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4-10-11 01:29:22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熾熱的太陽掛在高空,就像一塊黃銅盾牌一樣閃著耀眼的光芒,烈焰般熱得出奇,在湖水上投下粼粼光斑。現在比她游過湖對岸逃跑的時候暖和多了,守衛一直盯著波莉。在歐甘逃走之後,守衛看守波莉更小心了。
這大概就是她聽說過的秋老虎。秋老虎一般在十一月,漫長冬日之前,是最後一段如同炎夏般酷熱的秋日。但眼下比她預想中的秋老虎還要炎熱。也許比普通的秋老虎還要熱?大概三千年前的氣候特徵與之不一樣吧。湖對岸電閃雷鳴,與岸這邊的隆隆鼓聲產生共鳴。泰納克的族人正在敲鼓求雨,隨著時間推移,鼓聲愈發密集緊湊。這是求雨,還是血祭的前奏?
蕨墊已經被熱度和濕氣烘得返潮。她拿著墊子來到草棚口,希望能透點新鮮空氣。她閉眼躺下,溫暖的輕風徐徐地吹拂在她身上。她的腦海里浮現出她的房間,曾經是她舅舅查爾斯·華萊士的舊房間。看向窗外的景觀,滿眼都是田野,樹林和低矮的古老遠山,給她帶來心靈的安慰。三千年前陡峭的山峰可不能給她這種感覺。在她的想像中,她現在走到了她外婆的實驗室,這裡總是讓她感覺太冷,於是她的腳踩上鋪在棚里地上的大石板上,讓她的腳趾感到一絲涼意,完善了她的想像。然後她從廚房向外看,看到外公在拖拉機上,大露易絲在溫暖的太陽下休息。露易絲醫生穿著她的鵝黃色毛衣走過田地,走向她的哥哥。
就這樣,她穿越到了三千年後。從永恆的視角來看,她自己的時間,還有現在她被困住等待的時間,沒有差異,兩者重疊在一起。如果她在這個奇特的時刻死去,她會在自己的時間重生嗎?她在三千年後出生了的事實,是不是能夠說明她將在這個時間逃脫一死呢?不,這樣說不通。這個時間裡的所有人早晚都要死。但如果她要在自己的時間出生,她不是應該要活下去,有自己的孩子,這樣她至少是自己的後代嗎?克拉里斯是這樣理解這個謎題的。波莉搖搖頭,想要理清思緒。
能量等於質量乘以光速的平方。愛因斯坦方程式真正的含義到底是什麼?她外公明白嗎?她外公現在正在自己的時間裡待在家裡,她的外婆和露易絲醫生肯定都急壞了。露易絲醫生也不知道她哥哥發生了什麼事,他穿上登山靴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在時間的這一環,湖的對面,主教、克拉里斯、塔弗、小狼和阿娜拉爾,他們都在做什麼呢?如果歐甘已經回到了他們身邊,他們會商量著救她,會制訂計劃。樹葉掉落在草棚外鋪著的皮毛上,空氣濕氣太重,仿佛她伸手就可以捏出水來。
她看著上方,突然聽到一個奇怪的拖拽聲,克拉普正朝著她的方向來,年老的治療師和一個年輕的戰士一人扶著一邊,把他攙了過來。克拉普用他的好腿單腳跳著往前走。
「克拉普!」波莉叫道,「你會傷到你的腿的!」
治療師和戰士輕柔地將他放在波莉的旁邊。他的臉色蒼白,豆大的汗水從他的額頭滴落。
「克拉普!你做了什麼?!你不應該來!」波莉在他旁邊跪下。
「我和泰納克說過了。」克拉普輕聲說。
治療師對戰士打了個手勢,戰士帶有疑問地看了克拉普幾眼,接著後退幾步。然後治療師跪在克拉普的另一側檢查他的斷腿,拿開敷在上面的苔蘚。皮膚已經癒合了,但還是粉紅色的新皮。他將手攏在上面,一邊搖頭一邊念念有詞:「又發炎了,他不可以生氣。」波莉明白他在說:「在帳篷里他的確煩惱,煩惱……」他用手在他的腿上方懸空,看著波莉點了點頭。波莉也伸出她的手,蓋在他的手上面,治療師抽回右手放在波莉的手上方,沒有碰到,小心地罩在上面。她再次感受到了一股暖流,然後又是一陣奇異的熱感,好像他們將克拉普皮膚發炎處的熱度逼了出來,消散不見。四周有種金黃色的感覺,清晨天空的金黃,蝴蝶翅膀的金黃,還有雀鳥振翅飛翔拍打出的金黃。
克拉普臉上痛苦的神色消失了,他的身體也放鬆下來。他感激地看向波莉和治療師。「謝謝,對不起,我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必須來。」他乞求地看著現在盤腿坐著的治療師,「我和泰納克談過了,」克拉普又說了,「他說你用從他那裡拿走的天使的力量,給湖對岸帶來了雨水。」
「我沒有從他那裡拿走天使。」波莉說,「是他想從我那裡拿走天使。」
「他非常憤怒,是個可怕的人。他說你故意不給我們下雨,人們全都憤怒了。」
克拉普說話的時候,波莉不能明白每一個詞,但大概能理解大意。
「我不能控制雨。」她說,「我和你一樣,也想下雨。」
治療師喃喃地說了些什麼,波莉猜他是說斷腿比怒意容易緩解。
波莉閉上了眼睛,她的聲音開始顫抖:「扎克利綁架我的時候,我以為是要讓我血祭,這樣治療師才能治好他的心臟。」
治療師搖搖頭:「不,不。」從他含糊不清的話語中,她猜測他的意思是,波莉來之前,泰納克並沒有阻止治療師治療扎克利,治療師總要治病救人。
克拉普說:「扎克利想錯了,泰納克希望他這麼想。也許他還是這麼想的,但人們並不在乎扎克利。他們已經厭倦了依靠搶掠來獲得食物。他們想要血祭,這樣才會下雨。」
波莉想起阿娜拉爾在祭壇上擺花,滿懷欣喜之情唱著有關自然之母的聖詩,還有風之子的族人友善和諧互道早晚安的情形。「你的神需要你們血祭,不然就不給你們雨水?」
克拉普說了她正在想的疑問:「每個人的神都不同。」
「神還有好多個?」
「不,人們對神的看法不同。」
「克拉普,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想你是好人。你和乾旱或者下雨都沒有關係,你的血液關係到你的生命,血還在你身上的時候,你能利用它做好事,但你的力量只有你還活著的時候才存在,如果你死了,血流到了地上就沒有了。」他最後補充道,「阿娜拉爾說我也是德魯伊。」接著他露出了微笑。
波莉認真地聽著,將克拉普的語言在腦海里換成她能理解的語言。
「治療師力量很大。」克拉普繼續說,「我曾經見到他喚回我以為已經逝去的生命。但如果你的血流出你的身體了,他也不能把你的血帶回來。」
治療師開始說話了。他用手勢不斷比畫,口中含含糊糊,這次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克拉普翻譯道:「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吧。」
「我也希望回去。」
克拉普轉向年老的治療師,他們一起交談了很久,波莉完全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最後,克拉普對治療師點點頭,轉向波莉:「今晚月亮升起的時候,周圍的噪聲會很大,會有很多人。我們會幫你逃到湖裡,幫你擋住弓箭和長矛,你能游泳逃走。」
「你會這樣做?」
克拉普露出無畏的表情:「不能再有犧牲了。治療師的力量很大。沒有人會向他扔長矛,沒有人阻攔他去任何地方。他可以保護你,讓你跑向湖裡。」
這個計劃希望不大,但是好歹有點希望。她覺得她再也游不動了,但淹死也比在那塊可怕的石頭上被當作祭品放血好。「謝謝,我很感激。」
「你對我很好。」克拉普說,「你們風族人對我都很好。我已經和阿娜拉爾在一起了。從你身上我學到了很多,我知道我會愛了。愛,這是個非常美的詞。」
「嗯,這是個很美的詞。」
「我幫你逃跑,不僅僅是為了你,但即便不是為了阿娜拉爾,我還是會想做這件事。如果你被殺害用作祭祀,你覺得風之子的族人還會讓我見阿娜拉爾嗎?我能剛學會愛,就讓愛隨著你的犧牲一起消逝嗎?」他的眉頭又滲滿了汗,「你會游泳,對嗎?」
「我會游泳。」她儘量鎮定地回答,為了寬慰克拉普。
治療師又說話了。
克拉普說:「你有天賦,治療師說你必須好好利用。」
「告訴治療師,我會嘗試好好利用我的天賦。」就像露易絲醫生一生治病救人那樣,她也會試著那麼做。
克拉普點點頭,看向村莊,人們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聊天,聲音惡毒不祥。「我和你待在一起,我做不了什麼,但我在這裡你更安全。」
治療師看了看波莉,說:「留下。」
當然治療師在場的時候,人們不敢到草棚里來把她抓出去,至少在滿月之前不會。這倆人一老一小,這麼在乎她,願意留下保護她,讓她非常感動。
她問道:「克拉普,扎克利怎麼辦?我和你一起回到湖這邊就是為了扎克利。」
「扎克利?他不重要。」
她不明白,於是又問道:「可是我以為犧牲我是為了治他的心臟。」
「這——」克拉普組織了一下語言,「這不是重心,不在中間。」
嗯,她明白克拉普說扎克利不是核心人物,不重要。但扎克利知道嗎?
「如果雨來了,如果人們不憤怒了,那麼治療師——」克拉普看向年老的長者,他還跪坐在自己的腳上,就好像坐在椅子上一樣安然自得,「他會幫扎克利,因為他是治療師,哪裡壞了,一定要治。泰納克想讓你以為扎克利很重要,因為他覺得你們之間的聯繫很緊密,你——你愛他。」
「不,克拉普。」
「我知道你和塔弗之間有線,不是扎克利。」
她又搖搖頭:「從我來的地方說,這些都太早了。我感到我和塔弗之間有線,但愛——」她沒法解釋她還不打算把她的心交給塔弗或者其他任何人,她還要上學,在她的時代,她年紀還太小。但她的時代是三千年後,也許從宇宙宏觀的角度來看,三千年不算什麼,但與人的一生相比,三千年長得無法估量。
雷聲轟隆,她看向湖對岸,看到黑壓壓的雨幕。
克拉普也看到了:「啊,波莉,要是你能讓這裡也下雨就好了!」
治療師仍然坐在地上,就在帳篷邊緣的陰影下。奇異的光線在他的臉上打上了綠光,他看上去像一隻綠色的老青蛙,聲音也像青蛙的嘎嘎聲。「治療師不會放棄另一個治療師。」他蒼老的眼神和波莉的眼神交會——他不僅為她提供保護,還把她視作同事。
成群結隊的村民竊竊私語,嗡嗡作響,如同成群的蜜蜂,他們的目光朝向帳篷,逐漸靠近。如果不是克拉普和治療師在這裡,她不確定會發生什麼事。
湖對岸的暴雨逐漸消散,雨雲越移越遠,燦爛的陽光碟機逐開烏雲,熱力讓還留在樹上的樹葉發出沙沙的脆響,接著逐漸落下,蒼白乾枯。
波莉閉上眼睛,感到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那是治療師蒼老而乾枯的手。一陣涼風吹過,撫摩著她的臉龐、她的眼帘。湖水輕輕拍打著岸邊,憤怒的人群安靜了下來。
慢慢地,天晴了,雷聲逐漸平息下去,而鼓聲仍在繼續。
克拉普睡下了。他側躺著,像孩子一樣呼吸,手枕在頭下。治療師也躺下,他的眼睛也閉著。波莉覺得他沒有睡著,只是在冥想。她能感覺到自己血液的流動,她的思緒和情感也因此十分敏銳。
她會自願地獻出鮮血嗎?
扎克利在哪裡呢?他還是貪婪地抓住最後一線生存的希望嗎,不惜任何代價?他已經完全不關心也不在意其他一切,只顧得上自己了。他真的知道他要的是什麼嗎?
太陽還沒有下山,日光漸漸昏暗,但云朵還沒染上金邊,只是天色在漸漸轉暗,越來越暗。炊煙升起,人們的竊竊私語又開始了。滿月在森林的上方發出柔和的光,和風之子那裡的月亮別無二致,只是在湖上升起,從水面躍升。
她心中恐懼不祥的感覺揮之不去。泰納克走進中間的空地,首先遠眺對岸,然後轉過身,目光越過村落,一直眺望到空地上那塊可怖的石頭。
一聲微弱的喊聲劃破了夜空,這是一聲驚恐的喊叫,瘋狂慌亂,讓波莉不禁膽寒,一聲接著一聲。有人已經被抬上了祭祀石嗎?有人正處於鋒利的刀下?她嘗試傾聽聲音的來源。
她看到扎克利掙扎著、喊叫著,部落里的兩個人架著他。他奮力掙扎,想掙脫兩人的桎梏,但被牢牢架住,朝泰納克走去。
遠處湖面露出了一線微光。
「不!」扎克利喊道,「你不能殺她!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你不能這樣做!你不能——」他驚恐地亂喊著,「我反正要死!殺我吧,殺我,你不要傷害她——」他看到波莉,突然抽泣起來,「我不想這樣!我錯了!天啊,不能這樣,來人阻止他們,讓我死,不要傷害波莉——」
泰納克走到他跟前,甩了他一個耳光:「太遲了。」
扎克利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的嘴角流出一痕血,滑到下巴。他想伸出手摸自己的嘴,但那兩個人緊緊抓著他。
「祭祀品必須純潔無瑕。」泰納克說,「你不夠格。」
波莉全身發冷,仿佛回到了奮力游過湖對岸的那天。但現在不僅她的身體冷得動彈不得,她的思想和心也結冰了。
治療師手扶在波莉肩上站起來,然後一直放著不動,做出保護的姿勢。
克拉普也坐直了身子。波莉看到了,沒意識到這是什麼意思。然後他從腰帶里拿出一把彎刀,緊緊地握在身前。
「泰納克,我警告你。」他開始說,但泰納克威脅地舉起手。作為部落的首領,他不需要武器,而克拉普的兩腿還被固定在夾板上。他不能動。
泰納克對夾著扎克利的兩個守衛打了個手勢,他們將他扔下,好像扔下什麼死物一樣。他跌倒在地,仍然在嗚咽。守衛朝波莉走來,看著治療師,治療師還是不肯將手從波莉肩上鬆開。波莉不認識這兩人,不是冬木和黑影。一個守衛低聲說了什麼,好像是道歉,另一個守衛就拉開了治療師的手,把波莉硬拉走了。
「不!」克拉普喊道,「不!」但他無能為力,只能憤怒地看著那兩人將波莉拉走。
「泰納克!」克拉普警告道,「如果你傷害她,就會給部落帶來災難!」
「血!」人們喊叫著,「神要血祭!土地要血祭!雨要血祭!血祭才能生長!血祭才能活命!」風颳得更響了,火炬的火焰也燒得更盛。月亮從湖面升起,看上去碩大無朋,血般赤紅。波莉覺得她的心跳都要停了。人群還在喊叫,跺腳吶喊,和著鼓聲,要求見血。相比之下,扎克利的叫喊不過是一陣輕煙,幾不可聞。「血祭!」人們喊著,「血祭!」
波莉被慢慢地拉過村落,拉到森林裡通往那塊祭祀石的路上。
扎克利一躍而起,沖向波莉,其中一個守衛將他重重地打倒,他像個生病的小孩那樣蜷縮成一團。
「看啊!」克拉普喊道,他的叫喊聲穿透了人群嗜血暴力的喊叫聲,「泰納克,大家,快看湖上,你們看不到嗎?」
驚恐的喊聲接二連三地響起。
波莉也掙扎著站直了看向對面。月光中,一艘巨大的頭尾翹起的木船駛來,輪廓被月光染成了銀白。大船駛近,她看到上面站著兩個人,克拉里斯握著槳,歐甘驕傲地站在他旁邊,克魯巴主教站在船頭,大露易絲像閃亮的銀線一般繞在他的手臂上。
「看啊!」克拉普激動地喊道,「女神召喚,他們就來了!你們怎麼敢碰她一根毫毛!」
守衛放開了波莉,恐懼地後退。
泰納克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
主教和克拉里斯在月光下只能看出模糊的陰影輪廓。
波莉沖入水中,想要把大船拉上岸。泰納克打了個手勢,冬木和黑影將船拉到了岸上。
突然,月亮被一團天空中迅速掠過的烏雲遮蔽,星光也漸暗,狂風大作,火炬的火苗紛紛噼啪作響。人群發出恐懼疑惑的喊叫。
「神諭!」克拉普喊道,「注意神諭!」
克拉里斯從大船上下來,然後幫助主教也下了船。老人的腿搖搖晃晃,靠在德魯伊身上。大露易絲緊緊地纏著他。治療師走向前迎接他們,首先看了看克拉里斯,然後看了看主教,臉上突然亮了起來。此刻,幾乎是同時,雷聲響了起來,在兩條山脈間轟隆作響,風之子和湖對岸的部落都聽見了。
雨下了起來。開始只是淅淅瀝瀝的雨點,緊接著變成瓢潑大雨。雨水沖刷著岸邊,敲打在帳篷頂上,接下來像潑水一般傾瀉而下,似乎要與湖水連成一體。
克拉里斯和塔弗是被風暴帶到風之子之間的,當時天現彩虹,被視為吉兆,雨水許久不至,隨著他們而來。但是湖對岸的人們不把下雨當作風和雲作用的自然現象,雨雲聚集的風暴順著風從東邊來到了他們這裡,遇到下降氣流,大量靜電造成電閃雷鳴。湖對岸的人們看到雨,以為是主教和蛇、克拉里斯和歐甘帶來的神跡,而波莉召喚他們而來。
「回帳篷里!」泰納克喊道。人們開始奔跑,媽媽領著他們的小孩,忙亂地跑回帳篷。泰納克迎著雨張開嘴,大口地吞著雨水。
治療師帶著主教回到了安置波莉的草棚,波莉和克拉里斯跟在後面。
「噢,主教,」她喊道,「噢,克拉里斯,謝謝你!還有你們,露易絲、歐甘,謝謝你們。」
克拉普已經被大雨淋濕了,克拉里斯幫著治療師和波莉將他拉進了草棚。
扎克利還蜷在地上,大雨打在他身上,沒有人注意到他。
波莉看了看主教,大家身上都濕透了,還在滴水。大露易絲躲到棚內的角落裡。閃電又開始了,打到水面上,發出噝噝的響聲。雷聲響起時,她跑向扎克利:「扎克利,起來。來吧。」
「讓我死。」他哀傷地叫道。
「別這麼亂來了,進來吧。下雨了,不需要血祭了。」
扎克利還想在地上蜷著,說:「放我一個人待著。」
她拉著他,但他死沉地挨在地上,她搬不動。「扎克利,站起來。」
克拉里斯走到他旁邊,兩人將扎克利拉了起來。
「快啊,扎克利。」波莉催促道,「至少避一下閃電吧。」閃電再次落下,她嚇得一縮,緊接著雷聲大作。
克拉里斯幫她將扎克利拽入草棚內,他們放開他的時候,他跌倒在地,像嬰兒般蜷縮成一團。
「隨他去吧。」主教溫和地說。
大雨從湖面橫掃至村落,棚子提供了一些保護,但雨水是暖的,閃電如箭般一道接著一道打在湖上,打在岸邊的石塊上,發出可怕的咔咔聲,然後是一陣斷裂的聲音,和雷聲相和。
「樹!」克拉普說,「閃電打在樹上了!」
慢慢地,風暴緩下來了,波莉數著,剛開始閃電的間隔只有五拍,現在有十拍了。然後閃電只剩下天際的幾道微光,雷聲也只能聽到遠處隆隆的幾聲低響了。
泰納克走到他們面前,伸出手表示沒帶武器,然後對克拉里斯鞠躬,再對波莉欠身。「你帶來了雨水!」他的聲音滿懷敬畏。
「不,泰納克。雨水自己來的,不是我帶來的。」
但泰納克怎麼也不相信雨水是自己而來,並非她的力量召喚而來的——波莉就是喚來雨水的女神。
她不想當什么女神。「主教。」她詢問道。
主教坐在墊子上,此時已雲消雨散。月光重現,打入棚中,照在他的戒指上面。「雨來了就夠了。」他對泰納克說,「大家不需要理解。」
「你是治療師?」泰納克問。
「和你們的治療師不太一樣,和克拉里斯也不一樣,但我希望能治癒人們。」
泰納克看向他,然後看向他身後蜷在陰影中的大露易絲,對克拉里斯點點頭:「你也會來?」
克拉里斯點點頭,說:「波莉也會去。」
「去哪裡?」波莉問。
「去議事會。」克拉里斯說,「我們要開會了。」
「扎克利——」
「扎克利要等等了。」克拉里斯的聲音里不帶責備或者輕蔑的語調。
「蒼鷺主教,」克拉里斯說,「你也應該來。」他伸手拉著主教站起來。
「我也去。」克拉普說。克拉普是部落的下一任首領,冬木和黑影被召喚過來帶他過去。
「克拉普,」波莉勸道,「你答應了阿娜拉爾,你會小心的。這樣對你的腿不好。」
「我一定要去。」克拉普堅持道。
空氣中依然瀰漫著電子,雨雲又聚集,滑過月亮之前,邊緣都染上了銀邊,飄動出奇異的雲團。他們走到小路盡頭,來到空地上,一棵櫟樹被閃電擊倒,攔在路上,他們被擋住了。他們現在去不了空地了。
克拉里斯走到樹前,手放在粗壯的樹幹上,歐甘快步站在他身邊。泰納克往後縮了縮,但很快又站穩了腳步。
「這棵樹邊,我們也可以開會。」克拉里斯說。
「神——」泰納克朝著波莉欠身,「她的力量真是偉大神秘。」
「我不是——」波莉開始辯解,克拉里斯舉起手阻止了她。
克拉里斯平靜地注視著她,月光下,他的雙眼仿佛藍寶石般深邃剔透:「波莉,你告訴泰納克你的條件吧。」
她看著他,完全沒有準備。他臉色虔誠,項圈上的寶石好像一團火焰。她吞了吞口水,喘了口氣,又吞了吞口水。
然後她轉向泰納克:「不許再來搶掠,如果你們餓了,需要食物,就等克拉普腿好了,派克拉普來,和克拉里斯商量。風族的人們是愛好和平的好人,他們會分享食物,教你們怎麼灌溉,你們的作物會長得更好。當他們需要幫助的時候,你們也要幫助他們,風之子和湖對岸的部族要和平共處,有如一體。」她頓了頓,不知道他明不明白。
他站在克拉里斯旁邊,不住地點頭。
她繼續說:「為了達成這個盟誓,阿娜拉爾也同意了,她和克拉普會……」這時的語言沒有表示結婚或婚姻的詞語,「結為一體,共同生活,保護和平。克拉普願意嗎?」
「這是我的願望。」克拉普露出了微笑。
泰納克看向波莉,然後又看向靠在斷樹上的克拉里斯,看向站在一旁的被冬木和黑影扶著的克拉普。波莉說:「這就是我的條件,你接受嗎?」
「我接受。」泰納克一下子顯得十分蒼老。
「我非常高興地接受。阿娜拉爾和我會一起努力將和平帶給大湖的兩岸。」
波莉感到胸口一陣暖意。治療師拍了拍她,說:「血。」
她點點頭。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就是明白,因為她小的時候聽了許多血親兄弟姐妹的故事。她拿起主教給阿娜拉爾的那把刀,翻開筆記本一頁空白的地方。她彈出刀刃,泛著銀光。她看著泰納克,說:「伸出手來。」
泰納克什麼都沒問,對她伸出了手。她拿起刀,在他的中指上劃了一道口子,擠出一滴血,按在筆記本的空白頁上。
「克拉里斯?」克拉里斯也什麼不問就伸出了手,她重複了一遍剛剛的做法,將兩人的血交匯印在筆記本上。
「這就是我們和平的印鑑。」她撕下這一頁,掏出剪刀,小心地剪成兩半,保證兩邊都有混合的血,一半給克拉里斯,一半給泰納克。然後她拿出泰納克的畫像,一半還給他,一半給了克拉里斯。「這是你永遠不會破壞承諾的證明。如果你破壞了,克拉里斯會奪走你的力量。」
泰納克再次痛苦地按著自己的胸口。
「克拉里斯不會傷害你。」波莉說,「只有你才能傷害自己。」她突然感到筋疲力盡,「我想走了,回到湖的那一邊去。」
治療師推了推她,說:「扎克利。」
她太累了,把扎克利忘記了:「什麼?」
主教提醒她:「還有扎克利。」
她靠在被雷打斷的樹上,她太累了,已經站不住了。
主教繼續說:「你回到這邊來就是為了扎克利,但你現在要是願意的話,忘了他也行。」
「行嗎?主教,行嗎?」她再也不想想起扎克利了,但她還是站離了樹,「我們回去找他吧。我想他還在草棚里。」
一群人回到村子裡。冬木和黑影扶著克拉普,他單腿跳著前進,不會用到傷腿。人們從帳篷里出來。天空經過雨水的沖洗,變得非常明朗,空氣也十分清新。他們現在都用敬畏的眼神看著波莉。
扎克利還蜷縮在草棚下。波莉在他旁邊跪下,手放在他的臉上,撫過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
他緊緊地閉上眼。
她轉向主教,說:「我想,他已經不行了。我的意思是,我們已經幫不了他了。」
「不,」克魯巴主教說,「不要說這種話,波莉。」
治療師跪在扎克利的另一邊。
扎克利發出了抽泣聲。
主教說:「酗酒者通常達到谷底之後就能恢復,除了好起來,不會再墮落了。扎克利的自我主義也是一種心癮,和酗酒一樣。」他俯在這個虛弱的年輕人身前,「睜開眼睛。」這是一句堅定的請求。
扎克利的眼皮抖動了一下。
「坐起來。」主教命令道,「你不是沒救了,扎克利。」
扎克利發出哀鳴:「我居然情願讓波莉死掉。」
「但你還是反悔了,扎克利!」波莉說,「你想幫助他們。」
「但已經太遲了。」他哭了出來。
「看著我,我還在,沒有人要血祭。」
現在他驚恐的眼睛看到了波莉:「你沒事?」
「我沒事。」
他坐起來:「如果能救你,我情願去死。真的。」
「你不需要了,扎克利,現在湖兩邊的人已經和平了。」
「但是我做的事不可原諒。」他看上去精神快崩潰了,眼神不停地在泰納克、主教和波莉身上來回打轉。
「扎克利,」主教聲音溫和,但很有說服力,「威廉·蘭格倫大概在十五世紀說過,世間大眾的所有惡行,對上帝的仁慈來說,不過是滄海中的一塊煤炭。」
扎克利搖了搖頭:「我的行為不應該受到饒恕。」他大口吸氣,嘴唇上的青紫色更明顯了。治療師伸出手,放在扎克利的胸口,就像小狼幫主教穩住呼吸一樣,治療師也想幫助扎克利。
「救他!」泰納克說,「現在死人是一個不祥之兆。」
克拉里斯跪在地上,拉起扎克利,讓他靠在自己的胸前,他用一隻手扶著他,右手伸到扎克利的濕衣服裡面,對治療師點點頭。老人解開扎克利的外套和襯衫,也開始按在他的胸前。後來他的手按在克拉里斯的手上,在扎克利的胸前懸空移動,好像他蒼老的手指在聽他心上的動靜。克拉里斯呼吸緩下來,慢慢規律了。扎克利虛弱的身體緊挨著德魯伊強壯的身軀,感受到了他呼吸的節奏。克拉里斯看向主教:「一起來吧。」
主教也跪下,將他細長的手指放在扎克利胸上。
治療師對波莉點點頭。
她抬起手伸出去,然後她加入主教、治療師和克拉里斯的治療力量,他們的手沒有碰到扎克利的胸口,但溫柔地在扎克利虛軟受傷的心臟上移動。波莉再次感到一陣暖意,然後一陣閃電般的刺痛擊中了她的身體,她緩解下來,渾身無力顫抖,然後又是一股暖意,仿佛一切都成了金黃。
克拉里斯的手似乎有了生命,像鳥的翅膀般翻飛,就像金鶯鳥盤旋在扎克利胸口上。他的眼睛從碧藍變成了如同他項圈上寶石一般燃燒的金黃,他臉上隱約的皺紋也加深了。他比波莉印象中的老多了。她感到她的手、她的思想和她的整個身體都被籠罩在克拉里斯、主教和治療師發出的通過扎克利身體的電網中,她能感覺到他們在修補他的心臟,但治癒的遠不止心臟,這次治療遠不僅限於身體,還要治癒扎克利內在的靈魂。
時間顫抖了,然後停下來。波莉不確定她還在不在呼吸、心臟是否還在跳動,所有事都集中在扎克利身上了。
泰納克發出了吸氣的聲音,時間又繼續流動起來。波莉可以感到胸口心臟又跳動起來,暖意從她的手上散去,但這次她的手不再冰冷,而是溫暖乾燥。克拉里斯跪坐下來,扎克利還靠在他身上。
「好了。」治療師鬆了一口氣。
克拉里斯也露出微笑:「好了。」
主教站起來,低頭看著扎克利:「你的心臟好了。」
現在波莉也往後坐下了:「扎克利?」
他嘴唇上的青紫塊消失了。「我——我——」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噓。」主教說,「你什麼也不必說。」他看向克拉里斯,「他的心臟?」
「能撐過去。」克拉里斯說,「不完美,但能撐過去。」
「更多力量。」治療師說,「偉大的力量。」他看向靜靜坐在一旁看著的歐甘。它耳朵高高豎起,又看看大露易絲。大露易絲平靜地躺在一旁,蜷成一圈,「一切都好了,真好。」
「我,我,我好了嗎?」扎克利的聲音顫抖了。
「沒好全。」主教說,「但克拉里斯說你的心臟能活下去。」
「太好了,太好了。」他的臉頰有了一些血色,「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什麼都不用說。」
「但我曾打算讓波莉死,你們還幫我。」
「你繼續內疚,對我們、對波莉也沒有好處。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除了你的心臟,還有很多要治療的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這次我知道了。」
「來。」克拉里斯站起來了,「風暴已經停下來了。現在雨該下了。」雨雲聚集,細雨潤物,滋潤著久經大旱的土地。現在可以種上冬麥了,土地已經準備好迎接春天了。「讓我們到湖對岸去吧。」克拉里斯說,「阿娜拉爾、小狼和塔弗都還在等我們呢。」
泰納克和治療師將他們送到船上。冬木和黑影扶著克拉普,站在岸邊對他們揮手道別。
「請將我的愛帶給阿娜拉爾。」克拉普現在學會了愛這個詞,每次說出來臉上都流露出欣喜之情。
治療師舉起手祝福他們。
「來吧。」泰納克對治療師和克拉普說,「第六個月的時候,我們就邀請他們。整個部落,來一場盛宴。他們不會介意吃的都是我們從他們那兒搶來的東西。」
克拉里斯笑了,冬木和黑影下水將木船推下了岸。
小狼和阿娜拉爾正焦急地等著他們,跑進湖裡幫忙把船拉了上來。上岸之後,波莉發現自己渾身發抖,幾乎不能走路,小狼扶著她,把她帶到了克拉里斯的帳篷里。「你給予的力量太多了。」他扶她躺下,睡在其中一張蕨床上。
塔弗在哪裡?她暗自想道。
主教憐愛地看著她:「你善良的力量用光了,休息一下會恢復的。」
「我不想再當神了。」波莉說。
阿娜拉爾給她端來一杯熱飲,她喝了一口,暖意從喉嚨一直盈滿全身。
「克拉普——」阿娜拉爾問道。
「他很好。」波莉寬慰她。
「真的很好?」
「他不應該這麼動他的腿,但他沒事。他愛你,阿娜拉爾。」
她的臉頰染上了淡紅:「我真高興,真高興。」她伸手握住了波莉的手。
波莉也捏了捏她的手,然後看向周圍,尋找塔弗的身影,才發現不僅塔弗不在,扎克利也不見了人影。「扎克利呢?」她問道。
「和克拉里斯在一起。」小狼坐在波莉旁邊,手指輕輕地檢查她的脈搏,滿意地放開了她的手。
「不要讓他進來。」波莉請求道。
小狼疑惑地看著她。
「我不想見到他。」如果時間重來,她還是會做同樣的事。她還會回到湖那邊,她會和克拉里斯、治療師和主教一起將手放在扎克利心上。但現在已經做完了,已經沒有什麼了,只是感到很累,不僅是身體累,心裡也累。
主教對著波莉笑了:「我有個問題,但大概永遠沒有答案。時間大門先對我打開,然後對波莉打開,是因為扎克利嗎?」
克拉里斯這時進來了,插嘴道:「誰知道時間大門為誰打開呢?」他聲音低沉,「這裡發生的事,在這個時間,也許會造成我們不知道也不能預計的結果,也許在我的時間裡,也許在你的時間裡。我們不要這麼費力地去理解這些聯繫,只要欣賞個中美麗。」
扎克利也是個中美麗的一部分嗎?波莉想問,但她太累了,問不出來。
「小狼,」克拉里斯轉過身問,「你能過去扎克利那邊陪陪他嗎?」
小狼點點頭,順從地離開了,塔弗衝進了帳篷。
「波——黎!」他沖向她。
「塔弗!」
塔弗跪在她面前的空地上,舉起一隻手,輕柔地碰了碰她的嘴唇:「你還好嗎?」
「我很好。」
「真的?」
「真的,塔弗。」她的心感到深深的悲哀,她大概再也不能見到塔弗了,太令人難過了。
「扎克利呢?」塔弗問道。
「他也很好。」
塔弗喊了出來:「可他要你送死。」
「最終他沒有。」
「他這麼想過。」
「不是真的這麼想,塔弗。」
「他配不上你的一根頭髮。」
阿娜拉爾點點頭:「我對他也是非常憤怒。」
「安妮,」主教和藹地表達了不贊同,「你不會也覺得波莉經歷這一切,就是為了治療扎克利的心臟吧?」
「我不知道。」阿娜拉爾聲音很低,「我只關心波莉,不關心扎克利。」
「不關心?」
「主教!也許他的心——」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好了點,可他的心還想過用波莉的命來換他的命呢!」
「改變總是有可能的。」主教說。
阿娜拉爾反駁道:「扎克利嗎?他幫著綁架了波莉,讓她當祭品犧牲,也沒有阻止,他能改變?他能嗎?」
「你肯定改變是不能的嗎?你打算完全不給他機會?你能說只有他的心臟治癒了,沒有別的精神上的改變?」
塔弗發出怒吼:「他會傷害波莉。」
「扎克利已經到了谷底。」主教說,「谷底非常醜陋可鄙,但他終於認清了自己。」
塔弗憤怒地用矛敲擊著地面。
主教繼續說:「現在就看他的了。」
阿娜拉爾發出了一聲冷哼。
主教笑了:「你的怒氣不會持久。安妮,你心腸好。」
「波莉回來了,」塔弗伸出手撫摩她,「波莉回來了,這點最重要。我不想管扎克利了,我只想波莉,而且雨也來了。」
「嗯。」
「但你現在要走了。」他留戀地伸出手。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我要回我自己的時間了,塔弗,如果門開了的話。」
「扎克利呢?」塔弗追問,「你要帶上他嗎?」
波莉終於笑了:「你希望他留下嗎?」
塔弗發出不悅的哼聲:「他想要波莉,不是因為服從自然之母,只是為了自己。」
主教看了看帳篷周圍:「扎克利看到安妮的時候,他也進入了時間環的重疊。『小心,我在你面前打開了一扇門,沒有人能關上。』」
「這句話很有力量。」克拉里斯說。
「對。」主教同意,「這句話是《啟示錄》里的。」
「這扇門一直開著嗎,主教?」阿娜拉爾問。
「不,安妮,不是的。但波莉決定回到對岸去救扎克利的時候,門就開了。你得承認這個決定很高尚。」他轉向波莉,「你非常勇敢,親愛的。」
「我不勇敢,我快嚇死了。」
「但你還是做了你必須做的事。」
歐甘上前去舔她的手指,小狼掀開帳篷,和扎克利一起走進來。「時間到了嗎?」
波莉看向扎克利,內心一陣平靜,沒有憤怒,沒有恐懼,也沒有愛慕。
「嗯。」克拉里斯說,「時間到了。」
扎克利站在克拉里斯和小狼中間,臉仍然蒼白,但嘴唇不再發青:「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就別說了。」克拉里斯說。
扎克利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我所做的事,即便道歉也不能寬恕。」
「你只顧著自己。」克拉里斯說,「你現在必須明白,雖然你的生命延長了,但總有一天你會死去,這就是凡人的生命模式。」
「嗯,」扎克利說,「我知道。」
「你要治好自己還需要多加努力。」
「我知道。」扎克利像被打了屁股的小孩一樣順從,但他不是小孩了,「我會努力的。」他轉向波莉問,「我能來看你嗎?」
她的手摸了摸歐甘的頭:「不,扎克利,對不起,我不想再見到你了,這對我們都不好。」她聲音平板,不帶感情。她確實回到湖對岸去找了扎克利,但要做的事都已經做完了。
「但是——」
「有些事情你只能自己去學。」克拉里斯說,「其中一樣就是你必須承擔自己的責任。」
「我不喜歡我自己。」扎克利說。
「你必須嘗試去接受。」主教的話就是命令,「從這一刻起,你的行為必須能讓你晚上睡覺之前回想起時,對自己白天所做之事感到滿意。」
「可以嗎?」他問道,看向波莉,「可以嗎?」
「可以的。扎克利,你會做到的,只要你努力。」
大露易絲滑向地面,滑出了帳篷。
「跟著她。」克拉里斯說。
塔弗走向波莉,不舍地說:「我一定要讓你離開嗎?」
「離開你的人,不會離開你的心。」克拉里斯說。
「我現在知道了。」塔弗柔聲說,「我誤會自然之母的意思了。她要的是愛的犧牲,你向我展現了這點。」他撫摩波莉的嘴唇,然後快速地轉過臉。
阿娜拉爾對波莉伸出手,但沒有摸到她:「我們永遠是朋友。」
「永遠。」
「克拉普和我會永遠將你放在心中。」
「我也會把你們放在心裡。」
「愛的線超越時間和空間。」但阿娜拉爾的臉頰滑下了一滴淚。
克拉里斯轉向波莉,兩手拉起她的手:「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
「我也不會忘記你。」
「還有你,蒼鷺主教,你從時間大門來到我們這裡的時候,開啟了一切。」
主教笑了:「我?克拉里斯,大概是吧。」
歐甘站在帳篷門口不耐煩地催促道。
克拉里斯摸了摸歐甘的頭,說:「我會派歐甘跟在你身邊。你和你的外公外婆需要一條好的守護犬,歐甘就是這麼一條好狗。」
歐甘再次叫了起來,催促他們。
「來吧。」克魯巴主教帶頭走出了帳篷,波莉跟在他身後,歐甘涼涼的鼻子蹭著她的手。他們後面的湖閃著銀光,遠處山頂上的白雪和天空接為一線。
他們走到石牆的時候,大露易絲悠閒地曬著太陽,它立起來,從岩石之間滑了下來。
波莉看了看周圍,樹木又變回原來樹齡不長的樣子,櫟樹爺爺比它們都高。白雪壓頂的山峰不見了,古老的山脈在地平線平緩地起伏,她回到了自己的時間。
莫瑞夫婦和露易絲醫生朝蘋果園跑來,特意來迎接他們。大家互相擁抱,喜極而泣,歐甘的吠叫混在其中。
扎克利安靜地站在一旁。
然後波莉的外公外婆催著他們都到廚房裡,溫暖的空氣,蘋果木香,剛出爐的麵包和天竺葵的香味混在一起,主教和波莉爭先恐後地說出他們親歷的故事。扎克利沉默地站著。
然後露易絲醫生掏出聽診器,聽扎克利的心音。「還有一點雜音,我不知道確切的醫學診斷是什麼。當然,你的心並非完美,你要找自己的醫生再檢查一下。」
「我會的。但我的心不同了,我現在呼吸不再吃力了。謝謝,醫生,謝謝你們大家。」他走向波莉,握住她的手,「波莉。」他看向她,但別的什麼也沒說。她等了一會兒,讓他握著自己的手,他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麼,又閉上嘴搖搖頭。
「你會——」她開口想問,然後又不出聲了。
「嗯,波莉,我會的。」他抽開手,「我該走了。」
波莉說:「我送你走到車上。」
主教的手按在扎克利肩上:「這樣不容易。」
「我知道。」
「記得愛之線一直都在,你要牢牢握住。」
「我會的,謝謝。」
「主與你同在。」
「我不相信上帝。」
「沒關係,我相信。」
「那就好。」
波莉和他一起走過車庫,走到他停車的那條小路上。他上了車,搖下車窗。
「波莉,」她看向他,他聳聳肩,「對不起,謝謝,說什麼話也不能完全表達我的想法了。」
「沒關係,保重。」她把手插進外衣口袋裡,摸到了扎克利的天使像。她拿了出來。
「你還帶著我的天使。」
「嗯,我會一直帶著。」
她用天使像放好。主教走了出來,邁著蒼鷺般的細腿,飛快地走過草坪:「來吧,親愛的,我們回屋子裡去。」
「再見。」扎克利說,「波莉,你還穿著羊皮罩衫。」
她的手輕輕地摸了摸外套下面柔軟的皮革:「阿娜拉爾的衣服,我不能還給她了吧?」
主教笑了:「她肯定希望你留著,記住她和克拉普,還有一切美好的回憶。」
扎克利看看波莉,又看向主教,然後關上車窗,點火發動汽車,揮了揮手,開走了。
主教摟著波莉往屋裡走去,走向波莉愛的人們。但還有一些她愛的人,她再也見不到了。
「發生過的事會怎麼樣呢?」她問主教。
「一直在那裡存在。」
「但時間大門已經關上了,是嗎?」
「是的,但他們帶不走我們共同擁有的回憶,無論好壞。」
她又摸了摸天使像,透過田野看向遠山,似乎在背後的陰影里,隱隱約約看到了雪山覆蓋的高聳山峰。
他們回到了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