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02:07:51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斯考比把汽車停放在尤塞夫的大門口,好像有意對殖民廳廳長表示蔑視。他對尤塞夫的管家說:「我要見你的主人。我認識路。」

  「主人不在家。」

  「那我等著他。」他把管家推到一邊,走了進去。這所帶陽台的單層住房隔成一間間的小套間,每個套間都擺著同一式樣的沙發、靠枕、喝酒用的矮腿桌子,好像是妓院的小單間。斯考比打開帘子,從一間穿到另一間,最後走進了兩個月以前他在裡面喪失了自己廉正的那間小屋。尤塞夫正躺在一張沙發上酣睡。

  尤塞夫穿著一條麻布褲子仰面朝天地躺著,張著嘴,鼻息咻咻,身旁的矮桌上放著一個酒杯,斯考比看到杯子底上有一些細碎的白屑。尤塞夫服的是溴化物。斯考比在他旁邊坐下,等待著。窗戶開著,但是雨水卻像簾幕一樣非常有效地把氣流擋住。也許是由於污濁的空氣,也許是因為他又回到了犯罪的場景,斯考比情緒非常低沉。為自己辯解,不承認幹了壞事,這是沒用的。他好像一個沒有愛情而結了婚的女人,坐在這間布置得如同旅館房間一樣的小屋裡,清清楚楚地記起了同別人的一次「通姦」。

  窗戶上面,有一段檐溝出了毛病,雨水像打開的水龍頭一樣嗶嗶地往下流,因此他聽到的一直是兩種落雨的聲響——淅淅瀝瀝的雨聲和嗶嗶的流水聲。他點起一支紙菸,望著尤塞夫。他對這個人並無恨意。他有意識地、成功地捕捉住尤塞夫,正如同尤塞夫有意識地而且成功地使他墜入陷阱一樣。這場「婚姻」是雙方自願締結的。也許是他那目不轉睛的凝視刺穿了尤塞夫的溴化物的迷霧,兩隻肥胖的大腿在沙發上挪動了一下,一聲呻吟,在睡夢中咕噥了一句「老夥計」,尤塞夫翻過身來,把臉轉向了斯考比。斯考比又把屋子環視了一下,但是在他到這裡借錢的那次,早已經把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了。這次來屋子一點兒也沒有變樣:還是那幾個醜陋不堪的淺紫色的綢靠墊,套子霉爛的地方露出下面的網線來,橘紅色的窗簾,甚至藍色的蘇打水瓶也還在原來的地方放著。這些東西好像地獄的設施似的給人以永恆不變的感覺。沒有書架,因為尤塞夫不認識字;沒有書桌,因為他不會寫字;也甭想找到一張紙,紙對尤塞夫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什麼東西都記在他那羅馬型的大腦袋裡。

  「啊……斯考比少校……」他的眼睛睜開了,尋找斯考比的目光。因為服了溴化物,這雙眼睛迷迷濛蒙,對眼前的事物還看不真切。

  「早上好,尤塞夫。」這一次斯考比總算把尤塞夫打了個措手不及。有那麼一刻鐘,尤塞夫仿佛又要沉入到昏睡里,但是他掙扎著用一隻胳膊肘把身子支了起來。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我想同你談一談塔利特,尤塞夫。」

  「塔利特……請原諒我,斯考比少校……」

  「還有鑽石的事。」

  「想鑽石想得發瘋了。」尤塞夫費力地說,聲音里還充滿了睡意。他搖了搖頭,一綹花白頭髮在額頭上顛動了一下,接著就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取蘇打水瓶。

  「是你安排的圈套想誣陷塔利特?」

  尤塞夫把蘇打水瓶從桌子的另一邊拉過來,盛溴化物的玻璃杯也被他打翻了。他把瓶口的噴嘴對準了自己的臉,勾動扳柄,蘇打水噗的一下噴到他臉上,連腦袋下邊淡紫色的靠墊上也濺滿了水點。他鬆快地長出了一口氣,好像一個在炎熱的天氣里洗淋浴的人一樣。「怎麼回事,斯考比少校?出了什麼問題了嗎?」

  「塔利特的事不會起訴了。」

  尤塞夫像是一個疲憊不堪的人拖著身子從海水裡走出來,海潮卻緊緊地在後面追著他。他說:「請你原諒我,斯考比少校。我剛才沒有睡好。」他思索著什麼,把腦袋顛動了兩下,仿佛在搖晃一隻盒子,想聽聽裡面有什麼響動似的。「你剛才說塔利特,斯考比少校。」他又解釋說,「這都是因為清點貨物。這麼多數字。三四家鋪子。他們想騙我,因為我的帳只記在腦子裡。」

  「塔利特的事,」斯考比又重複了一遍,「不會起訴了。」

  「沒關係。早晚有一天他要栽跟頭的。」

  「是你的鑽石嗎,尤塞夫?」

  「我的鑽石?他們讓你懷疑起我來了,斯考比。」

  「那個小傭人是你收買的嗎?」

  尤塞夫用手背抹去臉上的蘇打水:「當然我給了他錢,斯考比少校。我的情報就是這麼來的。」

  尤塞夫又恢復了優越感:雖然四肢仍然懶洋洋地攤在沙發上,一顆大頭已經把迷迷糊糊的感覺搖晃掉了。「尤塞夫,我不是你的仇人。我還是喜歡你的。」

  「你一說這樣的話,斯考比少校,我的心就撲通撲通地跳起來。」他把襯衫扯開,仿佛真的要讓斯考比看到他的心如何跳動似的。一道道的蘇打水正澆灌著他胸膛上的黑黲黲的「叢林」。「我太胖了。」他說。

  「我是肯相信你的,尤塞夫。你要對我說實話。那些鑽石是你的還是塔利特的?」

  「我同你說的都是實話,斯考比少校。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那些鑽石是塔利特的。」

  「那麼是你的嘍?」

  「是我的,斯考比少校。」

  「你把我耍弄得真夠嗆,尤塞夫。如果我這裡有證人的話,我就要讓你蹲監獄。」

  「我沒有想耍弄你,斯考比少校。我只是想把塔利特弄走。他不在這個地方,對誰都好。敘利亞人分成兩派沒有什麼好處。如果只是一派,你就可以來找我,對我說:『尤塞夫,政府想叫敘利亞人做這麼一件事,做那麼一件事。』我也就可以回答:『好,就這麼辦吧。』」

  「偷運鑽石的買賣也就可以由一個人包辦了。」

  「啊,鑽石,鑽石,鑽石,」尤塞夫厭煩地說,「我告訴你,斯考比少校,我的一家最小的店鋪一年賺的錢也比搗弄三年鑽石賺得還多。你不知道那需要向多少人行賄。」

  「好了,尤塞夫,我絕對不要你給我的情報了。咱們的關係算完了。當然了,每個月我會把利錢給你送來。」他覺得自己說的這些話有一種奇怪的不真實感。橘紅色的帷幔一動不動地懸在那裡。生活中,有一些地方你無論如何也拋不到腦後去:這間屋子的帷幔和靠墊、通向閣樓上的一間臥室、一張墨跡斑斑的書桌、伊靈的裝飾著花邊的祭壇——只要思想意識存在一天,這些東西就永遠不會從記憶里消失。

  尤塞夫把兩腳放到地板上,挺直著腰板坐起來。他說:「斯考比少校,你對我開的這個小玩笑太認真了。」

  「再見了,尤塞夫,你不是一個壞人,可是咱們還是再見吧。」

  「你弄錯了,斯考比少校,我是個壞蛋。」他一本正經地說,「在我的一顆黑心裡,唯一的一點兒善良是我對你的友誼,我捨不得丟掉它。咱們倆一定要永遠做朋友。」

  「我怕這不可能,尤塞夫。」

  「聽我說,斯考比少校。我不要你替我做任何事,除了有的時候——也需要在天黑以後,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我求你來看看我,同我談談,此外再沒有別的要求了。只有這一件事。我不再對你講塔利特的什麼事了。我什麼事都不同你講了。咱們就坐在這兒,桌子上擺著一瓶蘇打水、一瓶威士忌……」

  「我不是個傻瓜,尤塞夫。我知道,如果人們相信我和你是朋友,這對你有好處。我不想幫你這個忙。」

  尤塞夫把一個手指伸進耳朵里,挖弄耳朵里的蘇打水。他有些淒涼又有些厚顏無恥望著斯考比。斯考比想,當尤塞夫望著那個想利用他只把帳目記在腦子裡的弱點進行欺騙的商店經理時,一定也是這麼一副面相。「斯考比少校,你同專員說了咱們那件小交易沒有?還是你那次只是想嚇唬嚇唬我?」

  「你自己去問他吧。」

  「我想我要去問的。我心裡有一種被人拋棄的感覺,有些憤憤不平。它逼著我要到專員那裡跑一趟,把一切都告訴他。」

  「你要永遠聽從心的勸告,尤塞夫。」

  「我要告訴他,你拿了我的錢,你我一同計劃逮捕塔利特。可是你中途變卦了。我為了報復,所以把事情講出來。為了報復。」尤塞夫沉著臉又重複了一遍,一顆羅馬型的大腦袋耷拉到肥胖的胸脯上。

  「去吧。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尤塞夫。咱們倆的關係算完了。」但是斯考比不論怎麼精心表演,還是不能相信這幕戲裡的情節是真實的,這只不過是一對情人在吵鬧而已。他既不相信尤塞夫的恫嚇,也不相信自己的故作鎮靜,就連最後兩人分手也不能相信。在這間淡紫和橘紅色的房間裡發生的事實在太重要了,不可能成為重大、平靜的過去的一部分。因此,他絲毫也沒有感到驚奇。尤塞夫最後把頭抬起來說:「當然我不會去。總有一天你會回來要我的友誼的。我會歡迎你的。」

  我真的會這樣走投無路嗎?斯考比自己問自己說,仿佛他在這個敘利亞人的話語裡聽到了先知者的真實的語調。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