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2024-10-11 02:07:40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報警器悽厲號叫,發出全面燈火管制的信號。嗚嗚咽咽的聲音穿透了有如落不盡的眼淚般的連綿不絕的雨水。僕人們跌跌撞撞地跑進廚房,好像躲避叢林中的魔鬼似的急忙把門插上。一百四十四英寸雨量的降水一分鐘也不停息地傾瀉到這個港口城市的屋頂上。不可能想像任何人會選中一年中這樣一個時刻發動一次進攻,更不要說維希區的那些喪魂落魄、受盡熱病折磨的敗將了。但是,當然了,人們想到的是亞伯拉罕平原之戰[56]……一次乘人不備的大膽行動可以改變人們對可能與不可能的全部概念。
斯考比擎著一把帶條紋的大傘走到外面黑魆魆的雨地里,雨衣穿起來太熱了。他在住房四周轉了一圈兒。燈光遮蔽得很好,廚房的護窗板關得很嚴,克里奧爾人的房子隔著雨簾連看也看不見了。在公路那一邊的停車場上,一隻手電筒晃動了一下,但是在斯考比吆喝了一聲以後,那亮著的燈馬上就關掉了。也許只是偶爾的巧合,因為在雨點敲擊著房頂的一片嘈雜聲中,那邊的人根本不會聽到斯考比的喊聲。山上開普區警察所的警官食堂里仍然燈火通明,隔著雨簾投照到海面上,但那不屬於斯考比的管轄範圍。軍用卡車的車燈在山坡公路上像珠串似的緩緩移動,但這也是別人的事,用不著斯考比操心。
公路上邊,汽車停車場後面的一排尼森式活動房屋[57]中突然有一間房子亮起了燈光。這裡是小職員的宿舍,亮燈的一間前一天還空著,可能現在已經有人搬進去了。斯考比本想把汽車從車庫裡開出來,可是這間住房離他住的地方只不過幾百碼遠,他決定還是步行過去。除了雨點噼噼啪啪地落在路面、屋頂和雨傘上以外,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逐漸停息下來的警報器的悲鳴在耳鼓裡繼續顫抖了一會兒。事後斯考比回憶起這一天的事,他覺得當時他是到達了幸福的頂點:黑暗中,隻身一人,周圍只有嘈雜的雨聲,沒有愛,也沒有憐憫。
他敲了敲這間尼森式住房的門,因為雨水像在隧道里奔流似的敲打著黑鐵皮的屋頂,他敲門的聲音很重。他敲了兩次,門才打開。室內的燈光一時晃得他睜不開眼睛。他說:「請原諒我來打攪你。你有一盞燈沒有擋好。」
一個女人的聲音回答說:「噢,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斯考比的眼睛看清楚了,但是對他看到的這張非常熟悉的面龐,他卻一時叫不出名字來。這裡的人他誰都認識。面前的這個人是從外邊來的……一條河……清晨……一個垂死的孩子。「啊,」他說,「你是羅爾特太太,不是嗎?我以為你還在醫院裡呢。」
「我就是。你是誰?咱們見過面嗎?」
「我是警察局的斯考比少校。我在彭德見到過你。」
「真是對不起,」她說,「那裡發生的事我什麼也記不起了。」
「我把你的燈光遮起來可以嗎?」
「當然可以。請吧。」他走進屋子,把窗簾拉嚴,又把一盞桌燈的位置移動了一下。這間住房中間有一張帘子把屋子分成兩半:一邊是一張床、一件權作梳妝檯用的家具;另一邊是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所有這些家具都是發給年薪不足五百鎊的那些下級小官員使用的。他說:「他們也沒有把這間房子給你布置布置。我要早知道就好了,我會來幫點兒忙的。」他仔細把她打量了一下,一張年輕的、憔悴的臉,頭髮都脫光了……她穿的一套睡衣太大了一些,身體裹在裡面一點兒輪廓也顯不出來,渾身上下都是難看的大褶子。斯考比注意看了一下她手上是否還鬆鬆地套著結婚戒指,可是那戒指已經不見了。
「誰都對我那麼好,」她說,「卡特太太還送給我一個漂亮的坐墊。」
他的眼睛在屋子裡巡視了一下,看不到一件屬於她個人的東西:沒有照片,沒有書,也沒有一件小擺設,但是他馬上就記起來,她從海上什麼也沒帶來,只有她自己和一本集郵簿。
「有危險嗎?」她有些焦急地問。
「危險?」
「警報啊。」
「噢,一點兒危險也沒有,只不過是空襲警報。大概每個月都有一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他又打量了她一會兒,「他們不應該這麼早就讓你出院,還不到六個星期……」
「是我自己要出來的。我想一個人待著。在醫院裡總是有人來看我。」
「啊,我馬上就走。記著,如果你需要什麼,我就住在馬路下邊停車場旁邊那片沼澤地上的兩層白樓裡面。」
「你要不要等雨停了再走啊?」她問。
「我看我等不了,」他說,「你知道,這雨要一直下到9月才停呢。」他的話使她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但是她笑得那麼不自然,她似乎已經不知道該怎樣笑了。
「雨聲太可怕了。」
「過幾個星期你就會習慣的,就如同住在鐵路旁邊一樣。但是你用不著住那麼久,他們很快就會把你送走。每兩個星期就有一艘輪船經過這裡。」
「你喝一點兒酒好嗎?卡特太太送我坐墊的時候,還給了我一瓶杜松子酒。」
「那我就幫你把它喝了吧。」在她拿出酒瓶以後,他發現瓶里的酒將近一半已經喝掉了,「你有酸橙嗎?」
「沒有。」
「我想,他們給了你一個傭人吧?」
「是啊,可是我不知道該讓他幹什麼,而且他好像總不在這裡。」
「你喝酒的時候什麼也不摻嗎?」
「噢,不是,我一口也沒喝。我的傭人把瓶子打翻了——他是這麼說的。」
「明天早上我同他談談。」斯考比說,「有冰箱嗎?」
「有,可是傭人弄不到冰塊。」她在一把椅子上無力地坐下來,「別認為我是個傻子,我只不過還摸不清自己究竟到了一個什麼地方。我從來也沒有到過這樣的地方。」
「你的老家是什麼地方的?」
「伯里聖埃德蒙茲,薩福克郡。八個星期以前我還在那裡呢。」
「八個星期以前你不在那裡。你在救生艇上。」
「對了,我忘了救生艇的事了。」
「他們不該就這樣把你孤零零地推出醫院來。」
「我已經好了。他們需要我的病床。卡特太太說她可以給我安排個地方,但是我想一個人住。醫生對他們說隨我怎麼做都可以。」
斯考比說:「你不願意和卡特太太同住,我是可以理解的。你如果也不想讓我待在這裡,你只要說一聲就成了。」
「我倒願意讓你待在這兒,等警報解除再走。我有一點兒緊張,你知道。」婦女們忍受磨難的能力永遠使斯考比感到驚異。拿這個女人說吧,她能在一艘沒有遮掩的小船上熬過了四十天,可是現在卻談什麼神經緊張!斯考比想起輪機長的匯報:三副和兩個水手都死在小船上,司爐因為喝海水發了瘋,跳海自盡了。在這種生死的關頭上,總是男人首先支持不住。可是現在事情早己過去了,她卻像癱在靠墊上似的氣力毫無地躺在自己的軟弱上。
斯考比說:「你考慮好了嗎?你預備回伯里嗎?」
「我不知道。也許我要在這兒找個工作。」
「你有什麼工作經驗嗎?」
「沒有。」她避開他的眼光說,「你知道,我離開學校才一年。」
「在學校里他們沒教你什麼嗎?」他覺得,她現在最需要的是聊天,沒有什麼意義的聊天。她自己以為需要孤獨,但實際上只是害怕別人同情這一沉重的擔子。像她這樣的一個孩子怎麼能表演親眼看著丈夫死在面前的悲劇角色呢?其困難程度,也許不小於叫她扮演麥克白夫人吧!她無法適應當前的處境,卡特太太一點兒也不能理解。當然,如果是卡特太太,就能應付自如,因為她已經埋葬了一個丈夫和三個孩子了。
她說:「我打無擋板籃球[58]打得最好。」斯考比的思路被她打斷了。
「啊,」他說,「你的體形不太像一個體育教練。也許你身體好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是不是?」
一下子她的話匣子打開了。斯考比一點兒也沒料到,他好像無意中說了一句什麼暗號,於是便把一扇門打開了。他自己並不知道他用的是哪句暗號,也許是「體育教練」這個詞兒,因為她滔滔不絕地談起無擋板籃球來(卡特太太,他想,喜歡談論的也許是小艇上的四十天生活以及和她同居了僅僅三周的丈夫)。她說:「我在校隊裡打了兩年。」她興奮地把身體向前倚過來,一隻手托著下巴,瘦骨伶仃的胳膊肘支在滿是骨頭的膝蓋上。她蒼白的皮膚——還沒有被阿的平和陽光染黃——使他想到被海水淘洗後沖刷到岸上的一塊白骨。「在那以前,我在學校二隊裡待過一年。如果在學校里再多待一年,我就會當上隊長了。1940年我們打敗過羅丁女子學校隊,同切爾滕納姆女子學校隊打成平局。」
他聚精會神地聽著,表現出強烈的興趣,這是對一個陌生人的生活感到的興趣,而年輕人卻常常誤把它當作愛情的流露。他端著一杯杜松子酒,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聽著她隅隅低語,他感到自己的年齡完全可以叫他不必擔心什麼。她告訴他她的學校在緊挨著海港後面的一片丘陵上;她們有一個法國女教師叫杜邦小姐,脾氣壞透了;女校長看希臘文書就跟看英文一樣——維吉爾[59]……
「我一直認為維吉爾是拉丁詩人。」
「噢,不錯。我是說荷馬。我希臘文、拉丁文都學得不好。」
「你除了打球以外還有什麼功課比較好?」
「除了球以外我想我學得最好的是數學,但是三角我可一點兒也不會。」夏天她們經常到港口去洗海水浴,每到星期六她們就在野地里舉行野餐——有時候還騎著小馬玩獵人追兔子的遊戲。有一次比賽自行車闖了禍,鬧得方圓幾十里都傳遍了;有兩個女孩子直到深夜一點鐘才回來。斯考比一邊轉動著手裡的酒杯,看著酒在杯子裡團團旋轉,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著。汽笛又在雨中長鳴起來,發出解除警報的信號,可是他們兩個人誰也沒有理會。斯考比說:「那麼放假的時候,你就回伯里去了?」
她的母親顯然在十年以前就已經去世了,父親是個牧師,同教區總教堂有一定的關係。她家在安琪希爾街上有一所小房子。或許她在伯里家中沒有像在學校里那麼快樂,因為沒有談幾句家裡的事,她便又把話題轉回到學校上,談起一位和她同名(也叫海倫)的體育教師來;她在整整一學年裡,對這位女教師簡直崇拜得入了迷[60]。她笑了起來,似乎對當時的那種感情有些不以為然。這是在整個這場談話里,她讓斯考比感到她已長大成人、已經或者毋寧說曾經結過婚的唯一的地方。
她突然把話頭停下來,說:「我告訴你這些事多麼沒意思啊。」
「我喜歡聽。」
「你還一次也沒有問過我——你知道……」
斯考比知道,因為他讀過輪機長的報告。他知道得非常清楚,在救生艇里每個人的飲水定量是多少——一天兩次,一次一茶杯,二十一天以後減少到一次半茶杯。這個定量所以能維持到遇救以前二十四小時,主要是因為不斷死人,使水余了下來。在港口的校舍背後,在那根像圖騰柱似的無擋板籃球桿子背後,斯考比看到的是叫人無法忍受的洶湧巨浪,小艇一會兒升起來,一會兒落下去,一會兒升起來,一會兒落下去……「離開學校的時候我難過極了,那時是7月底。我乘坐出租汽車去火車站,哭了一路。」斯考比算了算日子——從7月到次年4月,只有九個月,正好是妊娠期,可落生的是丈夫遇難,大西洋把他們當作沉船殘骸一般推向非洲漫長的淺灘,以及投海自殺的水手。斯考比說:「你說的事更有意思。別的事我猜也猜得出來。」
「我說得太多了。你知道,我想我今天夜裡不會失眠了。」
「你一向睡得不好嗎?」
「在醫院裡前後左右都是出氣聲,總是有人翻身、喘氣、說夢話。熄燈以後,簡直像——你知道的。」
「你在這兒可以睡個安穩覺,什麼也不用害怕。有一個守夜的人整夜都值更。我明天再叮囑他一下。」
「你對我太好了,」她說,「卡特太太還有其他的人——他們對我都很好。」她抬起她的憔悴的、真誠的、孩子似的臉說,「我那麼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他嚴肅地說。他們兩個人都感到非常、非常放心。他們倆是朋友,他們只可能是朋友,不可能有別的關係。他們被許許多多的事物分隔開:一個死去的丈夫,一個活著的妻子,一個做牧師的父親,一個名叫海倫的體育女教師,以及那麼多年的不同的經驗閱歷。他們彼此無論說什麼,都用不著有什麼顧慮。
斯考比說:「晚安。明天我要給你帶幾張郵票來,給你的集郵簿添一點兒新東西。」
「你怎麼知道我有個集郵簿?」
「這是我的工作。我是警察。」
「晚安。」
他離開了這裡,心裡感到非常、非常幸福,但是他卻沒有把這個夜晚當作幸福記在心裡,正像他沒有把在黑暗中隻身走在雨地里當作幸福留在記憶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