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10-11 01:29:12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天色開始暗了。太陽落入立石之下,西北風凜冽地呼嘯著。
「我們不如去一個溫暖一點的地方想想對策。」主教提議道。
克拉里斯舉手引起大家注意:「篝火和盛宴正在準備,我們要慶祝勝利,也要確保今晚有人守夜。」
「收好武器。」塔弗離開他的座位,「我們歡宴吧,感謝波——黎。」
「都是大露易絲的功勞,」波莉堅持道,「和我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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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晚點再談時間之門的事。」克拉里斯朝著湖邊的帳篷走去。
扎克利在他後面叫道:「等一等!」
克拉里斯停下腳步。
「我不明白你們的時間之門,」扎克利說,「也不知道我怎麼會在這裡,但我看到那個披著狼皮的孩子……」
「小狼,我們的新一任灰狼。」
「我看他治好了老人的心臟。」
「主教。」波莉糾正他。
「求你了,我不想讓他忘了我。」
克拉里斯同情地看著扎克利:「他不會忘了你,現在跟我來。」
湖邊燃著巨大的篝火,火光明亮,連隨著夜色出現的星星都為之失色。受傷的人們受到了部族其他人的照顧,也能一起慶祝,那兩個強盜也在那裡。昏迷過去的那人已經清醒過來,鷹女坐在他旁邊。儘管她的手臂還裹在吊帶里,嘴唇因疼痛而蒼白,可她還在照料他。
「他瞳孔的顏色已經正常了。」她說,「他會好起來的。」
波莉、主教和扎克利被安排坐在觀星岩旁的動物皮座上。旁邊坐著小腿骨折的那個強盜,阿娜拉爾挨著他,幫他拿水和食物。他們身後是參天的古老櫟樹,雄渾粗壯,茂盛的枝條籠罩了天空,星輝從枝葉的縫隙間投下,偶爾還飄落金銅色的樹葉。湖對岸,遠山深沉,峰頂的積雪隨著月亮升起發出幽光。從遠處也能看到湖邊風之子的帳篷。
克拉里斯站在水邊,朝天空舉起雙臂:「感謝天空給我們光亮、太陽和雨水。」他開始吟誦,一個接著一個,立石議事會的成員加入他,一起吟誦。
「感謝月亮照拂我們的睡夢,感謝湖水,感謝我們腳下堅實的土地;感謝我們來自遙遠未來的朋友,感謝她召喚了蛇幫助我們;感謝東方太陽升起,感謝西方太陽落下,感謝南方帶來春天,感謝北方帶來白雪;感謝風賜予我們名字。啊,感謝眾神。」
他從湖邊轉回來,面向聚集湖邊坐在動物皮上的大傢伙微笑。一隻鹿掛在杆子上烤著,一群年輕的戰士圍在旁邊載歌載舞。
「他們在唱什麼?」扎克利問波莉。
「我想他們在感謝鹿把生命給了他們。」
「鹿又別無選擇。」扎克利指出這點。
可能鹿的確別無選擇,但波莉還是覺得這樣的歌舞非常高尚。
「那個孩子什麼時候回來看我的心臟?」
「很快。」波莉向他保證,「時間到了就會來。扎克利,請相信他。」
一碗碗蔬菜、麵包以及盛在木頭和陶土碟子上的奶油和芝士被端了上來,一一傳開。幾個正值青春期、身量依舊纖細柔軟的少男少女,在為眾人傳遞食物。兩個年輕的戰士切開烤鹿,一個老年婦人,戴著一頂飾有貓頭鷹頭的羽毛王冠,將淺色的飲品倒入一個個小木碗裡。她也在立石的議事會裡面。
阿娜拉爾給波莉、扎克利和主教克魯巴端來幾個木碗,扎克利接酒的時候故意碰了碰阿娜拉爾的手,看向她的眼睛,他的眼眸在蒼白的臉上顯得非常幽深。阿娜拉爾抽開手,回到那個年輕的強盜旁邊,扶著他的頭好讓他從碗裡喝。波莉看到現在祭壇上擺滿了秋日的花朵,放在南瓜、西葫蘆、茄子和其他色彩鮮艷的秋季蔬菜中間,顯得色彩繽紛、相得益彰。
「這太瘋狂了,」扎克利低聲對波莉說,「我們在這裡坐著,大吃大喝,好像我們贏了什麼了不起的戰役似的,湖對岸的惡棍可能隨時會回來屠殺我們。」
主教回答說:「我想克拉里斯已經察覺到了他們的意圖,但他也知道人類需要慶祝。儀式本身不能賦予生命,的確可能空洞無用,人們最關注的還是生死存亡。」
「這是為了感謝某個神嗎?」扎克利問道。
「這是感謝存在神的一種形式。」
「存在神?」
主教低聲說:「宇宙的創造者。」
「異端。」扎克利咕噥著說。
「不一定。」主教露出輕笑,「神聖儀式只有在滅亡、分裂或者被誇大的情況下才能叫異端。」
波莉看到一個年輕人拿著矛站在觀星岩上面,看著湖的另一邊,一個女人拿著弓箭守著通往觀星岩的路。也許還有其他人守夜,她只是沒看見。克拉里斯會保護好族人,他四處走動,問候和讚美每一群人,歐甘緊緊地跟在他後面。
年輕人把食物一掃而空之後,開始唱歌跳舞,明亮的月亮懸在高空,在湖上投下月光。
克拉里斯和阿娜拉爾領著大家跳舞,開始是優雅莊嚴的轉圈舞步,然後越跳越快。
「你知道,那個女孩很美麗。」扎克利說,「三千年來也沒有進化多少。另外呢,我想那個尼安德特人[25]喜歡你。」
「誰?」波莉問。
「那個白頭髮彎腿長著猴子手臂的人。」
他說的是塔弗。也許塔弗的腿是不怎麼直,也許他強壯的手臂是有些長,但他不是尼安德特人。波莉想憤怒反駁,但最終什麼也沒說。扎克利對阿娜拉爾感興趣,但他又嫉妒塔弗喜歡自己,這些都讓她心裡不舒服,但她只輕輕地說:「我想我們和三千年前就死了的人談感情都不明智。」
「今晚又沒死。」扎克利說,「我們也沒死。如果留在這裡能延長我的生命,我就留下。說起來,主教不是說大門已經關上了嗎?我們被困在這裡了,不如隨遇而安吧。」
小狼走過來,對扎克利說:「我來看看你的心,我聽說裡面有問題。」
扎克利轉向波莉,波莉解釋了小狼的話,扎克利緊張地看著她的眼睛:「請告訴他,快看吧。」
小狼的手滑到扎克利的衣服下面,閉上眼,緩慢地呼吸。
「怎麼樣?」扎克利不耐煩地問。
小狼抬起手示意他不要出聲,他的手在扎克利的胸口停留了很長時間,摩挲、傾聽。隨後他抬眼看向波莉:「那裡的損傷很嚴重。老灰狼也許能治好這種傷。我只能盡力而為,但未必能治好。」
「主教的心就治好了。」
「主教的心只是老了,而且他沒有見識過打鬥,所以慌了,但這顆心……」他慢慢地把手從扎克利的胸口移開,「需要用我還沒學到的療法才能治好,但也許我們該讓他懷有希望。」
「他說什麼了?」扎克利追問,「要是他說慢一點就好了。」
波莉小心地回答道:「他說你的心上有損傷,不容易治好。」
「他能治嗎?」
「他會試試。」
扎克利發出哀嘆,臉埋在手裡。他抬起頭看波莉的時候,眼裡是濕的:「我想讓他治好。」
「他會盡力而為。」波莉嘗試著安慰他。她開始不耐煩了。
小狼說:「每天我會努力治療他心臟的不適,心跳節奏互相矛盾,沒有和諧。」
「什麼?」扎克利問。
「他每天都會想辦法醫治你。」波莉說,「他是治療師,他會盡力。」
小狼憂慮地皺了皺眉:「如果克拉里斯……」他看看自己的手,動了動手指,「現在我必須去看其他受傷的人了。」
「你怎麼想?」扎克利的聲音又帶上了焦慮,「我想留在這個地方,雖然沒有淋浴、沒有電視、沒有跑車,沒有我習慣的一切,但我更想活下去。」
「他是個治療師。」波莉又說了一遍。
鼓聲急促起來,跳舞的人群也跟著加快了速度。塔弗過來拉起波莉的手,帶她加入了舞群。他強壯的手給她帶來扎克利無法帶來的感受,這個年輕人曾經把她視作自然之母送來的祭品,她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對他有這麼奇特的感覺。
露易絲醫生說的有關祭祀的話在她腦海一閃而過,而塔弗牽起她的手,領著她加入舞群,她一下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當她跳得氣喘吁吁幾乎無法呼吸的時候,他把她帶到湖邊,緊緊地摟著她:「我不能讓你走。」
因為激烈跳舞而上氣不接下氣,她出聲問道:「什麼?」
「太奇怪了,波——黎。自然之母的旨意通常很清楚,但我糊塗了。湖對岸的乾旱依然糟糕,如果他們還是沒有雨水,沒有足夠的雨水,搶了我們牲口的那些人還會再來。他們人太多了,我們人少,我們沒辦法保護自己。」
「但你太厲害了。」波莉說,「你一個人衝到敵人裡面,英勇地戰鬥。」如果她把他比作亞瑟王的騎士,他也不會明白,所以她只是又重複了一遍,「你太棒了,真勇敢!」
他聳了聳肩:「我是一個戰士,至少我以前在故土是戰士。那裡必須有戰士。我們和其他部落隔得太遠,只有乾旱發生了,大家才意識到要保護土地,保護我們愛的人。」他伸出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的手,收了回去。
波莉嘆氣了:「我希望大家都能和平相處。這裡土地很多,為什麼他們非要你們的?」
「我們的土地肥沃壯美。我們的雨水比湖對岸充足,我們用湖水——」他解釋著,她明白過來,風之子有湖對岸部族不會用的一些灌溉技術。即便如此,降雨還是不夠,如果冬天的降雪不來,所有人都會遭殃。「你來了之後,我以為是神把你派來的,現在不僅老蒼鷺跟著你來了,還有那個皮膚蒼白的年輕人,而我只是頭髮蒼白。」
「你祈禱下雨了嗎?」波莉問。
塔弗笑了:「不然我們唱歌跳舞是為了什麼?」
當然如此,她恍然大悟——風之子的所有儀式都和信仰有關係。
「唱歌跳舞並不夠,」塔弗繼續說,「我們必須供奉。」
「你的愛還不足夠嗎?」問題問出來,她才覺得過於感情用事。但看著月光在湖面投下的粼粼波光,她隱隱地覺得,她想到的愛並不是膚淺的感情,而是像觀星岩一樣強大而又堅定的力量。
塔弗搖搖頭,他的嗓音低沉下來,她幾乎聽不到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還需要什麼。」隨後他沉默下來,清風溫和地吹皺了被鋪滿月光的湖水。他繼續說道:「風之子中的許多女孩也很漂亮,也喜歡我,想成為我的人,但沒有一個能給我那種感覺,不顧一切的感覺。現在我看著你,覺得山更高了,山上的白雪更潔白,湖水更碧藍,星星更亮。我以前沒有見到過。」
波莉努力用歐甘語說出自己的心聲,塔弗伸出手,撫平她皺著的眉頭。「塔弗,這有點怪,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你碰到我的時候,我感覺——」
「和我的感覺一樣?」
「我不知道,我的感覺完全不是——」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想,她的行為和理智無關,「可是——」她看向他的雙眼,在月光下仿佛發著銀光,「你還覺得自然之母想要我的血嗎?」
塔弗哀嘆道:「波——黎,我不知道。」
「我不認為自然之母——」她停下,想不到「要求」或者「威逼」應該怎麼說。離我們時間更近的女神,她想到的是智慧女神索菲亞,一位照拂著智慧創造的慈愛母性的女神。
她搖了搖頭,意識到即便她知道該怎麼用歐甘語來說,這些內容也不在塔弗的知識框架中。
塔弗拉起她的雙手:「我們該回去了,不然其他人會問我們去了哪裡。」
她幾乎沒注意到歌聲已經變了,鼓聲不再是舞蹈的節奏。現在的歌聲和波莉第一次跨過時間之門來到風之子部落時聽到的歌聲相似,但更和緩、更悠揚,幾乎像一首民謠。
「我們唱晚安曲了。」塔弗摟著她,回到了克魯巴主教和扎克利坐的地方。阿娜拉爾坐在他們後面,身邊還有那個年輕的入侵者,歌聲漸漸減弱,大家三三兩兩地回到了各自的帳篷。
克拉里斯走向主教,他的白色長袍在月光中好像白雪一樣純潔,項圈上的綠松石則發出幽光:「如果您能到我的帳篷里休息,我將深感榮幸。還有,扎克——」
「扎克利。」
「歡迎你也來,扎克利。」
阿娜拉爾離開她照顧的傷者,拉起了波莉的手:「你跟我來。」
阿娜拉爾的帳篷靠在一棵樹苗上,上面鋪滿了動物皮毛,後面抵著一面杉木和松木搭成的綠牆,散發出宜人的清香。兩張蕨類床鋪上鋪著柔軟的皮毛。阿娜拉爾遞給波莉一塊卷好的毛毯子。波莉脫下紅色外套,坐在其中一張蕨床上。
阿娜拉爾盤腿坐在她旁邊:「你肯定也看出來了,塔弗喜歡你。」
波莉把毛毯裹好,說:「我也喜歡他,我不明白為什麼。」
阿娜拉爾笑了:「這種事情沒有為什麼,自然就發生了,以後如果兩個人一直在一起,才能明白。」
「以後還會在一起嗎?」波莉問道,「我知道時間之門現在關上了。但我還是要回到我的時間,」她艱難地思考著,「趁我還沒有被獻祭給自然之母以前。」
「不會發生那種事,」阿娜拉爾安慰她,「雨水會來的。」
「湖對岸也會來嗎?」
「也會。」
波莉說:「如果今天下午塔弗沒有英勇地和入侵者打鬥——」
「其他人也很英勇。」
「但在不知道會不會有援兵的情況下,塔弗跳起來就上前戰鬥,從某種奇特的意義上來說,令人興奮。」
「你也是個戰士。」阿娜拉爾說。
「我只是不能讓那些陌生人把你帶走。」
阿娜拉爾說:「我感激你和塔弗,還有克拉里斯,你們救了我。」
「他想平息這場鬥爭。」波莉說,「但他平息不了,他就像塔弗一樣勇敢戰鬥。」
「我們風之子,」阿娜拉爾感嘆地說,「我們一直是主教說的和——和——」
「和平主義者。」波莉補完她的話。
阿娜拉爾點點頭:「乾旱讓一切都變了。如果下雨就好了。老灰狼告訴我們,許多年前也乾旱過,於是,我們——我的族人才來到這片肥沃的土地。因為我們原來的土地乾涸了,草都枯黃了,牲口餓得皮包骨頭,苞米都不結穗了。我們從老灰狼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在這裡了。我們不能離開,不能讓湖對岸的人搶走我們的家園。我們又能去哪裡呢?森林那邊現在是其他部族的領地。如果神能下雨就好了。」
「你覺得是神不下雨嗎?」波莉問。
阿娜拉爾搖搖頭:「女神的本性不是破壞,神保佑我們。我們人類才會破壞。」她突然走出了帳篷。
幾分鐘後,她捧著一個盛滿水的木碗回來,還拿了一塊柔軟的皮布。她打濕皮布之後輕柔地幫波莉洗臉,接著擦乾淨她的手,就像載歌載舞的盛宴一樣,這也是一種儀式。她把碗遞給波莉,波莉當下就明白,輪到她幫阿娜拉爾清洗了。過後,阿娜拉爾把水拿到外面去倒掉,波莉覺得渾身清爽,就像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個澡。她在蕨床上躺下,裹好柔軟的皮毛毯子,陷入了沉睡。
她醒來第一個瞬間還以為在外婆家,但是強子沒有睡在她的身邊。她伸出手,摸到了毛,不是毯子上的皮毛,是活物的毛——歐甘濕潤的鼻子蹭了蹭她的手,它溫暖的舌頭舔了舔她的手指,她感到安心,靜靜地聽著寂靜的夜。這樣的安靜和她那個時代的安靜不同,她那個時代,風吹松濤的聲音夾雜著高空呼嘯而過的飛機、屋前隆隆而過的卡車的聲響。路在這個時代被大湖淹沒了,她只能聽到游魚偶爾拍打水面的聲音。周圍的存在感也強烈,風之子圍繞著她。她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她看到阿娜拉爾蜷縮在床墊上面,發出舒緩的呼吸聲。
波莉小心翼翼地坐起來。天氣很冷,她穿上她的紅外套,爬出了帳篷,外面晨光初現,歐甘緊跟在她後面。星星還掛在天空,但月亮早就消失去休息了。在遠處湖的那頭,地平線浮出檸檬黃色的微光。她看到有人坐在樹樁上,面對著大湖。那是穿著格子衫的克魯巴主教。她悄悄地走向他。
「主教——」
他轉過身看到她,示意她過來坐在他身邊。
「時間之門——」
他搖了搖頭:「還是關著。」
「昨天露易絲醫生過來的時候,她說你穿著登山靴就出去了。」
他低頭看著他綁好鞋帶的皮靴,說:「我覺得我應該做好準備。」
「你是說你一早就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就是懷疑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如果你到了這個時空回不去,我想在這裡陪著你。」
「我們還能回家嗎?回到我們的時間?」
「我想希望還是很大的。」主教說。
「但你說不準?」
「親愛的,我很少能說得准什麼事。生命是不確定的,不是說困難和痛苦就不會發生,只是這一切都有意義,不僅對我們有意義,對整個宇宙都有意義。」
波莉想到主教的太太,還有露易絲醫生的家人。她不知道克拉里斯也在湖邊,待在他們身邊,直到他開口說:「扎克利不在帳篷里。」
克拉里斯背對著湖站著,低頭看著波莉和克魯巴主教:「我不想嚇到你們,但你們沒有見到他嗎?他沒有告訴你們他去哪裡了?」
「沒有。」波莉和主教同時說。
「我還希望他可能和你們在一起。待在這裡,別動。我去找找其他帳篷。如果扎克利來你們這裡了,請留住他,等我回來。」說罷他快步地走開,歐甘看了看波莉,舔了舔她的手,跟著克拉里斯走了。
「主教。」波莉低聲說,「扎克利非常害怕死亡。」
「嗯。」主教點頭。
「他覺得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待在這裡。我覺得他不會亂跑,雖然他總是裝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但他怕死了。」
主教的嗓音充滿憐憫:「可憐的年輕人,快要崩潰了。」
波莉說:「如果我的心臟出問題,知道自己只有一年可活,我也會害怕。」
「當然了,親愛的,未知之事總是讓人害怕,無論我們多麼相信愛的力量。而且我覺得扎克利心中信得並沒有那麼深,所以黑暗對於他來說會特別黑暗。」
「對我來說也非常黑暗。」波莉說。
「我們都懼怕黑暗。但對我和你來說,總還是有希望的,不是嗎?」
「對,雖然我不清楚我的希望具體是什麼。」
「那沒關係。在你年輕的生命里,你活得很快樂。」
「也不總是這樣,我也會心懷偏見和怨恨。」
「但總體來說,你過得充實而快樂。我覺得扎克利其實是逃避生活。現在是我心懷偏見了不是?」
波莉大笑起來:「是啊,心懷偏見這個問題我也有。扎克利這類人總是讓人忍不住評判。如果他不是總這麼誇張,人們可能反而會不在乎。」
他們看到克拉里斯回來了,臉色慘白:「我找不到他。入侵者也不見了,撞傷頭的那個入侵者。他的名字叫棕土,他睡在鷹女旁邊,但小狼給鷹女餵了藥,緩減她的疼痛,所以她睡得很死,現在還沒醒。」
主教問道:「你覺得扎克利和入侵者一起走了?」
「有可能入侵者把他當作人質綁走了。」克拉里斯說。
「但他們怎麼走得了呢?你到處派了人守夜。」
克拉里斯坐在波莉旁邊:「湖對岸的人和我們一樣行動無聲。棕土可能潛入樹林裡,從另一個方向穿過大湖。大湖沿岸有好幾英里呢。」
「但如果扎克利不願意的話,入侵者也不能把他帶走。」波莉說,「他不會喊嗎?」
克拉里斯出神地看著掠過湖面的一隻鳥:「我們已經翻過入侵者的衣服了。我們已經拿走了他的刀。他也沒有箭,沒有毒藥制伏扎克利。」那隻鳥突然一頭扎到湖裡,出水的時候嘴裡銜著一條魚。
「但為什麼扎克利要跟他走呢?」波莉非常疑惑,「克拉里斯,他覺得他活命的希望就在這裡了。小狼可以治好他的心臟。他不會一走了之。」
「誰也不知道那個年輕人會怎麼做、不會怎麼做。」克拉里斯說,「他——」
「無法預測他的行為。」主教說。
「對。」波莉同意,「但這樣也太沒有理智了。」
「人們做的許多事都沒有理智。」主教指出,「我們現在怎麼辦呢?」
太陽升起來了,湖水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大家對著太陽唱起了晨歌。克拉里斯說:「我去問問他們,然後我們再看怎麼辦。」
克拉里斯走到一個個帳篷,去問正在三三兩兩一起唱歌的族人。歐甘跟在他後面,輕微地搖著尾巴,似乎非常緊張。大家都對入侵者的失蹤更為驚愕,相比之下,扎克利的消失反而沒那麼要緊。
鷹女責備自己:「我應該可以聽到他離開的,通常我的耳朵都很靈的——」
「往常你的肩膀沒有中箭。」克拉里斯說。
「還有那個年輕人,他去哪裡了呢?小狼告訴我,他的心臟就像風中蕭索的落葉。」
「我們會在立石那裡召開一次議事會。」克拉里斯說,「但我們同時要繼續日常守衛工作,衛兵要警戒獨木舟,還有森林來的入侵者。」
波莉和主教被請去參加立石的議事會。
「如果他們覺得他們可以用扎克——」塔弗說。
「扎克利。」
「作為人質,他們就錯了,他對我們來說毫無意義。」
「他是我們的客人。」克拉里斯冷靜地說,「他應該受到我們的照料和保護。」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而來。」塔弗說,「我擔心他會給我們帶來厄運。」
「我們還是對他負有責任。」
小狼緊張地轉向克拉里斯:「如果他們粗暴地對待他,我擔心他的心臟會受不了。」
「這麼糟糕?」鷹女問。
小狼一臉嚴肅。
「那麼,」塔弗說,「他昨天不要打鬥真的比較好?」
「否則會喪命的。」小狼說。
「他這麼年輕,心臟就這麼脆弱了。」一個披著紅狐皮的男人說。
「也許他小時候發過燒,損害了心臟。」小狼說。
風濕熱,波莉想,嗯,是有可能。
「好了,」塔弗說,「我們該怎麼辦?為什麼入侵者要帶走他?他除了當人質還能當什麼?」
「如果是拿他當人質,」克拉里斯說,「我們很快會聽到他們的要求。」
似乎再沒什麼好討論的了。克拉里斯解散了議事會,增添了雙倍人手看守。波莉幫阿娜拉爾在石頭做的爐子上烤麵包,她在周圍找了找歐甘,但沒有找到。它肯定和克拉里斯在一起,她想。
「這個女神,」波莉問道,「自然之母,是你們信仰的同一個神嗎?」
阿娜拉爾用力地揉壓麵團:「對我、對克拉里斯來說,是的。對塔弗這些不是德魯伊的人來說,存在神是月神,自然之母是土地之神。對某些人來說,相信風中、櫟樹間,還有水裡的神和女神。但對我來說,世間只有一個神,只是有很多面目,就像我和你也有很多面,但是我們還是同一個人。」她把麵包放在石爐上,「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就烤好了。」
「我們要去哪裡?」波莉問。
「去立石。那個地方能量最強,議事會都在那裡開。」
立石,三千年後波莉外公外婆的房子就建在那裡,泳池無法挖深是因為下面有地下河。
「立石下面,」波莉跟著阿娜拉爾走離帳篷和大湖,「有水嗎?」
「有條河。那條河從地下流到地上,最終融入大湖。源頭就在立石下面。」
「你怎麼知道的呢?」
「這是古老的知識。」
「誰的古老知識?」
「風族的古老知識。但塔弗不相信我,於是我給他一根青色的木杖,讓他直直地握著放在身前,不要碰到地面,然後讓他跟著我。他以為我在——主教說這是什麼來著?對,裝神弄鬼。但他還是跟著我,一邊笑一邊拿著木杖。我們到了立石之後,他沒辦法拿穩木杖,木杖從他手裡脫落,就好像活了一樣跳出來,他才信了我。」
她們走到立石前,發現有人躺在祭壇上,阿娜拉爾發出了一聲低叫,快速向前,卻又後退了幾步:「主教在和存在神說話。」
波莉看著主教慢慢地坐起來,對她和阿娜拉爾微笑,接著繼續盯著遠方。他輕聲地低語:「主啊,我在另一個合適的時空向您祈禱,用讚美的語言向您傾訴。我們又知道些什麼?接受現在的時間吧。神在三千年後的未來和三千年前的現在都是一樣的。」
「對不起。」阿娜拉爾道歉,「我們不想打斷你的祈禱。」
主教舉起雙手,手掌朝上:「我在聆聽,我在理解。」
「你在聽誰的神諭呢?」波莉問。
「耶穌。」主教簡單地說。
「但是,主教,這距離耶穌受難還有一千年——」
主教露出溫和的笑意:「有首古老的基督聖歌我特別喜歡。你知道嗎?父愛誕生……」
「世界伊始。」她說出了第二句唱詞。
「祂是源泉,祂是結束,祂是一切,」主教繼續說下去,「三聖眾的第二位,從過去到永遠,亘古不變。我能聽到耶穌的聖諭,三千年前和我自己的時代沒有區別,只是在我的時代,我有幸認識基督,一切的源泉曾經降臨到我們的星球。彼時我們備受照拂憐憫。但無論在哪裡,無論是什麼時候,基督的愛都無處不在。哦,我又開始布道了。」
「沒關係。」波莉說,「我想聽。」
「你受過很好的神學教育。」主教說,「我看得出來你明白。」
「明白一點。」
他滑下巨大的祭壇石。「扎克利。」他說。
「你覺得他沒事嗎?」
「我沒辦法斷定。但我們穿過了時間之門,這一切無法解釋的事,都與扎克利有關。」
「怎麼會呢?」波莉難以置信。
「我不知道。我躺在那裡沉思,然後我突然看見了扎克利。他不在這裡,但我透過我的神識看到了他。我頓時領悟了,至少我那一瞬間想到,我穿過時間之門的真正原因是為了扎克利。」
阿娜拉爾趺坐在地上,雙腿交叉。波莉靠在一張石椅上:「為了他的心臟?」
主教搖搖頭:「不,我解釋不了。為什麼這麼煞費周折把我們帶回三千年前呢?為了扎克利?我不覺得他特別寶貴。」
「呃,他還是——」
主教繼續說:「然後我想到耶穌是為世人而死的,世人也不怎麼寶貴。但祂帶回了一個已經死去的年輕人,因為不忍他的母親哀慟欲狂。祂喚回了已經死去的女孩,讓她的父母給她食物。祂把魔鬼驅除出抹大拉的瑪麗亞身上。為什麼救這些人呢?也許其他人更加值得。於是我問自己,為什麼我們為了扎克利跨越了三千年?」
波莉將手伸進紅色外套的口袋。這一切都讓人難以理解。扎克利在她的世界裡只是一個外人,不是她世界的中心,如果她以後再也看不到扎克利,她的世界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她的手指在外套里不斷翻找。她左手翻到什麼硬硬的東西,扎克利給她的守護天使。她把那塊小小的長方形畫像拿出來,細細端詳:「我想扎克利大概需要一個守護天使。」
「一個大天使保護一個孩子。」主教看向那個畫像,「暗天使和光明天使在打鬥。人間被捲入了戰鬥。」
「你相信這些嗎?」波莉問。
「相信。」
「暗天使是什麼樣的呢?」
「大概和光明天使一模一樣。黑暗源於內心,不在外在。孩子們,你們繼續做該做的事吧,我在這裡等。」
「你還好嗎,主教?」阿娜拉爾問。
「我還好,我的心跳平靜穩定,但我大概不應該再去戰鬥了。」他看向高高掛在天際的太陽,然後再次躺在了祭壇上。其中一塊立石擋住了刺眼的陽光,保護了他的眼睛。
波莉跟著阿娜拉爾回到了帳篷。
這天氣氛顯得非常緊張。日常的生活在繼續,人們捕魚、曬草藥,幾個女人穿著不同鳥羽製成的斗篷——灰雀、雲雀和紅雀的鳥羽——正在縫製新的鳥羽斗篷。
小狼對波莉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波莉都忘記了另一個入侵者,那個腿骨骨折的年輕男人,阿娜拉爾昨晚非常細緻溫柔地照顧他,現在他躺在一個帳篷的陰影下。他的臉頰發紅,好像發燒了。小狼在他身邊蹲下:「來,喝點鷹女的藥劑,能退燒。用麵包的霉做的藥,味道不怎麼好,但是你必須喝下。」
「你真好。」年輕的入侵者感激地說,「如果你受傷了,被我的部族捕獲,我們不會這麼細緻地照顧你。」
「你們有能力照顧我嗎?」小狼問。
「可以的。我們的治療師非常偉大,但我們不會讓他把能力浪費在俘虜身上。」
「這是浪費嗎?」小狼端著碗湊到入侵者的嘴邊,那小伙子順從地喝下了,「我現在需要看一下你的腿。波——黎,請握著他的手。」
波莉在入侵者的身邊跪下,阿娜拉爾跟著她,跪在了另外一邊,波莉很難理解他說的話,但她感覺他的語言比歐甘要更原始。「你叫什麼名字?」她握住了他的手。
「克拉普。」他說——至少聽著像是這樣的發音,「我生於太陽昏暗的時候,夜晚剛剛轉向清晨時,母親將我帶到了世上。我出生之後,日光大升,我開始哭啼,太陽升空,陽光燦爛。這是吉祥的徵兆。我有一天會成為部族的首領,做出改變。我會照顧傷者,不讓他們死亡。」他痛苦地抽氣,波莉看到小狼在用什麼藥液清洗他的傷口。阿娜拉爾轉過臉去,波莉緊緊握著克拉普的手,他也握得很緊,她的手都疼了。他咬著牙忍痛,竭力不喊出聲來。然後他放鬆下來,轉臉看向波莉:「對不起。」
她溫柔地對他笑了:「你非常勇敢。」
「你做得非常好。」小狼說,「今天你不用再受苦了。」
克拉普長長地鬆了口氣:「我聽說我的同伴棕土逃跑了,還帶走了你們的一個族人。他是你們的族人嗎?那個皮膚蒼白的黑髮男人?」
「他不是我們的族人。」小狼說,「他來自遠方。」
阿娜拉爾急切地問:「你知道他們去哪裡了嗎?」
克拉普搖搖頭:「我不知道他們去哪裡了,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離開的。你的藥物讓我沉沉睡去,我什麼也沒聽見。」
小狼又問:「你覺得是棕土把扎克利帶走了嗎?」
「我不知道。扎克利願意跟他走嗎?」
「我們不知道。」阿娜拉爾說,「這太奇怪了。」
「我們也不明白。」波莉說。
「如果我知道什麼,」克拉普向他們保證,「我會告訴你們的。我非常感激你們。棕土很會說話,也許他做了什麼承諾。」
「他能守住承諾嗎?」小狼說。
「誰知道呢?」
「現在休息吧。」小狼說,「阿娜拉爾會給你食物,餵你吃。我下午會來給你的腿換藥。」
他們把他們的對話轉述給了克拉里斯。
「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他說,「但謝謝你幫忙。克拉普也許能幫忙,誰知道呢?謝謝。鷹女也說要謝謝你,波莉。小狼給她傷口換藥的時候需要你的幫忙。阿娜拉爾,」他轉臉對她微笑,「阿娜拉爾很會照顧人,但她見不得血。」
「對。」阿娜拉爾附和道,「手指割傷的時候我尖叫了,可憐的主教。但我會照顧克拉普吃飯。」
「你在這裡幫忙我們都很感激,波莉。」克拉里斯說,「我們希望你能有辦法回到你自己的時間。你肯定也很想回去吧?」
波莉搖搖頭:「我們必須先找到扎克利。等到下雨了再回去。」
晚上襲擊又開始了。歐甘大聲吠叫,吵醒了波莉。阿娜拉爾一下就起來了,手裡握著長矛。波莉跟在她後面,火光使戰鬥中的人們臉上染上了血一般的紅光。剛開始波莉看不出來哪些是風之子、哪些是入侵者,然後她看到歐甘衝過去幫克拉里斯撲開一個入侵者,那人正用長矛指著克拉里斯的腹部。歐甘一口咬住他的手腕,長矛脫手了。
波莉感到有什麼黑蒙蒙的東西罩在了她的頭上,她像個土豆似的被抬走了。她尖叫求助,卻被鼎沸的人聲蓋過。她又踢又打,卻被牢牢抓住。她不知道他們往哪個方向去,她聽到腳下的樹枝斷裂,感到有枝條掃過她的身體。最後她被放下,頭上的頭套被揭開。她在沙灘上,來時的村莊已經看不見了。樹木幾乎能夠觸到湖面,月亮懸在高高的天上。扎克利站在一條獨木舟旁邊,驚得她倒抽了一口氣。
「扎克利!」
「你們把她帶來了。」扎克利對抓她的人說,「太好了!」
「上船。」扎克利說,他的臉色蒼白,在月色下毫無血色,但他的聲音非常尖厲。
「這是幹什麼?」波莉問道。
「沒事的,小波莉。真的沒事。」扎克利安慰她,「我需要你。」
她往後縮了縮:「我哪裡也不去。」
抓她的人鉗住她的手臂,把她架上了船。這人不是棕土,不是那個撞到了頭的入侵者,是另一個年紀更大、更強壯的男人。
「他不會傷害你,只要你不亂動。我保證。」扎克利說,「求你了,波莉,跟我來吧。」他懇求道。
「去哪裡?」
「湖的另一邊。」
「去企圖搶奪我們土地的人那裡嗎?」她難以置信地高聲問道。
「『我們的土地』?」扎克利反問,「你為什麼那麼關心?這是三千年前,你對湖那邊的人毫不了解。他們不是敵人。」
「他們攻擊我們。」
他欠身壓著她,急切地說:「他們也有治療師,一個年長的智者,經驗豐富。棕土看見了小狼。」
「小狼會幫你。」
扎克利搖搖頭:「他太年輕了,他不會什麼。湖那邊的治療師能治好我。」
「好吧。」波莉說,「去找他吧,但別帶上我。」
「我不能不帶你,親愛的波莉。如果可以,我不會帶上你——他們想見你。」
「我?為什麼?」
「因為你召喚來了大蛇,他們覺得你是某種神。」
「太荒唐了。話說回來,你怎麼能明白他們的語言?」
「如果他們說得很慢很慢,我大致能猜到。我不像你那麼熟悉歐甘語,但我知道一點:用手腳比畫也很有用。」扎克利說,「不然你以為棕土為什麼要帶上我呢?波莉,求你了,我不想讓他傷害你。」
「你跟著他來的?我以為你不想傷害——啊!」抓住她的人緊緊地箍住了她的手臂。
「求你了,波莉,來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放開我!」波莉尖叫,大聲求助,但抓住她的人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從村落的方向傳來叫喊聲,可能她的呼救沒人聽到。她被推上獨木舟,那個男人比她高,渾身有力,她和他打鬥只是徒勞,眼下最好的選擇似乎是登上獨木舟,跟著扎克利和入侵者,看看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入侵者開船離開岸邊,撐在鵝卵石上,飛快地出發,幾乎沒留下任何痕跡。
扎克利探身按上波莉的膝蓋:「對不起,波莉,你知道我不想傷害你,你知道的。」他的臉色非常焦急,「他們派這個打手跟著我,因為他們擔心我沒法帶你過去。他們不相信我,不是不相信你。你會受到禮遇的,我向你保證,他們把你看作神。我也把你看作女神,雖然我對你的看法和他們有點不一樣。」
她急促地說:「扎克利,打鬥結束之後他們要是發現我不見了,會瘋掉的!」
「誰?」
「克拉里斯,還有阿娜拉爾,還有主教、塔弗、小狼,所有人。」
抓她的人發出了不悅的低吼,波莉理解為「快走」。他指了指前方,他們看見一些更長的木船從湖那邊向他們駛來。
戰鬥結束了,波莉不知道誰勝利了、誰受傷了,甚至戰死了。她抓准機會跳進水裡,朝著岸邊奮力游去,但那個人追上了她,把她又抓了回來。
「你沒有權力不顧我的意願帶走我!」她掙扎著說。
他沒有回答。他扶起她,把她抓回船上。
「波莉!千萬別再那樣了!」扎克利心急如焚。
波莉好不容易喘過氣來。那個男人剛剛緊緊地箍住她,她快窒息了。
「波莉,別剝奪我的機會,求你了,我知道他們的治療師能幫助我。」
「但這要付出代價。」
「他們只想讓我帶你回去,因為他們以為你是個女神。」
波莉搖搖頭:「我不是女神,我沒有叫來大露易絲,它只是剛好來了。我沒有任何魔力。」她扶著船的一邊,入侵者在飛快地划槳,「他有名字嗎?」
扎克利笑了:「他的名字好像是洋蔥,我想。但他們的語言不完全是歐甘語,裡面夾雜了許多意義不明的哼哼和咕嚕聲。波莉,對不起,我必須讓你跟我來,真的對不起,但我沒有其他的辦法了。我需要你。如果你跟我來,他們的治療師會治好我的心臟。」
治好?波莉悲哀地想,他已經習慣了有錢人的邏輯,一切都能治好,但不是一切都能治好的。
突然,他們被其他船包圍了,所有人都舉起了槳,沒有槳的人舉起雙手拍起手來。
「看到了嗎?」扎克利高興地對她說,「他們看到你多高興啊。」
登岸之後,一個滿臉皺紋、仿佛蝕刻的長者來迎接她。他對她伸出手,將她扶出船。
「波——黎。」
她點點頭。
「泰納克。泰納克歡迎波——黎。」他帶她穿過狹長的岸邊,然後走過一片乾枯的草地,走向一個草棚,草棚里擺了一個蕨墊,類似於阿娜拉爾的蕨床。泰納克示意波莉坐下,他在旁邊跪坐在了自己的腳上。
和泰納克交談並不容易,他是湖這邊部落的首領。波莉這才知道,這次襲擊不過是聲東擊西,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她。沒有人受重傷。除了波莉,他們也沒綁走其他人。扎克利站在棚外,長者叫他進去,臉上幾乎沒有笑容,肅穆莊嚴。
「看啊,泰納克,我把她帶來了。」扎克利說,「現在治療師能治我的心臟了嗎?」他手捂著心口,焦急地看著長老。
泰納克說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說,波莉聽不懂。他的語言都是單音節的詞彙,語速也太快。她只能聽懂幾個詞:女神、雨水、憤怒,但拼不出完整的意思。
她看向外面,地面乾涸泛棕,比風族那邊差多了。岸邊和棚子之間的草全枯萎了,樹上的葉子也都毫無生機地垂落,落到地上。湖邊的天空透著一股芥黃色。湖面的水汽模糊了遠處的對岸,只看到山峰,從這邊望去山顯得更高,峰頂的白雪也更厚。融雪也許能幫助風之子灌溉作物。月亮在游雲間灑下銀輝。
泰納克站起身,轉向波莉,示意她跟上。他其實很矮,比剛才來獨木舟迎接她的時候顯得矮多了。他的腿很短,穿著皮綁褲,但他的步伐堅定,充滿權威。她跟他穿過一片帳篷,數量比湖那邊的多得多,人們走來走去。泰納克開始說話,她能明白他說白日的太陽不再溫暖,而是酷熱難耐。他帶著她一路向前,走向玉米地,這個時節本應早已豐收,但在月光中可以看到,地里連穗都沒結起來。泰納克又說了,這次更慢。她想他在說他的族人對土地滿懷敬意,妥善地照料,但土地背叛了他們。他小而深黑的雙眼盯著她,說如果沒有雨水,他們將餓死。
他帶她回到草棚,給她看放在角落的一卷皮毛,然後他向她鞠躬離開,示意扎克利跟上他。
幾分鐘之後,一個年輕的女人前來,將一碗糊糊樣的食品放在她身邊,害羞地看著她。
波莉謝了她,說:「我叫波莉,你是——」
女孩笑著回答:「朵伊。」說罷匆匆忙忙地走了。
波莉看到部落的人圍著篝火一起就餐,沒有讓她過去。為什麼?入侵者被捕獲之後也和風之子一同進食。但克拉普說過,湖這邊的人對俘虜和風之子對俘虜非常不一樣。
她吃下糊糊,她需要保持體力。也許這裡面的肉就是他們搶掠而來的風之子的牲口。然後她抱腿坐下,臉埋在膝蓋間,思考著。她意識到湖對岸的人也許沒有盛宴,不去掠奪還有存糧的其他部族的話,他們就沒有食物。她以前見過窮人,或者生活更落後的人,但沒見過挨餓的人。她躺下,知道自己需要休息,但她全身緊繃,部落的嘈雜聲讓她睡不著。這不像是風之子那樣歡快的歌聲,而是哀怨的低吟。他們在擔心克拉普嗎?那個俘虜,他們未來的首領。
她閉上眼睛躺著不動,嘗試休息一陣子,以便更好地應對接下來的事情,接著便陷入了令人絕望的死寂。她被困在了三千年前的過去,她也許再也回不了家了,現在還成了俘虜。
這都怪扎克利。
但扎克利沒有關上時間之門。
沒有。但是他把她帶到這裡來,帶到湖這邊來。扎克利太怕死了,什麼都想不清楚,如果換作是她,她會怎麼做?她也不知道。她閉上眼睛,陷入半夢半醒的狀態。恍惚間,她感到非常安全,湖對岸的愛的力量保護著她。風之子、主教、阿娜拉爾、克拉里斯、塔弗,甚至克拉普,他們都知道她在這裡,都會保護她。她側身睡好,知道有他們的保護,便放鬆下來。
半夢半醒之間,她還看到了塔弗,看到他銀色的雙眼,看到他柔軟濃密的睫毛,還有他淺色的頭髮。他在問她,問她是不是成了湖對岸部族的神,想知道他們怎麼抓住了她。盼望著他真的來到她身邊,她放鬆下來,睡得更香了。
「扎克利和他們中的一個人綁架了我。」
她看到塔弗怒不可遏地大喊:「怎麼會有人,扎克利怎麼也會做這樣的事?」
波莉喃喃地說:「克拉普說得對,棕土對扎克利做出了承諾。」
「承諾了什麼?」塔弗追問道。
「承諾他們的治療師會治療他的心臟,只要他把我帶過去。」
「但扎克利不會這麼做!」現在輪到阿娜拉爾憤怒了。
「我想如果你以為自己要死了,別人告訴你你可以活下去,你就只能想著一件事——活下去。不過我能肯定,他覺得我不會遭到危險,他們不會傷害他們心目中的神,不是嗎?」
「在滿月之前他們不會做什麼。」塔弗說,「哦,波莉,我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的。克拉普非常感激你幫他治療他的腿,也感激你在痛苦時握緊他的手。」
「他很好。」阿娜拉爾柔聲說,「他是個好人。」
「他說他很願意幫助你,幫助我們救你。」波莉翻了個身,深陷夢中不願醒來,夢中那個塔弗湊向她,手輕柔地放在她的耳朵上,然後摸了摸她的眼睛和雙唇。「我們給你凝聽的能力,」他說,「克拉普給你樹木的默默傾聽之力。」
「我們給你凝聽的能力。」阿娜拉爾柔聲說,「我給你湖水的傾聽之力,我知道你受到水的寵愛。」
「還有我,」塔弗的聲音低沉,「我給你理解風之低語的能力。我們是風之子,風就是神的聲音。聽,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阿娜拉爾重複道。
「不要害怕。」他們的話語在她的耳邊低回。她在硬地上翻身,反覆做夢。她竭力想著塔弗的承諾,她不會發生不測,但即便她自己也相信湖這邊的人信她是神,不會傷害她,她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在說,乾旱已經摧毀了這些人的生活,用一個神血祭能獲得更大的力量。
她躺在蕨墊上,身上蓋著毛毯,她想重溫夢中的溫暖,卻只是徒勞。她的大腦只能反覆思索尋求安慰。她游泳很快。她一輩子都在游泳,她的耐力和體力都超過常人。甚至還有人建議她去參加奧運會,考慮到她的能力,這個建議並非不切實際,但她和她的父母都覺得她不想參與那麼激烈的競爭。她想到了那個湖,意識到跨湖的距離太遠了,特別是水還那麼冷。外婆家的泳池有恆溫,也就七十二三華氏度。湖水冷多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不會跳湖逃走。
她被困在這個草棚里的時候,扎克利又在哪裡呢?人們唱歌跳舞的聲音輕了點。她跪坐在毯子上,可以看到那些人陸陸續續地從篝火旁走開,回到帳篷。盛宴結束了。說起來,這真的是慶祝的盛宴嗎?慶祝什麼呢,慶祝她這個神的來臨嗎?
黑夜仿佛有形的重擔壓在她的胸口。但這只是恐懼,她想,如果我能不害怕就好了。
她不禁戰慄,被當作祭品的人都是怎麼被殺死的呢?用刀嗎?用刀會比較快。
她緩慢沉重地呼吸,有意地用呼吸保持冷靜。其他帳篷一點聲音都沒有,流水輕輕地沖刷著岸邊。她屏息靜聽,嘗試回想塔弗和阿娜拉爾在夢中給她的能力,傾聽流水的能力。噓,流水在說話。噓,噓,平靜下來,睡覺吧。
起風了,風吹亂了樹枝,捲起乾枯的落葉。草棚靠著一棵大樹而建。樹的枝條壓在了棚頂,給予更多的遮蓋和保護。夏天樹冠葉子茂密的時候,可以遮陽。克拉普送給了她傾聽樹木聲音的力量,她的確收到了這份禮物,樹的低語隨著風飄過黑夜裡的湖面。她聽到規律的撲撲聲,就好像一顆巨大的心臟在跳動,節奏固定不變,就好像在堅定地傳遞著什麼信息。即便樹齡相同,櫟樹比起其他樹來也更顯得飽經風霜,已過百年,給人奇異的寬慰感受。
最後她想起塔弗的饋贈,珍惜不已。聽到風之語的力量,她細心傾聽風輕輕吹起她頭頂的枯葉,輕拂湖面,掀起陣陣漣漪,飄入草棚,撫摸著她的臉龐。她沒有聽到詞句,但是她感到一種深沉的舒服和安慰。
她睡過去了。
她睜開雙眼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泰納克坐在她旁邊,看著她。在他身後,日出的光芒已經將湖水染成了玫瑰色。太陽在白雪覆頂的山峰後升起,這些山峰在對岸庇護著風之子。現在波莉從湖的另一端看過去,它們卻顯得陰沉料峭。草棚外,人們在來回移動,她能聞到炊煙的香味。
陽光射入草棚,映在波莉身上。泰納克舉起一隻手,指著什麼。一開始她不明白他蒼老的手指是想表示什麼意思,然後她意識到他在指她的頭髮。泰納克以前沒見過紅髮。晚上紅髮不明顯,太陽出來之後,波莉的一頭紅髮被照得發亮。她不知道怎麼解釋紅髮在她的時間裡並不罕見,只好禮貌地說:「早上好。」
「克拉普——」泰納克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緊張。
她慢慢地回答道:「克拉普的一條腿斷了,我們的治療師在治療他,他會好起來的。」
「他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俘虜會怎麼樣。」
「他一定要回來!你是神,我們需要幫助。」
「我不是神,我只是普通人。」
「你召喚了大蛇,它就來了。」
「對不起,那與我無關。我沒有那種力量,我不知道為什麼蛇會來,這只是巧合。」她希望他能夠明白她磕磕巴巴的歐甘語,了解她想說的大意。
「蛇,是誰?」
「露易絲只是一條平常的黑蛇。它不傷人。」
「蛇的名字?」
「大露易絲。」
泰納克發出一記哼聲,意義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過了幾分鐘,他帶來了一木碗某種糊糊。
她接了過來:「謝謝你。」
「你能召喚雨水嗎?」他問道。
「我也希望我能。」
「你必須試試。」他布滿皺紋的臉看上去很慈祥,帶著些哀傷,完全沒有惡意和姦邪的樣子。
即便在我的時間,她暗自想,我們自以為可以掌控很多事情,我們還是不能完全預告天氣,更別提掌控天氣了。我們也有乾旱、水災和地震,我們所在的星球仍然不穩定。
「你會試試嗎?」泰納克說。
「我會試試。」
「你從哪裡來呢?你們有神嗎?」
她點點頭。因為她兒時成長在與世隔絕的島上,沒有多少系統的神學知識。島上沒有主日學校,但她家的飯桌上除了科學,也會談到哲學和神學。她的教父是一位英國教士,教導了她上帝的愛和憐憫。上帝是神秘又偉大的,卻不能像「兩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構成水」那樣直白地去理解。上帝關懷所有用愛創造出來的人,包括三千年前的這些人,克魯巴主教也相信慈愛的上帝。儘管信奉實用主義,露易絲醫生也相信主。
阿娜拉爾談起過存在神,這個名字不錯。「我們相信存在神。」波莉堅定地對泰納克說,「祂是關懷我們、創造我們的主。」
「這位存在神需要祭品嗎?」
「只要愛。」她說。但也許愛才是最大的犧牲。
「這位存在神能賜予雨水嗎?」
「並不是每時每刻,我們也有乾旱。」
「你來的地方也有乾旱?」
確切說,是來的時間,她想,但只是點頭,沒有辦法解釋清楚了。
她的時間有什麼東西可以讓泰納克驚嘆嗎?她摸了摸紅外套的口袋。她身上還有不少東西,小玩意,在泰納克眼裡可能都有著神秘的力量。她的手指摸到了扎克利的守護天使。她拿了出來,放在泰納克面前。扎克利送她這個天使,因為他關心她。
泰納克出神地看著這個天使,臉上幾乎顯現出敬畏的神色,然後疑惑地看向她。
她指了指畫像上的小孩,然後指了指自己,再接著指了指天使,隨後張開雙手仿佛要抱住泰納克的整個部落,抱住帳篷、抱住湖水,還有遠處白雪覆蓋的山峰。
泰納克從她手裡拿過畫像,認真地端詳起來,過會兒又抬頭看看波莉,低頭又看看畫像。他指了指天使,手指覆上天使的翅膀:「會飛?」
「會。」
「女神?」
波莉搖搖頭:「天使。」
他跟著她念這個詞:「天——使。天——使會幫助你?」
她點點頭。
「天使會保護你不受傷害?」
「天使愛我。」她認真地回答。
他重重地點了好幾下頭,將畫像反過來,看著背面的木頭,又反過來細看正面的天使和孩子:「你哪裡拿的?」
「扎克利給我的。」
「扎克利,扎克利。你現在說扎克利。」
她伸手去接畫像:「請還給我吧。」
他抽回手,仍緊緊地握著畫像。
「請還給我。」波莉又說了一遍,伸手去拿畫像。
「不!泰納克需要天使的力量。」
她為什麼還想拿回那個天使像呢?如果她從他手裡搶,其他人會過來幫他。她盯著他幽暗的眼珠說:「天使對我是好的力量,對你是壞的力量。」
「不是。我拿了天使,我拿了你的力量。」
如果因為泰納克搶了天使像就深感威脅,顯然是荒謬的,那不過是一塊木版畫。扎克利也說了,不值什麼錢,只是表示他對她的關愛,象徵他的保證——他永遠都不想傷害波莉。她的聲音顫抖了:「你拿了壞力量,壞力量。」她只能一遍一遍地重複。
一聲低吼傳來,她分神一看,渾身濕透還在滴水的歐甘朝她沖了過來。
「小歐!」她喜出望外,就好像看到了塔弗一樣。
歐甘站在她的身邊,對泰納克齜牙。
「給我。」她再次索要天使,「看到了嗎?我是好力量,你只有壞力量。」
泰納克把天使像塞回她手裡,快步走開了。
歐甘輕輕地舔了舔她的手,她也撓了撓它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