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星光之歌

2024-10-11 01:28:31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雅麗思離開帳篷悄悄溜到沙漠,她跑向巨獅盤踞的大石,而巨獅看見她奔來便躍下大石。她張開雙臂撲向它,抱住它的頸子,啜泣著,因此幾乎聽不清楚她說的話:「拉麥爺爺就要死了。」她的淚水浸濕它的鬃毛。她哭完之後,這隻大獅子溫柔地舔干她的淚痕,雅麗思坐在它的前掌之間,他們就這麼靜靜坐著,無言地用心靈交流。

  星星在他們上方輕輕舞動,微微發光。獅子和女孩誰也沒有動。但雅麗思倚在獅子胸口,聽著那沉穩的心跳伴隨星星的歌唱,緩緩進入一片寧靜祥和。

  

  丹尼斯坐在拉麥爺爺的帳篷外頭,坐在無花果樹下的老樹根上,希加實在他腳邊。他們動也不動。在他們之上的星星安靜不語。

  在帳篷里,諾亞扶起父親好讓他能呼吸。

  「我的兒啊,」拉麥輕語,「對我以及這片土地來說,你都是上天的恩賜。」

  諾亞無聲的淚水滾滾而下,流進鬍鬚:「我是這麼的固執、愚笨……」

  他的父親虛弱地笑了:「我並沒有否認你是個凡人。你聽到神說的話語了嗎?」

  「我努力過了,爸爸,真的。」

  「神告訴我,祂的祝福將經由你降臨……」老人的氣息變弱了。

  「噓,爸爸,別說了。」

  「那……那將是我們最後的……」

  「我會聽從的,爸爸,聽你的,也聽神的。」

  「不管神說什麼你都會……」

  「是的,爸爸,不管神要我做什麼,我都照做。」

  「無論……」

  「無論它有多麼古怪離奇。」

  「雅麗思……」

  諾亞臉上的淚水放肆地奔流:「噢,爸爸,我不知道。」

  「別怕,」一瞬間拉麥的聲音變強了些,而且聽起來像是撒拉弗,但它很快退了下去,他說話的聲音又成了微弱的低語聲,「神會看顧這一切……」

  「爸爸,爸爸,別離開我。」

  「不要絆住我,我的孩子,我的兒……」

  諾亞淚如雨下。

  「我們親愛的雙胞胎……」

  「什麼事,爸爸?」

  老人喘著氣,然後綻出一抹不可思議、帶著歡欣的微笑,那光芒幾乎照亮了陰暗的篷內,是閃電讓這個笑容如此清晰的嗎?

  「爸爸!」諾亞哭喊起來,接著又喊一聲,「爸爸!」他的啜泣如同海浪般淹過沙漠。

  星星不再歌唱,天空一片寂靜。希加實坐直身子,耳朵高豎。丹尼斯抬起頭,星星似乎不再發光。

  突然間有一位撒拉弗站在他面前,此時星光再度落在他仰起的臉龐上。

  雅弗和亞何利巴瑪以自己的方式為拉麥爺爺守夜,他們進入沙漠,握著手,安靜地坐在他們常去的大石上。

  最後雅弗先開口:「感謝神讓爸爸和爺爺言歸於好,否則現在這一切更令人……」

  亞何利巴瑪微笑了:「兩個固執的老人。是呀,這樣比較好,得感謝丹促成這件事。」

  「我在沙漠裡發現這兩個小巨人的那一天,實在是充滿喜樂的日子。他們是如此盡心盡力地照顧爺爺。」

  亞何利巴瑪嘆息道:「我們會很懷念他。尤其是雅麗思,在我們當中,她和爺爺最親近。」

  「沒錯。」雅弗用手輕搖她滿是黑髮的頭,「不過爸爸也說過,爺爺現在過世是最好的時間點,他年紀太大、身體太弱,沒辦法承受旅行。」

  「什麼旅行?」亞何利巴瑪問。

  雅弗的眼神黯淡下來:「噢,我親愛的,我之前答應要告訴你這件事。爸爸說神對他說了奇怪的話語,而且給了非常清楚明確的指示。」

  「什麼指示?」

  雅弗一臉不自在:「噢,我的妻子,真的非常奇怪。神要我的父親造船,一艘方舟。」

  亞何利巴瑪原本靠著她的丈夫,現在突然坐直了身子:「方舟?在沙漠中央?」

  「我說過它很奇怪。」

  「他會不會弄錯了?」

  「神嗎?」

  「不是神,是你父親。他有沒有可能弄錯了神的意思?」

  雅弗搖頭:「他聽得非常確定。他說神也告訴過拉麥爺爺這兒將要發生的事。」

  「方舟,」亞何利巴瑪皺起濃眉,「在沙漠裡造一艘方舟,這一點也說不通啊!你父親跟別人說過這件事嗎?」

  「還沒有。」雅弗將她拉回來靠著他,「他說他們會笑他。」

  「沒錯。」亞何利巴瑪同意這說法,但她沒有笑,「那方舟要用什麼造呢?」亞何利巴瑪問。

  「用歌斐木,至少我們不缺這種木材,它多得很。里外要抹上松香,這樣才防水。」

  「防什麼水?」雅弗不說話,她轉過身子,這樣才能和他面對面,「這聽起來一點也不像你父親。」

  雅弗壓低聲音說:「這也不像神會說的話。」

  亞何利巴瑪輕撫他的臉:「我們並不知道神到底是什麼樣,神是一個謎團。」

  雅弗笑了:「所以沙漠裡會有一艘大船。」

  「有多大?」亞何利巴瑪問。

  雅弗伸展雙臂:「長三百腕尺,寬五十腕尺,高三十腕尺。」

  亞何利巴瑪好奇地問:「神把尺寸說得這麼清楚詳細嗎?」

  「據爸爸的說法正是如此。」

  「我不懂。」亞何利巴瑪說,「真希望你有機會跟爺爺談這件事。」

  雅弗搖搖頭,擦去眼中的淚水。

  「至於我們的雙胞胎,」亞何利巴瑪說,「他們現在該怎麼辦?」

  「也許讓他們繼續照顧爺爺的果園和菜園吧,不過我不確定。爺爺過世只是一連串改變的開始而已。」

  亞何利巴瑪點點頭:「星星的歌聲中也出現了不和諧的音調。」

  「你聽見了?」雅弗問。

  亞何利巴瑪點頭:「它們的歌聲和以往不一樣。沒錯,因為我以前曾經聽過。不過為什麼爺爺過世會是改變的開始?他已經非常老了。」

  雅弗同意:「他過世是件非常自然的事。」

  亞何利巴瑪打趣地說:「也許這件事的詭異之處在於爺爺過世的時間點,剛好是神下了奇怪的指令給他兒子?」

  「噢,我親愛的,」雅弗說,「你真聰明。有時我真希望你不是如此聰明!」

  他們擁抱對方,雅弗的唇印上她的,他們在彼此的愛中得到慰藉。

  當大家發現桑迪既沒有回到拉麥的帳篷,也不在諾亞的帳篷時,引起一陣極大的恐慌。

  諾亞的兒子與他們的妻子都隨著瑪特列跨越沙漠而來。他們神情哀傷,站在拉麥爺爺的帳篷外面。

  「我們沒看見他。」雅弗焦急地對父親說,「還以為他跟你一起回來了。」

  雅麗思轉向她的哥哥:「我們是如此地沉浸在自己的傷痛中,所以根本沒注意到……」

  諾亞捻著鬍子:「他說他會跟在我後面。」

  含開口道:「無論發生什麼,現在都沒辦法去找他,至少不能在太陽升起的早晨。」

  雅麗思對丹尼斯解釋:「在我們這裡,在這樣的高溫之下,必須儘快埋葬死者。」

  丹尼斯努力藏起因桑迪莫名其妙的缺席而感到的驚慌。桑迪向來讓人信賴。如果他有什麼理由無法跟著諾亞回到拉麥爺爺的帳篷,無論是用什麼方法,一定會傳消息回來。

  但是怎麼傳?這裡又沒有電話。不過他不會想辦法找撒拉弗嗎?他不會就這樣跑掉而不告訴任何人他的去向。

  瑪特列以充滿母愛的手臂摟住丹尼斯:「我們現在必須先為拉麥爺爺進行塗油儀式,好為傍晚的葬禮做準備。在那之後,我們將悲傷放在一旁,去尋找沙地。我認為一定有個合理的解釋可以說明他為什麼缺席。」

  亞拿想到:「說不定他和我妹妹在一起,我想他們應該非常喜歡彼此吧!」

  丹尼斯搖搖頭。他不相信。桑迪不會在明知拉麥爺爺即將離世的時候跟提格拉跑掉的。

  雅麗思的手滑進他的掌心,安慰性地捏捏他。她像蝴蝶一般輕輕地在他臉頰上一吻,然後跟著她母親以及其他女人進入帳篷。男人待在帳篷外為拉麥的遺體塗上油以及香料,再裹上乾淨的白色獸皮。

  太陽高掛天空,那樣的烈日對於人的影響,就像銅鑼巨響一樣令人無法承受。

  雅弗說:「別想在這樣的氣溫下私自跑去找他,丹,太陽會把你擊倒的,而且這一點也幫不上你哥哥的忙。」

  如果不是雅弗,他已經戴上瑪特列的草帽跑去找桑迪。不過丹尼斯知道雅弗是對的。

  「他一定躲在某個陰涼的地方。」閃說。他們坐在棕櫚樹下的濃密樹蔭下。「別擔心,丹,沙地是個敏銳的孩子。」

  「是呀,不過……」丹尼斯說著,又頓住了——諾亞的一家人全都在為拉麥爺爺而哀慟。

  希加實也在帳篷里和女人、老人一起。他知道這隻長毛象此刻不關注他和桑迪也情有可原。說到底,那畢竟是拉麥爺爺的長毛象。

  帳幔被推開了一個小縫,希加實拖著腳步走出來,它朝著丹尼斯舉起象鼻。這動作帶著悲傷的意味,並且它還要丹尼斯抱起它,那簡直就像是小孩要人抱的動作。

  丹尼斯舉起它來,緊緊摟住,淚水滾落在長毛象那毛茸茸的頭上。

  日落的時候,諾亞和他的兒子們將拉麥爺爺的遺體抬到一個離沙漠不是太遠的洞穴里。其他女人跟在後面。當諾亞、閃、含以及雅弗在洞穴里挖坑的時候,丹尼斯和雅麗思、亞何利巴瑪站在一起。丹尼斯想要幫忙挖坑,不只是出於對爺爺的敬愛,也是為了不想一直掛念、擔憂桑迪。

  諾亞和藹地對他說,依照習俗,只有兒子才能為死者做這項最後表達敬愛的工作,並且丹尼斯應該和女人及女婿們在一起,因為他已經是家族的一分子了。

  太陽降至地平線下,天色一片深紅。太陽完全消失後,遠遠的地平線泛著微微的光,月亮從地球邊緣悄悄地露出來。當它升起時,它平日如鑽石般的光華似乎異常地微弱。在一旁的丹尼斯覺得他好像聽見了一首輕柔且哀傷的輓歌。一顆星星亮起,接著又一顆,再一顆。它們和月亮一起歌頌,歌頌拉麥漫長的一生,如此充實飽滿的生命,並且在臨終前能和他的兒子重修舊好。

  諾亞和瑪特列的大女兒們——瑟拉和曷拉,還有她們的丈夫、孩子站成一圈,大聲慟哭。瑪拉抱著孩子站在一旁。她為烏吉爾無法到場而道歉,並且以好奇的眼光看著丹尼斯。

  諾亞則用她為烏吉爾道歉的理由回敬給她,用來解釋桑迪缺席的原因。

  「為什麼?」瑪拉問,但沒有人回答。

  亞何利巴瑪低聲對雅弗及丹尼斯說:「瑪拉回去之後會問烏吉爾關於桑迪的事。」

  雅麗思低語:「他會知道嗎?」

  亞何利巴瑪搖搖頭:「就算他知道也不會說。我懷疑拿非林和這件事有關。」

  雅弗皺眉:「我希望你這次別說中才好。」

  丹尼斯看著他們,心中出現另一種恐懼。

  墓穴挖好了。

  當拉麥爺爺的子孫將他的遺體抬起並搬進墓穴時,丹尼斯感覺到——並非真的聽見——他身後有人,他轉過身,看到金色的撒拉弗站成半圓形。又一次,他清楚聽見了星月之歌。

  愛瑞爾喚著:「雅麗思!」

  由于震驚,她發出了一聲小小的哭喊。

  愛瑞爾朝天舉起手臂及翅膀,那歌聲愈來愈強:「為拉麥爺爺而唱吧!」

  雅麗思順從地仰起頭,開始唱起一曲沒有文字的旋律,有著令人聞之心疼的美麗。在她之上,群星與明月與她相和;在她身後,撒拉弗也以管弦的音調加入這首協奏曲。

  雅弗牽著亞何利巴瑪走到乾淨的沙地上,隨著歌聲起舞。含與亞拿跟著加入他們,四個人在星空之下,以牽手、分開、旋轉、牽手、跳躍這樣的舞步來回重複。閃和以利沙巴也來了,然後是諾亞和瑪特列,接著是幾個女兒和她們的丈夫,然後雅麗思也牽著丹尼斯,帶他走進如萬花筒般、跳舞的人群里。他感到無法言喻的喜悅、悲傷與奇妙,直到他忘了桑迪,忘了拉麥爺爺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的帳篷里,忘了他長久以來想要回家的渴望。天際的一片深紅轉為柔和的玫瑰灰,接著變成淡紫,變成藍色。越來越多的星星亮了,蒼穹的一片和諧與銀河的舞蹈交織起來,是如此光輝燦爛。跳舞的人群慢慢分開,停了下來。丹尼斯帶著悲喜混合的心情閉上眼睛,在這首追悼曲結束時才睜開眼。天空因星月的光輝而燦爛發亮。撒拉弗消失了。雅麗思站在他身旁,淚水從臉頰上滾滾流下。

  諾亞和他的兒子們將拉麥爺爺的墓穴填滿沙土。

  桑迪睜開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他的四肢是麻的,不知是誰戳了他一下,讓他暫時麻醉癱瘓了。他的手足在恢復知覺的過程里感覺到奇異的刺癢。他知道雅弗、雅麗思還有諾亞帳篷里其他人用的小吹箭,他猜應該是有人用類似的東西把他弄昏了。

  為什麼?

  他聞到山羊的味道、尿臊味還有汗水味。等到眼睛適應黑暗之後,他發現自己在一個小帳篷里。排煙孔被蓋住了,光線幾乎透不進來。這裡比諾亞或是拉麥爺爺的帳篷都要小得多。他想動動手卻發現自己被綁住了,皮繩綁得很緊,他的腳也是。

  一旦恢復知覺,他便拼命蠕動身體,終於坐起身來。他的背靠著帳篷的粗皮,被綁住的手放在身體前。他舉起手想把皮繩咬開,但是那味道令他想吐。皮繩把他的手勒出好多傷口,根本不可能把它咬斷,也找不到打結的地方可以解開。

  他停下無用的反抗,開始思考。

  他是在從諾亞的帳篷回到拉麥爺爺的帳篷的路上被綁架的。為什麼?通常綁架犯都是有所圖的,抓他當人質對誰有好處呢?這個世界既沒有金錢也沒有政治犯。就他所知道的,並沒有人與諾亞或是拉麥爺爺為敵啊。

  所以,到底是為什麼呢?

  他的肚子咕咕叫。他被吹箭給弄昏了多久?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他甚至看不到任何光線好找出帳幔在什麼方向。排煙孔透下來的光非常微弱,也許那是星光也說不定。

  一定有帳幔。他沿著四周蠕動爬行,腳踢到了帳篷的牆,然後他再用腳趾去感覺。這動作讓他耗盡了精力,但還是找不到出口。他又爬,一次又一次。最後他的腳感到有一道粗粗的東西。他推開了帳幔,打開了一道小縫,足以讓他看清現在的確是晚上。天上的星星映出地上一棵樹影的輪廓。對於自己身在何處他毫無頭緒,甚至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同一塊綠洲上。

  用盡力氣之後他睡著了,頭露在帳篷外面。陽光照在眼皮上讓他醒了過來,他努力縮回帳篷,靠著獸皮坐在入口。肚子發出又響又餓的聲音——他真想吞下一大碗拉麥爺爺做的濃湯。

  爺爺。

  等他離開這帳篷回到原來的地方時,就再也見不到那個看著爐火的乾枯瘦小的男人了。

  好了,桑迪,他那麼老了!777歲了,諾亞也快要600歲了!年紀根本沒有意義。但是他相信他們,而且在洪水之後,人的壽命就沒有那麼長了。至少他記得是如此。

  「雙胞胎!」

  是個輕軟的女孩子嗓音。他的心跳了一下,是雅麗思嗎?

  「雙胞胎?」她又喊一次。

  「哈囉,提格拉。」他一點也沒有歡迎她的意思。他想起之前丹尼斯跟他說過提格拉一家人的事,原來綁架他的是這些人。顯然這是人類天性的一部分,即使再大的洪水也沖不去。這場洪水越來越沒有必要了。

  「你認得出我的聲音!」她咯咯笑。

  不,是你身上的味道,骯髒鬼。他很想這麼說。

  她推開帳幔,將它往後拉好,讓陽光照進來。她的頭髮和平日不同,更加閃亮耀眼。她的圍布是白色的山羊皮。

  「丹尼斯?」她有些遲疑。

  「桑迪。」

  「噢,我真高興是你!丹尼斯似乎不太喜歡我,可是你跟他不一樣,對不對?」

  「我為什麼要喜歡綁架我的人?而且還把我綁起來不給我東西吃。」

  「可是我沒有!」

  「你明明就知道這件事。」

  「可是我沒有做啊!是我爸爸和哥哥做的。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害你的!」

  「那讓你爸爸或哥哥傷害我就沒關係嗎?」

  「噢,親愛的沙地,我沒辦法阻止他們啊!我帶了食物來安慰你。」

  他聞了聞。有陣食物的香氣壓過了帳篷的味道,甚至也蓋過了提格拉的香水味和體味。

  但是他們都能用吹箭把他毒昏,吃這些食物會沒事嗎?

  提格拉說:「這是我做的,我知道它沒問題,也很好吃。」

  「我的手綁著沒辦法吃東西。」

  她停下來,顯然是在想這個問題:「我可以餵你!」

  「不,我又不是小孩。幫我鬆綁。」他沒有說「請」,他怎麼會被這種女孩子吸引?

  她又停了一下:「好吧,我幫你鬆開手,然後留在這裡陪你吃。」

  「還有腳。」桑迪命令她,「我得上洗手間。」

  「什麼?」

  「我得去尿尿。」

  「看在海雀的分上,你不能在帳篷里解決嗎?」

  「不行。如果你想要的話,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我不在乎。不過我非去不可。」

  她跪在他身邊開始解開那些皮繩,先解開他手腕上的,然後是他腳踝上的。當他完全自由之後,他站起來,覺得搖搖晃晃的。這個帳篷不像拉麥爺爺的或是諾亞的那麼高,他撞到了屋頂的獸皮。

  她握住他的手,揉著他被皮繩磨傷的手腕。

  「走吧。」他說。

  「去哪裡?」

  「我跟你說過了,我得去解放一下。」

  「那跟我來。」她將他拉出帳篷外,帶他來到幾英尺遠的一處小小的、長滿草的小丘。這地方沒有樹叢可以遮蔽,更談不上什麼衛生。「去吧。」

  「轉過去。」

  「你會逃走。」

  他看向四周。他認不出這與世隔絕的小帳篷位於綠洲的哪一部分。不遠處有一些棕櫚樹,一塊岩地上有零星幾隻黑白相間的山羊在昏黃的天色下吃草。他完全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走。「我不會跑掉。」

  「你說的哦?」

  「對,我答應你。」他很懷疑自己的承諾能比她的好多少。上完之後,他說:「好了。」

  她轉過身再次牽起他的手:「現在來吃一點我做的燉山羊肉吧!」

  他們回到帳篷,她用木碗盛了滿滿的肉和菜給他。他已經學會用手指吃東西,就算不像雅麗思那麼優雅,但也不至於吃得自己滿身都是。提格拉的廚藝還不壞。山羊肉有點硬,但是她煮得夠軟。他吃完之後,用手指把碗清乾淨了,這才覺得舒服一些。

  「我得再把你綁起來。」提格拉一臉抱歉,「他們一點也不喜歡我把你放開。」

  「他們是誰?」

  「噢,就是我爸帳篷里的那些人。」

  「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

  「把我綁來這裡,把我關在這個臭帳篷里。」

  她聳聳肩,亂笑一陣:「我怎麼會知道?他們總是在計劃著什麼。」

  「你沒有嗎?」

  「我只是個女孩子啊。」她一臉正義感,「我喜歡你!我幹嗎把你綁起來?」

  「那就不要綁。」

  她拿著皮繩:「可是我得這麼做。」

  「為什麼?」

  「他們會氣瘋的。他們會打我的,說不定會殺了我。」

  會嗎?他不確定。不過現在他可以理解丹尼斯不想跟提格拉有任何關係的心情了。再也沒有下一次。「他們要把我留在這裡多久?他們以為這樣會得到什麼好處?」

  「諾亞的葡萄園。」

  「什麼!」

  「諾亞的葡萄園。那是所有綠洲里最好的。」

  「這太蠢了,諾亞才不會放棄他的葡萄園,那是他的生命。」

  「他最好放棄。」提格拉說,「不然他們會殺了你。」

  桑迪猛地站起來,簡直氣壞了,他的腦袋頂到屋頂:「他們知道拉麥爺爺快死——過世了?」

  「當然。」

  「他們是禽獸。」

  「他們很聰明。他們知道每個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個又老又蠢的拉麥身上,沒有人會想到你。他們非常聰明。」

  「噢,不,他們才蠢。」桑迪說,「沒有人會對這種要挾低頭的。諾亞不會把他的葡萄園給任何人。」

  「那他們會殺了你。」

  「那有什麼好處?他們還是得不到葡萄園,而且如此一來他們還犯了謀殺罪。」

  「噢,沙地,坐下來,這個帳篷不是給巨人用的。我不想把你綁起來,但是我一定得這麼做。除非……」

  「除非什麼?」

  「跟我走。」

  「那你的家人會怎麼想?」

  「他們會氣死。不過我在乎你比在乎他們多啊!」

  他不相信她,這裡有陷阱。一定跟拿非林有關,跟那隻蚊子洛夫凱爾有關。至於是什麼呢?他不知道。提格拉並沒有愛他愛到去惹家人生氣的地步,她一點也不愛他,但是她聽洛夫凱爾的話。

  他覺得被刺了一下,於是伸手去拍打,卻沒打到那只在帳篷里嗡嗡叫的蚊子。他火大了,抓著被咬的地方對她說:「把我綁起來然後滾出去。」

  她的臉和他貼得很近:「你不跟我走嗎?」

  「不。」

  「你寧可冒被殺的危險也不跟我走?」

  他的嘴扭曲成要笑不笑的模樣:「有些事比死還慘。」然後他笑了,因為提格拉一點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還沒把你綁起來……」她低聲說。

  「是啊。」

  「你是巨人,你可以把我抓起來然後逃走,你可以跟他們說,如果他們想把你抓回來,你就會殺死我。」

  這倒是個好方法。他搖搖頭,一股強大的哀傷向他襲來。提格拉從來不知道帶著長槍長矛、長弓長箭的偉大英雄,但那卻是她希望他去成就的。如果他想要做的話,他是做得到的。

  是什麼讓他拒絕這誘人的提議呢?是什麼要他對她說「不」的?他懷疑這一切都是拿非林的詭計。

  哀傷再度襲來,他不會選擇暴力作為解決的方式。原子彈會毀掉這世上的一切,而現在這個世界感覺不到它的可怕。

  是呀!他可以輕易地制服提格拉,她甚至主動要求他這麼做。但就算這一切都出於單純的動機,他還是沒辦法這麼做。以暴制暴只會惹來更多的暴力事件。他的胃糾成一團。

  「你確定嗎?」她的聲音帶著哀鳴。

  「確定什麼?」

  「確定你不跟我走啊。」

  他的微笑不帶一絲笑意。他很確定提格拉不懷好意:「不,提格拉,我不會跟你走。是的,對你來說我是個巨人,我年輕力壯,但那又怎樣?我一樣熬不過沙漠,我看過那裡的屍骨,並不是只有動物而已。」

  她噘起嘴來,表情陰沉:「我還以為你喜歡我呢!」

  「你是很秀色可餐,提格拉。現在麻煩你把我綁回去,或許你不必綁得像之前那麼緊。」

  她覺得被冒犯了。她儘可能地把皮繩綁緊,故意狠狠地拉緊,但是桑迪也用力不讓她得逞。她在盛怒下離開,在身後把帳幔甩回去。

  他不在意黑暗,從篷頂的洞邊透進的光線已經夠了。他得好好想一下。他快被自己的反應給搞昏頭了。他和丹尼斯從小打架的次數都差不了多少,雖然可能沒有他們的姐姐梅格來得多。他們多半都是玩團體遊戲,而不是像拳擊或摔跤這種一對一的活動。他是懦夫嗎?他知道提格拉的父兄絕不會猶豫用弓箭、石刀或是長矛來對付他的。他也知道他們有殺死他的能力,不管他逃走或留下來都一樣。事實上,他認為留下來的存活機會比這樣貿然逃進沙漠裡還來得大,至少還有機會研究哪條逃亡路線比較好。與其說他在害怕,倒不如說他在憤怒。他不認為自己是個懦夫。

  所以呢,接下來該怎麼做?暴力解決不了問題。這些沙漠裡的矮小居民已經習慣於這種方法,他不想變得和他們一樣。

  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已經去找諾亞提出這個瘋狂的要求了。他不像丹尼斯那麼了解諾亞,但他不認為諾亞會低頭。他拒絕提格拉也不是低頭,絕對不是。

  將拉麥爺爺埋葬進小洞穴之後,歌聲停了,撒拉弗也離開了,諾亞和他的家人慢慢地走回大帳篷。每次經過露出地面的大石或洞穴,雅弗就會緊握他的弓和吹箭,丹尼斯則緊跟在後。

  「我不喜歡這樣。」諾亞說。

  丹尼斯和雅弗在檢查過一個小山洞的陰影之後回來,星光如此耀眼,陰影隨之更加深了。「桑迪會是在沙漠裡迷路了嗎?」丹尼斯的聲調因為焦慮而比平時來得沙啞。

  他們聽見遠處傳來一聲咆哮:「餓!」

  雅麗思握住丹尼斯的手,緊捏一下。

  閃說:「如果人面獅身怪在喊『餓』,那表示它沒找到東西吃。」

  亞何利巴瑪說:「別擔心人面獅身怪,桑迪曾經把它從拉麥爺爺的帳篷里趕出去。」

  若是他們在沙漠裡相遇,桑迪能夠再次把它趕走嗎?丹尼斯不確定,尤其是在他自己跟人面獅身怪交過手之後。

  以利沙巴說:「桑迪絕對不會一個人四處亂逛的。」

  雅麗思點頭:「他是跟著你回拉麥爺爺帳篷的。」

  諾亞搓著鬍子:「是啊,是啊,我們是這麼想。但是他沒有來,我們以為他一定留在了大帳篷。」

  亞拿說:「這個嘛,他也不在那裡,就是這樣。我還是認為他跟提格拉在一起。」

  沒有人接話。星星緩緩地划過天際,丹尼斯試著傾聽它們的歌聲,但什麼也沒聽到。在那首為拉麥爺爺吟唱的輓歌之後,它們寂靜無聲。

  抵達大帳篷時,月亮已沉入地平線。他們個個又累又傷心,而且憂慮不安。

  「現在,不管要做什麼,我們每個人都得先吃點東西。」瑪特列說。

  諾亞說:「她說得對,來吧,丹。」

  丹尼斯接過瑪特列的肉湯,他知道不管未來發生什麼,都需要所有的精力去面對一切。

  閃用硬牙將羊肉從骨頭上扯下,以利沙巴遞給他一碗肉湯:「你會去找沙地嗎?」閃是個獵人,他最清楚綠洲和沙漠這一帶。雅弗和含在葡萄園工作,離家近。閃會負責找人的任務,丹尼斯對以利沙巴投以感激的一眼。他心不在焉地拍拍細拉,讓它的鼻子放在他膝上。

  閃看見丹尼斯喝完肉湯,便對他點點頭。他拿起一支靠在帳篷內牆的長矛遞給丹尼斯。丹尼斯接過來,雖然他希望永遠用不上這東西。閃檢查裝了吹箭的小箭筒,拿起第二支長矛,又對丹尼斯點點頭,沒有說話。男孩跟著這個矮壯的男人走出帳篷,感覺到一絲希望。閃身上某些特質讓他覺得有信心。

  諾亞說:「雅弗和我會在綠洲附近的小路找找看。」

  含說:「亞拿和我會去集市看看。」

  瑪特列的語氣有些期望過高:「萬一沙地回到帳篷里,我們會通知大家的。」

  閃和丹尼斯推開帳幔,星光微微,東邊的地平線染著一抹光線,熱氣在沙漠中的海市蜃樓里閃動著。丹尼斯戴著瑪特列織的帽子防曬,希望日出之後還夠用。

  閃看著他:「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你一定得回帳篷去。」

  丹尼斯點頭。閃和雅弗都是對的,他的皮膚已經因熱氣而開始覺得刺痛,而這痛楚並不輸給他滿心的焦慮。他一直不讓自己去想桑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跟著閃,一路跟著走。這徒勞無功的搜尋似乎漫無止境。在經過了幾小時之後,他問:「希加實在哪裡?」

  含說:「它會待在拉麥爺爺的墓旁哀悼一整天吧。然後它會來找我們,細拉會幫它走出哀傷。」

  「希加實能找得到水源。」丹尼斯說,突然湧起希望,「你覺得它能找到桑迪嗎?」

  閃倚著長矛想了想:「長毛象是很特別的生物,它們會做很奇怪的事,我們試試吧。」

  閃走得很快,但是丹尼斯的腿比較長,很容易超過他,所以丹尼斯提醒自己要放慢腳步。

  埋葬拉麥爺爺的地方大約在諾亞和他的帳篷之間,等他們到達的時候,太陽已經高掛在天空了。希加實趴在地上,四肢攤開,在聽到腳步聲靠近時,像扇子一樣的耳朵豎得高高的。

  丹尼斯快步跑向他:「希加,你覺得你能找到桑迪嗎?就像你找到水源那樣?」

  長毛象的眼睛原本裝滿了哀愁,但是現在亮了起來。閃在希加實身邊跪了下來,彎腰靠近對它輕聲說話,親密地溝通。

  長毛象舉起鼻子,就像一個小小的、充滿希望的號角。

  丹尼斯的眼睛也一樣滿是希望:「噢,閃,桑迪會不會出什麼事?」

  閃的聲音沉重:「有些人心地不好,而且內心的幻想只會讓他們做出邪惡的事。」

  「那拉麥爺爺呢?」丹尼斯問。

  閃撫摸著鬍子的動作和諾亞很像:「爺爺很清楚這一切。世界上邪惡的事情很多,而且是聞得出來的。你沒有那種味道,沙地也沒有。爺爺說過,你們的心有一種很強的暖意,那是一種很好聞的味道。」

  「謝謝你。」丹尼斯說,「我們走吧。」

  閃搖搖頭,往上看看太陽:「我原以為這時候我們應該找到他了。」

  「走啊!」丹尼斯催他。

  「丹,我得去打獵,不然晚上沒的吃。」

  「可是……」

  「我的姐妹和他們的家族需要很多食物,你沒注意到嗎?」

  葬禮上的烤肉還不夠嗎?丹尼斯憤怒地想。

  「丹,我們必須吃東西,不然沒有力氣去……」

  丹尼斯轉向希加實:「走吧,希加。」

  「丹,我獨自去打獵狀況最好,不過我會繼續找沙地的。你去找雅弗吧。」

  「可是他……」

  「他和我父親會在帳篷附近找桑迪。不要一個人帶著希加實跑太遠,那不安全。」

  丹尼斯看著閃擔憂的表情,覺得不安全,因為發生在桑迪身上的事也許會發生在他身上。

  「在找到他之前,我們不會放棄的。」閃說,「帶著希加實去找雅弗吧。」

  諾亞坐在帳篷里,雙腿交疊,手肘抵著膝,頭埋在雙手裡。瑪特列坐在他身邊。

  「我不知道他在哪裡。」諾亞說,「他會到哪裡去呢?」

  「休息一下吧,我的丈夫。」她催促他,「會找到他的。」

  諾亞點點頭:「我的心好沉重。我為父親而難過。」

  「他是個老人,年壽已滿。」她安慰他。

  「可沙地不是。」

  「你認為他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然還有什麼其他原因,會讓他沒跟著我到我父親的帳篷去呢?他不像綠洲其他的男孩那樣自私,只想到自己。」

  「他和丹都不像其他人。」瑪特列說,「我們不知道他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諾亞沒回答,也沒有看她:「我得開始造方舟了。」

  瑪特列說:「神以前從沒要你做過如此奇怪的事。」

  「這很怪嗎?如果大雨淹過地面,就像神說的,那麼建造方舟就一點也不奇怪。」

  「最好過一陣子再下雨,」瑪特列說,「你得建方舟,還得找齊所有的動物。」

  「我會馬上開始。」

  「你會被嘲笑的。你會是綠洲里最大的笑話。」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諾亞說,「我父親過世了。而只有神知道沙地在哪裡。」

  「你為何不問問神呢?」

  「我問了。神只說我必須馬上開始建造方舟。神完全沒有提到沙地。」

  「也沒有提到丹嗎?」

  諾亞咕噥著表示沒錯。

  「你會帶他們上方舟嗎?」

  「人的部分,只能帶你和我們的兒子,還有他們的妻子。沒有其他了。」

  「雅麗思……」瑪特列剛開口,卻看見兩個男人沒有打招呼就拉開帳幔走進來,她便停住了。

  那是提格拉的父親和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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