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雅弗的妹妹雅麗思
2024-10-11 01:28:10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雅麗思一離開爺爺的帳篷,就火速趕回位於綠洲中心的家。她腰邊系了一個小箭囊,和雅弗的很像,不過裡面裝的不是迷你弓,而是小小的吹箭筒。吹箭的尖端都沾有某種溶劑,不會致命,只有暫時麻醉的效果。即使像人面獅身怪那麼巨大的肉食動物,被吹箭射中,也會昏倒。人面獅身怪強壯、脾氣暴躁,卻既不聰明也不勇敢。與人面獅身怪相比,她比較怕城裡的某些年輕人,所以會經常在手裡握著一枚吹箭,以防萬一。
離開拉麥爺爺帳篷周圍的牧場,她穿過果園,通往白沙覆蓋枯草的沙漠。不管是什麼地方,只要井水不夠灌溉作物,就會成為沙漠。不過與其走綠洲里骯髒的路,她還是比較喜歡走沙漠。黑絲絨般的夜空中,星星分外明亮。一隻甲蟲在她的腳邊拼命挖洞,好在天亮前躲進沙底。右側拉麥爺爺的果園裡,高聳的樹頂上,狒狒小聲地嘰嘰叫著進入夢鄉。
地平線處,岩石裸露地表,與桑迪和丹尼斯遇到雅弗及長毛象希加實時地震造成的那塊很像。她看到呈仰臥姿勢的暗影。確定那是獅子後,便輕呼:「愛瑞爾!」
那隻動物懶洋洋地緩緩起身,從岩石上跳下來朝她奔去。雅麗思這才發現她被朦朧的星夜騙了;那不是獅子,而是沙漠裡的巨蜥,大部分人都稱之為龍,不過它的翅膀已經萎縮了,不能飛翔。
星光照著沙地,她緊張萬分,手裡握著一枚小吹箭,僵立在原地。蜥蜴逐漸逼近,身子直立時至少有六英尺高。瞬間,蜥蜴前臂高舉過頭,尾巴開岔化為一雙腿。一個絕世美男子跑向她。他的皮膚白皙,翅膀紫得發亮,黑色長髮閃爍著紫色光輝,眼睛也呈紫水晶色。
「美人,你剛才叫我嗎?」他溫柔彎腰致意,嘴邊浮現詢問式的微笑,白皙的臉頰襯托得嘴唇更顯紅潤。
「不是不是。」她著急得說話結巴,「不是叫你。我以為……剛才把你當成愛瑞爾。」
「我不是愛瑞爾,我是伊比利斯。你一叫我,我就過來。」他的聲音非常溫柔,「我在此等候你的差遣。你想要什麼呢?」
「噢,不用了,謝謝。」
「不要美麗的寶石項鍊或耳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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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真的不用了。」她又說了一次。要是姐姐知道她拒絕這些禮物,一定會覺得她是個笨蛋。拿非林一向都很大方,而且說到做到,甚至給的會比承諾的更多。
「你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他說,「很難想像之前你是個孩子呢!」
她下意識地雙臂交叉,護著胸部,又結結巴巴地說:「可……可是,我還是小孩,連一百歲都不到……」
伊比利斯伸出蒼白的長手臂,輕輕把雅麗思披散額前、在星光下閃閃發亮的頭髮撥弄整齊。「別害怕長大,長大之後有很多樂趣等著你去品嘗。我會陪你一一享用。」
「你?」她吃了一驚,看著身旁那位耀眼出眾的拿非林。星光落在紫色翅膀上,像落在水面一樣,閃爍著光芒。
「對,小甜心,我,拿非林,伊比利斯。」
之前她年紀還太小,沒有拿非林注意過她。這時,她的腦海里浮現出祖父帳篷里的奇怪小巨人。她不是小孩了,她對小巨人的反應,不是小孩的反應。
「時代不一樣了。」伊比利斯說,「你會需要幫助。」
雅麗思睜大雙眼:「不一樣?哪裡不一樣?」
「人類的壽命太長了,神將縮短人類的壽命。你父親幾歲?」
「快六百歲,是中年了。」雅麗思看著自己的手指。十。她只能算出十以內的數字。
「那你的祖父拉麥呢?」
「我算算。爸爸出生的時候,他還很年輕,不到兩百歲。他也活了很久。拉麥爺爺的爸爸,瑪土撒拉,我的曾祖父,活了九百六十九歲。他的爸爸是與神同行的以諾,活了三百六十五歲,然後神就帶他……」雅麗思專心地推算族譜,沒想到伊比利斯會展開翅膀,把她擁進懷裡,包進層層的紫色漩渦。亮光點綴著漩渦,如星辰般閃亮。她驚嚇得差點喘不過氣來。
伊比利斯輕笑著說:「噢,小不點,單純天真的小不點。你還有好多好多關於人類、關於神的事情要學習。神和人類不一樣。願意讓我教你嗎?」
接受拿非林的教導,這項殊榮她想都沒想過。雅麗思不確定為什麼會遲疑。她呼吸著他翅膀散發的陌生味道,那氣味像是石頭,像是為期數周的短暫冬季時吹來的黑暗冷風。
在伊比利斯翅膀的包圍下,她聽不到沙漠另一邊傳來的砰砰節奏聲。那是一頭巨獅疾馳而來,接近他們時發出的吼聲。雅麗思和伊比利斯同時轉身,看到獅子如同方才的蜥蜴,立起前肢,以後腿站立,跳向天空。黃褐色的身軀有淡黃色的翅膀,閃耀著點點亮光;翅膀伸展開來,既寬又大,琥珀色的雙眼則熠熠發亮。
伊比利斯抽回翅膀,收攏到背後:「愛瑞爾,為什麼要打擾我們?」
「別騷擾雅麗思。」
「你怎麼了?人類的女兒對撒拉弗來說並不重要。」伊比利斯低頭朝雅麗思微微一笑,修長的手指輕撫過她光滑的頭髮。
「不重要?」愛瑞爾聲音低沉。
「對撒拉弗來說,根本不重要。拿非林可以娶人類女子為妻。拿非林懂得享受生活的樂趣。」伊比利斯用指尖碰碰雅麗思的嘴唇,「甜心,我會教你。我想你會喜歡我所能給你的東西。現在先讓愛瑞爾溫柔地照顧你,以後我還會再來找你。」他說完便轉身背向他們,面朝沙漠,從拿非林化為巨蜥,迅速地消失在暗影中。
雅麗思說:「愛瑞爾,我不懂。我剛才明明看到你在岩石上。我確定是你才叫你,但那卻不是你,是伊比利斯。」
「拿非林擅長模仿,他想讓你把他誤認成我。小不點,我拜託你,要小心啊!」
雅麗思流露出迷惘的眼神:「他對我很好。」
愛瑞爾托起她的下巴,凝視她清澈、如同赤子般純真的雙眼:「有誰不會對你好呢?你現在要去什麼地方?」
「回家。我要送夜燈去給拉麥爺爺。愛瑞爾,拉麥爺爺的帳篷里有一個奇怪的小巨人,是雅弗帶去的。那個巨人嚴重曬傷了。他不是附近的巨人,他還說他不是巨人,可是我從來沒看過像他那樣的人。他和你一樣高,身上沒有毛髮,皮膚和你及拿非林的一樣光滑。沒曬傷的部分膚色蒼白,不是拿非林的那種白皙,而是像小嬰兒那樣的柔軟。」
「看來你很注意他喲!」愛瑞爾說。
「綠洲這裡從來沒出現過他那樣的人。」雅麗思臉頰泛紅,害羞地別過頭。
愛瑞爾問:「你們怎麼處理曬傷?他有沒有發燒?」
「希加實不斷往他身上灑冷水。拉麥爺爺說他們會問撒拉弗應該怎麼做。」
「是愛德奈瑞爾嗎?」
「對,聖甲蟲愛德奈瑞爾。」
「這是明智的選擇。」
「小巨人不是拿非林。拿非林的皮膚會在烈陽下越曬越白,白得像冬季大火的灰燼。」
愛瑞爾淡黃色的翅膀抖動著,翅膀上金黃色的亮點在星光下閃爍:「要是他會被曬傷,那他就不是拿非林。」
「也不是撒拉弗。」
「他有翅膀嗎?」
「沒有。就這點來看,他像是人類。他看起來很年輕,不過和你一樣高瘦。」
「你觀察過他的眼睛嗎?」
她沒注意到他眼中閃過的亮光:「灰色。愛瑞爾,他的眼神和善、平穩又溫和,不像你的眼睛那樣熾熱發光,比較像人類的眼睛,像我、爸媽或哥哥姐姐的眼睛那樣。」
愛瑞爾輕拍她的肩膀:「孩子,快回家吧!別怕穿過綠洲,我會保護你不讓你受傷害。」
「謝謝你和伊比利斯。」雅麗思像小女孩一樣抬頭等待親吻,愛瑞爾俯身,輕輕吻了一下她的唇:「你很快就要變成大人了。」
「我知道……」
他又輕柔地碰了一次她的嘴唇。片刻後,一頭巨大的獅子飛快地跑過沙漠。
雅麗思走上一條覆滿沙子的小徑,穿過大麥田。小徑盡頭連接一條砂石路,砂石路兩旁是一棟棟用曬乾的泥磚砌成的白色建築。這些建築物不高,經得起頻繁的地震。這些低矮的房屋,有的兼營小商店,賣烤麵包、石燈或油之類的東西;有的店家則懸掛著肉類、弓箭或歌斐木做的矛。部分住宅入口處會掛上閃亮珠子串成的門帘,當向晚微風吹過時,就會發出丁丁當當清脆的聲響。
有個拿非林走出其中一家店,臂彎里倚著一名年輕女孩。女孩仰著頭,用充滿愛意的眼神凝視著他。女孩靠在拿非林身上,玫瑰色的胸部貼著他蒼白的肌肉。女孩光滑及腰的黑髮披在肩後,雙眼如琉璃寶石般深藍。
雅麗思停下腳步。那女孩是雅麗思的姐姐瑪拉。還住在家裡的女兒只剩她和雅麗思。雅麗思的大姐和二姐已經結婚了,分別和丈夫住在綠洲的另一區。瑪拉最近常常不在家,雅麗思終於明白她上哪兒去了。
瑪拉看到妹妹,露出微笑。
拿非林也微笑著,和藹地向雅麗思致意。
在他們還沒走出陰暗處時,雅麗思以為那個拿非林是伊比利斯,心中一震,有些許被背叛的感覺。但在明亮的星光下,她發現那個拿非林的翅膀顏色較淺,是淡紫色。她描述不出他的長髮是什麼顏色,不過顏色也比伊比利斯淺,泛著橘色的光芒。他頸部線條的弧度像蛇一樣彎曲,眼皮也較大。
他溫柔地微微一笑:「瑪拉要和我共度今晚,請你跟你的母親說一聲。」
雅麗思脫口而出:「噢,可是她會擔心。家裡不許我們在外頭過夜……」
瑪拉開心地笑著說:「烏吉爾選了我,我是他的未婚妻!」
雅麗思倒抽一口氣:「可是,媽媽知道嗎?」
「還不知道。小妹,你跟她說。」
「可是你應該自己去說啊!你和……」
「烏吉爾。」
「可是應該……」
她再度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小妹,時代不一樣了。今晚我會和烏吉爾的兄弟見面。」
烏吉爾展開柔軟的翅膀環住瑪拉:「沒錯,小妹,時代不一樣了。你跟媽媽說吧!」
雅麗思步上歸途,他們目送她離開,還揮手道別。走到街道盡頭,雅麗思聽到腳步聲,轉身看到一個年輕人跟在她後面。她掏出一枚吹箭,放進吹箭筒,那個人卻突然消失在某間屋子的轉角處。
低矮的白色建築區域過後,是一座座帳篷。每座帳篷周圍的土地屬於帳篷主人所有。
首先是店主的土地,劃分成數小塊。接著是果園和田地,有時占地達數英畝。走在小徑上,她沿路看到綿羊、山羊和駱駝在吃草。葡萄藤上的葡萄也都成熟了。
她父親的帳篷很大,兩側緊鄰著一些小帳篷。她急忙走進主帳篷,大聲呼喊媽媽。
那股氣味讓丹尼斯從昏迷中甦醒。他的鼻翼抽搐,胃部翻攪。有人在煮東西,混合著煙味和油臭味。這種氣味比他家附近農場工人身上像腐爛乳酪的青貯味更刺鼻,比春天瀰漫在田野間的糞便氣味更濃烈。田野間的是新鮮、清新的氣味,而他聞到的是囤積已久的糞便腐臭味。和這種難聞的氣味相較之下,學校廁所里的尿臊味顯得芬芳宜人。在那股氣味之上(但沒蓋過那股氣味),是甜膩的香水混合著汗臭,像是從沒洗過澡的人身上發出來的。
他睜開眼睛。
原來他在密閉的空間裡。月光透過小洞,從看起來像是弧形屋頂的地方照進來。另外還有獨角獸獸角流瀉而出的光芒,那光芒與月光一樣亮。銀色獨角獸看看四周,嗅了嗅,蹄子刨了刨骯髒的泥地。有一隻長毛象蜷縮在獨角獸腳邊。
「希加實!」丹尼斯差點衝口而出。可是這隻長毛象不是雅弗的那隻。這隻長毛象左右側腹的毛糾結骯髒,而且瘦得只剩一層皮包骨。它的眼神呆滯,似乎正在跟獨角獸道歉。
帳篷內有好幾個矮人,他們只顧看著獨角獸,沒有注意到丹尼斯。如同那隻長毛象不像希加實,那些人也不像雅弗。他們有體臭,而且身體毛髮茂盛,就像人猿。纏在身上的羊皮腰布也不乾淨。有兩個留著落腮鬍的男人和兩個女人,身上只裹著腰布。兩個女人都是一頭紅髮:比較年輕的那個,發色火紅鮮艷,仿佛火焰一般;而年紀比較大的那個,臉上有皺紋,而且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獨角獸的角閃閃發亮,映照著年輕女人的眼睛,一雙水汪汪的綠眸,像是綠寶石。「你們看!」她得意地大喊,「我就知道長毛象能幫我們召喚獨角獸!」
獸角的光芒暗了下來。
兩個男人中,比較年輕的那個棕發糾結,紅鬍子沾滿食物碎屑。他朝女孩咆哮:「提格拉,愚蠢的妹妹,現在有隻獨角獸在帳篷里,你打算怎麼辦?」
女孩走到獨角獸身邊,伸出手,像是要拍拍它。獨角獸的角發出炫目強光,接下來帳篷忽地陷入一片黑暗。事出突然,丹尼斯花了好幾秒,才逐漸能就著篷頂灑下的月光辨別四周景物。
男人笑著大吼:「哈,提格拉,你以為你騙得了我們嗎?」
就連那個年紀比較大的女人都在笑。就在這時她看到丹尼斯,他正掙扎著站起來。「老天,這是什麼啊?」紅髮女孩倒抽一口氣,「巨人!」
年紀大的O形腿男人走到丹尼斯身邊。他手裡拿著矛,丹尼斯因帳篷里的難聞氣味而乾嘔著,強烈的恐懼湧上心頭。男人用矛輕戳丹尼斯,丹尼斯跌回一堆骯髒的獸皮上。
男子用矛把丹尼斯翻了過來,矛刮過他的皮膚,幸好沒刮傷他。他感覺到矛的尖端輕輕划過他的肩胛骨。
「提格拉,這是你的男朋友嗎?」年輕的男人問,「我以為你正在和拿非林交往。」
提格拉好奇地觀察丹尼斯。她說:「他不是拿非林。」
年紀大的女人睜大眼睛說:「就算他是巨人,也是小巨人,傷不了我們。」
「我們要怎麼處理他?」提格拉問。
棕發男子抽回矛,回答:「丟出去。」他的語調沒有什麼惡意,仿佛丹尼斯只是一件該扔掉的物品。兩雙手把丹尼斯抬了起來——年輕男人過來幫父親的忙。長毛象發出嗚聲,年長的女人聽到便一腳踹過去。丹尼斯心想,隨便哪裡都比這個充斥著可怕氣味和兇惡矮人的地方好。
一陣新鮮空氣襲來,頭上是繁星熠熠的夜空。地平線彼端暈染成一片淡紅,有如大型工業城的燈光。他就像垃圾一樣被拋了出去,凌空飛過,滾落在陡峭的斜坡上。他不小心吐出來,原來他被扔進垃圾堆中。這裡比之前待的地方更糟。
他勉強站了起來,發現自己在坑裡,坑裡瀰漫著排泄物和腐肉的臭味。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坑裡還有些什麼東西。他慌亂地往上爬,踩到骨頭、黏液,不慎滑倒。他不斷地往下滑、往上爬,往下滑、往上爬,最後終於爬到垃圾坑外,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全身狼狽不堪,而且滿臉驚恐。
沒有桑迪的蹤影,獨角獸不在,雅弗和希加實也不知去向。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站在垃圾坑外的一條骯髒小徑上,而他那捆衣物就在旁邊。小徑的另一邊有幾頂帳篷。他在社會課本上看過遊牧民族的帳篷。這裡的帳篷和遊牧民族的很像,但比較小,比較密集。可能就是其中一頂帳篷里的人把他扔進垃圾坑裡的。帳篷旁有一片棕櫚樹,他蹣跚地朝棕櫚樹走去。
他想洗澡,洗掉身上垃圾坑的臭味。他踉踉蹌蹌地往前跑,跑向那片棕櫚樹。他看到棕櫚樹後方有白色的東西。是白沙,是那片沙漠。只要能到達沙漠,他就能在灑滿月光的沙上打滾,把自己弄乾淨。
「桑迪!」他大喊,可是桑迪不在。「雅,雅!」和善的矮人也未出現。「希加實!」
他開始發抖。就算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人類,他也不願回到用矛刺他、把他當成垃圾丟出去的帳篷。
跑著、跑著,就在跑出棕櫚樹樹林那一刻,他撲進沙子裡,不停打滾,抓起一把又一把沙子猛搓身體,企圖搓掉在垃圾坑裡沾上的黏液和髒污。他脫掉高領衫,扔在一旁,然後再度在沙堆里打滾。他扯下內衣褲,跟高領衫一樣扔了出去。他一心只想把身體弄乾淨,連曬傷的皮膚被搓掉都沒發覺。繁星點點的夜空下,沙子冰涼,他連鞋襪都脫掉了,卻怎麼洗也洗不乾淨。他又抓起一把沙,搓著腳、腳踝和小腿,甚至沒發現自己像個孩子一樣啜泣著。
過了一會兒,他筋疲力盡,情緒逐漸冷靜,開始評估目前的情勢。他本來就嚴重曬傷,用沙子搓過身體後傷情更加嚴重。他渾身顫抖,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發燒。他和亞當一樣一絲不掛,坐在白色沙漠中,背對著綠洲。缺了一角的月亮緩緩沒入地平線。看著夜空,他從來沒看過這麼多的星星。再向前看,是那片奇異的紅光。紅光來自一座山,是遠方地平綿延山脈里最高的一座。如果他和桑迪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弄到天知道是哪個銀河系裡的新興星球上,那裡的火山應該還是活火山。
他可不想知道活火山的威力有多大。在家那邊,都是矮矮的山丘,經過風雨和冰河亘古侵蝕的古老山丘。一想到家,他又忍不住啜泣起來。
他費了一番心思要自己冷靜。他和桑迪最講求實事求是,凡事追根究底。他們自己動手修水管,幫壞掉的檯燈換電線,就連實驗室里那盞媽媽閱讀時用的燈,也是他們從教堂義賣會上買回來,整理好後送給她的。他們自己動手栽植的大蔬菜園,每年夏天都為他們賺進不少零用錢。沒有他們辦不到的事情,絕對沒有。
就連相信有獨角獸這種事情,他們都辦到了。他想到獨角獸,那隻他先前認為是虛擬的獨角獸,不知怎麼把他送到那頂住了可怕原始矮人的帳篷,那些人還把他丟進垃圾坑。顯然是那隻營養不良的長毛象召喚了獨角獸,而丹尼斯也跟著在那裡出現。可是獨角獸隨著一道強烈的閃光消失了。獨角獸,即使是虛擬獨角獸,顯然也受不了那種氣味。
好吧,既然他認為獨角獸無法忍受那味道,那就是相信有獨角獸了,虛擬的獨角獸。
當然沒有獨角獸這種東西,可是他和桑迪捲入爸爸設計到一半的實驗,被送到宇宙的某個角落,來到這個落後、原始的星球,這也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他再度環顧四周,星星異常清澈,清澈到他能依稀聽見水晶互相撞擊的清脆聲音。山的彼端冒出一縷細煙,還有一條小小的火舌。
「噢,虛擬獨角獸!」他大喊,「我想相信你的存在,如果你不出現,我就死定了。」
就在這時,他突然感覺有個冰涼、柔軟的東西,在輕輕地碰觸他光溜溜的身體。原來是那隻骨瘦如柴的小長毛象,它灰色長鼻子的粉紅色鼻尖正試探性地觸碰他。接下來,他面前迸出一團銀光,銀光慢慢減弱,化為一閃一閃、若隱若現的光芒。一隻獨角獸跪在沙地上。丹尼斯沒有力氣爬上去,跨坐在獨角獸身上。他投給長毛象一個感激的眼神,然後拖著身子,奮力爬到獨角獸背上,閉上眼睛。他發著高燒,渾身滾燙,仿佛要灼傷獨角獸似的。他覺得自己像遠處的火山一樣,幾乎要爆發了。
瑪拉,雅麗思的姐姐,拿非林烏吉爾的未婚妻,躺在一塊小突岩上。小突岩位於沙漠入口約十分鐘路程的地方。她的心興奮得狂跳。烏吉爾帶她來這裡,吻遍她全身,然後要她在原地等,他會帶弟兄過來確立婚約。
她聽見翅膀拍動的聲音,抬頭一看,差點喘不過氣來。上方有隻白色鵜鶘,在黑色夜空中盤旋;它越飛越低,繞的圈子也越來越小。鵜鶘降落,巨大雙翼抬得極高,似乎快掃到星星。出現在瑪拉眼前的,不再是鵜鶘,而是一位撒拉弗。沙漠裡陣陣風吹過,他的翅膀和銀色長髮隨風飄揚,雙眼燦爛如星辰。
瑪拉連忙站起身,一頭黑色長髮垂披在身上:「亞拉里德……」
亞拉里德牽起她的手,凝視她的雙眼:「你真的要離開我們嗎?」
她把手抽回,看著地面,忸怩地笑了笑:「離開?你的意思是?」
「你真的和烏吉爾……」
「對,真的。」她驕傲地說,「亞拉里德,為我們高興吧。烏吉爾是你的弟兄,對不對?」
亞拉里德單膝跪地,這樣一來高度就和她差不多了:「對,雖然我們選了不一樣的路,但還是弟兄。」
「你確定你選的比較好嗎?」瑪拉的語調中帶著譏諷。
亞拉里德哀傷地搖搖頭說:「我們不作評論。撒拉弗選擇繼續親近神。」
「可是你們離神太近了,近到看不清真相!拿非林保持距離,比較客觀。」他看著她,而她的眼神猶豫了片刻,「嗯,烏吉爾跟我說了。」
亞拉里德慢慢站了起來。他展開一隻銀色翅膀把她拉近些,她能感覺到星光。接著,他放開她:「你不會忘了我們吧?」
「我怎麼忘得了你?」她大喊,「當時雅麗思帶我去看日出,我碰到你和愛瑞爾,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就一直是朋友。」
「你最近都沒來看日出。」
「哦……我在學習夜晚方面的事情。」
亞拉里德俯身吻了她烏黑的頭頂,慢慢往沙漠另一端走去,眼淚無聲地落在沙地上。
瑪拉低下頭。等她抬起頭的時候,她看到鵜鶘展翅高飛,越飛越高,最後沒入群星。
雅麗思趕回家,衝進帳篷:「瑪拉要嫁給拿非林!」
沒人注意她。父母、哥哥和嫂嫂躺在羊皮上圍成一圈,一邊吃東西,一邊喝父親用初收的葡萄釀的酒。帳篷里有好幾盞石燈,散發光線與溫暖。太溫暖了,雅麗思覺得。幾乎沒有涼風從敞開的帳篷布幔和屋頂的洞吹進來。月亮緩緩沉落,只看得到星星。雅麗思想找雅弗,她最愛的哥哥,卻沒看到他。他大概還在外頭,幫爺爺帳篷里的小巨人尋找弟弟吧。
雅麗思的媽媽專心攪拌著木碗裡的東西,腳邊躺了一隻長毛象。長毛象正在睡覺,腹部兩側的毛既長又有光澤,顯然被照顧得很好。
有人吐了,應該是含吧。含的腸胃不好,嘔吐物的氣味和酒味、燉鍋里的肉味、帳篷的羊皮味混合在一起。雅麗思對這些氣味習以為常。她發現含躺在一沓獸皮上,滿臉蒼白。全家膚色最白的就屬含,他的個子也最小。根據瑪特列的說法,他整整早產一個月。含的妻子亞拿有一頭紅髮,正跪在他身邊餵他喝酒。他懶懶地推開酒杯,把亞拿拉到身邊,親吻她飽滿誘人的雙唇。
雅麗思走到瑪特列,也就是媽媽的身邊,重新說了一次:「瑪拉訂婚了。」
瑪特列抬了一下眼:「她還不到那個年紀。」
「噢,媽媽,她當然到了那個年紀,是真的。」
「是嗎?」瑪特列心不在焉地問。
「她真的訂婚了。」
「這次是和誰?」
「不是人類,是拿非林。」
瑪特列的手抖了一下,還是繼續攪拌,但神情恍惚:「瑪拉變了,不再是我天真活潑的小女兒,不再因為看到蝴蝶、蜘蛛網上的露珠就心滿意足。她不想和我們一起住在這裡了。」一滴眼淚落入碗裡。
雅麗思拍拍媽媽的手臂說:「媽媽,她長大了。」
「你也是。可是你不會半夜跑去綠洲玩,也不會去追求拿非林。」
「也許是拿非林追她?」
「她是很漂亮。可是這種消息,我應該要親耳聽她說。事情不該是這樣。我的女兒也不該有這種行為。」
「我很難過。」雅麗思尷尬地說,「我從拉麥爺爺家走回來的路上看到他們,瑪拉和拿非林。他叫烏吉爾。她要我跟你說一聲,免得你擔心。」
「擔心?」瑪特列叫了出來,「最好別讓你爸爸知道。為什麼那個烏……」
「烏吉爾。」
「為什麼那個拿非林不遵照習俗,親自和瑪拉來跟我及你爸爸說?」
雅麗思皺起眉頭,一臉憂慮地說:「他說時代不一樣了。」伊比利斯也說過這句話。她覺得胃部一緊,不安湧上心頭。她沒跟媽媽說伊比利斯的事情。
砰的一聲,瑪特列用力放下手中的木匙。「很多人認為受拿非林青睞、接受他們的處世之道是件光彩的事。亞拿……」瑪特列望一眼含的紅髮妻子——她還是一樣妖嬈誘人,不過腰圍也開始變大了,「亞拿跟我說,拿非林挑中她妹妹提格拉,要跟她結婚。亞拿大吃一驚。」
「可是你沒有。」
「提格拉不是我的女兒,可是瑪拉是我的女兒。」瑪特列轉過頭,「孩子,我沒被拿非林迷了心竅。他們和我們很不一樣。」
「他們很美……」
「美,沒錯,可是他們會變,變不見得是好事。」
我不想變,雅麗思心想。接著,她腦海里浮現拉麥爺爺的帳篷里,向她鞠躬的那個小巨人。她以前從沒看過他這樣的人。
瑪特列繼續說:「變,我想無法避免,當然有時候也會帶來好結果。」她望向大兒子閃,閃和妻子以利沙巴坐在一起,吃著從葡萄園摘來的葡萄。那些葡萄沒用來釀酒,而是留下來食用。閃拿著一串葡萄,一次摘一顆,扔給以利沙巴。以利沙巴張嘴接葡萄,每顆都接到了,然後兩人開心得大笑。對這對強壯結實的夫妻來說,這種感官上的簡單遊戲似乎新鮮又浪漫。「以利沙巴幫了我很多忙,還有雅弗的太太……」
雅麗思轉頭看正用沙子擦洗木碗的年輕女子。她有一頭黑色的柔軟鬈髮,映襯著凝脂般的皮膚。她抬頭,朝雅麗思揮手打招呼。
瑪特列說:「她從另一個綠洲來,有個奇怪的名字。」
「亞、何、利、巴、瑪。」雅麗思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
「你看看她。」瑪特列說。
雅麗思再看一次她的嫂嫂。亞何利巴瑪的膚色比雅麗思及其他女生都要白皙,甚至比含更白。她的頭髮和眉毛則比夜空還黑,是那種帶著波紋的紫黑色。亞何利巴瑪站起來的時候,個子比其他女人高約一個頭,但她還是很美。她總是像被月光照亮似的,雅麗思心想。
「她怎麼了?」雅麗思問媽媽。
「孩子,你看看她,看看她。」
雅麗思心中一震:「你是說你認為她是……」
瑪特列微微聳肩。「她是一位很老、很老的老爸爸最小的女兒。」她豎起全部手指,「比她的哥哥、姐姐小了不止十歲。我愛亞何利巴瑪,愛她就像愛自己的女兒一樣。如果亞何利巴瑪真的是拿非林的孩子,那麼這種改變也為我們帶來了許多好結果。」
雅麗思看著亞何利巴瑪,就像從沒看過她一樣。如果不算雅麗思和瑪拉,那亞何利巴瑪就是家裡年紀最輕的女人,比閃的妻子以利沙巴,以及含的妻子亞拿都要小了好幾歲。
雅麗思的三個哥哥都很早婚,三個人都抱怨這麼早就要擔起家務。閃之前就抗議過,他說:「我們離結婚的年紀還早得很。我是長子,可是我連一百歲都還不到。」
爸爸回答:「兒子,這是緊急狀況。」
「我們年紀這麼輕,你怎麼可能幫我們找得到妻子?」
「放心,你們相貌堂堂,這並不困難。」這家的一家之主向他擔保。
含也加入對話:「爸爸,為什麼要這麼急?你說的緊急狀況又是什麼?」
一家之主順了順長鬍子。他的鬍子已經開始變白:「我昨天在葡萄園工作的時候,聽到了神的聲音。祂跟我說,一定要替你們找妻子。」
「可是,為什麼呢?」含抗議著說,「我們還年輕,需要時間。」
「改變就快發生了。大改變。」一家之主說。
「火山要爆發了嗎?」閃問。
「如果火山爆發,」含說,「有妻子對我們也沒好處。」
他們的父親解釋道,他在葡萄園裡只聽到神對他說了這些,祂沒有解釋為什麼。
結果,他們很快就找到閃和含的妻子,以利沙巴與亞拿。這位一家之主素有誠實美名。
他的葡萄園是全綠洲最大最棒的;他養的山羊和綿羊品質相當好;他的酒聲名遠播,附近很多綠洲都知道他的佳釀。瑪特列的德行和美麗容貌更是不容置疑,而她的廚藝同樣好得沒話說。能嫁進他們家,實在是莫大殊榮。
雅弗年紀太輕,所以沒有人上門說媒。他連鬍子都還沒長出來,身上的毛只是柔軟的汗毛,雙眼誠實友善,不過他快成年了。有一天,他父親騎駱駝外出,回來時帶著亞何利巴瑪。
雅弗當時在井邊汲水,準備拿給牲口喝。他看到一名年輕女孩騎著白駱駝,女孩膚色白皙,濃密的黑髮糾結著,垂在象牙色的肩膀上。他和亞何利巴瑪漆黑如夜空的眼睛對上時,腿都軟了。亞何利巴瑪從白駱駝的背上滑下,展開一雙纖細的手臂,向他走過來。他們的愛情像鮮艷的花朵,生氣蓬勃,美麗奪目。
亞何利巴瑪,亞、何、利、巴、瑪,多麼奇特的名字,就像她如月光般的美貌一樣奇特。不過,他們很快就念得很順口了。
亞何利巴瑪是雅麗思第一個真正的朋友。她們年紀相差無幾,都剛從女孩變成女人。
她們異於他人的地方也很像。大部分綠洲居民從沒注意到的事物,她們都看到了,也樂在其中。她們都喜歡在黎明時分,去外頭等日出,看太陽從沙漠升起,心滿意足地聆聽日出之前星星的召喚。雅麗思就是在看日出時遇見那頭巨獅——撒拉弗愛瑞爾的。後來,她說服瑪拉一起去,把愛瑞爾和亞拉里德介紹給瑪拉認識。但自從亞何利巴瑪加入,瑪拉早上寧可睡覺。
雅麗思和她最年輕的嫂嫂經常悄悄溜出門。紅色巨輪從白沙上升起,星光黯淡,星星的歌聲趨於沉靜之際,夜間在沙底睡覺的聖甲蟲就會出來迎接陽光。在綠洲邊境處,狒狒從樹上跳起來,高興得拍手尖叫,歡慶日出。在它們後方,綠洲里的公雞啼叫,沙漠裡的群獅齊吼,宣告準備回洞穴睡覺,度過炎熱白晝。她和亞何利巴瑪靜靜享受彼此的情感交流。
現在,在溫暖嘈雜的帳篷里,亞何利巴瑪招呼著雅麗思:「你吃過了嗎?」
「還沒。」雅麗思搖搖頭說,「我本來要和爺爺一起吃飯,卻忘得一乾二淨。因為那邊有個奇怪的小……」
含打斷她的話,斜倚在一沓獸皮上吆喝:「亞何利,我頭痛,來幫幫我。」
亞何利巴瑪答得很乾脆:「叫亞拿幫你按摩,她是你的太太。」
「她按摩的效果比你差多了。」的確,大家都知道亞何利巴瑪指尖流露出的神奇療效。
亞何利巴瑪的語氣還是很尖刻:「如果想頭痛,就大吃大喝。」她轉身走到鍋子旁邊,舀了燉菜到木碗裡,遞給雅麗思。長毛象離開瑪特列,走到雅麗思身旁,蹭蹭她的膝。
「細拉,不可以。」雅麗思訓斥道,「你知道我不會給你東西吃,你越來越肥了。」她靈巧地挑出碗裡的肉和蔬菜,先吃掉肉和蔬菜,然後端起碗喝湯。美味極了。她這才發現自己餓壞了。
在她身旁的亞何利巴瑪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雅麗思問。
長毛象跑到亞何利巴瑪身邊,她一邊搔著它灰色的頭,一邊說:「我今天早上去城裡買家裡需要的糧食時,有個拿非林從澡堂走出來,帶著一身油和香料的味道,擋住我的路。」
她停頓了一下。
「然後呢?」雅麗思追問。
「他說我是拿非林,是拿非林的女兒。」
雅麗思瞥了母親一眼,然後視線又回到亞何利巴瑪臉上。她想到伊比利斯及其璀璨的紫色翅膀。「有那麼恐怖嗎?」
「太荒謬了。我愛我爸媽,我愛我爸爸呀!」
雅麗思沒看過亞何利巴瑪的父母。如果有人跟她說,她爸爸其實不是她的親生父親,她會有什麼感覺呢?可是現在,她聽過瑪特列說的話,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想法,很容易就相信亞何利巴瑪是拿非林的孩子。含說得沒錯,亞何利巴瑪擁有治療的天賦。她的歌聲像鳥鳴一樣優美,她還看得到其他人沒看過的東西。
不過,雅麗思同時也想到,她自己也和六個哥哥姐姐不一樣,她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也知道他們生下第四個女兒,而不是第四個兒子時有多失望。
「你剛剛有沒有聽到我說瑪拉要嫁給拿非林的事?」她問亞何利巴瑪。
「嗯,聽到了。瑪拉喜歡漂亮的東西。拿非林的妻子不必住帳篷,都住在磚石砌成的房子裡。我敢說,瑪拉一定很自豪自己被拿非林選中。」
「你的看法呢?」雅麗思問。
「我不確定,我不確定自己對拿非林有什麼看法,尤其要是……」她沒說下去。
「那撒拉弗呢?」雅麗思問。
「我也不確定自己對他們有什麼看法。」
含開始大吼大叫,亞何利巴瑪捂起耳朵。
含個子雖小,聲音卻大得驚人:「細拉,過來這裡!如果亞何利巴瑪不幫我,我就得找獨角獸了!」
亞拿發火了:「你明知道獨角獸不會靠近你。」
「它不用靠近我。」含不高興地說著,「獨角獸的光可以照到很遠的地方。我需要的只是它的光。」
亞拿喃喃地說:「你需要的才不只那樣。」
「雅麗思,你能召喚獨角獸。不然細拉也可以,幫我叫只獨角獸過來!」
突然間出現的強烈閃光,讓他們全都眨起眼睛。就像是一道閃電,不知怎麼地照進層層厚重獸皮包住的帳篷,很可能是從篷頂的洞照進來的。
「滾開!」含大喊,「你是誰?!」
他指的不是獨角獸。獨角獸站在帳篷里,閃閃發光。含身邊的獸皮上,躺著一個年輕的男子,皮膚因嚴重曬傷而紅腫,眼神因高燒而顯得呆滯。
瑪特列低頭看那個男孩:「他怎麼到這裡來的?含,是你的朋友嗎?」
含一臉驚慌困惑,「我從沒見過這個人。他是什麼鬼?」含質問。
原本在啃羊骨的一家之主看看那個男孩:「巨人。」他的語氣滿是厭惡。
亞何利巴瑪說:「不管他是誰,都得給他空氣呼吸,不要擠在他周圍。看,他中暑了。噢,天啊,他的情況好糟糕!」
閃的妻子以利沙巴瞪著那個男孩:「如果他是巨人,一定是年紀很小的巨人。」
雅麗思從瑪特列和亞何利巴瑪之間擠到前面看。她驚呼:「是我認識的那個小巨人!」
「女兒,你在說什麼?」瑪特列問,「你見過他?」
「我拿夜燈給爺爺的時候,在爺爺的帳篷里見過他。」
一家之主皺起眉頭:「如果我爸爸拉麥不想要這個巨人,為什麼我得接收他?」
「噢,爸爸,拜託。」雅麗思哀求。
「你真的見過他?」亞何利巴瑪問。
「我送夜燈給拉麥爺爺的時候見過他。」雅麗思回答,「這個曬傷的小巨人就在他帳篷里。」她看看那個發燒中的年輕人,「我不確定這是……雅弗在哪裡?」
帳篷的帳幔被拉開,雅弗走了進來:「找我有什麼事?我在找獨角獸和……」
細拉舉起長鼻子,發出喇叭似的鳴叫聲。
「怎麼會這樣!」雅弗大喊,「我找遍整個沙漠,獨角獸竟然在這裡!還有……我在找的那個丹也是!」他跪了下來,「老天,他還活著嗎?」
亞何利巴瑪下令:「全都讓開。」她把手放在丹尼斯赤裸的胸膛上,「他還活著,不過正在發高燒。」
亞拿稍稍往後退,用髒手撥開垂到臉上的紅髮:「他是撒拉弗,還是拿非林?」
雅麗思搖搖頭:「他沒有翅膀。噢,雅弗,我好高興你回來了。他是另外那個吧?你在找的那個?」
「是。」雅弗說,「可是他看起來發燒燒到快死了。」
亞何利巴瑪把手放在丹尼斯紅彤彤的額頭上,額頭的熱度讓她退縮。她轉頭找獨角獸,獨角獸快消失不見了。「獨角獸,能幫我一下嗎?」
獨角獸的輪廓變得清晰,俯身貼近既紅又燙的丹尼斯。它前額流瀉出一道光,為滾燙的皮膚降溫。含從獸皮上站起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向獨角獸:「我,我需要幫助。我不舒服,幫幫我。」他淺色的頭髮因汗水黏成一撮一撮的。胸毛的顏色比發色還淡,上頭凝著水滴。
又是一道強光閃過。等他們恢復視力的時候,獨角獸早就消失了。
「白痴。」亞拿的綠眼睛冒出怒火,「你明知道你靠近不了獨角獸。」
「那麼現在,」一家之主說,「我們要怎麼弄走這個烤得半熟的巨人?」
「親愛的,」瑪特列斷然說道,「我們當然要展現待客之道。」
「我的好爸爸拉麥,顯然把他從他的帳篷里丟出來了。」她的丈夫反駁道。
「爸,不是的。」雅麗思斷然說道,「你不明白,一共有兩個巨人,另外一個巨人在爺爺那邊,爺爺正在照顧他。」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她父親說,「怎麼可能會有兩個怪巨人?」
「噢,爸爸,只要你去看看拉麥爺爺就會明白了!」
「我和那個愛心泛濫的老頭子沒有關係,也不想管他的巨人。我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要再自找麻煩擔心生病的巨人了。」
雅麗思在亞何利巴瑪身旁跪了下來,看著躺在地上的男孩。他呼吸淺促,眼皮微微抽搐。雅麗思試探性地伸出手指,碰碰男孩潮紅的臉頰:「你不是桑迪?你是他弟弟?」
發紅的眼皮微微睜開。「丹尼斯,丹尼斯。」接著男孩伸手護著臉,像是要抵擋攻擊。他的四肢抽筋似的顫抖。
「發生什麼事了?」雅弗追問,「有人傷害他,他認不出我了。」
「他在害怕!」以利沙巴的聲音,像是嚇了一大跳。
閃決絕地說道:「拉麥爺爺絕對不可能打他。」
「當然。」雅弗立刻附和。
「對,不可能是爺爺!」雅麗思同時說。
「天啊,他全身的皮都磨破了!」亞何利巴瑪驚叫。
「在拉麥爺爺家和這裡之間的某個人傷了他。」
瑪特列俯身靠近丹尼斯,柔聲問:「有誰會做這種事?而且還是對受重傷的巨人?」
雅弗問:「丹尼斯?」
「丹尼斯。」男孩呻吟著說。
「你上哪兒去了?有人召喚你和獨角獸現形嗎?是誰召喚的?」
亞何利巴瑪碰碰丈夫的手:「細拉召喚獨角獸,突然間這個受傷的巨人就出現了。」
「可是他之前先去過綠洲的其他地方。」雅弗握住妻子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有人虐待他,他幾乎快昏迷了,這實在太可怕了。」
亞拿站在雅麗思身後,靠著她的肩膀上瞪視:「你確定他是人類?」
雅弗皺起眉頭:「他們說他們是雙胞胎,不過我想雙胞胎是人類。」
一家之主喃喃地說:「在我們周圍,有翅膀的生物和人類的女人睡覺,導致我們越來越難判斷誰是人類、誰不是人類。」他看著亞何利巴瑪,不過眼神並未帶著刻薄的意味。
亞何利巴瑪再次摸摸丹尼斯的額頭,他睜開眼睛,一臉畏怯。「噓,我不會傷害你的。」亞何利巴瑪望著雅弗和雅麗思說,「獨角獸的獸角替他稍微退燒,但還是很燙。雅弗,你之前看到他的時候,情況有這麼糟嗎?」
雅弗搖搖頭說:「他中暑了,情況比沙地嚴重,但沒像現在這麼糟。」
一家之主問:「你是說巨人有兩個?」
「兩個,而且長得一模一樣。我把沙地留在拉麥爺爺的帳篷,」他帶著防禦的眼神看著父親,「然後出去找另外一個。沒想到我正想放棄的時候,他竟然出現在我們家的帳篷。」
含提議道:「我們從沒看過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應該派人去拉麥爺爺的帳篷,確定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
「你不相信我?」雅弗質問。
「我只是想確定而已。」含回答。
雅弗怒氣稍降,說道:「我自己一開始也很難相信。」
亞何利巴瑪打斷他們的談話。她說:「我們應該把他浸在水裡,讓他保持涼爽濕潤。」
「水!」瑪特列驚叫,「現在連長毛象都很難找到水了,不過我們有足量的酒。」
「不准碰酒!」一家之主咆哮,「婦道人家,你不知道我在葡萄園工作有多辛苦。」
「我知道。」雅弗溫和地說,「我和你一起工作。」
亞何利巴瑪微微皺眉說:「我想酒沒有用。」
雅弗說:「希加實從拉麥爺爺的水罐里吸水,灑到沙地身上。我覺得這樣的確有效。」
他朝細拉看去,細拉又窩回瑪拉腳邊。
綠眼亞拿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沒什麼精神的含,接著看看躺在地上的丹尼斯。「要是他的皮膚沒傷成這樣,一定蠻帥的。」
以利沙巴外形矮胖結實,一臉聰慧,有一頭濃密的黑色鬈髮,以及一雙冷靜的黑眸。她不屑地哼了一聲:「亞拿,離他遠一點。你剛剛也看到獨角獸直接走向他。他雖然身材像巨人,可是年紀還小。他現在在發抖,看起來嚇壞了。」
瑪特列氣極了,她說:「不管怎樣,他都不該再次受到虐待。」
雅麗思一臉感激地看著媽媽。
雅麗思的爸爸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說:「婦人之見,我受夠女人的好心,還有她們做的好事了。只要有好吃懶做的乞丐上門,瑪特列就餵飽他們,連以利沙巴也幫她,經常煮滿滿的一鍋湯。」
「沒有人願意變成窮人挨餓。」瑪特列冷靜地說,「我們有足夠的糧食,也有存糧。先生,我不會讓這個小巨人被虐待的。」
「隨你便。」一家之主說,「只要別把我扯進去,你想怎樣都無所謂。」
亞何利巴瑪看著丈夫:「我們不該把他留在這裡,這裡太熱又太擠了。獨角獸用光照他的時候,他只剩一口氣,我想現在他的病況還是很嚴重。」
「照亞何利的話做。」含說,「她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麼。」
不管雅弗說過什麼,對雅麗思而言,丹尼斯和她在爺爺帳篷里看到的年輕人是同一個人。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心裡很害怕,但是現在,這一回,嚇壞的似乎是那個小巨人。
「我們要把他安置在哪裡?」
「他只是個小孩。」亞何利巴瑪提議,「放到女生的帳篷如何?」
在雅麗思眼裡,桑迪或丹尼斯可不是小孩。
以利沙巴問:「最近有誰的月事會來嗎?」
瑪特列是負責記錄這類事情的人,她眉頭深鎖,思考著,然後豎起手指頭。「最近沒有。他很快就能復原到可以睡在這個大帳篷里的程度。如果沒恢復,就會死掉。」
雅麗思渾身發抖:「別那樣說,他是客人,我們不會讓客人死掉的。」
「親愛的,」瑪特列說,「他嚴重曬傷,全身脫皮,就像被削得乾乾淨淨的胡蘿蔔。」
「或許我們該找位撒拉弗過來?」雅弗提議。
母親點點頭,看著雅麗思說:「你的朋友愛瑞爾願意過來吧?」
「嗯,我想他會過來。」如果雅麗思去找愛瑞爾,她一定會確定對方是愛瑞爾,而不是伊比利斯。不過,她不確定為什麼自己會認為看病不是拿非林的事。
「以利沙巴,」瑪特列繼續說,「你到我睡鋪旁的柜子里找找,那裡有一些柔軟的亞麻布,拿過來,墊在他身體下面。獸皮太粗糙了。」
亞拿假笑著說:「媽媽總是像先知一樣。含,對吧?」說完就離開了。
「我來榨一些無花果汁給他喝。」瑪特列有事可做的時候,感覺比較自在。
亞何利巴瑪再度伸手按住丹尼斯的額頭:「他的額頭好燙。」她皺起眉頭。丹尼斯的身子縮了起來,呻吟著,雙眼緊閉。
一家之主說:「如果他死在這裡,就把他移出帳篷。」
雅麗思抗議道:「爸爸!」
雅弗握住她的手,安慰她。
一家之主說:「女兒,你得知道,你沒辦法治好所有斷翅的小鳥和受傷的蜥蜴。」
「我可以試試看!」
「這麼做,只是害它們受更多苦。」她的爸爸暗示道,「還不如放手讓它們死去。」
「噢,爸爸……」
「好了。」瑪特列匆匆回來,「說得夠多了。雅弗會幫忙把小巨人抬到女人的帳篷里。快點,動作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