是另一幅景象:她穿著借來的不合身的浴衣,在一片笑語喧譁和潑濺的水聲中手足無措,只能對著撫摸她大腿的巴格斯特憨笑……他心頭一陣黯然,感到自己對她的責任正像晚潮一樣把自己托舉到岸上。

  「給你父親寫信了嗎?」

  「啊,當然寫了。他給我打電報說,他正托人給我搞船票。我不知道他在伯里怎麼能使得上勁兒,可憐的爸爸,他什麼人也不認識。他在電報上自然也提到了約翰了。」她從椅子上拿開一隻靠墊,取出電報紙來,「你念念。他對我真好,可是他一點兒也不了解我。」

  斯考比讀道:非常為你悲痛,親愛的孩子,勿忘他已入福境。愛你的父親。電報上蓋著拍發時間的戳記,上面有伯里的地名。這使斯考比想到父女兩人,天涯海角,相隔萬里。他說:「你說他一點兒也不了解你,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他相信上帝和天國這一類的事。」

  「你不相信嗎?」

  「我離開學校以後就都不相信了。約翰常常拿這些事跟他開玩笑,開無關緊要的小玩笑,你知道。爸爸並不在乎,但是他從來不知道我的想法同約翰一樣。如果你是一個牧師的女兒,有很多事你都要裝樣子。如果他知道我和約翰在結婚以前兩個星期就——就在一起了,他一定要氣死了。」

  斯考比又一次想到,他面前的這個人對人情世故如何渾噩無知,難怪巴格斯特對她有些害怕。巴格斯特不是一個肯承擔責任的人,他想,如果有了什麼事,誰能叫這個對人情世故一無所知的傻孩子承擔責任呢?斯考比翻著自己給她收集來的一沓郵票,說:「我倒想知道,你回國以後準備做什麼。」

  「我想,」她說,「他們可能讓我到軍隊裡去服務。」

  斯考比想:如果我的女兒還活著,她也到了應徵的年齡,也要被扔進一所可怕的寄宿處去適應新環境了。經歷了大西洋的這段遭遇後,還要回英國本土去當國防後備隊員,或者婦女輔助陸軍隊員,聽大胸脯的女軍曹訓話,在廚房裡削土豆皮,看著金黃頭髮、薄嘴唇的女軍官搞同性戀。下班以後,有小伙子在營地外邊草地上金雀花叢里等著要同你幽會……同這一切比起來,即使大西洋這裡也能給你一個家的感覺。他說:「你學沒學過速記,學過其他任何一種語言嗎?」只有聰明的人、機敏的人以及有影響勢力的人才逃脫得了這場戰爭。

  「沒有,」她說,「我什麼都不好。」

  不可能想像:她從大海里被拯救出來以後,又像是一條不值得捕捉的小魚似的重新給扔到海水裡去。

  他說:「你會打字嗎?」

  「我用一個手指頭打得蠻快。」

  「我想你可以在這裡找到個工作。我們很缺少秘書。你知道,這裡官員的家屬都在市政廳工作。雖然這樣,我們的人手還是不夠。只不過這裡的氣候對婦女的健康不好。」

  「我願意留在這兒。來,讓我們為我的工作干一杯吧。」她開始招呼她的僕人。

  「你學會了,」斯考比說,「一個星期以前你還很怕他……」海倫·羅爾特的傭人端著一個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擺著酒杯、酸橙、水和一瓶沒有打開的杜松子酒。

  「這不是我同他談過話的那個人。」斯考比說。

  「不是,那個人走了。你同他談話態度太兇了。」

  「所以又換了一個。」

  「對了。」

  「你叫什麼名字,孩子?」

  「萬德,老爺。」

  「我從前見過你,是不是?」

  「沒有,老爺。」

  「我是誰?」

  「你是很大的警察,老爺。」

  「別把這個人再嚇跑了。」海倫說。

  「你從前在誰那裡?」

  「我在叢林地那邊區專員佩倍爾頓家裡,老爺。我是他的小傭人。」

  「我是不是在那兒見過你?」斯考比說,「我想我見到過你。你好好地伺候這位太太。她走了以後,我給你找個好差事。別忘了。」

  「是的,老爺。」

  「你還沒有看這些郵票呢。」斯考比說。

  「沒有,我大概還沒有看呢。」一滴杜松子酒落在一張郵票上,留下一個斑痕。斯考比望著她把這枚郵票撿了出去,他的目光落到她的後頸上——她的直撅撅的頭髮像小老鼠尾巴似的緊貼在上面,好像大西洋已經把她的體力永遠吸乾了。他望著她的一張凹陷的臉,他覺得,很多年以來,在同別的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安詳寧靜,這種心情他只是在露易絲年輕的時候曾經有過。但是這一次情況並不一樣,他對自己說,同海倫在一起沒有任何危險。他比她大了三十多歲,熱帶的氣候早已使他失去了慾念。他懷著悲哀、愛憐和無限的同情望著她,因為他知道,將來他絕對不可能帶著她到各處走動,把這個她毫不了解的世界指點給她看。當她轉過頭來的時候,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樣子看上去有些醜陋——孩子在發育過程中常常有一段時候就是這樣醜陋。她的這種丑相好像是銬在他的雙腕上的手銬。

  他說:「這張郵票糟蹋了,我再給你弄一張來。」

  「啊,不用,」她說,「這沒關係,我還是把它收在集郵簿里。我不是一個真正的收藏家。」

  對於美麗、嫻雅、聰明的人,斯考比認為自己並不承擔任何義務。這些人自己可以闖出一條生活道路來。只有這種沒有人為之傾心的臉,這種誰也不肯偷眼斜睨的臉,這種不久就要習慣於呵斥和冷漠的臉,才需要他的真誠扶助。「憐憫」和「愛情」兩個詞人們一向用得不夠嚴謹,很少有人對這種可怕的、混淆不清的感情能夠體驗得那麼清楚。

  她說:「不論什麼時候,我一看到這塊斑跡,就會想到這間屋子……」

  「那麼,這張郵票就成了照片了。」

  「你可以把一張郵票抽出來,」她用孩子似的清晰、真切的聲音說,「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這裡短了一張。」突然,她把身體轉向他說:「跟你談話我覺得非常舒服,我愛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我不怕得罪你。你不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我覺得很安全。」

  「我們兩個人都很安全。」他們被包圍在一片雨聲中,雨點以一定的節奏一刻不停地敲打著鐵皮屋頂。她忽然熱情地說:「我的上帝,你多麼好啊!」

  「我不好。」

  她說:「我有一種感覺,你永遠也不會做出對不起我的事。」她的話像是對他發出的一道命令,不論執行多麼困難,他也要服從。她的手裡塞滿了他帶來的這些莫名其妙的小紙片。她說:「我要永遠保存著這些郵票。我永遠也不用把它們抽出來。」

  有人在門上敲了敲,一個興高采烈的聲音說:「弗賴第·巴格斯特來了。不是別人,是我,弗賴第·巴格斯特。」

  「別做聲,」她低聲說,「別做聲。」她挽住他的胳膊,望著門,好像喘不過氣來似的微微張著嘴。他覺得她像是一隻逃回自己洞穴中的被追捕的動物。

  「讓弗賴第進來吧,」那聲音央求著,「大方點兒,海倫。是弗賴第·巴格斯特呀!」這人顯然有些醉了。

  她的身子緊緊靠著他,一隻手攏著他的腰。當巴格斯特的腳步聲走遠了以後,她抬起嘴巴來,他們的嘴吻在一起。他們本來以為的「安全」,原來是化了裝的敵人,它總是借著友誼、信任和憐憫的名義施展自己的伎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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