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024-10-11 01:29:19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兩艘船悄無聲息地在湖面上滑行,塔弗和小狼節奏分明地劃著名船,推著小船不斷前進,幾乎聽不到槳插入水中濺起的水花聲。
克拉普安靜地躺著,望著天空,暗夜的天空透著深紫,絲毫沒有城市燈光的污染。星星還在天空中,但已籠上一層薄霧,天空還有幾片薄雲遮蔽了星空。波莉裹著阿娜拉爾的羊毛外衣,夜晚的天色很涼,她還沒從剛才冷水游泳中恢復過來。
她轉身看向塔弗,他的肌肉隨著划槳的動作微微抖動。塔弗的心思肯定和她不一樣。她能接受一整套世上各種各樣的神,自然之母,但她不能理解自然之母的具體角色,只知道她是這滿天神佛的其中一位。
「塔弗……」她小聲說。
「波——黎?」
「如果泰納克決定讓我,讓我作為祭品獻給自然之母……」
「不會,」塔弗動情地說,「我不會允許。」
「那如果還是不下雨呢?」
「我不會讓泰納克傷害你。」
「但如果我回到你身邊,回到風族的部落,可乾旱還是持續,如果沒有雨,你怎麼辦?」
一陣死寂。
「塔弗?」
「我不知道。」他的聲音非常沉重,一瞬間,他的槳甚至激起了一些水花,「我從小就接受訓練成為一個武士,在我的故土,在遙遠的水的那一邊,我們會從鄰近的部落里抓俘虜回來,自然之母從來不會要求我們祭獻心中寶貴的人。」
「但你還是相信自然之母需要用鮮血取悅嗎?」塔弗不知道「取悅」是什麼意思,她用了一個歐甘詞,他沒明白,於是她又說,「自然之母需要血,不然她就會憤怒,用不下雨來懲罰你們?」
「我不知道。」塔弗說,「自然之母對我們很好。克拉里斯對星星很了解,帶著我們安全地跨過了大洋,但風也幫助了我們。我們那時有一條船,比這條大,風雨一直將我們送過一條條河流,終於來到這個湖,送到了風之子的門前。然後風暴就止住了,彩虹出來了。我沒有死。克拉里斯會治療,我們讚頌了自然之母,她保佑了我們,但現在她不下雨了。雖然我們的土地還有綠意,但對岸的乾旱再持續下去的話,我們也危險了。我以為我明白自然之母的旨意,我想服從她的安排。可是我現在怎麼辦呢?我不知道。」
波莉想,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現在該拿我心中的造物主怎麼辦。
她看向天空,雲朵之間的星星發出靜謐的柔光。但如果我知道一切,就沒有奇蹟可言了,我的信仰要比我的所知寬廣深刻得多。
「為什麼,我的波——黎——,」塔弗打斷了她的思緒,「為什麼這個扎克利這麼想見到湖對岸的治療師,我們治療師的力量更大啊。」
「力量更大?」
「克拉里斯。」塔弗不耐煩地說,「你不知道嗎?」
「小狼——」
「小狼學習了我們部落的治療知識,他的天賦還在發展,你也看到他治好了主教。」
「嗯。」
「但他的天賦是克拉里斯——我怎麼說呢——是克拉里斯播種成長的啊。」
塔弗告訴了她之後,一切非常明朗了。為什麼她之前沒有意識到呢?扎克利慌不擇路,先是找小狼幫忙,然後是對岸的治療師,她完全沒想到克拉里斯。「是我犯傻了。」她說。
「事情太多了,你反應不過來。」塔弗為她開脫,「別出聲,我們快到了。」
自然之母從前從來沒有讓他犧牲他心愛的人,塔弗剛剛說過。她將這句話記在了心裡。她希望他能輕撫她,告訴她他會保護她,照顧她,不讓任何人將她送上祭壇獻祭。塔弗能守住他的承諾,保護她不受泰納克的傷害嗎?他對他的思想、他的信仰也產生了疑惑,她也對她的思想、她的信仰開始不解,而他們完全不同。很難想像他倆之間有一條線連接著彼此,連接著星星,連接著各地,連接著人們。充滿了愛和力量的線,他們之間真的有嗎?
如果她不能理解他的信仰,不理解為什麼土地需要鮮血,他見到現代都市的貧民窟、大街上的暴力襲擊、毒品販賣和核廢料擴散,會不會也驚恐萬分?星星間的線又怎麼能連起城市裡的暴力和人們的漠不關心呢?
兩艘船會合在一起,阿娜拉爾伸出手與波莉相握,既是安慰鼓勵她,也使兩船靠得更近。
塔弗站起身,小心地平衡著身體,跨到另一艘船上。兩船都輕輕地晃動了一下,然後靜了下來。塔弗坐好之後,把槳遞給了波莉。
「你能自己劃嗎?」他問。
「能。」
「如果你往右邊用力,朝岸邊劃,你會到達泰納克的村莊。」
「克拉普,」阿娜拉爾柔聲說,「給你的腿充足時間休息,才能好起來。不要太早站立行走。」
「我會小心的。」克拉普答應了,「你們也小心點。小心,小心。」他一再重複,仿佛有千言萬語要交代。
「我會。」阿娜拉爾也答應了,「我會。」
「抓好槳。」塔弗對波莉說。
雖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波莉還是照做了。他抓住她手裡的槳將兩船拉近,將她拉到了他的身邊,用手指輕撫著她的嘴唇,這是她經歷過最奇妙的一個吻。她也伸出手,撫上了他的唇。
「啊,波——黎——,快走吧。」他推了她的船槳一把。
波莉目送著塔弗、阿娜拉爾和小狼的船,回頭往湖中去了。
克拉普的聲音溫和善意:「塔弗在你們倆之間連上了線。」
波莉掉轉船頭,正對著塔弗告訴她泰納克村莊的方向而去:「你覺得他愛我嗎?」
「愛,愛是什麼?」克拉普問道。
主教克魯巴的筆記是怎麼說的?「兩個人非常想在一起,他們就深愛對方。」
「愛,」他重複地念道,「結合在一起?」
「對。如果你愛上了某個人,你會不顧一切地想和他在一起。就像友誼,但更激烈。」
「你們兩個之間的線越來越短,我和阿娜拉爾之間的線也越來越短,現在我又被拉去了。」說罷,他渴望地看著阿娜拉爾離去的方向。
「嗯,這就是愛。」
「你也愛嗎?」
「嗯,愛很多人。」
「愛誰?」
「哦,我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還有我的兄弟姐妹。」
「但你不和他們結合。」
「是的。這是不一樣的。我的爸爸媽媽,他們結合在一起,我的外公外婆也是。」
「你和塔弗?」
她搖搖頭:「你要認識一個人一段時間才能愛。如果情況不是現在這樣——」如果我們中間不是隔了三千年,如果我們對宇宙的看法不是截然不同,如果……「如果我們可以經常在一起,也許我和塔弗可以愛。」
「阿娜拉爾和我也沒有很多時間,但我們之間的線力量很大。」
對。克拉普和阿娜拉爾彼此靠近,波莉也想靠近塔弗,但克拉普和阿娜拉爾中間沒有隔著三千年。阿娜拉爾是個德魯伊,克拉普有朝一日會領導他的部落,他的出生是個祥兆。
「如果下雨了,如果我的族人不再偷你們的牲口……」
這就好像羅密歐與朱麗葉重演——還是說預演——湖對岸的部落與風之子之間的糾紛不休,二人卻相愛。「我希望你們能在一起。」波莉說,「那樣很……」想不到適當的詞,她只好說,「很對。」
「我會讓阿娜拉爾和我之間的線越來越短,我之前並沒有經歷過這種感覺。」
在克拉普的詞彙里沒有「愛」這個詞,但阿娜拉爾會教他的。
他們已經接近岸邊了。波莉看到一道陰影,有什麼人站在那裡等著。她用力地劃了幾下槳,讓船靠在湖岸邊。她跳出來,拉著船往岸上走,直到船穩當地停在岸上,不會再漂進湖裡。歐甘跟在她的身邊。
陰影朝著她走來。那是泰納克。
「我把克拉普帶來給你了。」她說。
她就是神。
她對泰納克微笑了,他疑惑地看著她。
「我把他帶給你了,這樣不夠嗎?」連她自己都被她的傲慢語氣嚇了一跳。
克拉普也有些吃驚,但什麼也沒說,他用手臂撐起自己,四周打量著村落。波莉這時才發現,他們的村落比風之子的大得多。泰納克召來四個年輕人,將克拉普抬到了他的帳篷里。那是整片村落最大的帳篷之一。泰納克和波莉跟在後面,波莉小心地確保克拉普的腿不會移位。歐甘在她身邊小跑著跟著,時不時蹭蹭她的手。它不會離開她。
克拉普被放在了他的床上,上方掛著一副巨大的鹿角,比露易絲醫生廚房的那副還大。
「等到太陽升起後,」泰納克說,「治療師會來照看你的腿。」
克拉普回答說:「我的腿很好。她——」他指了指波莉,「擁有神的治癒能力。」
波莉覺得當神並沒有那麼自在了。
克拉普問:「你冷嗎?」
即便穿著阿娜拉爾的羊毛衣服,她還能感覺到浸入湖水的冰冷。她重新擺起架子,命令泰納克:「叫人把我的衣服拿來。」這樣不僅能保暖、能更舒服,她也想知道泰納克是不是拿了扎克利的畫像。
他囑咐其中一個將克拉普抬來的男人:「快!」那個男人飛快地跑了去。
克拉普對泰納克說:「湖對岸的人對我很好。」
泰納克點點頭:「棕土也這麼說。」
「我沒有受到俘虜或者敵人的待遇,他們待我好像對待朋友。」
泰納克聳了聳肩:「過於輕信只會早早滅亡。」
克拉普問道:「那個年輕人呢,扎克利?」
「在我的帳篷里,我對他也很友善。」
「他還好嗎?」
泰納克又聳了聳肩:「治療師會告訴你。」
那個人帶回了波莉的紅色外套。她把它套在阿娜拉爾的羊皮衣服外面,摸索著口袋,畫像沒有了,她並不吃驚。她掏出手電筒,直直地照在泰納克的眼睛上:「把我的天使還給我。」她要求道。
泰納克驚恐地用手擋住眼睛。
她關掉手電筒又打開:「給我天使。」
泰納克不斷搖頭,手電筒把他嚇得夠嗆。
波莉不斷用手電筒照著他的眼睛,他扭頭閃躲。「天使畫像本身沒有力量,天使的力量專為我所有。」她按著自己的胸口,「如果你想占有這種力量,這種力量反而會對付你。」
「明天就給。」他連忙答應,「明天就給。」
他把天使藏哪裡了呢?
她關上手電筒:「這種光不會傷人。」
她又打開手電筒,不再照在泰納克的眼睛上,但照在帳篷里,她看到克拉普的上唇都是汗,跨過大湖來到他的帳篷,這段路途對他的傷來說負擔太重了。波莉用手電筒指著他:「他需要休息,旁邊必須有人守著,因為他需要照顧。」
泰納克明白了:「朵伊會留下。」
「我現在想走了。」波莉說,「我累了,我要休息。」她輕快地走向帳篷,歐甘跟在她的身邊。
泰納克欠身鞠躬,護送她走到她上次休息的草棚,小心地與歐甘保持距離。剛才抬克拉普的其中兩個男人跟在他們後面,不是棕土,而是洋蔥和另一個人,身材健壯。泰納克嚴厲地對他們快速叮嚀了幾句,然後他欠身道別,往克拉普的帳篷走去。兩個男人各自站在草棚的一邊——她有守衛了。她已經逃過一次,泰納克要確保她不再逃跑。
波莉走進棚里,在羊皮衣下穿上牛仔褲。她還是又冷又累,渾身發抖。她拉上外套的拉鏈,用皮毛裹住自己。她太累了,幾乎是摔在墊子上的。歐甘躺在她的旁邊,溫暖著她。
當她迎著日光醒來時,泰納克又蹲在草棚的入口處看著她,還上下打量歐甘。歐甘坐在波莉旁邊,耳朵警覺地豎起。她的兩個守衛出於敬意都退後了幾尺,但他們還在那裡。今天離滿月還有一天。
她坐起來,沉默地看了一會兒泰納克,然後用她想像中的神的語氣對他說:「把我的天使還給我,現在就還。」
他看著她,眼神狡黠,不知道在盤算什麼。
她從外套里摸出筆記本和筆。她打開筆記本,她的外婆肯定用過了,第一頁滿是外婆潦草筆跡寫下的複雜方程式。她衝著泰納克舉起筆記本,然後翻到空白的一頁。她把筆帽取下,她不是藝術家,但她畫下了一個老人的形象,舉在他面前,在他伸手去搶的時候迅速收回。
「力量。」她說,「這上面有強大的力量,把天使畫像還給我,把扎克利還給我,把治療師帶來。」
他站著,伸出手:「畫——像?」
「畫你樣子的畫不是畫像。你把天使的畫像給我,我就把你的畫給你。畫——」
他再次伸手去拿。
「現在不給。你把天使帶回來。」
他走開,步伐還帶有一種威嚴。兩個守衛往棚子靠近了一些。朵伊又給波莉帶了一碗糊糊,她很怕歐甘。波莉接過碗,說:「謝謝。」然後把手放在歐甘的脖子上,「它不會傷害你的。」
歐甘的尾巴輕輕地前後搖動,朵伊笑了,沒有往前來,但站在原地好奇地看著波莉。顯然,如果她可以說話的話,她很想說。波莉想,不僅是因為她怕歐甘,也不是因為語言不通,波莉懷疑泰納克不讓她跟自己說話。
「克拉普讓你小心。」朵伊警告道,「小心。」
其中一個守衛看了她們一眼。
「謝謝。」波莉低聲道謝,朵伊飛快地走了。
她吃掉那碗糊糊,雖然沒什麼味道,卻相當暖胃,這讓她更想念她外婆的燕麥粥了。她還能回去嗎?她把碗放在棚子門口,靜靜地等著。草棚倚靠的大櫟樹高聳入雲,比櫟樹爺爺還要高大許多。樹液在樹幹里靜靜流淌,它要為冬天做儲備——耐心,不要害怕,有一條線連著我的樹根,我的樹根就在你的腳下。
風吹起一些枯枝,吹皺了湖面,這股風很溫暖,不太像這個季節的風。傾聽櫟樹心臟的聲音,我們都和你在一起。昨晚湖水安全地載你而來,相信我們。
嗯,她會相信。宇宙就是宇宙,所有東西都在造物主的大愛之下相互聯繫著,就像阿娜拉爾所說:造成紛爭的是人們,還有帶來損害和分裂的暗黑天使。
她繼續等待著,歐甘躺在她的身邊,尾巴搭在她腿上。突然,歐甘跳起,垂著尾巴,背毛豎起。
泰納克來了。
他把畫像還給波莉。波莉接過來,放回到外套口袋裡,然後拿出筆記本,撕下她畫了泰納克的那頁遞給他。
他拿起那張紙細細端詳,將紙翻過去,看到後面只是空白,又翻過來,摸摸自己,又摸摸那張紙,最後小心地夾進他的罩衫里。心滿意足了,他示意波莉跟他來。「走開。」他對歐甘比畫著。
「不,歐甘要和我在一起。」
泰納克大搖其頭,但還是往村落走去,不時回頭查看波莉跟上了沒有。兩個守衛隔著幾步之遙跟著波莉,歐甘走在她的前面,離她不遠,隔在她和泰納克之間。
湖對岸部落的首領帶她到了一頂比其他帳篷明顯大一圈的帳篷里,帳篷的門掀開了。她能看到裡面。扎克利說得沒錯,帳篷里牢牢地插著幾根柱子,上面掛著人頭骨。扎克利也在那裡,旁邊有一個老人,比泰納克還老許多,乾瘦枯萎得就像冬天的落葉一般。但他的面孔帶有一種孩童的天真,他的眼神也很友善。他好奇地看著歐甘,波莉示意讓歐甘躺下。
「你去哪裡了?」扎克利緊張地問,「我們急壞了。你去哪裡了?」他從墊子上站了起來。他的頭髮有一點濕,眼睛裡充滿恐懼。她沒有回答,他便指了指旁邊的老人:「這是他們的治療師,他不肯碰我,因為你走了。」
波莉看了看那個老人,輕輕地欠了欠身。他回她一個微笑,像孩子一樣的笑,充滿了感染力,無所畏懼。他指了指她的頭髮,點點頭,再點點頭,又驚訝又歡喜。然後他看向泰納克,又指了指波莉的頭髮。
扎克利說:「他們認為你的紅髮也是說明你是神的另一個徵兆。他們相信很多徵兆,這些人很迷信。你能讓這個老人治好我嗎?」
「請你檢查扎克利的心臟。」她說,扮演一個神真不自在,她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然後指向扎克利。
年老的治療師讓扎克利躺下,然後在他旁邊跪下。他雙手握著扎克利的手腕,輕輕地觸摸,揉捏掌心,閉上眼睛,仔細聽著。他偶爾從扎克利的脈搏上抬起手指,像蝴蝶一樣在他的手腕上懸空滑過,也像是蜻蜓掠過大湖的水面。然後他的手指又輕輕搭上去。
過了一會兒,他面帶疑問地看向波莉。波莉點點頭。他又看著扎克利,讓他脫下外套和上衣。
扎克利順從地照做了,手指還顫抖著,然後再次躺下。年老的治療師跪在一側,俯身彎腰,將手放在離他胸口上方大概一英寸的地方,小心翼翼、一絲不苟地移動手指,畫著圓圈。過了很久,他用指尖撫上扎克利的皮膚。治療師等了一會兒,又摸了摸,然後在上方畫圈。波莉仿佛看到一對翅膀在抖動。他的手掌按在扎克利的胸口,老人彎下腰,這樣他的全部力量都能集中在手上,過了一會兒,他抬起手,坐了下來,渾身是汗。他剛才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扎克利身上,聚精會神至少有半個小時。
他看向波莉,輕輕地搖搖頭:「心裡有大傷。」
扎克利叫了出來:「你能治嗎?」
治療師對泰納克說了什麼,波莉聽不明白,只知道他在說什麼關於克拉普的事。
泰納克說:「你,是神,你幫了克拉普,治療這個人。」
波莉比畫道:「我只在小狼幫克拉普治腿的時候握住他的手。我如果能治的話就治了,但我沒有學過治療。」她不知道他們明不明白。
年老的治療師示意要看她的手。她伸出手,他握住她的手,前前後後仔細地查看,邊看邊點頭,發出低聲的讚嘆。他又伸出自己的手,示意波莉將手放在扎克利胸口上方,就像他那樣做。
「別動。」她堅定地對歐甘說,然後跪到治療師旁邊。他把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上,然後兩人的手在扎克利的胸口上方摸索,她突然感到掌心被什麼東西扯住,她的手再也不是普通的手,它們已經脫離了普通的時間。她不知道他們的四隻手一共移動摸索了多久,在扎克利的胸口徘徊,沒有碰到他,卻已經觸到了他的心。慢慢地,她的掌心感到一陣不適,一陣不協調。
年老的治療師拿開了他的手,突然,波莉的指尖感到一陣冰涼。她看向治療師。「力量,」他說,「好的力量,但還不夠。」
「他說什麼?」扎克利問道。
「他說我們合力能產生好的力量。」
「你不是醫生。」扎克利說,「他知道他在幹什麼嗎?」
「嗯,我覺得他知道。」她想知道,露易絲醫生有過這種感受嗎?
「你真的這麼想?」
「扎克利,這些人的思維方式和我們不一樣。他們用完全不同的眼光看待治療。」
「我治好了嗎?」
她看向那個老人:「他好些了嗎?」
「好些了,可是——」
「他的心?」
老人搖搖頭:「好些了,但是沒有——」
「他到底在說些什麼?」扎克利緊張地追問道。
「他說你的心好一點了,但是還沒完全治好。」
「為什麼不治好?」
「他說力量不夠了。」
扎克利不買帳,他質問道:「為什麼不夠?」就像鬧彆扭的小孩。
治療師起身,對波莉露出燦爛的微笑。她跟著他,轉頭對扎克利說:「我會回來的。」歐甘像影子一樣跟著她,她和治療師一起走進克拉普的帳篷。
他向他們問好:「治療師說我快好了。」
「你傷口恢復得很好。」波莉贊同地說,「你年輕健康,過幾個星期就該好了。只要你聽阿娜拉爾的話,照顧好你自己。」
治療師對克拉普說了什麼,然後彎腰去查看他的腿,讚許地點點頭。
克拉普說:「他想讓你知道,你幫了很大的忙,但扎克利的心好不了了。」
「我知道。」波莉說,「噢,克拉普,他嚇壞了。」
「治療師也盡力了。如果他有更大的力量,他就能幫上更大的忙。為什麼扎克利那麼害怕?活著很好,但活完之後的旅程,也很好。」
「扎克利不相信這些。」她說。
「他覺得之後的世界很壞?」
「不,他認為那裡什麼都沒有。他就沒有了。」
克拉普搖搖頭:「可憐的扎克利,治療師會再試試,試著治好他。」
他可以嗎?波莉心懷疑問,現代醫生有那麼多外科器械也治不好他。但老人的確是位治療師,只是他的方法和力量她還不明白。
現在她沒什麼特別的事可以做了。無論她到哪裡,兩個守衛都跟著她,他們不靠近,但總不讓她走出他們的視線範圍。她和歐甘一起在村落里散步,但狗讓村民們非常緊張,對波莉也投來恐懼的眼神。波莉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的恐懼中夾雜著憤怒,但她不會錯認他們眼裡的敵意。
她不知道泰納克有什麼想法。他在自己的帳篷里和扎克利一起待了很長時間,然後再出來,看著天空,好像看到了什麼徵兆。
朵伊給波莉帶來了午飯。她轉身退到一旁,但是沒有離開。波莉問:「為什麼我一定要獨自吃飯?」
朵伊搖搖頭,瞄了一眼守衛,說:「泰納克。」
「為什麼人們都怕我?」
「神。」朵伊的眼神充滿憂慮,「雨在哪裡?」
晚飯過後不久,泰納克走進棚里。「天使?」他開口問道。
波莉從外套口袋裡拿出天使畫像,舉起來讓他看見,但沒有給他。
「天使有力量?」
「對,我拿著才有,好的力量。」
泰納克從外衣里拿出那張他的畫:「力量。」
「力量屬於我。」波莉堅定地說。
「我的。」泰納克將紙放好。紙都皺了,好像他拿給很多人看過,「來。」他示意她跟上,她就跟在他後面,歐甘跟著她。泰納克帶著她走過村落,沿著一條狹窄的小路,穿過古老的森林和參天巨木,一直走到前方空地。空地四周的樹木葉子都落光了,枝條上沒有一片葉子,樹幹和樹枝都是光禿禿的,看上去充滿了不祥的意味。離空地遠些的樹上還掛著幾片泛黃的葉子,色素都褪了,幾乎都白了,一片一片也飄落到地上,空地中間是一塊巨大的石頭,表面平整,略微凹陷。泰納克爬上去,波莉跟著他,空氣中瀰漫著詭異的冷意。波莉覺得胸口一陣壓抑,她連忙大口呼吸。岩石上布滿了暗沉的痕跡。
波莉指著痕跡問:「這是什麼?」
「血。」泰納克說。
血,乾涸的血跡,這裡就是他們血祭的地方,泰納克打算找新的祭品。
歐甘低聲吼叫,喉嚨里低沉地作響。波莉將手放在它的頭上,竭力平復皮膚發麻的恐懼感。
「天使會保護?」
她竭力保持傲慢的態度:「對。」她快速地拿出筆記本和筆,又畫了一幅泰納克的速寫。沒有第一幅畫得好,但她的手在抖,但還是能看出來是他。她從口袋裡翻出剪刀,把畫剪成兩半,看著泰納克:「力量。」
泰納克抓住自己的胸口,好像她真的傷到他了。
波莉將兩半的紙重新拼好,合上筆記本,放回到口袋裡。
泰納克渾身發抖:「天使給你兩個刀刃的刀?」
「天使保護我;歐甘保護我。你為什麼把我帶到這裡?」
「這裡是力量的源泉之地。」
「不是好地方。」波莉說。
「好地方。能下雨,能治好扎克利的心臟。」
「我想和扎克利說話。」波莉斬釘截鐵地說。
泰納克的眼神心懷鬼胎:「神的血裡面有很大的力量。明天滿月,力量最盛。」
她必須直接問了:「扎克利知道嗎?」
「知道什麼?」
「這個地方?我——」她痛苦地吞了吞口水,「我的血能給治療師更多的力量。」
「扎克利知道,扎克利想要這樣。」
「如果明天我不在呢?如果天使帶走了我呢?」波莉說。
泰納克看了一眼神色戒備地站在外圈的兩個守衛,說:「不,天使不會帶走你。」
「如果明天之前就下雨呢?」
泰納克拍了拍手:「好,力量更大。」
「治療師就能治療扎克利?」
泰納克聳聳肩:「如果治療師力量夠的話,可以。」
歐甘發出警告的低吼。
泰納克叫道:「別吵。」
她把手放在歐甘的頭上。泰納克會毫不猶豫地殺死歐甘,這樣他自己,或者他派別的什麼人抓住波莉都更容易,能更輕易地將她拖到空地的那塊祭石上,將她的血灑在這麼多年來積累的陳血上——沒錯,泰納克會殺死歐甘,如果他認為這樣會削弱她的力量。歐甘只要不死,就不會輕易讓他們抓走波莉,但歐甘不能抵抗整個部落。她看向泰納克,心想他現在沒有對歐甘下手的唯一原因在於,他害怕波莉和守護天使的力量會報復他。
現在怎麼辦?她的心臟跳得都快發痛了,就像石頭一樣沉重。扎克利的心臟也一直都有這個感覺嗎?
泰納克從那塊可怕的石頭那邊轉過來,把她帶回草棚,兩個守衛又靠了過來,其中一個拿著弓箭,另一個拿著長矛。她不僅是神,還是囚徒。
泰納克走了之後,她走出棚子,經過兩名守衛,他們跟在她身後,一言不發。她走到湖邊。「去吧,歐甘。」她喊道,歐甘跳進了湖裡,飛快地往前游去。然後她轉過身,阻止其中一名守衛搭弓射箭。「不要!」她命令道。
兩個守衛互相對視了一眼,不知道該怎麼辦。其中一個拿起長矛,波莉拍打他的手臂。她確信他們受命不可以傷害她——她的血太珍貴了,不能白白浪費在祭祀以外的場合。她目送歐甘離去,直到快看不到它,弓箭或長矛都射不到了。它已經游出了好遠。然後她回到棚里,拿著弓箭的年輕人飛快地離開了,毫無疑問,是去報告泰納克了。
她把歐甘送走了,這是她現下唯一能做的事。
她坐在墊子上想著心事。扎克利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泰納克答應他,只要治療師再獲得一些力量就可以治好他嗎?波莉的血就能給治療師那點力量嗎?她對他不夠了解,不知道他是不是願意甚至主動知情地讓她送死,就為了治好自己的心臟。
她想到治療師在扎克利的胸口上方,雙手像蝴蝶一般飛舞,還有和她的手一起治療,當時她感到一陣暖意。那個老人的雙手蘊含著驚人的力量和美感。他是一個治療師,雙手卻要染滿她的鮮血來增添力量?好和壞能這樣統一在一個人身上嗎?法力和惡意都是這種力量的一部分嗎?
也對,波莉對治療師來說毫無意義。他的行事法則和她完全不同。她不能把自己的準則套在他身上。
泰納克的帳篷里也掛著頭骨。
她離家三千年了。
她嘗試讓呼吸平靜下來,嘗試著祈禱。克魯巴主教也說了,雖然耶穌在三千年前還沒出生,但主的力量永存。她開始吟誦聖詩,這一首一直都是歐基夫家族的最愛:
主在我身側
主在我心中
主在我身後
主在我身前
主在我一旁
主引領我
主寬慰我
主照料我
她躺在墊子上,雙手放在腦後,看著草棚的皮頂。燦爛的陽光下,櫟樹枝投下斑斑陰影,來回搖曳。噓。呼吸慢下來了。波莉,不要慌張。櫟樹傳來樹液流動的細微聲音,跟隨著她的祈禱:
主在我身側
主在我身下
主在我頭頂
主默示我
主解救我
主在愛我之人心中
主在生人和密友的口中
克魯巴主教會說這也是符文嗎?用來寬慰,用來放鬆,用來請求主垂憐的符文?
危險。她知道她還在危險中,四面危機。治療師需要更多的力量來治療扎克利的心臟;泰納克需要力量求雨。
主在愛我之人心中。
她現在更想外公外婆了,還有克魯巴主教和露易絲醫生,還有她的父母兄弟,他們還不知道她出什麼事了呢。主教、克拉里斯、安妮、小狼和塔弗還在湖對岸等著。他們也愛她,他們的心裡也有她。歐甘回去之後,他們會怎麼想呢?他們肯定知道是她派歐甘回來的,他們會怎麼做呢?
主在生人和密友的口中。
克拉里斯和阿娜拉爾不再是生人了,他們是朋友;小狼就像是她的弟弟;塔弗,塔弗心裡有她。克拉普說過,他和阿娜拉爾之間連著線,塔弗和波莉之間也連著線,那是愛。
生人。
泰納克還是個生人,波莉和泰納克之間沒有線,但波莉和治療師之間有。主的大愛肯定存在於那雙優美溫暖的手上,他們共同探索了扎克利的脈搏、呼吸和心跳。
扎克利和波莉之間有線嗎?人能夠決定什麼時候線就斷了嗎?如果扎克利真的願意犧牲波莉來換取自己活命,那條線會怎樣呢?主又在哪裡?
她肯定,主教會說主無處不在。
她的心中,主在哪裡?內心除了逆反的心思,還有對那塊可怕的祭祀石的恐懼,她想不到其他的。
她想到露易絲醫生所講的輸血,如果她把所有血都輸給她的一個兄弟,他才能活下來,她願意嗎?她不知道。一千年後,耶穌的血給了世人。那就夠了,她不需要明白。
輕風拂過,溫暖宜人,風鑽進了棚里,撫摩著她的臉頰。小小的水浪拍打著岸邊,櫟樹將強壯的枝條覆蓋在它的上面。在她躺著的地表下面,樹根蔓延,布滿整個地底,一直深入到地心,深入到火熱滾燙的地球之心。樹枝伸向湖邊,指著湖對岸,愛她的人還在對面等著。最高的樹枝指向天空的星星,整個愛之線的圖畫完整了。
輕風在櫟樹間吹拂,一片葉子從樹冠飄落到棚頂,她看到了葉子投下的陰影,她細心地聽著,一股平靜的力量緩緩地在她的全身遊走。
她的平靜被兩名守衛召喚的聲音打斷了。拿著長矛的那人用矛敲擊著地面,拿著弓箭的那人彎下身將她拽起來。她掙開他自己站起來,在羊皮衣外面套好外套,雖然天氣還很暖和,兩個人在她拉上拉鏈的時候都看呆了。這也是一種展示力量的方法,她還沒想到過。她伸手到口袋裡,確認畫像還在裡面。
如果她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就不會對她控制得這麼緊。「我是波莉。」不是神,只是波莉。「你是?」她面帶疑問地看著拿著弓箭的那人,「我是波莉,你是誰?」
「冬林。」他不情願地回答道。
「你呢?」她看向拿著長矛的人,「波莉,你叫什麼呢?」
「黑影。」
「謝謝你們,冬林、黑影。你們的名字很美。」雖然他們不明白她的語言,她還是能通過語氣傳達意思。
黑影帶路,波莉跟在他的身後,心裡暗自希望歐甘還能跟著她就好了,但同時又在腦海里想像歐甘已經游上岸,通知風之子她遇到了危險。他們會怎麼辦呢?他們的部落人數更少,大概只是湖這邊的一半。
她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拖拉了,冬林用弓推了她一把。
他們把她帶到森林的空地上,周圍落葉全部掉光的空地上,那塊染血的石頭還在中央。但現在天大亮了,他們在夜晚月亮升起之前什麼也不會做。即便是這樣,她還是後退了,冬林又推了她一把。
泰納克和治療師也在那裡,泰納克向守衛點點頭,他們便退到外面,等著。泰納克和治療師同時說了些什麼,然後泰納克先開口,治療師跟隨,一串突兀的詞句相繼蹦出,波莉完全不明白。
「慢一點,」波莉請求道,「請說慢一點。」
他們嘗試著說慢一點,但她還是只能明白其中的一些詞句。他們一直重複,直到她明白過來,知道他們在問,她作為一個神,是不是不死不滅的?如果把她放在祭石上,如果獻祭她的血增強治療師的力量,她會死嗎?還是作為一個神,她會重生呢?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我會死的,就像你一樣。如果我死了,我就真的死去了,不會回來,就像其他人一樣。」他們明白嗎?他們皺著眉頭看著她。於是她再次解釋道:「我的身體不是不朽的。如果你放干我的血,我的身體會死的。」
治療師抓起她的手,他的手微微顫抖。當他扶著她的手在扎克利上方移動的時候,這雙手好像蝴蝶一般輕盈優雅,但他們沒有顫抖。他細心地觀察她手心的紋路,然後看她的手背,再看手心。
「你真的相信嗎?」她問道,「真的相信我的血會給你更多的力量,你能治好扎克利的心臟?你是一個治療師,你真的相信你需要用我的血嗎?」
他不可能明白她的意思,但她還是繼續問。他搖搖頭,眼裡露出悲傷的神色。
突然,她有了主意。她掏出阿娜拉爾的小刀展開,飛快地在上臂劃開一道傷口,伸給治療師看,讓他看到血從傷口中滴出來:「這樣可以了嗎?」
他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一滴血,舉起手指湊近鼻子,再湊近他的嘴巴。
「不夠!」泰納克喊道,「不夠!」
波莉再次伸出手臂,但治療師搖了搖頭。她記得阿娜拉爾給了她一塊創可貼。她從口袋裡找了出來,撕掉包裝,貼在那道傷口上。治療師和泰納克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驚訝於創可貼這種陌生事物。
但創可貼不能算是什麼厲害的力量。如果他們割開她的喉嚨——他們就打算這麼做嗎,還是直接刺傷她的心臟呢?創可貼沒有辦法止住那樣的出血,她會失血身亡。
她說:「我想和扎克利說話。」
「扎克利不想說話。」泰納克說,「不想和你說話。」
她用盡了最大努力,竭力端出神的架子:「扎克利想不想和我說話根本沒有關係,我要和他說話。」她轉身離開,走向通往空地外的小路。
兩個守衛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傲慢地迴轉身:「泰納克。」
泰納克看向治療師。
治療師點點頭:「帶她去見扎克利。」
扎克利坐在泰納克帳篷的陰影下。門帘掀開,日光打在柱子上的人頭骨表面上,顯得更加白骨森森,令人膽寒,扎克利的臉色也被映襯得更加蒼白。
「我告訴過你,不要把她帶到這裡來。」他對泰納克說。
泰納克和治療師只是蹲坐在入口處,波莉站在扎克利面前。
「走開。」他低頭看著腳下的土地。
「扎克利,你為什麼不願意見我?」
「見了有什麼用?」
「今晚就是滿月了。」
「所以呢?」
「扎克利,我需要知道,你真的想讓他們把我放在那塊祭石上血祭嗎?就為了讓治療師獲得我的血的力量來治好你?」
「我當然不想!但他們不會這麼做的,你是神啊。」
「扎克利,你要知道,他們準備用我的血來祭祀。」
扎克利聳聳肩,轉開視線。
「看著我。」
他搖了搖頭。
「你什麼感覺?」
他抬起頭,目光陰沉驚懼:「我不會想這些內疚的事情。」
「但你就能讓他們拿我的血?」
「我怎麼能阻止他們呢?」
「你真的相信我的血能給治療師更多力量,去治你的心臟嗎?」
「別傻了,這是為了下雨。」
「但你真的認為治療師能把你治好?」
「誰知道呢?」
「扎克利,你願意讓我死嗎?」
他激動得喊了出來:「閉嘴!這和我沒有任何關係!走開!」
她猛地轉身背對他,直直地對上一個人頭骨,幾乎撞到了上面。這些白骨曾經也有血有肉,眼眶裡有雙眼,嘴唇能夠微笑,但無論這些三千年前的頭骨曾經是誰的,現在已經不在了。泰納克也是三千年前的人,治療師也是。
如果扎克利犧牲她,換取活下來留在這裡,他也會留在三千年前。
但這還是無法安慰他願意犧牲她給她帶來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