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一
2024-10-11 02:07:13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警用廂型車停在一大隊等候擺渡的軍用卡車中間,這些汽車的車燈在黑夜裡宛如一個小村莊的燈火。路兩旁的樹木低低地壓在頭頂上,散發著熱氣和雨水的味道,在這一隊汽車後面某處,一個司機正在唱歌——悲泣的、沒有什麼音調的歌聲時高時低,好像風兒嘶嘶地吹過鑰匙孔。斯考比在車上一會兒睡著一會兒醒來,如此反覆。醒著的時候他就想佩倍爾頓的事,設想如果自己是佩倍爾頓的父親該是什麼心情——那個已經有了一把年紀的退休的銀行經理,他的妻子在生佩倍爾頓的時候因為難產去世了。當他再一次矇矓睡去的時候,他毫不費力地回到一個完全幸福、完全自由的夢境裡去了。他正走在一片寬闊、涼爽的草地上,阿里跟在他後面。在這個夢裡再沒有什麼別的人,阿里也一句話都不說。小鳥高高地在頭頂上飛過去。有一次他在草地上坐下,草葉分開了,一條綠色的小蛇爬了出來,從他的手掌爬上胳臂,一點兒也沒有懼怕的意思。在它重新爬回草地以前,這條小蛇用它的冰冷的舌頭友善地輕輕觸了一下他的面頰。
一次,他睜開了眼睛,阿里正站在他旁邊等著他醒過來。「主人要不要床?」阿里的語聲雖然很輕,卻早已拿定主意了。他把自己在路邊支起來的行軍床指給斯考比看,連蚊帳都已經在頭頂上面的樹枝上掛起來了。「要兩三個小時,」阿里說,「很多卡車。」斯考比聽從了,在床上躺下來,立刻又回到那塊恬靜的草地里;在那裡,任何事都不會發生。他再醒過來時,阿里仍然站在那裡,只不過手裡端著一杯茶和一碟餅乾。「還要一個小時。」阿里說。
最後,終於輪到他們的廂型車過擺渡了。他們從紅土的斜坡上開到一個木排上面,接著木排開始移動起來,一尺一尺地滑過陰森的、冥河般的水流,緩緩向對岸的森林駛去。兩個揪動繩索的船夫除了圍著一條纏腰布外,渾身赤條條的,好像他們已經把衣服留在身後生命終止處的岸邊了。除了兩個擺渡的船夫以外,木排上還有一個人給他們打著拍子,在這個陰陽交界的地方敲擊著一隻空沙丁魚罐頭權當樂器。那個還活在人世里的歌手那悲咽的、一刻也不停息的聲音向腦後的方向飄去了。
這只不過是他們必須經過的三處擺渡的第一處,每過一次擺渡,汽車都需要排一次長隊。這以後,斯考比再也沒能好好地睡一覺。因為汽車的顛簸,他的頭疼起來,他吃了幾片阿司匹林,希望把頭疼止住。他不想出門在外的時候發起燒來。現在他焦慮的並不是佩倍爾頓——人既然已經死了,也就算了,倒是他向露易絲許下的諾言使他忐忑不安。兩百鎊並不是個小數目,這個數字反覆變化著像鐘聲一樣在他那又疼又漲的頭腦里嗡鳴著:200、002、020。他無論如何也尋不出第四種組合,心裡一陣陣發急:002、200、020。汽車已經駛出了滿是鐵皮頂小屋和糟朽的木板房的地區。現在他們經過的都是些由泥棚和茅舍組成的灌木叢中的村落。到處沒有燈光,家家門戶緊閉,上著護窗板,只有幾隻山羊的眼睛盯望著汽車隊的車燈。020、002、200、200、002、020。阿里蹲在汽車中間,一隻胳臂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隻手端著一大缸子熱茶——儘管汽車搖搖晃晃,他還是設法燒開了一壺茶。露易絲說得對——他好像又回到過去的日子裡。如果他感到自己年輕一些,如果沒有這個200、020、002的問題,他會多麼快樂啊。可憐的佩倍爾頓橫死的事是不會擾亂他的心境的——他只不過在履行一項職責,再說,他也從來沒喜歡過佩倍爾頓。
「我頭疼得厲害,阿里。」
「主人吃阿司匹林太多了。」
「你還記得嗎,阿里,十二年以前咱們花了十天工夫,沿著邊界線做的那次二百002旅行[35]?兩個挑夫病倒了……」
從司機的反光鏡里他可以看到阿里在點頭,滿臉堆著笑容。他覺得這就是他所需要的全部愛情和友誼。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有這些他就會很幸福了,只要有這個嘎嘎作響的廂型車,挨在嘴唇上的熱茶,沉重、潮濕、龐大重濁的森林,甚至連頭疼和孤寂也可以算上,他就心滿意足了。他想,只要我還能安排好她的幸福,就什麼都好了。在這個一切都顛倒混亂的夜晚,他一時忘記了經驗已經教會了他的一件事——沒有一個人能真正了解另一個人,也沒有人能夠安排另一個人的幸福。
「還要過一個小時。」阿里說。斯考比注意到夜色正開始一點兒一點兒淡下去。「再給我一缸子茶,阿里,加一點兒威士忌。」一刻鐘以前,汽車隊已經同他們分了家,廂型車離開公路,沿著一條岔路顛顛簸簸地更深地駛入了叢林地帶。斯考比閉上眼睛,努力使自己的腦子從那幾組數字的不協調的轟鳴聲里躲開,轉到他要辦的那件不愉快的公事上去。班巴只有一個土著巡佐,在聽取這個巡佐的詞不達意的報告之前,斯考比很想對於已經發生的這檔子事先有一個明確的概念。最好先到教堂去一趟,和克雷神父談一談,他不太高興地思索著。
克雷神父已經起床,正在一所淒涼的歐洲式樣的小房子裡等著他。這所紅磚建築物佇立在一群土房中間,一望便知是一所維多利亞式樣的教士住宅。一盞煤油燈映照著這位傳教士的紅色短頭髮和他的一張生滿雀斑的年輕的利物浦面孔。他不能安靜地坐幾分鐘,每次都是屁股剛一沾椅子便馬上站起來在小屋裡走來走去,從一張非常難看的石印油畫前走到一座石膏像前,再轉回身子走向石印油畫。「我很少和他見面。」他帶著哭腔說,揮動著兩臂好像在講壇上布道,「他就喜歡玩牌、喝酒。我不喝酒,也從來不玩牌——除了玩迭蒙,你知道,玩迭蒙,那是一種一個人擺牌的遊戲。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上吊了?」
「是的。他的傭人昨天到我這裡來了。傭人從前天晚上就沒有看見他,但是這在大醉一場以後是常事,你知道,在大醉一場以後。我叫他找警察去。該這麼做,是不是?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人早已死了。」
「你說得對極了。你能不能給我一杯水和一點兒阿司匹林?」
「讓我幫你把阿司匹林化開吧。你知道,斯考比少校,這個地方幾個星期、幾個月也不發生一件事。我每天就是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而突然間,仿佛晴天一聲霹靂……太可怕了。」他的眼睛因為沒有睡好覺布滿血絲,斯考比覺得他是屬於那些完全不適合於孤獨生活的人。屋子裡一本書也沒有,一個小書架,上面只擺著一本祈禱書和幾本闡述教義的小冊子。他根本不知道該怎樣打發日子。他又開始踱來踱去。突然,他轉向斯考比,非常激動地問道:「也許這有希望是件謀殺案?」
「希望?」
「要真是自殺,」克雷神父說,「那就太可怕了。自殺就永遠得不到主的慈悲了。我整夜都在想這件事。」
「他不是天主教徒。也許這會使問題的性質有所不同。這人簡直愚蠢透頂了,是不是?」
「我正是這麼想這個問題的。」走到油畫同塑像中間的時候,他突然身子一縮,向旁邊跨了一步,好像在他往返踱步的小路上迎頭碰到另一個人似的。他偷偷地匆忙瞥了斯考比一眼,想知道斯考比是否注意到他的這一奇怪的舉止。
「你多久去一次海港?」斯考比問。
「九個月以前我在那裡住了一夜。你問這個幹什麼?」
「誰都要換換環境。你這裡有多少教徒?」
「十五個。我試圖說服自己,佩倍爾頓還是來得及——來得及,你知道,在他臨死以前,認識到……」
「套索勒在脖子上的時候是很難思考清楚的,神父。」斯考比喝了一大口阿司匹林水,幾粒酸澀的藥渣兒卡在他的喉嚨里。「如果是謀殺的話,神父,你只不過把你的得不到寬赦的罪人換了另外一個人而已。」他想說一句俏皮話,但是他的俏皮話卻在聖畫和聖像之間萎縮了。
「謀殺犯是有時間……」克雷神父說,接著他又沉思地、帶著懷舊之情補充說,「我過去在利物浦,有時候到利物浦監獄聽犯人告解。」
「你想得出為什麼佩倍爾頓干出這件事來嗎?」
「我對他不了解。我們兩人不太合得來。」
「這倒是件遺憾的事。這個地方只有你們兩個白人。」
「他主動想借給我書,但是他的書我都不感興趣——愛情故事,長篇小說……」
「你看什麼書,神父?」
「任何關於聖徒的書,斯考比少校。我最喜歡讀的是獻給『小花朵』[36]的書。」
「他喝酒很兇,是不是?他的酒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
「我想是尤塞夫開的小鋪。」
「對。也許他欠了債。」
「我不知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斯考比把阿司匹林吃完了。「我想我該去看看了。」外面天已經大亮了,太陽升起以前,白晝是那麼柔和、清晰、新鮮,給人一種奇異的天真無邪的感覺。
「我同你一起去,斯考比少校。」
警察局的巡佐正在地區專員住宅前面的一張帆布椅子上坐著,他站起來,吊兒郎當地敬了個禮,馬上就含混不清地、瓮聲瓮氣地讀起他的報告來:「昨天下午三點半,長官,區專員的傭人把我叫醒。他向我報告,區專員佩倍爾頓,長官……」
「好了,巡佐,我到屋子裡去看一看。」局裡的一名辦事員正站在一進門的地方等著他。
看得出來,這所單層住宅的起居間曾經一度是地區專員的驕傲——但那一定是巴特沃斯在這裡的事了。室內的家具還帶著幾分高雅和誇示於人的風貌;這些家具都不是公家發給的。牆上掛的是描畫殖民地初期風光的十八世紀版畫;一個書架上擺著巴特沃斯留下來的書籍。斯考比注意到幾本書和幾個作者的名字——梅特蘭[37]的《憲法史》,亨利·梅因爵士[38]的著作,布賴斯[39]的《神聖羅馬帝國》,哈代[40]的詩集,以及個人印行的《小威亭頓的最後審判日記錄》。但是佩倍爾頓卻在所有這些物品上面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跡——一個所謂地方手工藝品的粗俗的皮坐墊,菸蒂在椅子上留下的燙痕,克雷神父不喜歡看的一堆書——薩默塞特·毛姆[41],一本埃德加·華萊士的作品,兩本霍勒[42]的,長沙發上還擺著一本打開著的書——《死神在嘲笑鎖匠》。這間屋子看來不經常拂拭,巴特沃斯的書都已經長了斑斑霉點。
「屍體在臥室里,長官。」巡佐說。
斯考比開開門,走了進去——克雷神父跟在他後邊。屍體停放在床上,一條床單連頭帶腳蓋在身上。當斯考比把床單撩開,露出死者的肩膀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個穿著睡衣、靜靜安睡著的孩子;臉上的丘疹只不過是青春期的粉刺。這張臉顯示出的死者的生活閱歷,似乎只限於學校教室和足球場的那一些。「可憐的孩子。」他叨念出聲來。克雷神父剛才那種充滿虔信的驚叫使他非常氣惱。他覺得像這樣一個還沒有成形的孩子肯定會得到主的慈悲的。「他是怎麼做的?」
巡佐指了指巴特沃斯為了掛畫精心嵌在牆上的橫木條——給公家蓋房的承包商是不會想到這一點的。一張圖畫——一個土著國王在一頂華蓋下面接見傳教士——靠著牆放著,一段繩子還纏在掛畫用的大銅釘子上。誰都覺得奇怪,這樣一個一點兒也不堅牢的設置為什麼會沒有垮下來呢?佩倍爾頓身體可能很輕,斯考比想,他想到兒童的骨骼同小鳥的一樣,又輕又脆。佩倍爾頓上吊的時候兩腳離開地面一定還不到十五英寸。
「他臨死以前寫了什麼東西沒有?」斯考比問辦事員說,「這樣死的人一般都會寫點兒什麼的。尋死的人容易變得饒舌,會不能自已地把心裡話講出來的。」
「是的,長官,在辦公室里。」
只要隨隨便便地看一下,就會發現這間辦公室多麼毫無秩序。檔案櫃沒有上鎖,辦公桌上的公文格里堆積著滿是灰塵的文件。上行下效,土著辦事員一定也同他的上司一樣邋裡邋遢。「在那裡,長官,在拍紙簿上。」
斯考比開始讀這封手寫的信,那筆跡同佩倍爾頓的臉一樣沒有成形;世界各地,成千上萬與他入學年齡相仿的人一定也都在用這種字體寫東西。親愛的爸爸——原諒我給你帶來的麻煩。似乎沒有什麼別的路好走了。很可惜,我沒有在軍隊裡;如果是軍人,我就可能戰死了。我欠人的債,你不用還——那個人不應該要這筆錢。他們也許想從你這裡把這筆錢要回來,不然我就不提這件事了。對你來說,這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可是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你的愛子。底下的簽名是「迪奇」。這封信讀起來很像一個小學生因為學習成績太壞在為自己辯解。
他把信遞給了克雷神父。「你是不是要告訴我這裡面有不可饒恕的地方,神父?如果做出這種事來的是你和我,那就是沉淪——你無論說什麼我都同意。我們肯定會下地獄,因為我們是知道的,但是他什麼都不知道。」
「教會教導我們……」
「就是教會也不能教導我說,上帝不憐憫年輕的人……」斯考比的話說了一半就突然停下了。「巡佐,你去招呼人,趁太陽還不太厲害,趕快把墓穴挖好。再把他所有的帳單好好找一找。我要找個人談談這件事。」當斯考比轉過頭來向窗外望去的時候,陽光已經晃得他睜不開眼了。他用手遮住眼睛,說:「求求上帝,我的頭……」他打了個哆嗦,「要是我不能把它壓下去,就得害寒熱病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神父,我叫阿里在你那裡把我的床支起來。我想發一陣汗也許會好起來。」
斯考比服了大量奎寧以後就脫光衣服、裹著毛毯躺下來。隨著太陽越升越高,他覺得這間囚牢似的小屋四面石壁一會兒冷得滴水珠,一會兒又熱得像烤箱。門一直開著,阿里坐在門外台階上削一塊木頭,時不時地把一兩個說話嗓門太高、擾亂了病室安寧的村民趕走。強烈、持久的疼痛[43]壓在斯考比的前額上;偶爾,這種疼痛也使他昏沉睡去。
但是在這種睡眠里並沒有愉快的夢境。佩倍爾頓和露易絲模糊不清地融合起來。他翻來覆去地讀一封信,信上全部都是200這一數字的變換,下面的簽名有時候是「迪奇」,有時候又是「蒂奇」。他意識到時間在不停地過去,而自己在毯子裡卻絲毫也不能移動——他需要做一件什麼事,需要去救一個人,去救露易絲或者迪奇或者蒂奇,但是他卻被牢牢地縛在床上,而且他們還把一些重東西壓在他的額頭上,就好像用鎮紙壓住鬆散的紙張似的。有一次巡佐走到門前,阿里把他趕走了;另一次克雷神父躡著腳走進去,從書架上取走了一本布道的小冊子。還有一次,或許只是個夢境,尤塞夫在門口探了一下頭。
下午五點鐘左右,斯考比醒了過來,他覺得自己口乾舌燥,不那麼熱了,但是非常虛弱。他把阿里叫進來。「我夢見尤塞夫了。」
「尤塞夫來過,想要見你,主人。」
「告訴他我現在可以見他。」他覺得非常疲勞,好像全身都挨了打。他翻了個身,把臉轉向石頭牆,馬上就睡著了。夢中,露易絲在他身旁不出聲地哭泣著;他伸出手來,但是摸到的只是牆壁——「一切都會安排好。一切。蒂奇答應你。」當他醒過來的時候,尤塞夫正在他身邊。
「你發燒了,斯考比少校。我看到你身體不舒服,心裡很難過。」
「我見到你的面,就覺得難過。」
「啊,你總是拿我開心。」
「坐下,尤塞夫。你同佩倍爾頓有什麼關係?」
尤塞夫慢吞吞地把他的大屁股安頓在硬椅子裡。他發現自己的褲扣沒有扣好,便把一隻長滿汗毛的大手放在上面開始擺弄。「什麼關係也沒有,斯考比少校。」
「偏偏在他自殺的時候你到這個地方來,也未免太巧了。」
「我認為這是真主的旨意。」
「我想他欠了你的錢吧?」
「他欠我商店經理的錢。」
「你對他施加了什麼壓力,尤塞夫?」
「少校,要是你給一隻狗安上個罪名,這隻狗就完蛋了。要是區專員想在我的鋪子裡買東西,我的經理怎麼能不賣給他呢?要是他不賣,結果會怎樣呢?早晚會吵得不可開交。省專員會發現這件事。區專員會被調走。要是經理賣給他東西,結果又怎樣呢?區專員欠的帳會越積越多。我的經理怕我知道,他要求區專員付帳——這樣做也要爭吵起來。只要有一個像佩倍爾頓這樣的年輕的窮專員,不管你怎樣做,早晚要發生爭執。沒理的總是敘利亞人。」
「你說的話很有點兒道理,尤塞夫。」他的頭又開始疼起來,「給我那杯加了奎寧的威士忌,尤塞夫。」
「你吃奎寧是不是吃得太多了,斯考比少校?小心害黑水病。」
「我不願意困在這裡,多少天走不了。我想在病發作以前把它壓下去。我要做的事太多了。」
「你起來坐一會兒,少校,讓我把你的枕頭拍打拍打。」
「你不是個壞人,尤塞夫。」
尤塞夫說:「你的巡佐在找帳單,但是他不會找到的。帳單在我這裡。是我從我經理的保險柜里拿出來的。」他在大腿上拍打著一沓紙。
「我知道了。你預備怎樣處置呢?」
「把它們燒了。」尤塞夫說。他拿出一個打火機,點起紙角來。「你看,」尤塞夫說,「他的帳已經付清了,可憐的孩子。用不著驚動他的父親了。」
「那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的經理非常發愁。我本來準備提出個解決的辦法。」
「同你一起吃飯可需要一隻長柄勺[44]。」
「我的敵人需要。我的朋友用不著。我願意替你做許多事,斯考比少校。」
「為什麼你總把我叫作朋友呢,尤塞夫?」
「斯考比少校,」尤塞夫說,把他那顆長滿白髮的大腦袋湊過來,一股頭油味衝進斯考比的鼻孔里,「友情是靈魂里的一種東西。它不是為了報答別人什麼。你還記得十年以前傳我上法院的事嗎?」
「記得,記得。」斯考比把頭扭過去,躲避開從門外射進來的陽光。
「那一次你差一點兒把我抓住,斯考比少校。關於人口稅的問題,你還記得。只要你吩咐你的警察把他們的供詞稍微改變一點兒,你就能夠把我抓住了。我當時感到非常吃驚,斯考比少校,坐在警察廳里,聽到警察嘴裡句句說的都是真情實話。你一定費了不少力氣才把事情真相弄清楚,還叫警察都講實話。我對自己說,尤塞夫,警察廳可來了一個但以理[45]。」
「我希望你不要說這麼多,尤塞夫。我對你的友情不感興趣。」
「你是個心軟嘴硬的人,斯考比少校。我想同你說一說,為什麼在我的魂靈里我總覺得你是我的朋友。你給了我一種安全感。你不會設陷阱害我。你相信的是事實,而事實則總是對我有利的,這一點我很有把握。」他撣了撣白褲子上的灰土,結果反而多留下一條髒印,「這些都是事實。我把欠條都燒了。」
「我還可以找到一些線索,尤塞夫,了解一下你想同佩倍爾頓達成的協議到底是怎樣一種協議。這裡的分局控制著一條跨越邊界線的大道,從——該死的,我的這個頭,什麼名字也想不起來了。」
「偷越邊界的牛販子。我對牛可不感興趣。」
「也有一些東西可能順著這條路偷運到那一邊去。」
「你還在想著鑽石,斯考比少校。自從打起仗來以後,所有的人都為鑽石發瘋了。」
「不要過於自信,尤塞夫,別認為我檢查佩倍爾頓的辦公室的時候什麼東西也發現不了。」
「我絕對相信你不會發現什麼,斯考比少校。你知道我既不會讀又不會寫,從來不把什麼留在紙上,一切都在我的腦子裡。」尤塞夫的話還沒有說完,斯考比就睡著了——只延續幾秒鐘的那種很不踏實的睡眠,夢中的時間剛剛夠映現一件念念不忘的心事。露易絲伸著兩隻手,滿面笑容地向他走來,斯考比很久很久都沒有看到過她臉上有這種笑容了。她說:「我是這麼高興,這麼高興。」斯考比醒過來,尤塞夫的熨帖的語聲仍然在他耳邊響著:「只有你那些朋友才不信任你呢,斯考比少校。我是信任你的。連那個流氓塔利特都信任你。」
過了一會兒,他才看清楚那張面孔。他的腦子疼痛不堪地從「這麼高興」往「不信任」上調整。他說:「你在說什麼,尤塞夫?」他好像可以感覺到腦子裡的各個部件在吱吱叫、嘎嘎響,互相摩擦,齒輪怎麼也掛不上,這一切都伴隨著一陣又一陣的劇痛。
「第一,專員空缺的問題。」
「他們需要一個年輕人。」他機械地應聲說,心裡卻在想:如果不害寒熱病,我是絕不會同尤塞夫討論這樣一個問題的。
「其次,他們從倫敦派來的這個特殊人物……」
「你等我腦子清爽一些再來同我談吧,尤塞夫。我一點兒也不懂你到底在同我談什麼。」
「他們從倫敦派來一個負有特殊任務的人,來調查鑽石的事——他們為鑽石的事都發瘋了,只有專員一個人肯定知道這個人的身份——別的官員都不知道,連你也不知道。」
「你真是胡扯,尤塞夫。沒有這樣一個人。」
「誰都猜到了,除了你一個人。」
「太荒唐了。你不該聽信謠言,尤塞夫。」
「還有第三件事。塔利特到處宣揚你去過我的家。」
「塔利特!誰相信塔利特的話?」
「只要是壞話,隨時隨地都有人相信。」
「走吧,尤塞夫。你為什麼要現在來惹我心煩呢?」
「我只想叫你了解,斯考比少校,你可以信賴我。我的魂靈里有對你的友情。我說的是真話,斯考比,全是真話。」他向床上俯過身去,頭油的氣味更加強烈地鑽進斯考比的鼻子裡,一雙棕色的眼睛也似乎因為感情激動而變得濕潤了。「讓我給你拍拍枕頭,斯考比少校。」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離我遠一些吧。」斯考比說。
「我知道當前的情況,斯考比少校,要是我能幫你的忙……我手頭很富裕。」
「我不想受賄,尤塞夫。」他疲倦地說,為了避開尤塞夫的頭油味,他把頭扭向一邊。
「我不是要向你行賄,斯考比少校。我任何時候都可以借你一筆錢,只收適當的利息——年息四分。沒有任何條件。如果你拿到了什麼事實,你可以在借錢的第二天逮捕我。我想做你的朋友,斯考比少校。你不需要做我的朋友。有一個敘利亞詩人寫過這樣的話:『兩顆心,一顆永遠溫暖,一顆永遠冰冷。冰冷的心比鑽石還珍貴;溫暖的心沒有價值,被人扔掉。』」
「這首詩在我聽來,寫得並不好,可我不是內行。」
「對我來說,咱們兩個人都到這個地方來真是巧合。在岸那邊,那麼多隻眼睛盯著我們。可是在這裡,斯考比少校,我可以真正幫助你。要不要我再拿幾條毛毯來?」
「不要,不要。你別老是纏著我就成了。」
「我看見像你這樣性格的人受人排擠,非常憤慨,斯考比少校。」
「我不相信會有一天,我需要你來憐憫我,尤塞夫。但是如果你真要替我做一件什麼事的話,你還是走開讓我睡一會兒吧。」
但是在他睡覺以後,回到他腦子裡的仍然是痛苦的亂夢。樓上,露易絲還在哭泣,他坐在桌旁寫最後的一封信。「對你來說,這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但是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愛你的丈夫,蒂奇。」這以後,當他轉過頭來,想尋找一件武器或者是一段繩索的時候,他突然醒悟過來,他絕對不能採取這種行動。他永遠也沒有權利自殺——他不能叫自己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不論他的理由多麼充分。他把信撕碎,跑到樓上,想告訴露易絲一下,本來一切就沒有問題,但是已經聽不見她的哭聲了,臥室里一片寂靜,一直溢到室外來,他嚇得怔怔地站在那裡。他開始呼喊:「露易絲,一切都沒有問題了。我已經給你訂了船票了。」但是沒有回答。他又叫了一聲:「露易絲。」聽見鑰匙在鎖眼裡一聲轉動,門悄悄地打開,給人一種災禍已經無法挽回之感。他看到緊靠房門口站著的是克雷神父。克雷神父說:「教會的教導是……」斯考比醒了過來,他仍然躺在墳墓一般的小石頭房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