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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堺市十一死侍事件始末

2024-10-11 01:54:52 作者: 劉鶴

  民族主義的全部魅力在於其在追求本民族獨立與自由時表現出的無與倫比的執著精神、勇氣和信念,它們具有飛蛾撲火般的壯烈之美。然而,民族主義一旦淪為利維坦政權的爪牙和走狗,就好比桀驁不馴的女神突然迷上了支付寶,瞬間便面目可憎了。

  我曾在《從殺人之刀到活人之劍》一文中提到過1862年日本薩摩藩武士在生麥村對冒犯大名[34]的英國商人進行無禮討,當場斬殺一人、重傷兩人的幕末大新聞。在幕末那個亂世,「尊皇攘夷」絕對是最時髦的口號,但攘夷絕不是請客吃飯,拿U形鎖砸自己人顯然是出不了名的。所以,除了「生麥事件」這種公然謀殺外,零星襲擊西洋人的野蠻活動也很流行,連伊藤博文這種大名人當年也未能免俗。他在夜裡偷偷潛入英國使館放了一把火,之後與狐朋狗友徹夜狂歡,慶祝攘夷成功。

  薩摩藩武士斬殺無禮英國商人的幕末大新聞——生麥事件

  薩摩藩惹了剛剛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中取勝的英國人,是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的。於是,英國人按照他們在東亞的一貫套路,抽調了幾艘剛在鴉片戰爭中虐完清軍的軍艦,組成復仇者聯盟,從清國氣勢洶洶地開往日本。但是,當時英國人還沒弄清日本的政治體制,直接向日本的「合法政府」德川幕府提出了10萬英鎊的賠償要求。在19世紀中葉,這是一筆天價賠款,但是風雨飄搖的德川幕府看了看被打得支離破碎的清帝國,咬咬牙還是背了這個鍋,乖乖給了錢。然而,對於交出殺人兇手這一條件,幕府無能為力,只好跟英國人解釋了一下日本獨特的封建制度,讓英國佬找薩摩藩要人。

  生麥事件中被大卸八塊的英國商人理察森的遺體

  與英國人交涉的薩摩藩武士團隊(右一是福澤諭吉)

  英國軍艦到薩摩藩後,提出了兩個條件:懲凶、賠錢。這時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就是擔任翻譯的福澤諭吉(現在一萬日元紙幣上主張「脫亞入歐」的那一位)把英國人「交出殺人兇手」的要求,含含糊糊地翻譯成了「交出事件責任人」(可以理解為交出薩摩藩主的輔佐人島津久光)。對此,薩摩藩一片譁然,斷然拒絕了這一要求,久光大怒,揚言:「粉身碎骨,夷賊誅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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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慮到當事人福澤諭吉旅歐、旅美的經歷和英文水平,如此低水平的翻譯錯誤很可能是他故意為之,存心想跟英國人干一架。這也是當時很多狂熱的攘夷青年的夢想。因此,當福澤諭吉的計策成功的時候,戰爭已經不可避免。但薩摩藩的武士顯然狡猾得多,他們用冗長的談判拖住英國人,讓英國人始終相信談判並未破裂。其實,從薩摩藩把生麥事件的殺人兇手奈良原喜左衛門(英國人並未認出他)派去與英國人談判的做法就可看出,日本人根本毫無誠意,完全是為了贏得備戰時間而談判的。同時,登上英國軍艦談判的薩摩藩武士也偷偷記住了英國軍艦的停泊位置和火力配置。

  薩摩藩武士決心要跟英國人干一仗,談判只是個幌子

  薩摩藩的岸防炮台與英軍艦隊對轟,英軍損失不小

  此次戰爭的爆發與珍珠港事件非常相似,日本人先發制人不宣而戰,英國人漫不經心,猝不及防。日本人雖然只有80門發射實心炮彈的舊式前膛火炮,但是因為事先做足了準備,射擊諸元準確,使火力占絕對優勢的英國艦隊一開始就遭受了相當大的損失。英國皇家海軍戰艦「尤里雅里斯」(HMS Euryalus)號巡洋艦被薩摩軍的炮火轟炸了整整兩小時才開始還手,但英軍的黑科技阿姆斯特朗重型後膛炮很快發揮了作用,而且英軍的火炮比薩摩軍的要多(火炮100∶80,阿姆斯特朗炮21∶0),薩摩軍的炮台一個接一個地被摧毀。

  然而,薩摩軍的岸防炮兵也不是一般人,其中一名炮手就是後來的日本陸軍元帥大山岩,而後來在對馬海峽團滅俄國波羅的海艦隊的東鄉平八郎元帥當時還是個搬炮彈的,後來的日本海軍名將山本權兵衛當時也赫然在列。這些熱血青年捨生忘死,頂著英軍的猛烈炮火,頑強地用舊式大炮和英軍對射。這時發生了一個意外,英軍尤里雅里斯號的艦長和副艦長被薩摩軍的一發炮彈同時命中,一炮雙殺!由於死傷人數增多,英軍無心戀戰,報復性地把鹿兒島炸了個稀巴爛後揚帆而去。

  薩摩藩的舊式前膛青銅炮,只能發射實心炮彈

  英軍的阿姆斯特朗7吋[35]後膛炮(這種火炮曾在八里橋戰役中給森格林沁的滿蒙騎兵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

  薩摩藩武士雖然打跑了英國人,但他們清醒地認識到了自己與英國人在軍事技術上的巨大差距,於是採取見好就收的策略主動與英國人講和,賠了英國人兩萬五千英鎊(這錢是向幕府借的,直到幕府倒台也沒還)。英國人此時也意識到薩摩藩武士不好惹,贏了面子也就罷休了。

  但在日本國內,老百姓可不這麼看,在他們眼裡,挑起事端的薩摩藩武士全都成了攘夷的大英雄,受到狂熱的追捧。其他倒幕藩的中下級武士也摩拳擦掌,不甘落於人後,隨時準備找機會搞個更大的新聞。

  握手言和的薩英兩家一起愉快地數錢的場面

  讚頌薩英戰爭中的英雄的漢詩:

  薩州老將沖發冠,天子百官免危難,英氣凜凜生麥役,海邊十里月光寒

  在這種狂熱排外的社會氛圍下,機會很快就來了。1868年3月8日,法國護衛艦Dupleix號停泊在了大阪港,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是相當不合時宜的,因為此時倒幕戰爭(戊辰戰爭)正進行得如火如荼。倒幕軍在一個月前剛剛收復了大阪,而作為德川幕府支持者的法國人出現在這裡,毫無疑問是帶有挑釁意味的。

  然而,法國人似乎不這麼看,一群法軍官兵此時仍像無事一樣,乘著小船優哉游哉地前往毗鄰大阪的堺市遊玩。這就帶來了一系列的外交問題,因為根據法國政府和德川幕府的協議,法國人是可以在大阪地區登岸的,但倒幕軍剛剛收復了大阪,所以法國人未經許可貿然進入交戰區的行為就有點兒問題了。用《讓子彈飛》裡面的台詞來說,就是「打雷天站雨裡頭,有點兒不講究」。

  此外,法國人在三八婦女節這天上岸以後的行為就更有問題了。就像法國人當時一貫的生活作風一樣,他們上岸以後當街追逐、調戲婦女。根據一些說法,他們漫無目的地在神廟閒逛,還踐踏了土佐藩的旗幟,這種不檢點的行為很快就惹來了當地人的不爽。當時駐守堺市的是土佐藩的藩兵,為首的兩人是箕浦豬之吉元章和西村左平次,這些藩兵絕大多數都是下級武士,擁有「切舍御免」(當場斬殺冒犯自己的無禮之人而不受懲罰)的權力。然而,藩兵們並沒有立即動手,而是讓惹是生非的法國兵立刻滾回自己的船上去。由於法國兵的炮艦就停泊在不遠處,所以他們根本沒把這些身材矮小、腰裡別著兩把刀的傢伙當回事,嘴裡也說了些不乾不淨的話。於是,雙方進入僵持和對罵的局面,在言語不通的對罵中和目光相對中,氣氛變得越來越不對勁。[36]

  衝突就在法國人「瞅你咋的」的散漫態度中電光石火般地爆發了,武士們猛然拔出了武士刀,藩兵也用步槍猛烈開火,當場幹掉了九個法國人。有幾個人被武士用刀砍得支離破碎(後來法國人指控土佐武士肢解了死者,土佐武士予以否認),剩下的法國兵逃回了軍艦上,其中有兩人在第二天不治身亡,死者被葬在神戶外國人墓地里(和倒霉的理察森埋在一起)。圍觀的群眾拍手稱快,當事人也覺得自己是在保家衛國,行使自己自古以來的武士權利,認為這事辦得一點兒毛病都沒有,根本不覺得自己闖下了大禍。

  土佐武士們突然動手,刀砍加槍擊,當場殺死了九名法國士兵

  實際上,這件事可比薩摩藩武士斬殺英國商人嚴重多了,畢竟理察森只是一介平民,而且當時只死了一個人。而此次,土佐武士一口氣殺死了十一名法國士兵,幾乎等於直接向法國宣戰。法國政府本來就對明治政府持不友好的態度,現在終於有機會公開找碴兒了,法國公使在神戶外國人墓地發誓要嚴懲肇事者。於是,法國聯合歐洲一些國家,提出「明治政府謝罪、賠償十五萬鷹洋(一種墨西哥銀元)、當著法國人的面處決兇手、開放大阪地區港口、撤走駐紮的土佐藩兵」五個條件。儘管當時明治政府已經在內戰中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但德川幕府的勢力還未完全被消滅,內戰還在繼續,因此,明治政府無力對抗如此多的西方國家,遂全盤答應了法國的要求。

  1868年3月16日,在堺市的一座日蓮宗寺院妙國寺的本堂,參與殺害法兵事件的二十名藩兵在法國軍艦Dupleix號船長貝爾加斯·杜·珀蒂·圖阿爾斯(Bergasse du Petit–ftouars)和該艦一眾官兵,以及法國和明治政府外交官員的見證下,接受公開處決。因其全部要求都得到了滿足,法國人越發趾高氣揚,希望把這次處決弄成一次彰顯正義和西方人威嚴的公審大會,但事情的走向很快變得詭異起來。

  Dupleix號的艦長貝爾加斯·杜·珀蒂·圖阿爾斯

  明治政府所謂的「公開處決」實際上是責令這二十名藩兵以武士的方式切腹自殺。在日本傳統中,切腹被認為是有尊嚴的體面死法,更何況這二十人根本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有錯,反而認為自己是護國英雄。因此,當這二十人身穿黑色和服雄赳赳地進入刑場並以凜然的目光傲視法國官兵的時候,法國人相當不爽,巴不得他們快點兒死掉。

  一場典型的切腹儀式

  第一個受死的是藩兵的隊長箕浦豬之吉元章(歿年25歲)。他按照切腹的禮儀先在白紙上寫下辭世詩,然後對著在座的法國官兵怒吼道:「你們聽好了,(我)今日並非為爾等夷人而死,而是為皇國而死,讓爾等見識下日本男兒的魂魄!」說罷,他先持脅差刺入左腹,隨後橫著拉向右側,然後拔刀再行刺入,從上向下拉開一刀,形成一個十字形的傷口。突然,他猛地將手從傷口處伸入腹(日本人認為靈魂在肚腹之中)中,拽出自己的腸子,準備投擲法國人。法國人見此駭人景象大驚失色。介錯人(為切腹者斬首之人)見狀,深恐他惹下更大的禍患,隨即一刀斬向他,卻未能斬斷其頸椎,箕浦大叫道:「沒死,再來一下!」介錯人直到第三刀才完全把他的頭顱斬下,結束了這恐怖的一幕。法國官員和軍人在震驚之餘面面相覷,這和他們設想的場面大相逕庭,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看下去。

  隨後出場的是西村左平次(歿年24歲)。這些武士把處決大會當作了表達自己愛國豪情的舞台,爭相表現其英勇赴死的無畏豪情,場面變得越來越血腥、殘酷。在旁監督執刑處決的明治政府官員都感動得流下了眼淚,並以怨恨的目光注視著法國官兵。法國人也越發對這場面感到不適,漸漸地有些坐不住了。緊接著接受處決的是池上彌三吉和大石甚吉,然後是山本義長和勝賀稠迅,到第十二個人橋詰愛平準備切腹的時候,法國人終於忍受不了這慘烈血腥的畫面了,面色慘白的法國艦長貝爾加斯·杜·珀蒂·圖阿爾斯,這位克里米亞戰爭中的英雄,一言不發地帶領隨行人員離開了瀰漫著詭異和恐怖氣息的處決現場。

  因為失去了見證人,這場處決暫時中止。明治政府向法國政府表示,如果法國政府同意,還可以另選時間繼續進行。法國政府則向明治政府表示,出於人道主義的考慮,他們認為一命抵一命(法國士兵也死了十一人)已經足以伸張正義了,並建議將剩下的九名武士改為流放。因此,在妙國寺本堂自盡的武士只有十一人,被稱作「堺市十一死士」。

  這十一個人就埋葬在他們的自盡之地妙國寺,該墓地在「二戰」期間被日本軍國主義當作宣傳工具,從而成為一個「聖地」,戰後成了旅遊景點。墓地里實際上埋葬了十二個人,多出的那一位就是那個命大的橋詰愛平。沒能混成護國忠魂讓他感到非常遺憾,他曾咬舌自盡結果又沒死成,53歲去世後,後人將他葬在了十一死士的墓地里,終於了卻了他的夙願。

  日本作家森鷗外著有以該事件為背景的短篇小說《堺事件》,因有宣揚日本軍國主義和武士道精神的嫌疑,至今未有中譯版。

  堺市十一死士的處決地——堺市妙國寺本堂

  堺市十一死士的墓地和供奉塔(上書有「嗚呼殉難十一烈士,忠魂義魄長留此冢」等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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