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雅弗的妻子,亞何利巴瑪
2024-10-11 01:28:25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瑪拉和提格拉在拉麥爺爺帳篷附近的果樹叢里等著。瑪拉的肚子圓滾滾的,提格拉則是自然渾圓、曲線柔軟、豐腴嬌嫩,而不是像亞拿那樣一身松垮垮的贅肉。
雙胞胎剛從果園出來,他們剛剛清理完兩大排的雜草,把它們連根拔除,這樣一來以後番茄才會結實纍纍。希加實跟拉麥爺爺在帳篷里。
一開始,雙胞胎沒發現瑪拉和提格拉,直到她們過來跟他們說話。提格拉慢慢走向桑迪,她一甩頭,紅髮便飄上臉頰,她垂下濃密的眼睫毛,說:「上次你出現在我家帳篷里的時候,真抱歉我的父兄沒能對你好一點。」她頓了一下,很正經地接著說:「為了不讓我被人占便宜,他們不得不這樣對待陌生人。」她停下來,「我應該沒找錯人吧?」
「錯了。」丹尼斯說。
瑪拉的手像小鳥似的揮個不停,黑色的頭髮蓋住了微凸的小腹:「那,是誰在我父親的帳篷里做客?」
桑迪往前一步:「我弟弟丹尼斯。你是雅麗思的姐姐?」
「是呀,我是瑪拉。不過我已經是烏吉爾的新娘,所以不再住在主帳篷里了。」
桑迪看著她,瑪拉的確擁有毋庸置疑的美麗,卻缺少在雅麗思身上感受到的可愛之處。提格拉的肉體之美相較之下簡直像是一種侵犯,他還是不知該怎麼面對她。「提格拉,」她咯咯笑了,那雙過紅的嘴唇兩側的酒窩顯得更深,「你不記得我了嗎?」
「那天在獅鷲出現之前,我們正在聊天。」
「沒錯,那隻笨東西打斷了我們,它一定是在嫉妒我們。不過它現在不在這裡。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呢?」她說著轉向丹尼斯,這份邀請也包括他。
「去哪裡?」丹尼斯懷疑地問。他和提格拉家族的第一次見面,讓他不得不比桑迪來得更加小心謹慎。他不信任她,或者應該說,他不相信諾亞帳篷之外的任何人。
瑪拉不像提格拉那樣咯咯亂笑,只露出一絲微笑:「我們想多認識你們一些,我父親對你們的世界很感興趣。只是一小段的散步而已。」
丹尼斯看向天空,熱浪差不多要開始了:「太熱了,不過還是謝謝你。」
提格拉用手指玩著鬈髮,如此一來它們便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她也看了看天空:「在太陽升到棕櫚樹上方之前還不會真的熱起來。」她對桑迪投以帶著酒窩的笑容,「我們真的很想帶你們四處看看,綠洲這麼大,你們卻老是待在這裡。」
桑迪又往前一些。之前在大路上的短暫旅程讓他並不覺得愉快,如果瑪拉和提格拉想帶他們遊覽,也許會玩得很開心。也該是時候走去拉麥爺爺的果園和那些小店之外的地方了。「既然如此……」
「你想去就去。」丹尼斯不為所動,「我差點被曬死,所以我還是躲著太陽比較好。」
桑迪望向弟弟,發現他粉紅色的皮膚布滿斑點:「對不起,我完全康復了,忘記……」
「你想去就去。」丹尼斯又說一次。
桑迪搖頭:「不了,拉麥爺爺要我們幫他帶些洋蔥回去煮濃湯,但是剛才我們除草除得太專心了。最好在太陽變得炙熱之前回去拔洋蔥。」
一雙大翅膀疾飛而至,劃破天空朝他們而來,獅鷲降落在地面上,剛好在雙胞胎及兩個女孩之間。
「走開,掃興鬼!」提格拉踢了獅鷲一腳,綠眸中閃著厭惡的光芒。
丹尼斯因為懼怕而往後退了幾步,對他來說獅鷲和人面獅身怪一樣可怕。
「沒關係,」桑迪要他安心,「獅鷲是朋友。」
獅鷲張開鷹翅,兩個女孩被擋在後面,它張開鳥嘴發出的嘎嘎聲音像是「洋——沖——」。
「好啦好啦,」桑迪說,「我們不會忘記的啦。」
獅鷲收起翅膀,它的獅尾前後甩來甩去,提格拉小心地避開,將小手放在桑迪的手臂上:「不然晚一點好嗎?你想跟我們去走一走的,對不對?」
是這樣嗎?提格拉讓桑迪覺得自己很特別,她既誘人又帶有一種不安的騷動感,和雅麗思的棕發棕眼、發亮的笑容非常不同。他願意和雅麗思走向天涯海角,但是和提格拉……「我不知道。」他小心地回答,「丹尼斯和我有很多事要談。」
瑪拉也繞過獅鷲,問:「你確定你們是獨立的兩個人嗎?我丈夫烏吉爾可以變換形體,雖然不管怎麼變,他還是他。」
「我們是雙胞胎。」丹尼斯明白地告訴她,「難道這裡沒有雙胞胎嗎?」
提格拉的手指在桑迪的手臂上下滑動,很癢,被太陽曬出來的雀斑幾乎凸起來。「兩個長得這麼像的人?沒有,當然啦,現在我們分得出你們誰是誰了,因為你的皮膚……」她的手指撫摸著桑迪的前臂,「很強壯,也曬得夠黑了,而且你們兩個的鼻子上都有一片雀斑。可是他呢……」她指著丹尼斯,「還是白白的像沒烤熟似的。」
「可是很英俊呢。」瑪拉的聲音就像貓咪開心時的呼嚕聲,「在綠洲里沒有誰像你們一樣又高又像神。」
獅鷲又叫了一次:「洋——沖——」
桑迪本來已經轉向菜園,卻發現丹尼斯正望向大路那邊的樹叢。原來是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正往他們的方向走來,她們合力抬著一口大鍋子。
瑪拉抿起唇,看起來笑得不懷好意:「呦,我的好妹妹,你們也來追雙胞胎巨人嗎?」
亞何利巴瑪低沉的聲音帶著愉快:「早安呀,瑪特列派我們送餐點過來,拉麥爺爺年紀大了,沒辦法煮給這麼多人吃。」
雅麗思毫無心機地看著雙胞胎,從丹尼斯到桑迪,再回到丹尼斯身上:「除了皮膚復原的狀況不同之外,你們一定還有其他地方也不一樣。」她看起來有些困惑。
「先把鍋子放到火上去吧。」亞何利巴瑪說。
「你們不必跟她們一起去。」提格拉在她們進帳篷之後,皺皺鼻子,表現出嫌惡。
「留下來跟我們聊天嘛!」瑪拉撒嬌著。
不過雙胞胎轉身就走,把兩個女孩留在原地,他們跟著雅麗思進了帳篷。
獅鷲歡聲尖叫,接著振翅高飛,盤旋著愈飛愈高,飛向天際。
丹尼斯撿了半籃洋蔥之後,才慢慢地跟桑迪細說之前在提格拉帳篷里發生的事。
「不過,是她的父兄把你扔出帳篷的,對吧?」
「她也在場。」
「可不能說都是她的錯。」
「她都沒試著去阻止他們。」丹尼斯說,「就算這不是她的錯好了,我還是沒辦法相信那個帳篷里的任何一個人。」
「好吧,」桑迪提起自己的那籃洋蔥,背上一邊的肩膀,「也不能怪你會有這種感覺。」他沒說出口的是,無論怎麼說,提格拉絕對是他見過的最耀眼、最美麗的女孩——除了雅麗思之外。她不發光也不耀眼,卻遠比這些還要棒。
然後他想到,雅麗思、瑪拉和提格拉都會被淹死嗎?
丹尼斯仿佛知道桑迪在想什麼,他說:「話說回來,我並不希望提格拉被淹死,雖然我認為這不可避免。」
桑迪打了個哆嗦,雖然烈日當空,氣溫不斷升高:「雅麗思呢?」
丹尼斯提起籃子:「亞何利巴瑪是雅弗的妻子,含、閃、雅弗和他們的妻子都會進入方舟。《聖經》里的故事是這麼說的。亞何利巴瑪很愛雅麗思,她們是真正的好友,我不認為她會讓雅麗思淹死。」
「如果她沒有權利決定誰能進方舟誰不能,她還能保護雅麗思嗎?」
丹尼斯說:「嘿,我們說的好像方舟的故事是真的一樣。但是諾亞看起來毫無感覺啊,而且他會和他們的神對話。」
「是上帝。」桑迪把肩上的籃子換到另一邊,「可是,不是很多不同的文明里都有這種洪水的故事嗎?」
「大概吧。」丹尼斯回答,「我是說就算是在我們的時代,地球也常常偏斜以至於發生地震。怪異的天氣可多著呢,到處都有火山爆發,還有龍捲風和颶風。」
「但是關於洪水的故事,」桑迪繼續說,「一定是有什麼巨大的天氣災變才會出現。」
「是呀,但是歷史上這種猛烈爆發的天氣模式一直都有。譬如冰河時代,不論是一顆彗星撞上地球還是復仇女神[9],總之恐龍就這樣滅絕了。也或者地球的軸心只要稍有偏斜,天氣和四季就會隨之變動。所以說,大洪水並不是不可能發生的。」
桑迪的聲音又平又扁:「說不定我們也會被淹死,也許這比死於核戰好得多。」
「比起核戰,有些事更無可避免。還沒發生的事終究會發生。」丹尼斯推開帳幔走進去,疲累地將籃子放在拉麥爺爺的煮飯石旁邊,桑迪跟著照做。他們望向睡在獸皮上的老人,他眼睛緊閉,呼吸淺而短促。希加實蜷縮在他腳邊,肚子發出規律的咕咕響聲。
桑迪一臉深思:「我們若是死於核戰,那是人為因素,是由於搶權奪勢、貪得無厭或是人心腐敗。但那不是自然災難,洪水才是。」
丹尼斯點頭:「核戰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一點也不屬於自然的範疇。」
「是啊,不過別忘了爸曾經說過,核戰不一定會發生。人類可以約束自己,半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擁有這樣的力量,而且極力避免讓它發生。可是如果板塊陸移,那是無法阻擋的;如果彗星要撞上地球,我們也無法阻止。其他像狂風暴雨、風雪來襲,我們也無法與自然抗衡。」
「發生颶風的時候,連老橡樹都會被連根拔起,誰也無法阻止。有些災難可以擋下來不讓它發生,有些則不然。這當然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譬如像龍捲風或地震這些……」
「還有洪水。」桑迪的聲音平淡無奇。
拉麥爺爺打了一聲響亮的呼聲,他們嚇了一跳。
「講這些都無濟於事,」丹尼斯說,「一點用處也沒有。如果洪水會來,無論我們做什麼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但是我們可以在拉麥爺爺的菜園裡努力工作。」
老人又打呼了。
「現在,我們最好也睡個午覺。」桑迪建議道。
丹尼斯倒在為他準備好的乾淨獸皮上:「嘿,回來跟你在一起的感覺真好。」
但是他想念雅麗思用溫柔的手指碰觸他肌膚的感覺。
每天都會有人從諾亞的帳篷帶著三餐來到拉麥爺爺的帳篷。如果是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來的話,她們通常會留下來和老人、雙胞胎一起吃。雅麗思對他們一樣好,只是有時會困惑地看著他們,而讓亞何利巴瑪做其他的工作。而雙胞胎呢,他們不時地看向雅麗思,卻從不互相看上一眼。
有時帶食物來的是男人,那是雅弗,和他的妻子、雅麗思一樣,他也留下來吃飯聊天。
而閃是個獵人,他熱情但話不多,寧可倚著矛站著,直到他確認拉麥爺爺什麼都不缺為止,他才會離開。
雅弗跟雙胞胎說過閃去打獵的事,他每次都會停下來感謝那些被他殺死的動物,感謝它們供給他們生命所需的食物。
「所有獵人都會這麼做嗎?」桑迪問。
「現在沒有人這麼做了,以前大家都這麼做。可是現在大多數的獵人都為打獵而打獵,甚至供過於求。只為殺戮而殺戮。」
丹尼斯說:「在我們的時代也是如此,我家立了告示不許獵人和捕獸人狩獵,卻擋不了傑克萊特[10]。」
「什麼?」雅弗問。
丹尼斯跟他解釋說:「有一種獵人會拿很亮的燈去照鹿的眼睛,那會讓鹿瞬間眼盲並且站在原地無法動彈,然後獵人才會開槍。這是違法的行為,可是無法阻止大多數的人。」
「大多數?」雅弗問。
「即使人數不多也可以是一群人。」
桑迪點頭。雙胞胎很喜歡雅弗跟他們說的關於閃的故事。
一天早上,亞拿和以利沙巴帶了一天所需的食物到帳篷來。亞拿是含的妻子,一看就知道她是提格拉的姐姐,不過頭髮沒有那麼紅亮,眼睛也沒有那麼翠綠。她有點松垮垮的,渾身上下——臉頰、下巴、手肘還有膝蓋,都看得到肥胖形成的肉圈。她比提格拉要鬆軟多了。
以利沙巴像閃一樣,有力、可靠又仁慈。如果是在雙胞胎的世界裡,她感覺上像是會穿著碎花家居服,每天刷廚房地板,把地毯上的家具通通搬開打掃的女人。對他們來說,以利沙巴之所以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是因為她有東方人的特徵。而亞拿和提格拉都是杏眼,顴骨也比較高。
鍋子放上煮飯石之後,亞拿的手放在圓滾滾的屁股上,她以毫不掩藏的欣賞與愛慕的眼光盯著雙胞胎,說:「再過一百年你們就會是沙漠裡最帥的男人了。」
丹尼斯看著拉麥爺爺滿是皺紋的臉、顫抖的手,心想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這個老人都無法再活一百年。不管洪水來不來,他與桑迪的壽命和這些沙漠小人也完全不同。但是他什麼也沒說。他不喜歡亞拿,因為她是提格拉的姐姐。
以利沙巴拿起前一天的空鍋,雙胞胎已經用沙子清理過了。「不知道他們以後會不會長出翅膀來。」她說話的樣子好像丹尼斯和桑迪聽不見似的。
「我想他們可能是新的種族。」亞拿說,「不是撒拉弗,也不是拿非林,是一種完全不一樣的巨人。」她的目光在雙胞胎身上停留,然後才轉向以利沙巴。「喂,」她提議說,「你有沒有想過有兩個丈夫啊?」
以利沙巴笑了:「我一個就夠了。」
「謝謝你們的晚餐。」桑迪轉開臉不接觸亞拿的視線,那讓他不自在地聯想起提格拉,「聞起來很棒。」
「也請代我們向瑪特列道謝。」
亞拿的指尖輕觸桑迪的手腕:「隨時都歡迎來諾亞的帳篷用餐,別客氣呀!」
她離開的時候,桑迪如釋重負。
主帳篷既陰暗又安靜,瑪特列用手肘戳向諾亞的肋骨:「瑪拉的事該怎麼辦?」
「嗯?」諾亞睡意正濃。
「我的丈夫,你總不可能沒發現瑪拉懷了孩子吧?」
諾亞翻個身:「我最近很忙。」
「諾亞!」
「該是瑪拉把她的年輕小伙子帶來的時候了。」諾亞說,「我們會做好宴客的準備。」
「不是小伙子。」瑪特列說,「至少不是我們族人里的男人,我想他們也不年輕了,他們每個都有點年紀了,個個都比我們老得多,比拉麥爸爸還老。」
「婆娘,你……你說的到底是誰?」
「瑪拉,」瑪特列不耐煩地說,「和她的拿非林。」
諾亞坐起來:「你想告訴我什麼?」
「我在告訴你……」瑪特列壓低聲音,「瑪拉有了拿非林的孩子,而且應該已經舉行過拿非林的婚禮了吧。」她利落地把手蓋在諾亞的嘴上,以免他發出怒吼。
「事情不是這樣辦的!」他把她的手推開,也壓低了聲音,「沒有辦婚宴!也沒有拿非林到我們的帳篷來。」
「拿非林做事的方式和我們不同。他們的習俗不是我們的習俗。」
「這是瑪拉想要的嗎?她愛那個拿非林?」
「看來似乎是這樣。她派雅麗思來幫她傳話,她不想自己來跟我們說這些事。」
諾亞低聲咆哮:「把女兒嫁到其他男人的帳篷里不是普通的事,但總該要有規矩吧。」
「瑪拉來跟我談的時候……」瑪特列的聲音沉重,「她不斷提醒我時代已經不同了。」
諾亞嘆息:「這不是我們會為女兒作的決定,再怎麼說,亞何利巴瑪——」
瑪特列靠著她丈夫,他的手環住她:「我寧可是我們的小巨人中的一個,至少他們真的很年輕,而且我認為他們都是好孩子。」
「他們跟我們很合。」諾亞同意說,「拿非林跟我們不合。感覺上這兩個雙胞胎好像打從一開始就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似的。」
「月亮升起來好幾次了。」瑪特列說,「至少有七八天了吧?」
「他們在我父親的菜園和果園工作的成果實在叫人吃驚,那是很苦的工作,可是他們從來沒有怨言。」
「也許雅麗思……」瑪特列頓了一下,然後又說,「該讓他們休息一晚到我們這兒來了,我希望瑪拉沒被拿非林誘騙,他們很美也充滿光芒,但我不相信他們懂得愛。」
「我會跟瑪拉談一談。」諾亞把她拉到獸皮上。
「但願她肯跟你談。」瑪特列說。
雙胞胎到主帳篷去的這一趟玩得很開心,不管是吵吵鬧鬧還是唱歌說笑。遇到滿月的夜晚,諾亞嫁出去的女兒們會和她們的丈夫、孩子一起結伴回家,他們會跳舞,到處是音樂聲、吵架又和好的聲音。
「真希望瑪拉也在這裡。」瑪特列說。
隔天亞拿和以利沙巴帶了一大鍋蔬菜濃湯到拉麥爺爺的帳篷來,又邀雙胞胎過去主帳篷。「你們想來就來,要常過來呀。」亞拿說,「你們不需要有人邀請就能來。」
桑迪覺得她的眼睛在引誘他,於是轉開臉:「我們不願意常離開拉麥爺爺。」
希加實在灰燼堆裡頭伸懶腰,揮著小尾巴,抬起頭,然後砰的一聲趴在地上。
亞拿再次對桑迪展開一抹太過燦爛的笑容:「你快要曬成和我們一樣的小麥色了,鼻子上都是雀斑呢。」
「丹也是。」以利沙巴的微笑則充滿友善,「我簡直不敢相信他能復原得這麼好,瑪特列還擔心他會死掉呢,可是亞何利巴瑪很會治療,雅麗思也幫了很大的忙。」
桑迪感到一股尖銳的嫉妒。不管雅麗思拿夜燈來還是帶晚餐過來,她總是小心翼翼,太小心了,都不對雙胞胎中的任何一個多笑一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沒想到自己的聲音會有這麼強烈的怒氣,「我們已經康復好幾個月了。」
「什麼月?」
「呃,很多月。」要怎麼解釋月亮的「月」和月份的「月」之間的差異呢?畢竟綠洲的人們是以月升月落的次數、作物以及星星的位置來判斷時間的。
「再過幾年雅麗思就該開始留心找個丈夫了。」亞拿的語氣帶有暗示。
以利沙巴講得直率:「雅麗思會是個好妻子,但是現在還太早。」
亞拿的目光在雙胞胎之間轉來轉去,「嗯、嗯。」她抿起嘴。
以利沙巴碰了碰亞拿的手臂:「該回去了,不然瑪特列要來抓我們了。」
「她嚇不倒我的。」亞拿說。
「誰說這跟嚇不嚇有關係?該做的工作太多了,而她的年紀沒辦法負擔那麼多。」
「是因為太胖吧。」亞拿嘟噥著。
「你還真敢說。」
兩個女人邊走邊吵,帶著空鍋子回去了。
雙胞胎戴上瑪特列的燉鍋帽,走出帳篷到菜園去。太陽還沒升到正中,影子還很長。「我們待一會兒吧。」桑迪說。
他們努力地工作著,但雜草生長的速度似乎比他們拔除的速度還要快。除草是份沒完沒了的工作。他們誰也沒提起雅麗思。他們要忙的事太多了。
拉麥爺爺不再陪他們到菜園去,白天幾乎都待在帳篷里打瞌睡。在睡了一場長長的午覺之後,他會跟他們一起去井邊,在那裡打水裝滿一個大土壺,裡面的水是帳篷里用的,其他是給菜園用的。希加實會用他的鼻子幫忙澆水,簡直就像水管一樣好用。
「在菜園裡工作感覺真好。」桑迪說,「即使這不是我們家的菜園。」
「你覺得現在家裡是誰在照料菜園?」丹尼斯問,「現在一定是收成時節了,如果那裡和這裡的時間過得一樣快的話。」
「這裡所有情況都不一樣。」桑迪說,「譬如說,人的壽命很長。」
「所以時間可能也不一樣。在家裡我們有鬧鐘,在學校有電子鐘,在這裡時間只是滑過去,我幾乎完全沒發現。」
「我不願去想這件事——關於時間。」桑迪說,他看著丹尼斯,「我們甚至比在家的時候曬得還黑,這一點亞拿倒是說對了。」
「而且頭髮也變白了,至少如果我的頭髮和你一樣的話,那就是變白了。」
桑迪看著他:「這個嘛,你的發色是比以前淡得多。」
「不知道再把衣服穿到身上會是什麼感覺?」他們已經習慣只圍一塊腰布,甚至也習慣沒有淋浴、沒有水洗澡;帳篷里的味道幾乎已經聞不出來了。
桑迪用綠蔓綁起一叢長在番茄之間的高大綠葉,它像是在家裡種的羅勒,只不過巨大得多。拉麥爺爺會把它切碎,然後加進燉湯里增添風味。「我現在不會犯思鄉病了,至少,不會想到像是病了的感覺。」
「我是儘量不要常常去想。」丹尼斯說,「除了提醒我自己,既然我沒有死於中暑,那麼不管怎樣,我們總有機會能回家的。」
「但我們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桑迪說。
他扮了個鬼臉:「對了,我不喜歡提格拉總往這裡跑,我沒打算交這種女朋友。」
「她啊,」丹尼斯說,「就是學校里常說的那種,跟多個男生同時交往的女生吧。」
「只不過,」桑迪說,「學校里根本沒有像她這樣的人。」
「她年紀比較大。」到現在誰也沒提起雅麗思。
「是呀。」桑迪說。
「事實上……」丹尼斯頓一下,「經過了這些事,我們再也不是孩子了。」
「我知道。」桑迪把幾株草往下折。
丹尼斯用力拔起幾棵雜草,因為根太深,用力過度,結果跌坐在地上:「最近都沒看到愛德奈瑞爾,或是其他撒拉弗。」
桑迪把作物綁在竹竿上,眼前閃過聖甲蟲的影像,還有鵜鶘、駱駝和獅子。愛德奈瑞爾在的時候總是安心許多。當他以聖甲蟲的形體出現的時候,要麼是在拉麥爺爺的獸皮附近,要麼就是在希加實的耳朵上。他讓桑迪很有安全感。「我覺得撒拉弗喜歡我們。」
「但其他人可不是這樣。」丹尼斯說,「像拿非林就不是。我曾經在他們不注意的時候,發現了他們看我們的眼神。提格拉來這裡的那一天,有隻蚊子黏著我嗡嗡叫,我不認為那只是一隻蚊子而已。」
「洛夫凱爾。」桑迪說,「我聽過她用這名字呼喚其中一個拿非林。」
「反正他們不喜歡我們。」
需要補給其他物品的時候,雙胞胎就帶著無花果、棗子以及菜園裡的其他作物,離開拉麥爺爺的帳篷到商店去,以物易物地換取米和扁豆之類的東西。在塵土飛揚的路上他們遇到很多人,這些綠洲居民不是直接盯著他們看,就是偷偷摸摸地用眼角瞄上幾眼。
經過發亮的翅膀微微顫著的拿非林身旁時,他們四目相對,拿非林卻不理會雙胞胎,除非拿非林突然變成動物肉身,這時那個有著耀眼翅膀的高大男人就會消失,接著不是蜥蝪,就是有紅蟻爬過路面,再不然就是蛞蝓在地上留下一道黏黏的痕跡。
女人,尤其是少女,則是一個個毫不避諱地讓桑迪和丹尼斯看見她們的愛慕,甚至還伸出小手來觸摸雙胞胎,那太過於燦爛的笑容幾乎將他們淹沒。提格拉似乎知道他們需要米和豆子以及扁豆,不管他們去哪一個攤位,她總是在那裡等著。
男人和年紀大一點的女人的態度又和那些人不同,有時他們會咒罵雙胞胎。桑迪他們並沒有告訴拉麥爺爺這些事,因為他已經夠煩的了。他們學會只和幾家友善而誠實的店家交易。
有一天,丹尼斯對桑迪說:「你如果想跟提格拉一道去散步,別因為我而不去。」
「我才不想。」桑迪說著,眼光轉向在路上吃著屍肉的兀鷹。
「我的意思是說,不要因為她的家人把我扔到垃圾堆去——我只想說,我無意阻擋你做任何事。」
「別想太多了。」桑迪點頭。
他們從未像現在這樣小心翼翼地對待彼此。
而且,誰也沒提起雅麗思。
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在幫瑪特列打掃的時候,有個淡紫色翅膀的拿非林推開帳幔走進來。他並沒有打招呼,一開口就說:「瑪拉快生了,生產的時候會需要你們幫忙。」
瑪特列拿著用來當掃帚的棕櫚枝,問:「你們的自己人難道不能去幫忙嗎?」
烏吉爾眯眼看向亞何利巴瑪,彈指一聲:「她可以來幫忙,但瑪拉也需要母親與姐妹。」
亞何利巴瑪移動了幾步,站離那位拿非林:「我們怎麼知道她什麼時候生?」
「就在今晚,月亮升起的時候。我,拿非林的烏吉爾,告訴你的就沒錯。」
「我們會過去。」瑪特列宣布,「我不會讓我的女兒一個人生孩子。」
「很好,到時候等你們來。」
「我們會去的。」瑪特列又說了一次,「不過你得在外頭等。」
烏吉爾聳聳肩:「隨你們的意。反正是處理那堆血啊什麼的!生產是女人的工作。」
他走向帳外,卻停下來以熾熱的眼神盯住雅麗思。
她沒有轉開眼,雅麗思咬著下唇,和他的視線相交。
「你不可能擁有他們兩個的。」說完,他就走了。
雅麗思和亞何利巴瑪把獸皮攤在矮樹叢上。有些獸皮如果用舊變粗糙了,扎人不舒服,就會扔掉,有些只要刮一刮、拍打幹淨還可以繼續用。
「他說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亞何利巴瑪問。
「誰?」
「烏吉爾。」
「他說了什麼?」
「『不可能擁有他們兩個。』」
雅麗思撿起一張髒獸皮,把它堆到要扔的那一沓里:「誰知道拿非林在說什麼呢?」
「你知道,我也知道。」亞何利巴瑪說,「他指的是那對年輕的雙胞胎。」
雅麗思拾起另一張獸皮,仔細檢視:「我先遇到沙地,但我們救回的是丹的生命。」
「而且他們是兩個人,不是一個。」亞何利巴瑪提醒她。
「我知道,噢,亞何利,我知道的。如果你多認識他們一些,你就會知道他們是兩個非常不同的人。」
「而你對他們兩個並沒有愛誰多一些嗎?」
雅麗思搖搖頭:「不管怎麼說,他們太年輕了。」
「如果用他們的時間來看,他們也是那麼年輕嗎?」
「我們對他們的世界一無所知。」
亞何利巴瑪單膝跪地,膝上攤了一沓乾淨的獸皮:「我愛我的雅弗,和他在一起我非常快樂,我希望你也能這樣快樂。」
雅麗思顫抖著:「瑪拉嫁給拿非林似乎也很快樂。」
「我們的雙胞胎不是拿非林。」
「但他們是不同的,和我們不一樣。」
「而你愛他們。」
「是的。」
「你愛他們兩個。」
雅麗思拿起一沓不要的獸皮:「我要把它們拿去丟掉,然後我們最好別再提這件事。中午就要到了,不適合做這樣的工作。」
雅麗思到井邊去取水時,伊比利斯已經在那裡等著她了。他並不是用龍蜥的肉身出現,而是以紫色的翅膀裹住自己,靠著樹幹,所以幾乎看不見他藏身在樹蔭下。
當他往前挪了一步之後,雅麗思被他嚇得丟掉了放在肩上的陶壺。
伊比利斯接住陶壺,把它放下。「每過一天你就多可愛一分。」他輕觸她的臉頰。
雅麗思臉紅了,伸手想拿陶壺。
「我來幫你。」伊比利斯說。壺裡裝滿水之後,他又以蒼白的手指輕輕划過她的眉毛。
「烏吉爾是對的,你心知肚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噢,你當然知道,我的小甜心,是的,你很清楚。要解決這難題,我是唯一的答案。」
她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我愛你,可愛的小東西,你知道我想要你。烏吉爾給你姐姐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你也知道她現在有多快樂。」
「我知道……」
「那兩個把你迷得團團轉的小巨人能給你什麼呢?除了悲傷什麼也沒有。你不能在他們之間只選一個,如果你這麼做,另一個會怎麼樣?」
「他們沒有問過我……」她支支吾吾地說。
「但是要問,我要你。」
他彎身靠近她,突然間,她除了恐懼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感覺了。他說的是:他要她。他不愛她。她抱起陶壺就跑,不管一路上灑出了多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