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02:07:44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從早上八點半到十一點他審理一件盜竊的小案件,需要審問六個證人,可這六個人的供詞他一句也不信。如果審問的是歐洲人,就有一些話他可以相信,有一些話他不相信,可以在真話同謊言之間根據他的推測畫一條槓槓——至少「誰能得到好處[61]」這一原則能起作用;如果是盜竊案而又不摻雜保險費的問題時,至少可以斷定確實有東西被偷掉。可是他現在辦的這個案子卻無法作出這個判斷,什麼槓槓也畫不出來。他知道有的警官就是因為好像沙裡淘金似的費盡心思想分析出一小點確鑿無疑的真實情況而弄得精神崩潰,他們中間有的人忍不住動手打了證人,在本地克里奧爾人辦的報紙上受到冷嘲熱諷,最後不得不告病回國或者調動到其他地方去。在某些人身上這類事會引起他們對黑皮膚人的刻骨仇恨,但是斯考比在他十五年任職期中,早已經過了這種危險的階段了。雖然陷入了一團亂麻似的謊言裡,他現在反而更加喜愛這些人了:他們用了這麼簡單的一個方法就把一種外國的司法手續弄得完全癱瘓了。

  最後,辦公室里的人又都走淨了,事故記錄上的案件一件件地都已處理完畢,斯考比拿出一個拍紙簿來,在手腕下面墊了一塊吸墨紙,以便不使手上流的汗把信紙洇濕。他開始給露易絲寫信。對他說來,寫信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許是因為警察這門職業多年培訓的結果,他在簽署自己名字的紙上從來不肯寫下任何不真實的話,哪怕是為了安慰別人而扯的小謊。他需要非常精確;如果為了使人心安,也只能把某些事略去不談,所以在他寫了「我親愛的」幾個字後,他決定略去一些事。他不肯寫他很想念她這樣的詞句,但是他可以不告訴她自己現在安然自得的心情。我親愛的,這封信又寫得很短,你一定要原諒我。你知道我不怎麼會寫信。我昨天接到了你的第三封信,就是那封告訴我你要在德班城外哈里法克斯太太的朋友家住一個星期的信。這裡一切都很寧靜。昨天晚上發了一次警報,事後才知道是一個美國駕駛員誤把一群海豚當成敵人的潛艇了。雨季當然已經開始了。我在上一封信里告訴過你的那位羅爾特太太已經出了院,他們讓她住在汽車停車場後面的一間尼森式住房裡等船。我要盡我的力量讓她舒適一些。咱們的傭人仍然在醫院裡,但是已經沒有危險了。我真的再也想不出有什麼新聞要告訴你了。塔利特的案子仍然拖著沒完——我想就是到了最後也不會弄個水落石出。前兩天阿里不得不去牙科醫生那裡拔掉幾顆牙。為了這件事,他鬧了個人仰馬翻。如果我不用汽車硬把他拉去,他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去醫院的。斯考比擱下了筆,他想到信件檢查員——恰好檢查員是卡特太太和卡洛威——會讀到他最後要寫的幾句溫情的話,心裡很不舒服。你要保重身體,親愛的,別為我擔心。只要你快樂,我就感到快樂。再過九個月我就要休假,那時候咱們就可以在一起了。他本來還要寫「你永遠在我的心裡」,但這不是一句他願意簽署自己名字的話。取而代之,他寫的是:一天中,你常常出現在我的心裡。接著,他考慮該簽哪個名字。因為他相信這樣寫可以使她高興,所以儘管不太情願,還是寫了「你的蒂奇」。蒂奇——他突然想到了另一封署名「迪奇」的信,這封信在他的夢中出現過兩三次。

  巡佐走進他的辦公室,他邁著行軍的步伐走到屋子中央,精神抖擻地轉過身來,向他敬了個禮。在巡佐進行這一套儀式的時候,斯考比從容地寫好信封。「有事嗎,巡佐?」

  「長官,專員要你去見他。」

  「好的。」

  專員的辦公室里坐著不止一個人。殖民廳廳長的一張臉在這間幽暗的屋子裡汗涔涔地閃著亮光,此外,他身邊還坐著一個斯考比從未見過面的高大瘦削的人——這人一定是坐飛機來的,因為過去十天中並沒有輪船在這裡靠岸。這人佩戴著上校的肩章和領章,可是在他的一身寬鬆、邋遢的軍服上,這些標記好像安錯了地方,根本不是他的。

  「這是斯考比少校,這位是賴特上校。」斯考比一眼就看出來,專員很不安,有些氣惱。專員說:「坐下,斯考比。是關於塔利特案件的事。」因為外面下著雨,屋子裡光線暗淡,一點兒風也不透。「賴特上校從開普頓來,要了解一下這件事。」

  「從開普頓來的,先生?」

  專員把腳挪動了一下,手裡擺弄著一把小刀,他說:「賴特上校是軍情五處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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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件事真是讓人感到遺憾。」殖民廳廳長說。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別的人不得不把頭湊過去才能聽清楚。專員開始用小刀削起桌角來;他顯然不想聽廳長說的是什麼。「不同別的部門協商,我認為警察局本來不該採取行動——不該這樣處理的。」

  斯考比說:「我一直認為堵塞鑽石走私是我們的職責。」

  殖民廳廳長又用他那含混、低啞的聲音說:「查獲的鑽石還不值一百英鎊。」

  「這是查獲的唯一一批走私的鑽石。」

  「塔利特犯罪的證據不足,斯考比,不該進行逮捕。」

  「他沒有被逮捕,我們只不過傳訊了他一下。」

  「他的律師說,他是被強行帶到警察廳去的。」

  「他的律師扯謊。這一點你不會不知道。」

  殖民廳廳長對賴特上校說:「你知道我們這裡事情多麼難辦。信仰天主教的敘利亞人總說他們是受迫害的少數派,說信伊斯蘭教的敘利亞人把警察收買了。」

  斯考比說:「如果這件事不照現在這個方法處理,他們又會說另外一套話——只不過那樣事情就會更糟。國會議員對伊斯蘭教徒比對天主教徒更有好感。」斯考比意識到,直到目前為止,誰都沒有提到這次開會的真正目的。專員一小片一小片地只顧埋頭削自己的辦公桌,對一切充耳不聞。賴特上校用肩膀緊抵著椅子靠背,一言不發。

  「就我個人而言,」殖民廳廳長說,「我會……」他的低啞的聲音轉為一陣模糊不清的咕噥。賴特用手指堵著一隻耳朵,側著頭,仿佛在努力傾聽一隻出了毛病的電話耳機,也許他分辨得出廳長的字音。

  斯考比說:「我聽不見你說的是什麼。」

  「我說,就我個人而言,我會相信塔利特的話,他對尤塞夫提出反控。」

  斯考比說:「那是因為你在這塊殖民地只待了五年。」

  賴特上校突然插嘴說:「你在這裡待了多少年了,斯考比少校?」

  「十五年。」

  賴特上校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專員不再削桌子了,他砰的一下把小刀往桌面上一戳,開口說:「賴特上校想知道你這個情報的來源。」

  「這你是知道的,專員。尤塞夫提供的。」賴特和殖民廳廳長並排坐在那裡望著他;他低著頭靠後一步站著,等著下一步棋。但是並沒有下一步棋。他知道他們正等著他進一步解釋他剛才的大膽的回答;他也知道,如果他這樣做了,他們就會認為他承認自己心虛膽怯了。沉默變得越來越不能令人忍受了,這種沉默仿佛是對他的指控。幾個星期以前,他曾經同尤塞夫說過,他準備讓專員知道他向尤塞夫借錢的詳細情況。也許當時他確實有這個打算,也許他只是想嚇唬尤塞夫一下,他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他只知道,現在已經太遲了,他應該在對塔利特採取行動以前把這件事告訴專員,不應該事後再說。弗萊塞爾從辦公室後面的過道上走過來,用口哨吹著那支他心愛的歌曲。他推開辦公室的門,說了一聲「對不起,專員」,馬上又縮了回去,留下一股熱烘烘的動物園的氣味。淅淅瀝瀝的雨聲一直在繼續著。專員從桌子上拔出小刀,又開始了切削的工作,好像他再一次下決心置身事外,對這一切都不聞不問。殖民廳廳長清了清喉嚨。「尤塞夫?」他重複了一句。

  斯考比點了點頭。

  賴特上校說:「你認為尤塞夫這人可靠嗎?」

  「當然不可靠,上校,但是只要我們得到情報,不管來源如何,總應該採取行動,再說這次的情報在某一點上還是正確的。」

  「在哪一點上?」

  「確實查獲到鑽石了。」

  殖民廳廳長說:「尤塞夫常常給你提供情報嗎?」

  「這是我第一次從他那裡得到線索。」

  殖民廳廳長又說了一句什麼,可是除了「尤塞夫」這個名字以外,斯考比什麼也沒聽清楚。

  「我聽不見你說什麼,廳長。」

  「我說你同尤塞夫有聯繫嗎?」

  「我不懂你所謂的聯繫指的是什麼。」

  「你常常同他見面嗎?」

  「我想,在過去這三個月我同他見過三次面——不,四次面。」

  「因為公事?」

  「不一定都是公事。一次他的車在路上拋了錨,我讓他搭我的車回家去。一次我在班巴得了熱病,他來看我。一次……」

  「我們並不是在對你進行審訊,斯考比。」專員說。

  「我認為這些先生是在審訊我,專員。」

  賴特把他蹺起來的二郎腿放下,說:「咱們把問題歸結到一點吧,斯考比少校。塔利特提出了反訴——對你們警察廳,對你。他說尤塞夫給了你錢。他給過嗎?」

  「沒有,上校。尤塞夫什麼也沒有給過我。」他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奇怪的感覺:他還不需要說瞎話。

  殖民廳廳長說:「自然了,送你的妻子去南非靠你個人的收入是完全辦得到的。」斯考比緊緊貼著椅背坐著,什麼也沒說。他又一次感到,沉寂正在渴望著他的語聲。

  「你不想回答?」殖民廳廳長有些不耐煩地說。

  「我不知道你們是在提出一個問題。我再重複一遍——尤塞夫什麼也沒有給過我。」

  「這個人可得提防著點兒,斯考比。」

  「如果你在這裡待的時間同我一樣長,你也許會了解,警察正是要同那些市政廳不屑於理睬的人打交道。」

  「我們不想叫大家感情激動,是不是?」

  斯考比站起身來。「我可以走了嗎,專員?如果這兩位先生要問我的話已經問完了……我有個約會。」他的額頭上冒著汗珠,一顆心因為憤怒而怦怦地跳個不停。這樣的時刻一定要小心提防:血液從身體兩側往下流,眼前晃動著一塊紅布。

  「就這樣吧,斯考比。」專員說。

  賴特上校說:「打攪你了,務必請你原諒。我接到一份報告,不得不正式調查一下。我對咱們這次的談話很滿意。」

  「謝謝你,上校。」但是上校這些撫慰的話說得太晚了一些,斯考比一閉眼腦子裡就浮現出殖民廳廳長的一張濕漉漉的面孔。殖民廳廳長低聲細氣地說:「這不過表示一下,我們辦事很審慎,沒有別的意思。」

  「如果在半小時內你還需要我,專員,」斯考比對專員說,「我將在尤塞夫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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