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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瑪拉的大限,拉麥爺爺的大限

2024-10-11 01:28:28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那天下午是雙胞胎遇到過的最熱的一天。桑迪從火山爆發的噩夢裡驚醒,發現丹尼斯滿身是汗,坐在獸皮上。

  希加實白天都跟拉麥爺爺一起睡午覺,晚上則跑回來輪流跟雙胞胎睡,不過桑迪懷疑它前幾晚還是睡在拉麥爺爺腳邊。老人家的手腳容易變冷,而且身體循環也變差了。

  「怎麼了?」桑迪問。

  「熱得太誇張了。」

  遠處傳來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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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不定要下雨了。」桑迪說。有一瞬間,他忘了下雨可能會帶來洪水。

  丹尼斯也一樣:「噢,那太好了,果園和菜園都需要水。我們澆得……」

  又是一聲雷鳴,伴隨著閃電劈過天空的聲響。

  希加實爬向他們,發出低低的嗚叫,視線轉向拉麥爺爺的帳篷。

  兩個男孩趕快去看老人。帳幔為了通風而大開,外面的空氣有硫黃味,天空一片綠黃色。

  桑迪蹲在拉麥爺爺一邊,丹尼斯在另一邊。老人坐在一沓獸皮上,桑迪握住他的一隻手,卻被它冰冷的溫度給嚇了一跳。他幫老人按摩,企圖讓那乾枯的手指恢復體溫。

  拉麥爺爺睜開眼對他們一一微笑,他說話的聲音十分微弱,必須拉長耳朵才聽得見。

  「在山的那一頭,在你們的時代和家鄉,比這裡好嗎?」

  桑迪和丹尼斯彼此對望。

  桑迪說:「和這裡很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老人的聲音像是低語一般。

  「這個嘛,我們長得比較高,但是壽命沒有你們長。」

  「你們能活多久?」

  丹尼斯的聲音仿佛是來自於遠方而被遺忘的回音,他回答說:「70年吧!」

  「有時候80年也不一定。」他又補充。丹尼斯看著桑迪,看著他曬成古銅色的皮膚、有力的臂膀和腿,還有清澈的眼眸。「我們有大型醫院可以照料生病的人,但是我不知道在中暑的時候,他們是不是會比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照顧得更好。」

  桑迪說:「我們會洗澡,也有洗衣機、收音機、火箭和電視,還有飛機。」

  丹尼斯微笑著:「不過我一路都是坐白駱駝到你的帳篷來的。」

  拉麥爺爺的聲音低微,兩個男孩都彎著身子聽他想說什麼:「人們的心地——他們寬大嗎?仁慈嗎?」

  桑迪想起有個小販企圖只給一半的扁豆來交換,他抗議不公平的時候還被大吼咒罵。

  丹尼斯則是無法比較劫機犯和將他扔進垃圾坑的提格拉一家人之間的差別。

  「人畢竟是人……」

  丹尼斯反射性地接下去說:「我想人性是不會改變的。」

  拉麥爺爺向他們伸出顫抖的手:「可是你們就像我的孩子對我一樣啊。」

  桑迪咕噥著說:「我們愛你,拉麥爺爺。」

  「我也愛你們,我的孩子。」

  「神對我說了奇怪的話語,我不了解。」拉麥爺爺說,「我不了解神的想法。」

  他們兩個也不懂。

  閃電與雷鳴又來了。閃光從屋頂的洞和帳幔外頭穿透進來,帳篷的牆壁也因雷鳴的巨響以及地面的震動而跟著晃動。

  但是雨還沒有落下。

  雙胞胎坐在樹根椅上,看著天上的星星一顆顆亮起來。希加實待在帳篷里,和拉麥爺爺在一起。天色依然帶了一點黃,但是已經沒有閃電和雷聲了。火山的焰舌向上噴舞。在樹林裡的高處,狒狒發出不安的尖叫。

  桑迪的腳趾在樹根下的青苔里蜷曲起來:「我們從來沒見過即將過世的人。」

  「是啊。」

  「不過今天下午跟拉麥爺爺在一起的時候,我以為他就要……」

  丹尼斯搖搖頭:「我覺得他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們。」

  「他知道會有洪水嗎?」

  「我想他的神應該告訴他了吧!」

  桑迪撿起一片棕櫚葉,透過一絲星光仔細地看:「可是,洪水是一種自然現象。」

  丹尼斯微微搖頭:「以前的人總是寧可相信自然現象其實是憤怒的神所降下的。也許不止一個神。」

  「你覺得呢?」

  丹尼斯再次搖頭:「我不知道。我甚至比來到綠洲之前所知更少。」

  「不管怎麼說,」桑迪的聲音平板而不帶感情,「這一點用也沒有。」

  「什麼沒用?」

  「洪水啊。滅絕所有人類之後再重頭來過。人類的體形是變高大了,但是我們也因為懂得更多卻做了更不好的事。」

  丹尼斯從桑迪手中取過葉子:「如果我有權利選擇,我不會選含和亞拿繁衍後代。」

  「哎,他們也沒那麼壞。」桑迪說,「閃和以利沙巴也還不錯,不太有趣但可靠,雅弗和亞何利巴瑪則是好得沒話說。」

  「不過就像你說的,這並沒有用。」

  「也許沒有人該得救。」桑迪聲音低啞。

  又一次,丹尼斯搖頭:「人類——人們是做了許多可怕的事,但是我們並沒有壞到那種地步,不是每個人都這樣。」

  「譬如誰?」

  「很多人啊,像是——歐幾里得、巴斯德還有第谷·布拉赫[11]。」

  「誰跟你說的這些事?」

  「梅格。」

  「我喜歡這些,真的很喜歡。嘿,我想梅格聽到我們把瑪麗亞·米歇爾[12]也算進來會很高興。她不是歷史上很有名的第一位女天文學家嗎?」

  「我想念梅格,還有查爾斯·華萊士,還有爸媽。」

  但是丹尼斯還在往下列:「還有追星星的東方三博士,他們也是天文學家。嘿!」

  「幹嗎?」

  「如果洪水將所有人都淹死,如果地球上不再有生物繁衍,那麼耶穌便不會誕生在這世上。」

  桑迪突然覺得鼻子好像被打了一拳,他聞到一股現在十分熟悉、同時也令人困擾的味道,他輕聲說:「噓。」

  「怎麼了?」

  一抹輕巧的人影由大路朝他們走來,「提格拉。」

  提格拉很清楚丹尼斯一點也碰不得,不管是用指尖輕輕觸碰或是怎麼做都一樣。她故作淑女,眼眸低垂,好讓他們可以看見她又長又密的睫毛。她慢慢朝他們走來,伸出手放在桑迪的手上,好像藉此來穩住身子。「今晚夜色真好,你說是嗎?」她說。

  丹尼斯忍不住扭過頭去,遠離那混合了汗臭和香水的味道。

  「還好吧。」桑迪一臉狐疑地看向地平線上的黃色光芒。

  提格拉說:「我想你們大概想知道,瑪拉今天晚上會生下孩子。」

  「你怎麼知道?」丹尼斯問。

  「洛夫凱爾告訴我的。」

  「他又怎麼會知道?」桑迪問。

  「他和烏吉爾是朋友。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會去幫忙。」

  雙胞胎只在鄰近牧場見過小貓和小狗出生,有一次還看過小牛出生。他們看看對方。「我敢說亞何利巴瑪一定是個很好的接生婆。」丹尼斯說。

  提格拉接著說下去:「他們說亞何利巴瑪的母親生她的時候很辛苦。拿非林的寶寶通常都很大。」她聽起來有些焦急。

  丹尼斯看向她的眼光十分銳利:「你很擔心嗎?」

  「有一點兒,說不定哪天我也會遇到。希望瑪拉不會太痛苦,她這麼嬌小,跟我一樣。」

  「這個嘛,」丹尼斯說,「謝謝你告訴我們這消息。」聽起來他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這會是個美麗的夜晚。」提格拉的手指在桑迪手臂上來回輕撫。他轉臉看向帳篷。帳幔大開,希加實坐在入口,微微抽動鼻子,好像在呼吸著微風。

  桑迪看著提格拉,有些猶豫。

  提格拉馬上對他好言相勸:「這是個多麼美好的夜晚,很適合散步呢。瑪拉生下孩子之後,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會走路回家,我們說不定會在路上相遇……」

  桑迪上鉤了:「這麼說的話……如果不遠……或是不會太久……」

  「當然不會。」提格拉向他保證,「只是小小地散個步而已。」

  桑迪發現丹尼斯很小心地不往他這邊看:「你要一起來嗎?」

  「不了。」

  「你介意我去嗎?」

  「當然不。」

  「我不會去太久。」

  「沒關係。」

  這一點也不像是在溝通;桑迪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他還是站起身。提格拉把自己的小手伸過去,放進桑迪的大手。走到大路上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希加實離開了帳篷,站在丹尼斯身旁。

  這一夜比以往都來得陰沉,星星看起來模糊不清,卻似乎伸手可及,無雨的暴風不但沒有消減暑氣,反而顯得更悶熱了。山頂煙霧繚繞。

  「我們走進沙漠吧。」提格拉建議道,「可以看月亮升起。」

  離開綠洲走進沙漠就像是從船上走進大海。桑迪覺得沙漠中的沙粒涼涼的,他的腳已經習慣走在白天的熱沙,或是有礫石的干刺草地上。

  提格拉帶著他走向一塊凸岩:「我們坐一下吧。」

  在這原始時代的沙漠,月亮和在家時看到的非常不同。在家的時候,月亮從地平線升起,是深黃色,有時候幾近紅色。而在這裡,環繞地球的雲層如此澄澈,月亮好像有一圈如鑽石般的光芒。

  桑迪的雙眼專注地看著月亮所散發的光亮,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提格拉的臉竟然擋住了月光,並且以嘴唇壓在他的唇上。她必須跪著身子才能靠近他,她的唇上有莓果的味道。接著他沉浸在她獨有的氣味里,那混合了香油以及沒有洗澡的體味。

  他知道她想要什麼,他也想要;他準備好了,但即便提格拉如此誘人,他卻不想和她做這件事。他並不想因為提格拉而失去碰觸獨角獸的能力。

  不過雅麗思……

  他明白他和丹尼斯不該做任何事去改變諾亞的故事、改變歷史。即使是為了雅麗思……

  他有點搞不清楚了。雅麗思不是提格拉。雅麗思對待他們兩個向來是一視同仁的親愛。

  提格拉的紅髮在月光下看來如金銀般耀眼,拂著他的臉,將他籠罩在她的氣味中。她撫著他的後腦和頸子,她的氣息和他的混合成一體。他知道如果現在不停就停不下來了。深深嘆了一口氣,他推開她,站起身來。

  提格拉吃力地爬起來,再一次想靠近他,並仰頭瞪視:「你不喜歡嗎?你不喜歡我對你這麼做嗎?」

  「不,我喜歡。」他的聲音低啞,「我喜歡,喜歡得過了頭。」

  「過頭?怎麼可能會過頭?生命里還有什麼比這種事更令人快樂?而且當然是越多越好!你怎麼能說這種話?」

  「你也過頭了。」他想笑,「我想我該走了,拉麥爺爺情況很糟。」

  「他快死了。」提格拉直言不諱,「洛夫凱爾跟我說的。」

  「洛夫凱爾又不是萬事通。」

  「他知道的比我們多,比凡人多。」

  桑迪站直了不動,他覺得好像聽見了蚊子叫的聲音。一片無聲。他轉身開始走回綠洲,提格拉從岩石上滑下來,追上他,捉住他的手。

  「你也是,」她說,「你一定和洛夫凱爾有血緣關係,這麼高大、如此強壯。你可以一把抱起我然後把我扔上肩,你們是從哪裡來的呢?」

  他已經被這個老問題問得很煩了:「從地球上的另一個角落,另一個時代。」

  「你們為什麼來?」

  「這是一個錯誤。」他回答得很簡短。

  「為什麼來這裡是錯誤的?你在這裡多美好啊!你打算在這裡待多久呢?」

  「不知道。」

  「可你總有計劃吧?你想做什麼呢?」

  「幫忙照料拉麥爺爺的果園和菜園。」

  「就這樣?你們大老遠來這裡不可能就只為了這個吧!一定有什麼其他的原因。」

  「沒有。」他把手從她手中抽離。

  「沒有,」提格拉說,「我什麼也沒問出來。你要我問他的問題我全問了,但是他什麼也沒告訴我。」

  洛夫凱爾俯視下去,他的翅膀即使在月光下都像是燃燒的陽光:「他一定說了什麼。」

  「他說他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而且這件事是個錯誤。」

  「錯誤?」洛夫凱爾問,那深紅的眼變得幽暗,「是神犯了這個錯嗎?」

  「你認為是神將他們帶來的嗎?」

  「不然還有誰?他們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他們對我們和撒拉弗來說都可能是個威脅。至少撒拉弗並不會企圖操控或改變什麼。」

  「你認為小巨人會這樣嗎?」

  「誰知道?你從他身上問不出來什麼嗎?」

  提格拉臉上的酒窩變深了:「這次至少他跟我走了。」

  「也是。你吻了他嗎?」

  她點頭:「他嘗起來好年輕,就像日出一樣。」

  「他喜歡嗎?」

  「他喜歡,可是就在我覺得他要更進一步的時候,他退開了。給我時間,洛夫凱爾。不管怎麼說,至少這次他願意跟我一起走了。」

  洛夫凱爾換個姿勢,優雅地跪下來好讓自己和提格拉視線平行:「你得動作加快些,我的小提格拉。」

  「怎麼了?為什麼這麼急?」

  洛夫凱爾用手背揉了揉額頭:「我們的力量在減弱,不知道還能撐多久——諾亞一定知道什麼。他的兒子都結婚了,在非常年輕而且急迫的情況下。諾亞和我背棄已久的神常常對話,也許,不會再有一百年可過了。」

  「可是,你為什麼要我去——勾引他?」

  「這不是可以讓他臣服在你的魅力——我的力量之下嗎?」他把她拉近些,「不管你和那個赤身露體的小巨人做了什麼,都不會減損我倆之間的關係,可愛的小東西。我希望我的女人熟悉所有的欲望。」

  「我會懷你的孩子嗎?」

  他展開羽翼以如雲霧般的火焰包住她:「就快了。」

  「快了。」亞何利巴瑪說,「快了,往下推,瑪拉,往下推,用力!」

  「快了。」雅麗思重複一次,像是保證一樣,「很快就會結束了。」

  瑪特列什麼也沒說。

  瑪拉躺在一沓獸皮上尖叫。她的手發狂似的亂抓,瑪特列牢牢地捉住它們。

  「時間拖太久了,」雅麗思低聲說,「她還能撐多久?」

  「起來!」瑪特列命令瑪拉。

  瑪拉大哭:「我沒辦法,沒辦法,噢,讓它快點結束吧!快一點……」

  「起來。」瑪特列又說一次,「蹲下去。」

  「我有,我做了,一直到我累到沒辦法為止……」

  「休息夠久了。」瑪特列語氣嚴厲,「把她扶起來。」她命令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

  兩個女孩用盡力氣才把瑪拉拖離獸皮。

  「蹲下去。」瑪特列說,「往下彎,現在,對,用力推。」

  「已經月落了。」雅麗思說。

  亞何利巴瑪看著瑪特列:「我的母親也經歷過這一切,她現在還活著。」

  「我知道,親愛的。」瑪特列說,「謝謝你。」這是亞何利巴瑪第一次提及她的身世與拿非林有關,瑪特列拍拍她的肩以表達感激。

  月亮已落下,太陽升起。這間小土屋悶熱不已,四個女人全都汗如雨下。瑪拉的頭髮就像泡在陶壺裡一樣濕,她的雙眼因為這極大的痛苦而圓睜,不時呻吟、尖叫並且不斷發抖。

  在間歇的收縮之間,她的嘴會張得大大的,眼皮也垂下來,仿佛累得睡著了,只有被下一波疼痛襲擊時才會醒來。

  太陽緩緩下山。

  「用力蹲。」瑪特列要她跟著做,「你一定得再做一次。」

  三天三夜過去,又蹲又躺外加尖叫不停,她會死的,雅麗思心想,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

  「快了。」亞何利巴瑪又一次要瑪拉安心,「就快結束了,往下壓,用力!」

  瑪特列的音調焦慮而尖銳:「努力,瑪拉,努力!我們不能幫你生孩子。用力,推!」

  第四個夜晚,月亮升起。

  「推!」瑪特列命令道。

  瑪拉發出長長的不滿的呻吟,比尖叫還恐怖的聲音。

  「現在,就是現在!」

  由呻吟聲聽來,瑪拉似乎要被撕裂了一般。

  「快!」最後,瑪特列將手伸進瑪拉的雙腿之間,從她的身體裡把嬰兒拉出來。嬰兒的頭太大了。在拉出的過程里,雅麗思甚至聽得見瑪拉的血肉被撕裂的聲音。瑪特列搖晃著嬰兒,拍打他的屁股。空氣進入肺之後,嬰兒開始大哭。

  桑迪和提格拉在一起的時候,因為擔心,丹尼斯走進帳篷去找拉麥爺爺。他走向老人躺著的地方。

  「孩子?」

  「我是丹尼斯,爺爺。」

  老人伸手想抓住他的手,丹尼斯握住他,爺爺的手很冷,像死亡一般的冷。「我可以為你做點什麼嗎,爺爺?」

  老人的臉漾出一抹寧靜的微笑:「神對我說話了。」

  丹尼斯等著。

  老人似乎想吸進足夠的空氣,最後他終於說:「不會全都毀滅的。噢,我的孩子,丹,神後悔了。你在果園的時候,神在帳篷里跟我說話。我從沒在這裡聽見祂跟我說話。噢,孩子呀,丹,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諾亞會被饒恕的。諾亞和他的家人,神這麼應許了。」

  「饒恕什麼?」

  「呃?」

  「他們被饒恕什麼呢?」

  老人的手指在丹尼斯手中顫抖:「神提到好多水。這個部分我不了解,不過沒關係,重要的是我的兒子被饒恕了。」他的手指握住丹尼斯的,「但是你們呢?我的孩子,你們該怎麼辦呢?我不知道。」

  「爺爺,我也不知道。」丹尼斯輕輕按摩著那乾枯的手指,直到它變得溫暖一些。

  烏吉爾站著俯視躺在瑪拉胸前的嬰兒。這年輕的母親雖然累壞了,卻神采煥發。

  三個幫瑪拉生產的女人幾乎和瑪拉一樣累慘了。亞何利巴瑪眼睛下方出現了深深的黑眼圈,臉色蒼白。如果不是她止住了瑪拉的大出血並且取出胎盤,瑪拉可能會熬不過去了。她努力癒合瑪拉撕裂的傷口,讓她從大量失血轉為緩緩涓滴時,手和肘臂都沾滿了血跡。

  烏吉爾好像都沒看見其他人一樣,視線只停留在他的孩子身上。嬰兒有著一頭和瑪拉一樣的黑髮。他輕拍孩子的頭,並以手指順勢往下輕撫嬰兒的肩背。「我很滿意。」他說。

  瑪特列語帶尖刺:「我想也是。她差點死於難產!如果不是亞何利巴瑪,她真的會死。」她轉身不看烏吉爾,餵瑪拉喝一些以利沙巴送過來的肉湯,好補補身子。

  「回去吧。」瑪特列對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說,「回家去吃點東西,好好休息。我留在這裡陪瑪拉,以利沙巴晚點兒會過來。」

  亞何利巴瑪也對烏吉爾視而不見,看了看媽媽和嬰兒:「接下來的幾天她更需要人照顧,如果她又開始出血,記得一定要找我過來。」

  「我會的。」瑪特列答應她。

  烏吉爾俯視瑪拉,以長指輕觸孩子的眼皮、鼻子。「我很滿意。」他又說了一次。

  亞何利巴瑪坐在大帳篷里,喝著以利沙巴為她們做的扁豆湯。她說:「他根本一點都不在乎瑪拉是死是活,只要她把孩子生下來就好。」

  雅麗思正拿著碗靠向唇邊,動作停了一下:「你真的這麼想嗎?」

  「你也聽到他說的話了,不是嗎?『她怎麼還沒生下來?』他說,『怎麼拖這麼久?』然後他就走了,不管過了多久都沒回來。」

  「母親說她不想看到他在附近……」雅麗思停住了。幾個大女兒生產的時候瑪特列也去幫過忙,同樣也把女婿們趕開,但是會讓他們做一些跑腿的工作。而這些男人沒有一個走遠的。事實上,他們簡直是發狂般的令人覺得礙手礙腳,一點也不像烏吉爾那樣人間蒸發,把一切都留給女人來處理。她默默地把湯喝完。

  亞何利巴瑪也喝完了,一雙濃眉緊皺。她那頭烏黑的長髮鬆開了,披散在肩後。

  「亞何利巴瑪……」雅麗思輕聲開口喚她。

  「什麼事?」

  「拿非林和我們的女人結婚,讓她們懷孕生子,可是撒拉弗……」

  「他們不結婚,當然也不生子。」

  「可是他們很多地方都和拿非林很像。」

  亞何利巴瑪疲累地將長發往後攏了攏:「不,我認為拿非林和撒拉弗曾經有相似之處。」

  「是什麼讓他們改變了呢?」

  「我不知道。」

  雅麗思想起愛瑞爾,他有著淡琥珀色的眼睛,以及如獅子般的威儀。接著是伊比利斯,她不禁慶幸自己逃離了那個有紫色翅膀的拿非林。如果他和烏吉爾是同一種人,毫不關心自己妻子的生死,那麼她希望自己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烏吉爾和愛瑞爾曾經有一絲相像之處嗎?伊比利斯有嗎?

  亞何利巴瑪說:「我想撒拉弗隨時都可以離我們而去,只要他們想,飛往哪一顆星都可以。我不認為拿非林能這麼做,至少現在做不到了。他們得留下來和我們在一起,不是因為他們想要這麼做,而是迫不得已。」

  諾亞和雅弗走進帳篷,他們的手沾滿了葡萄汁,就像亞何利巴瑪的手曾經沾滿血跡一樣。雅弗擁抱他的妻子,雅麗思奔向父親:「瑪拉生了,母子都平安!」

  諾亞以手臂環抱他最小的孩子,卻反常地沒有一點興奮的表情。

  「你聽見了嗎?爸爸。」雅麗思問著,「瑪拉痛苦的生產結束了!」

  「真高興聽到這消息。」諾亞沉重地回答,「但是我們擔心有事要發生了。」

  「什麼事?」亞何利巴瑪問,「出了什麼事嗎?」

  雅弗緊緊擁著妻子。

  諾亞也將雅麗思抱得更緊一些:「神對我們說話了,奇怪的話語。」

  「是好的嗎?」雅麗思問。

  亞何利巴瑪疑惑地看向丈夫,但他只是搖搖頭。

  「奇怪的話語。」諾亞又說了一次,「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不過,爸爸為瑪拉開心點吧!」雅麗思說,「這次真的很辛苦,時間拖得很長。如果不是亞何利……」

  「瑪拉會沒事的。」亞何利巴瑪說,「她年輕,身體又強壯,復原很快的。」

  「這個孩子很大,爸爸。」雅麗思繼續說,「是我見過最大的嬰兒,他有一頭和瑪拉一樣的黑髮,鼻子像枚小扣子。」

  「好歹那是個孩子。」諾亞語帶苦澀。

  「你心裡很亂。」亞何利巴瑪說。

  「沒錯,我是很煩惱。神要求我做奇怪的事。我一點都不了解為什麼要這麼做。巨大的改變即將來到,非常可怕的改變。」

  「雅弗……」亞何利巴瑪低語。

  「噓,晚點再說。」

  雅麗思在父親懷抱里顫抖:「爸爸,至少我們現在可以開心點,瑪拉平安生下孩子了。」

  諾亞擁著女兒,在她淡淡的頭髮上印上一吻:「我們沒能為瑪拉舉行婚宴,這對她來說是個傷害,我希望我們能為你舉行婚宴。」

  「噢,我也這麼希望!」雅麗思喊著。她想起瑪拉古怪的婚禮,她一點也不想要那樣孤立於家庭與親友之外。然後她想到雙胞胎。他們自成一格,不同於拿非林或撒拉弗,他們是完全的凡人,而她愛他們。她的臉緊壓在父親胸膛上,這麼一來他便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亞何利巴瑪看見了,但在她開口之前,雅弗再次拉過她來,擁入他親愛的懷抱當中。

  一聲細微的嗚咽驚醒了雙胞胎。希加實跑到他們睡覺的獸皮旁呼喚他們。

  桑迪睜開眼:「希加實,什麼事啊?」

  丹尼斯坐起來,突然完全清醒過來:「是拉麥爺爺嗎?」他看著希加實,問道:「要我們去找諾亞過來嗎?」

  「爺爺他……」桑迪說不下去了。

  兩個男孩急忙跑向老人睡覺的地方。拉麥爺爺的呼吸淺短而古怪。丹尼斯伸手碰他,發現有一隻聖甲蟲,他這才放心了下來。他急切地說:「愛德奈瑞爾,我們需要愛德梅爾,如果他能以駱駝的形態出現,就可以帶我們其中一個去諾亞的帳篷,這比我或是桑迪跑得要快多了。」丹尼斯輕柔地碰觸聖甲蟲的銅色甲殼,它在他指尖下漸漸變得透明然後消失,於是他碰到的只是老人睡的獸皮一角。

  愛德奈瑞爾站在他們身旁,一道金色光芒點亮了帳篷:「我會把愛德梅爾找來,你們在這裡陪著拉麥爺爺。」他動作迅速,優雅地鞠躬,然後離開了。

  桑迪和丹尼斯一人握著拉麥爺爺的一隻手,他的手就像大理石般,冰冷而缺乏生命。桑迪說:「愛德奈瑞爾為我們去召喚愛德梅爾了,我們會儘快把諾亞帶來的。」

  老人呼吸十分細微:「我的好孩子。」

  丹尼斯看著拉麥爺爺竭力地呼吸,他溫柔地將手臂伸到老人身體底下,讓他能坐起來。老人靠著雙胞胎,呼吸順暢了一些。「我們會陪著你的,爺爺。」他看著桑迪點點頭。

  桑迪也點了點頭。

  「我可以等,」老人低語,「直到最後一顆星星消失為止。」

  愛德奈瑞爾回來了,他跪在拉麥爺爺身邊,輕柔地為他檢查。他轉向雙胞胎:「愛德梅爾在外面等著,你不必急著趕回來,沙地,我們還有時間。」

  拉麥爺爺喘著氣:「在狒狒……」

  愛德奈瑞爾微笑著接下去說:「在狒狒拍手歡呼迎接黎明到來之前。」

  丹尼斯說:「我會陪著爺爺。」

  愛德奈瑞爾點點頭,輕輕拍著丹尼斯的肩頭:「好,如果你要找我,我就在這裡。」他光亮的形體慢慢消失成一片霧氣,然後希加實的耳朵上出現一隻聖甲蟲停在那兒。

  當丹尼斯從諾亞的帳篷騎著白駱駝跨越沙漠的時候,他因中暑而虛弱不堪。不過桑迪則復原良好、身體強壯,一點也沒有因坐不穩而東歪西滑,他的身體很快就適應了這不規則的起伏節奏。他們毫無困難地橫跨沙漠。在一塊高高露出的白色岩石上,有隻獅子高踞其上,以威嚴的姿態注視他們行進。

  諾亞的帳篷四周除了酣睡聲之外沒有其他聲響。桑迪拉開帳幔,喊道:「諾亞!」

  瑪特列的聲音回應著問:「是誰啊?」

  「我是桑迪,拉麥爺爺要我來找諾亞。」

  「神哪!」諾亞聲音沉痛,「我馬上出來。」

  桑迪站在外面,聽著含和以利沙巴的帳篷里傳出鼾聲。他看向天際,視線逐漸往下,模糊不清的星星似乎在召喚他,但是他聽不懂它們想對他說什麼。

  諾亞出來了,他裹著一件新的纏腰布。

  「丹尼斯和爺爺在一起。」桑迪說,「還有希加實。」

  諾亞點頭。

  「愛德奈瑞爾說時間還夠,但是你如果騎駱駝回去會快得多,我走路回去就行了。」

  諾亞再次點頭,接受了這項提議。駱駝縮起四腳藏在身體底下,好讓諾亞能輕鬆點爬上去。他跨騎著,用因勞作而起了繭和瘤的手指牢牢抓住駱駝頸上的鬃毛。駱駝緩緩走了幾步,伸長頸子來磨蹭桑迪,然後才快步疾走,朝沙漠奔去。

  桑迪跟在後面慢慢走。他知道等諾亞一到,丹尼斯就會離開拉麥爺爺,好讓他們父子臨終話別。丹尼斯會等他回去,也許是坐在樹根椅上,也許希加實會陪著他。但是桑迪就是走不快。他跳進沙漠,讓沙子淹到腳,那感覺就像水流過趾間一樣。

  拉麥爺爺過世之後,接下來呢?洪水到來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嗎?桑迪和丹尼斯還能留在老人的帳篷,還能照顧果園和菜園嗎?

  拿這些問題問沉默的星星,一點也不能消減他喉嚨間那充滿酸楚的硬塊。他緩緩走過沙漠,踢到一塊藏在沙里的硬石。他大叫了一聲:「噢!」然後繼續向前走。

  地平線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顏色,星光漸漸隱沒。鳥兒在林間甦醒,他好像聽見狒狒帶著睡意的吱喳聲。他轉向綠洲而行。他不能再拖延回程的時間了。

  他低著頭,看著腳在沙里行走,沒有發現身後有什麼聲音。突然有個東西從他頭上蓋下,什麼也看不清楚。他被粗魯地抓起來,腳在空中亂踢。有兩個人抬著他。帶有惡臭的獸皮罩住他的頭並且壓在嘴上,讓他無法出聲呼救。無論是誰捉住他,桑迪都想努力地擺脫對方。接著肚子上挨了一拳,這讓他痛得彎起身子,然後,有個尖尖的東西刺了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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