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的洪水 第一章 虛粒子與虛擬獨角獸
2024-10-11 01:28:02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突如其來的一場雪,迫使曲棍球練習中止。
「連球都看不到。」桑迪·莫瑞迎著風大吼,「我們回家吧。」他滑到結冰的池塘邊,坐在一塊覆滿白雪的石頭上,脫下溜冰鞋。
在場的人紛紛附議。桑迪的雙胞胎弟弟丹尼斯跟在桑迪後頭。他的睫毛沾了雪花,得眨眨眼才能看清石頭的位置。「為什麼我們得住在全州最高、最冷且風最強的地方?」
笑鬧聲和道別聲從其他孩子的方向傳來。「那你想住在哪裡?」丹尼斯問。
冰冷的雪花滑進衣領。「當然是像巴庫、斐濟這樣溫暖的地方啊!」
丹尼斯把溜冰鞋鞋帶綁在一起,掛在脖子上:「你是說真的?那得忍受一大票觀光客啊!」
「嗯,沙灘上擠滿了去度假的有錢人。」
「還有帥哥美女。」
「還有一堆亂丟垃圾的人。」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其他孩子陸續離開,只剩下雙胞胎。「我以為你喜歡冬天。」桑迪說。
「只到三月中為止,我現在已經厭煩了。」
「可是,你不會真想去那種觀光勝地吧?」
「噢,不是,但人口還沒暴增時確實想去。我快餓死了。來比賽,看誰先到家。」
他們住在一座古老的白色農莊裡,離村子約有一英里遠。他們跑到家門口時,大雪已經慢慢減弱,不過風勢依然強勁。他們從車庫走進屋內,穿過母親的實驗室,脫下風衣,扔到掛鉤上,然後沖向廚房。
「怎麼沒人在家?」桑迪大喊。
丹尼斯指了指冰箱門上用磁鐵固定住的字條。他們倆走到冰箱門前一看:
親愛的雙胞胎,我跟梅格、查爾斯去城裡檢查牙齒。下星期輪到你們,別以為可以逃得過。你們今年長大好多,不檢查牙齒不行。
母親留
桑迪齜牙咧嘴,氣呼呼地說:「我們連一顆蛀牙都沒有。」
丹尼斯扮了一個相似的鬼臉:「可是我們的確長大了,快六英尺高了。」
「打個賭,要是我們現在再量,一定超過六英尺。」
丹尼斯打開冰箱門。陶瓷盤子上有半隻雞,上面貼了一張字條:
勿動。晚餐要吃的。
桑迪拉出放肉的抽屜:「火腿可以嗎?」
「當然,還要乳酪。」
「還要芥末。」
「還有切片橄欖。」
「番茄醬也要。」
「再來片酸黃瓜。」
「番茄沒了。一定是梅格做火腿生菜番茄三明治時用掉了。」
「有很多肝泥香腸。媽媽喜歡那個。」
「呃……」
「跟奶油乳酪、洋蔥拌在一起還好啦。」
他們把各式各樣的材料放在流理台上,從烤箱裡拿出新鮮麵包,切下幾片厚片。丹尼斯湊了過去,聞聞正在烘烤中的蘋果。桑迪瞥了一眼廚房的餐桌,上面堆滿了梅格的書和資料。
「她一個人就占掉一大半桌子。」
「她現在是大學生。」丹尼斯幫梅格說話,「我們不像她有那麼多功課要做。」
「要是我,絕對受不了每天開那麼久的車。」
「她喜歡開車,而且她至少還算早回家。」丹尼斯也把他的書重重地扔到餐桌上。
桑迪站在餐桌旁,看著梅格攤開的筆記本:「嘿,丹尼斯,你聽聽。你想我們去念大學時也得讀這種垃圾嗎?『聚合體的蛋白質原型中,顯然有原始物質存在,因此當時的主要生物並非胺基酸。』我想她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但我完全看不懂。」
丹尼斯往回翻一頁:「你看標題,《百萬美鑫問題:雞還是蛋?胺基酸還是其聚合體?》,她或許是數學天才,卻錯字連篇。」
「你是說,你看得懂她在寫什麼?」桑迪追問。
「我還蠻有概念的。爸媽老是邊吃晚餐邊辯論這類東西。聚合體、虛粒子、類星體,就是那些東西。」
桑迪看著丹尼斯:「你是說,你還聽他們說?」
「當然。為什麼不聽?人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到看似無用的小知識。嘿,這本書在講黑死病。想當醫生的是我耶!」
桑迪瞄了一下:「這本書講的是歷史,不是醫學,你這個呆瓜。」
「咦,為什麼律師不會被蛇咬?」丹尼斯問。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是未來的律師啊!快點,為什麼律師不會被蛇咬?」
「我投降。為什麼律師不會被蛇咬?」
「因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桑迪乾笑兩聲:「很好笑。哈,哈。」
丹尼斯在火腿片上塗一層厚厚的芥末醬:「想到往後有那麼多書要念,真讓人倒胃口。」
「好了嗎?」
「再等一下。」
桑迪打開冰箱門,想再找些東西夾進三明治。「我們吃的好像比家裡其他人加起來的還多。查爾斯·華萊士的食量和小鳥一樣,跟我們餵給鳥吃的飼料量比起來,小鳥簡直是超級大胃王了。」
「至少他現在在學校穩定多了。其他小孩也不像以前那樣找他麻煩。」
「他看起來不到六歲,可是有時我覺得他懂的比我們還多。我們絕對是家裡的庸才。」
「我們家容得下庸才,而且我們又沒笨到哪裡去。如果我要當醫生,你要當律師,我們就得夠聰明,完成所需的教育……好渴。」
桑迪打開廚房門上方的櫥櫃。一年前,他們得站在凳子上才夠得到。「可可粉放在哪裡?我想喝那個。」桑迪移開裝著扁豆、大麥、菜豆的盒子,還有鮪魚和鮭魚罐頭。
「一定是被媽媽拿到實驗室去了。去看看吧。」丹尼斯又切了幾片火腿。
桑迪拿起一大塊酸黃瓜往嘴裡塞:「先把三明治做好再去。」
「好吧,吃完再去。」
手裡拿著超過一英寸厚的三明治,嘴裡塞滿東西,他們走回儲藏室,轉進實驗室。20世紀初,這棟房子還是牛奶農場的一部分,實驗室被用來儲存牛奶、奶油和雞蛋,而角落那一大台從那時留到現在的攪乳器,現在被拿來當放燈的台子。工作檯與石制水槽相連,石制水槽之前用來存放牛奶和雞蛋,現在則放置著實驗儀器。工作檯上擺著讓人望而生畏的顯微鏡、一些只有媽媽才知道的古怪儀器,以及老式本生燈。本生燈上架著手工制三腳架,架子上的黑水壺正咕嚕咕嚕地煮著東西。
桑迪嗅了嗅,一臉滿足地說:「燉菜。」
「我想應該叫它『勃艮第式紅酒燉牛肉』。」丹尼斯伸手,從水槽上方的架子上拿了個紅色正方形錫罐,「無糖的可可粉在這裡,爸媽喜歡睡前來一杯。」
「爸爸什麼時候回來?」丹尼斯問道。
「明天晚上。媽媽說的。」
桑迪滿口食物,兩手貼近木頭暖爐:「要是我們有駕照,就可以去機場接他了。」
「我們已經會開車了,而且技術不錯。」丹尼斯附和。
桑迪又咬了一大口三明治,離開溫暖的暖爐,走到實驗室較遠的角落,那裡放了一台電腦,看起來和普通電腦不太一樣。「爸爸什麼時候把電腦放在這裡的啊?」
「上星期。媽媽為了這件事還不太高興呢!」
「嗯,這裡是她專用的實驗室。」桑迪說。
「爸爸在寫什麼程序?」丹尼斯問。
「他善於分析,不過我還是聽不太懂。超時空挪移、顏色調控、連續時空,諸如此類。」桑迪瞪著電腦鍵盤。鍵盤不是一般的四排按鍵,而是八排按鍵。「很像希臘文,應該是希臘字母。」
丹尼斯把剩下的三明治全塞進嘴裡,然後從桑迪肩後探頭看。「我還認得出一些科學上的常用符號。那個看起來像希伯來字母,那個看起來像古斯拉夫字母。我完全搞不清楚這些按鍵是做什麼用的。」
桑迪低頭看地板。實驗室的地板是用大片的石板拼成的。水槽旁邊鋪了一張厚地毯,舊皮椅和檯燈前面也有一張。「真不知道媽媽怎麼受得了冬天在這裡工作。」
「她穿得像愛斯基摩人。」丹尼斯打了個冷戰,用一根手指在鍵盤上打出「帶我到溫暖的地方」。
「嘿,我們不該亂碰。」桑迪警告丹尼斯。
「你以為會怎樣?像阿拉丁神燈一樣,冒出神燈精靈嗎?拜託,這不過是台電腦,沒有什麼魔力吧。」
「好吧。」桑迪把手放在鍵盤上,「很多人覺得電腦是活的,我的意思是,就像阿拉丁的神燈精靈那樣。」他敲出「溫暖而且人煙稀少的地方」。
丹尼斯把桑迪擠到一邊,補上一句「濕度低」。
桑迪轉身,從那台怪電腦旁走開:「我們去泡熱可可。」
「好。」丹尼斯拿起之前擱在工作檯上的紅罐子,「既然媽媽在用本生燈,那我們還是回廚房泡熱可可吧。」
「嗯,反正廚房也比較溫暖。」
「我再吃一個三明治好了。他們進城去了,晚上應該不會準時開飯。」
桑迪和丹尼斯走出實驗室,順便把門帶上。「嘿,」桑迪指了指,「剛剛我們沒看到這個。」門上貼了一張小字條,上面寫著「實驗進行中,請勿進入」。
「糟糕,希望我們沒弄壞什麼。」
「媽媽回來的時候,最好跟她說一聲。」
「奇怪,我們剛才怎麼沒看到那張字條?」
「因為我們忙著覓食。」
丹尼斯穿過走廊,打開廚房門,一股熱氣迎面撲來。「嘿!」他想往後退,可是桑迪緊跟在後。
「失火了!」桑迪大叫,「快拿滅火器!」
「來不及了!我們還是先出去,然後……」丹尼斯聽到廚房門在他們身後砰的一聲關上。「我們一定得出去……」
桑迪大叫:「我找不到滅火器!」
「我碰不到牆壁……」丹尼斯在一片迷霧中摸索著,卻什麼都摸不著。
一聲轟然巨響。
接下來一片死寂。
煙霧慢慢散開,最後消散。
「嘿!」桑迪嗓音沙啞地叫道,「到底發生什麼事?」
丹尼斯的嗓音也一樣沙啞:「搞什麼……怎麼一回事……」
「剛剛那個爆炸聲從哪裡傳來的?」
「嘿!」
他們環顧四周,發現熟悉的景象都不見了。
看不到廚房的門,也看不到廚房裡的情景。看不到散發木頭香的暖爐,看不到擺放盛開天竺葵的餐桌,看不到掛著一串串紅辣椒和白大蒜的天花板,也看不到鋪著五彩編織地毯的地板。他們踩在沙地上,灼熱的白沙地。烈日當空,炙熱的太陽把蔚藍的天空渲染成古銅色。放眼望去,只有一望無際的天空和沙地。
「我們家沒事吧?」桑迪聲音發顫。
「我想我們剛剛根本沒走進家裡……」
「不是失火了嗎?」
「對,但我們打開門,卻走進了這裡。」
「那股煙霧要怎麼解釋?」
「還有那個爆炸聲?」
「還有爸爸的電腦?」
「糟糕,我們該怎麼辦?」丹尼斯的聲音高亢而顫抖。
「別慌。」桑迪說,但他的聲音也在發顫。
他們向四周張望,黃銅色的陽光灼燒著皮膚。經歷過寒冷的冰雪,突如其來的炙熱深深震撼了他們。腳下的沙地摻雜著細小雲母粒,雲母吸收陽光,反射出強烈的光線。「嘿。」桑迪的聲音又拔尖了起來,「我們該怎麼辦?」
桑迪努力以平靜的語調說:「我們倆是始作俑者,記得嗎?」
「我們做了蠢事。」丹尼斯酸酸地說,「我們剛把自己弄到這個不知名的地方。」
桑迪附和:「我們是笨蛋,竟然笨到胡搞進行中的實驗。真笨!」
「我們又不知道裡面正在做實驗。」
「我們應該先想清楚再行動的。」
丹尼斯環顧天和地,天地皆滾燙髮亮:「你想爸爸在研究什麼?要是我們知道……」
「太空旅行、超時空挪移、超光速,就你知道的那些。」丹尼斯一焦慮,說話也跟著刻薄起來。
烈日照在桑迪頭上,他伸手擦掉眼睛四周的汗水:「要是不喝可可就好了。」
丹尼斯脫掉厚重的粗針織毛衣,舔舔乾燥的雙唇,呻吟了一聲:「好想喝檸檬汁。」
桑迪也脫下毛衣:「我們不是如願以償了嗎?溫暖、濕度低、人煙稀少。」
丹尼斯在強烈的陽光下眯起眼睛,環顧四周:「人煙稀少不代表沒有人。」
桑迪脫下法蘭絨格子襯衫:「我以為我們形容的是海邊。」
「我們可沒在爸爸的電腦里這樣形容,只提到了人煙稀少。你想我們會不會把自己傳送到死寂的行星上了?這裡的太陽會不會是在爆炸前的紅巨星期?」
雖然熱得要命,桑迪還是打了個冷戰,快速地瞄了一眼太陽:「我想,紅巨星期的太陽應該會大得多。這裡的太陽還沒電影《沙漠場景》里的太陽大呢!」
「這個太陽和地球的太陽是同一個嗎?」丹尼斯滿懷希望地問。
桑迪聳聳肩:「我們可能在任何地方,宇宙里的任何地方。我們要玩那個該死的鍵盤,就該描述得精準一點。要是輸入巴庫或斐濟就好了,不管有沒有帥哥美女都好。」
「我還是希望看到帥哥美女。不過,要是我們沒亂碰電腦就好了。」丹尼斯脫下棉質高領衫,身上只剩下白色背心和衛生褲。
桑迪單腳站立,脫掉保暖的長褲,瞄了一眼太陽,接著馬上閉上眼睛:「他們看完牙醫回來,一定會猜我們到哪裡去了。」
「可是他們絕對想不到我們在什麼地方。還是媽媽比較聰明,除非爸爸在場,否則她絕對不會亂動爸爸的東西。」
「媽媽對天體物理學沒興趣,她喜歡研究虛粒子之類的東西。」
「她還是會惦記著我們。」
「爸爸明天就回來了。」桑迪滿懷希望地說。現在他全身只剩內衣褲。
丹尼斯把衣物收好,整整齊齊地捲成一捆:「除非找到涼蔭躲太陽,否則我們半小時內就得把衣服穿上,至少要穿一點,否則會嚴重曬傷。」
「涼蔭?」桑迪唉了一聲,遙望了一下地平線,「丹尼斯,那是棕櫚樹沒錯吧?」
丹尼斯舉起手遮擋刺眼的陽光:「哪裡?」
「那裡,很遠的那邊。」
「沒有呀!啊,我看到了!」
「我們去那邊吧。」
「好。至少這是我們現在能做的。」丹尼斯步伐蹣跚,「如果這裡的時間和我們離家的時間一樣……」
「家那邊是冬天。」陽光刺得桑迪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太陽早就下山了。」
桑迪指了指影子,影子和他們一樣,既瘦又長:「太陽在我們後方……如果這裡的太陽跟地球差不多,我們現在應該朝東走。」
桑迪問:「你怕不怕?我很害怕,這回真的是惹上了大麻煩。」
丹尼斯默不作聲。他們穿著鞋襪,蹣跚地向前走,丹尼斯提議:「光腳比較好走。」
桑迪彎下腰,摸了摸沙子,搖搖頭說:「你摸摸看,腳會被灼傷。」
「你還看得到棕櫚樹嗎?」
「嗯。」
他們不發一語,在沙地上走著。走了幾分鐘,腳下的沙地似乎變得結實多了。他們發現沙地下面有岩層。
「這樣好多了。」桑迪說。
「嘿!」
腳下大地在震動。丹尼斯揮舞雙臂想保持平衡,卻摔倒在地:「這是地震還是什麼?」
桑迪也被震得跌倒了。他們聽到四周傳來岩石互相摩擦的刺耳聲音,地底發出深沉巨響。
接下來,四周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岩層不再晃動。剛剛那場地震還是什麼,雖然為時不到一分鐘,力量卻足以把大部分的岩層擠出地面,形成約六英尺高的小斷壁。岩壁很窄,看似原始的條紋狀岩層。岩壁在沙地上製造出一塊陰影。
丹尼斯和桑迪從地上爬起來,朝陰影走去。桑迪撫摸斷岩,手感冰涼:「我們可以在這裡坐一下。」
陽光依舊炙熱,他們坐的地方卻很涼爽,陰影讓身心舒暢。他們安安靜靜地坐了幾分鐘,很快便汗如雨下,汗水流進眼睛,但他們還是一動也不動,想充分利用涼蔭。
「我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可是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嚇不倒我了。」桑迪終於開了口。
「你確定我們不該碰的是爸爸的實驗?有沒有可能是媽媽的?」
「媽媽在玩次原子粒子的東西。」丹尼斯說,「昨天吃晚餐的時候,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講虛粒子。」
「聽起來就很瘋狂,」桑迪說,「可能存在的粒子。」
「沒錯。」丹尼斯點頭,「虛粒子,幾乎是實粒子。或像你說的,可能存在的粒子。」
桑迪搖搖頭說:「媽媽的次原子實驗,大部分都……都算無限小的東西,我們碰不碰實驗都沒差別。」
「可是說不定她正在找虛粒子……」丹尼斯滿懷希望地說。
「不可能。在我看來,那比較像是爸爸會研究的東西。我剛剛問你有沒有可能是媽媽的實驗,只是在安慰自己。我們怎麼會沒看到門上貼的字條呢?」
「對啊,我們竟然會那麼粗心!」
「真希望我們的爸爸媽媽從事的是普通工作。」桑迪抱怨,「如果爸爸是水電工,媽媽是秘書,我們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而且我們在運動和課業方面也不用這麼傑出了。」丹尼斯附和,「還有……」大地又開始震動,打斷了他的話。這次地震的時間很短,不像剛才那樣造成岩層隆起,但桑迪和丹尼斯還是嚇得跳了起來。
「嘿!」桑迪跳起來,差點撞倒丹尼斯。
有一個很小很小、約四英尺高的矮人,從岩壁後面走出來。不是小孩子,他肌肉結實,皮膚黝黑,上唇上方和下巴都長了汗毛。腰間纏了一條布,掛著一個小囊袋。他一看到桑迪和丹尼斯,便警覺地伸手往囊袋探去。
「嘿,等等。」桑迪伸出手,雙掌向上。
丹尼斯也照著做:「我們沒有惡意。」
「你是誰?」桑迪問。
「這是什麼地方?」丹尼斯又加了一句。
小矮人好奇又害怕地看著他們。「巨人!」他大叫。小矮人的聲音是男聲,年輕男子的聲音,比桑迪和丹尼斯的聲音都低沉。
桑迪搖搖頭說:「我們不是巨人。」
「我們是男孩,」丹尼斯補充道,「你是誰?」
年輕的小矮人抬起手,輕輕地摸了摸額頭:「雅弗[1]。」
不管位於宇宙何處的國度,這大概是習俗。桑迪也用手摸額頭。「亞歷山大。你可以叫我『桑迪』。」
丹尼斯也照著做:「丹尼斯。」
「巨人。」小矮人說。
「不是。」桑迪更正,「是男孩。」
小矮人揉揉頭上腫起來的大包:「我被石頭打到,一定是眼花了。」
「雅弗?」桑迪問。
小矮人點點頭。「你們是兩個人,還是一個人?」他一臉困惑地揉著眼睛問。
「兩個。」桑迪說,「我們是雙胞胎。我叫桑迪,他叫丹尼斯。」
「雙胞胎?」雅弗一邊問,一邊把手伸向囊袋。囊袋看起來裝滿了約兩英寸長的小箭。
丹尼斯攤開雙手:「雙胞胎就是……」他原本想說一堆科學上的定義,卻又停頓下來,「……就是媽媽肚子裡的小嬰兒,不止一個,而是兩個。」他柔聲說。
「你們是動物吧?」
桑迪搖搖頭:「我們是男孩。」他正要問「你是什麼」,瞥見箭袋旁邊有一張小弓。
「不對,不對。」小矮人一臉懷疑地看著他們,「和你們一樣高的,就只有巨人了。還有撒拉弗[2]和拿非林[3],可是你們沒有翅膀。」
翅膀?丹尼斯問:「雅……雅,拜託,告訴我們這裡是什麼地方。」
「沙漠,離我的綠洲大概有一小時路程。我在找水源。」他彎下腰,撿起一根看起來容易彎曲的木棍。「歌斐木[4]最適合用來找水源。我還帶了我爺爺的……」他說到一半停下來。
「希加實[5]!希加!你在哪裡?」他大喊,語氣和像雙胞胎在家叫小狗時一樣,「希加!」雅弗雙眼張得老大,對他們說,「它要是出了事,我爺爺會……它們剩下不多了……」他又急忙地吼了一聲,「希加實!」
突出的岩壁後方跑出一條彎彎曲曲的灰色東西,乍看之下還以為是蛇,不過接著就看到一個小小的頭,有著黑亮的小眼睛,一雙扇子似的大耳朵,還有長滿蓬鬆灰毛的矮胖身體,連著一條細細的小尾巴。
「希加實!」雅弗高興極了,「我剛才叫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出來?」
那隻體型和小狗或大貓差不多的小動物,伸出柔軟的長鼻子,指了指雙胞胎。
雅弗拍拍它的頭——雅弗的個子很小,不必彎腰就能碰到。「感謝上帝,你平安無事。」他指了指雙胞胎說,「他們看起來很友善。他們說自己不是巨人。雖然他們和撒拉弗和拿非林一樣高,可看起來應該不是。」
那隻小動物小心翼翼地接近桑迪,而桑迪單膝跪地,伸手讓它聞。接下來,桑迪試著搔小動物毛茸茸的胸膛,就像在搔家裡的狗一樣。等到小動物安心、放鬆,桑迪便問雅弗:「撒拉弗是什麼?」
「還有拿非林?」丹尼斯加了一句。要是能知道那些和他們一樣高的人是誰,或許可以有一點線索,了解他們到底身在何處。
「噢,很高。」雅弗說,「和你們一樣高大,但是長相不一樣。他們有大翅膀、長頭髮。身體和你們一樣,沒那麼多毛。撒拉弗是金色,拿非林是白色,比沙子還白。你們的皮膚……不一樣。你們蒼白光滑,像是沒曬過太陽一樣。」
「我們那邊還是冬天。」桑迪解釋道,「我們夏天在外面工作,會曬得很黑。」
「你的小動物,」丹尼斯問,「看起來有點像大象。究竟是什麼呢?」
「長毛象。」雅弗愛憐地拍了拍那隻生物。
桑迪原本在摸希加實,此時抽回手說:「可是長毛象應該很大才對!」
丹尼斯腦海中浮現出看過的長毛象,的確和希加實長得很像。雅弗就像袖珍版的年輕人,體格強壯,容貌俊秀,看來比他們大不了幾歲,大概和在念研究所的凱文差不多。
「現在剩下的長毛象不多了。」雅弗解釋道,「我很會找水源,可是長毛象更厲害,會聞水的味道,而希加實是裡面最棒的。」他拍拍希加實的頭,「所以我向拉麥[6]爺爺借來它,一起找很棒的水源,可是找到的水源離綠洲太遠,恐怕沒多大用處。」
「謝謝你解釋給我們聽。」桑迪說完,轉頭問丹尼斯:「你想我們是不是在做夢?」
「不是。我們練完曲棍球,回家,做三明治。我們去實驗室找無糖的可可粉,搞亂了爸爸進行中的實驗。我們笨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但這確實不是夢。」
「我很高興聽到你們這麼說。」雅弗說,「剛才的地震害我被石頭砸到頭,我還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呢。」
「那是地震嗎?」桑迪問。
雅弗點點頭,回答:「常有地震。撒拉弗告訴我們,一切還沒安定下來。」
「所以,這裡說不定是新興星球。」丹尼斯的語氣聽起來滿懷希望。
雅弗問:「你們是從哪裡來的?準備去哪裡?」
「帶我們去見你們的領袖。」桑迪喃喃地說。
丹尼斯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說:「閉嘴。」
桑迪說:「我們來自20世紀末的地球,因為意外到了這裡,現在不知道該往哪兒走。」
「我們想回家。」丹尼斯補充道,「可是我們不知道怎麼回去。」
「你們的家在哪裡?」雅弗問。
桑迪嘆了一口氣說:「恐怕在很遠的地方。」
雅弗看看他們:「你們皮膚發紅,而且濕透了。」他似乎感覺不到四周的酷熱。
丹尼斯回答:「我們在流汗,汗流浹背的。如果不快找到陰涼的地方,恐怕會中暑。」
雅弗點點頭:「拉麥爺爺的帳篷離這裡最近。我和我太太……」他提到「太太」時,興奮得紅了臉,「住在綠洲中間,靠近我爸爸的帳篷。反正我得先把希加實還給拉麥爺爺。他很好客,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帶你們去他那裡。」
「謝謝。」桑迪說。
「我們很樂意。」丹尼斯補充道。
「在這個節骨眼上,根本沒什麼選擇的餘地。」桑迪喃喃地說。
丹尼斯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接著從一捆衣物中拿出高領衫套上。丹尼斯的頭從棉質領口冒出來,淡棕色的頭髮變得蓬亂。一撮頭髮翹了起來,使他看起來像只鸚鵡。「我們最好在身上蓋點東西,我想我已經曬傷了。」
「我們走吧。」雅弗說,「我想在天黑前到家。」
「嘿……」桑迪突然說,「幸好我們用同一種語言。這裡看起來好荒涼、好詭異,我剛剛才發現……」
雅弗看著他,一臉困惑:「你們說的話聽起來很奇怪,可是我不用費勁兒就能聽懂。你們說話有一點像撒拉弗和拿非林。我說的你們聽得懂嗎?」
雙胞胎互看一眼。桑迪說:「我倒剛剛才意識到這一點。仔細想想,你說起話來的確……呃,不一樣,不過我懂你的意思。丹,對吧?」
「對。」丹尼斯同意,「不過不要太在意反而比較容易明白。」
「好了,」雅弗催促他們,「我們出發吧。」他看看桑迪:「你最好也遮起來。」
桑迪學丹尼斯的樣子套上高領衫。
丹尼斯解開法蘭絨襯衫,披在頭上:「暫時充當阿拉伯人的連帽斗篷,免得中暑。」
「好主意。」桑迪照著做。
「只要,」丹尼斯愁眉苦臉地加一句,「來得及就好。」他接著說:「嘿,雅……」念到那個名字時,丹尼斯的舌頭打結了,「嘿,雅,那是什麼?」
左邊遠方的地平線彼端,有閃著銀光的生物朝他們移動過來。那生物若隱若現,大小和馬、山羊差不多,前額光芒閃爍。
桑迪也縮短了雅弗的名字:「雅,那是什麼?」長毛象用頭推了推桑迪的手掌,桑迪便搔起它的頭和大耳朵。
雅弗朝遠方望去,分辨出那幾乎看不到的生物之後,微笑著回答:「哦,那是獨角獸。它很奇特,有時出現,有時消失。我們需要的時候就召喚它們,它們通常都會出現。」
「那只是你召喚來的?」桑迪問。
「希加實可能想過要找獨角獸,可是它沒召喚。這就是為什麼那隻獨角獸看起來若隱若現。獨角獸的嗅覺比長毛象更靈敏,更會找水源,不過它們沒那麼可靠。希加實大概認為叫獨角獸過來,可以確認我們覺得有水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有水。」他苦笑著說,「拉麥爺爺總是知道希加實在想什麼,我卻只能用猜的。」
雙胞胎停下腳步,看著彼此,可是雅弗已經邁開步伐,再度朝綠洲前進,長毛象則早從桑迪身邊走開,蹦蹦跳跳地跟在雅弗後面。於是雙胞胎立刻跟上前去。在炙熱沙漠的包圍下,他們的手腳有如千斤重,而且不聽使喚。他們想再看一眼遠處的獨角獸,它卻已失去蹤影,只留下幻象似的閃爍微光。
桑迪喘著氣說:「我不信。」
一旁蹣跚向前的丹尼斯附和:「眼見為憑,我們可是家裡最實際的人。」
「我還是不相信。」桑迪說,「要是我多眨幾次眼睛,我們就會發現自己在廚房裡。」
丹尼斯用垂下的襯衫袖子擦擦眼睛:「此時此刻,我只相信很熱,真的很熱。」
雅弗轉頭對他們說:「巨人,快點跟上,別再聊天了!」
雙胞胎腿長,一下子就趕上雅弗了。「我們不是巨人。」丹尼斯又說了一遍,「我叫丹尼斯。」
「丹尼樹。」
丹尼斯學雅弗之前那樣,摸摸額頭,他說:「丹尼斯,我。」
桑迪也摸摸額頭:「我是桑迪。」
「沙地。」雅弗看看四周,「我們有很多沙地。」
「雅,不對。」桑迪糾正他,「桑迪,亞歷山大的簡稱。」
雅弗搖搖頭:「你叫我雅,我叫你沙地。沙地是我所知道的東西。」
「說到怪名字……」丹尼斯看著長毛象,長毛象又在跟桑迪撒嬌,要他撫摸,「希……」
「希——加——實。」雅弗一字一字地慢慢念出來。
「長毛象的大小都是這樣嗎?有沒有很大的長毛象?」
雅弗一臉困惑:「還活著的長毛象都和希加實一樣。」
桑迪看看丹尼斯:「史前時代的馬,體形不也很小嗎?」
丹尼斯卻看著地平線說:「你看,現在看得到一大片棕櫚樹了。」
雖然看得到,但是離綠洲還很遠。他們的腿雖長,卻開始跟不上雅弗和長毛象。雅弗和長毛象步履輕快地前進。
「我不知道能不能走得到那裡。」丹尼斯發牢騷。
桑迪的步伐也慢了下來,「我還以為我們是運動健將。」桑迪喘著氣說。
「我們沒遇過這麼熱的天氣。」
雅弗顯然發現他們沒跟上,轉身跑到他們身邊,一派輕鬆,絲毫不覺得天氣炎熱。
「怎麼了?你們兩個都紅彤彤的。你們確定你們是兩個人嗎?」
「我們是雙胞胎。」桑迪的聲音疲憊而沙啞。
丹尼斯喘著氣說:「我想……我們熱……熱衰竭了。」
雅弗看著他們,一臉焦急:「中暑可能會要命。」他伸手摸摸丹尼斯的臉頰,搖搖頭。
「你又冷又濕,壞徵兆。」他掌心抵著額頭,似乎陷入深思,「獨角獸好不好?」
「什麼好不好?」桑迪問。他因疲累而顯得焦躁。
「要是我們能讓一群獨角獸為我們現身,就可以要它們載你們到綠洲。」
雙胞胎四目交接,兩人都像在鏡子裡看到全身發紅、汗流浹背的自己。「我們向來對神話里的怪獸沒興趣。」丹尼斯說。
桑迪補充道:「梅格說獨角獸是因繁衍過度而滅亡的。」
雅弗皺起眉頭:「我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
丹尼斯也皺起眉頭,他想了想,說:「雅說的獨角獸,聽起來比較像媽媽的虛粒子,而不像神話里的怪獸。」
桑迪火大了:「虛粒子不是神話,是理論。」
丹尼斯回嘴:「如果媽媽相信她的深奧怪理論,我們也應該相信虛擬獨角獸的存在。」
「哪一種獨角獸?」雅弗一臉迷惑,「因為你們是奇怪的巨人,所以說話這麼難懂?」
「獨角獸的事情不重要。」桑迪抹去臉上的汗珠,發現冒出的竟然是冷汗,嚇了一跳。
「但是現在很重要。」丹尼斯呻吟著說,「媽媽相信有虛粒子,所以我們沒理由不相信有虛擬獨角獸。」
「希加……」雅弗催促著長毛象。
希加實轉身,面朝地平線。若隱若現的微光在他面前的沙地上閃爍,慢慢成形,透明卻看得出是一隻獨角獸。旁邊另一隻獨角獸也開始發光現形。
「獨角獸,拜託你們。」丹尼斯乞求著,「請現形。」
透明的獨角獸慢慢轉為實體,最後化為兩匹有著銀灰色雙翼、銀色鬃毛、站在沙地上的獨角獸。它們的蹄子也是銀色的,頭上的角發出燦爛的光芒。獨角獸看著雙胞胎,溫順地收起翅膀,蹲坐下來。
「啊!」雅弗驚叫,「還好你們年紀小。我差點忘了,獨角獸只肯讓處男處女接近。」
雙胞胎互瞄一眼。「嗯,我們連駕照都還沒拿到。」丹尼斯說。
「趕快騎上去,免得它們誤以為我們不需要它們幫忙。」雅弗連忙說道。
雙胞胎各自騎上一匹銀色的獨角獸,彼此都覺得自己陷在一場醒不過來的夢裡。可是不靠獨角獸,他們永遠到不了綠洲。
獨角獸飛躍沙漠,蹄子幾乎沒觸碰到地面。偶爾,經過岩層裸露的地方時,銀色蹄子撞擊岩石,發出銀鈴般的聲響,而且會擦出點點星火。沙漠中的小生物紛紛注視著他們。丹尼斯注意到了,不過沒說出來,沙地上零星散布著歷經風吹日曬的褪色骸骨。
「抓好!」雅弗大聲警告他們,「別摔下來!」
可是坐在獨角獸背上,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這種感覺就算超不過母親的分子物理世界,至少也旗鼓相當。
「抓好!」雅弗再次大喊。
丹尼斯覺得自己正從獨角獸光滑的側腹滑落。他試著抓住鬃毛,鬃毛卻像沙一樣流過他的指間。是獨角獸正逐漸隱形,還是毒辣艷陽的關係?
「丹尼斯,千萬別摔下去!」桑迪大喊。
丹尼斯仍然持續下滑。他不知道漸漸消失的是獨角獸,還是他自己。
接著,他突然感覺碰到了別的東西,原來桑迪正騎著另一匹獨角獸挨近他。桑迪強壯的臂膀把他推回獨角獸背上。虛粒子仿佛成真,不再只是實驗室里的東西。他的頭痛了起來。
雅弗和長毛象跟在他們身邊跑。個頭這么小的生物,動作竟然異常迅速。「快一點。」雅弗催趕著獨角獸,「再快一點。」
桑迪的法蘭絨襯衫還披在頭上,幾乎沒意識到自己正扶著丹尼斯。他的雙臂像水一樣。
他吸著熾熱的空氣,喉嚨都快被灼傷了。他的腦袋漲痛,像氣球一樣,充盈著熱氣,他擔心自己隨時會飄向天空。
長毛象跑在雅弗和獨角獸前面,帶領他們前往綠洲。它結實的腿奔跑著,像蜂鳥振動中的翅膀,形成模糊的影像。它偶爾會舉起鼻子,發出號角似的長鳴,催促獨角獸儘快跟上。
雅弗在一旁跑著,也費力地張嘴大口呼吸。
可是對丹尼斯來說,這樣還是不夠快。他陷入昏迷,眼前一片漆黑的同時,獨角獸的角變得暗淡無光。銀色的獨角獸漸漸消失,丹尼斯幾乎失去視覺、聽覺和思考能力。丹尼斯和獨角獸忽隱忽現,逐漸消失。
桑迪同樣陷入昏迷,甚至沒發現自己先前扶著丹尼斯的手上,現在已經空無一物。接著,他摔到地上,但不是跌進熾熱的沙地里,而是掉在柔軟的綠草上。他滾燙的身體躺在樹蔭下,棕櫚樹巨大的扇葉帶來清涼。
獨角獸成功將他送到了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