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閃電賜予震怒

2024-10-11 01:27:33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梅格,謝謝你。」查爾斯·華萊士低聲說。「噢,高迪爾,她真好,她和雙胞胎都幫了大忙。」他俯身,把臉頰靠在獨角獸的頸上,「那本書是馬修·麥達克斯寫的。我沒讀過,但曾聽丹尼斯說過。歐基夫太太也姓麥達克斯,所以她一定是馬修的後人。」

  「『後人』?」高迪爾噴著鼻息,「這詞兒似乎有退化的含意。」

  「如果你見過歐基夫太太,就知道這樣說並不為過,」查爾斯·華萊士坦承,「1865年。我們能去那裡嗎?」

  「是去那時候,」獨角獸糾正他,「是時間。如果你覺得那很重要,我們可以試試,但我們得冀望一陣適合的風。」

  查爾斯·華萊士緊張地問:「你是說我們可能會被吹進另一個投影?」

  「總是有風險的。我們知道艾克索伊緊追不捨想阻止我們,所以你得抓緊。」

  

  「生命寶貴,我會抓緊的。我可不想再被吹到哪個投影里。」

  高迪爾從齒縫輕輕吐氣:「我覺得剛剛那些信息沒什麼幫助。」

  「但那可能很重要,威爾斯人在1865年前往南美洲。我覺得該去威斯普加看看。」

  「路途太遙遠了,而且獨角獸不擅長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何況我不喜歡同時做空間和時間的旅行。」他輕輕揮動尾巴。

  「那我們可不可以先試著前往馬修·麥達克斯出版第一本小說的時間——1865年的這裡?然後我們再試試看從1865年的這裡去1865年的威斯普加。或許我們可以從馬修·麥達克斯身上探出一些端倪。」

  「那樣好多了。先去不同的時間,就沒有同時穿梭時間和空間那麼危險。」他開始加速疾馳,在衝進一陣強風的同時,展開翅膀,升騰而上。

  在穿過星雨的同時,他們出乎意料地遭到伏擊。一陣刺骨狂風攆走了他們所乘的風,也奪走了查爾斯·華萊士的氣息。緊握鬃毛的指節變得蒼白,仿佛握住的是堅硬的鋼絲。他驚恐地感覺到,高迪爾正和一道宛如偽獨角獸的黑暗力量搏鬥,遭到充滿敵意的翅膀和鐵蹄的連番痛擊。艾克索伊的惡臭撲鼻,他再也抓不住銀色鬃毛。黑暗的翅膀把他從獨角獸背上打下去,他開始感受到外太空切身的冰冷,比投影還可怕。肺因缺乏空氣而噼啪作響,他幾乎就要變成燒壞的軀殼,變成一顆永遠繞著太陽旋轉的人體衛星……

  一陣猛烈的扭動後,空氣又沖入虛弱的肺部。脖子後面突然被拉了一把,藍色的禦寒外套又緊包住喉嚨。令人痛苦難當的惡臭消散了,圍繞他的換成獨角獸的氣息,星光和霜雪的氣息。高迪爾用嘴銜住他,象牙般的巨齒咬住藍外套。

  高迪爾正用燦爛的翅膀回擊黑暗力量。查爾斯·華萊士屏氣凝神。萬一高迪爾鬆口,艾克索伊一定不會放過他。他的腋窩被翻飛的外套摩擦得生疼,但他不能掙扎。高迪爾緊咬的牙齒間透出陣陣費力的呼吸聲。

  終於,銀蹄觸到石頭,他們安然降落在觀星岩上。高迪爾鬆開牙齒,放下他。查爾斯·華萊士虛弱得整個人癱在岩石上。他勉強起身,仍驚魂未定,渾身打戰。他伸展手臂,減輕腋下和肩膀的酸痛。高迪爾重重喘氣,側腹部劇烈起伏。

  和煦的微風縈繞四周,盈滿並治癒了他們被燒灼的肺。

  高迪爾張嘴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氣。接著它跪下來,親昵地用鼻子輕撫查爾斯·華萊士:「我不確定我們是不是安全了。風把你送去附身馬多克,艾克索伊十分火大,所以他們要阻止你再次進入別人的身體。」

  查爾斯·華萊士撫摸獨角獸的鼻子,說:「你救了我。若不是你銜住我的外套,我就要永遠墜入外太空了。」

  「那是你運氣好,」高迪爾承認,「好在風幫了我。」

  查爾斯·華萊士摟住高迪爾彎曲的脖子:「就算是風幫忙,救我也不容易。謝謝你。」

  高迪爾聳聳肩,蜷曲的鬍鬚抖了一下:「獨角獸不習慣被感謝,省省吧。」

  炎熱的盛夏,地平線聚攏著厚厚的雷雨雲。湖消失了,熟悉的村落綿延到山丘。森林裡是高壯的榆樹及參天的橡樹和鐵杉。遠方,依稀坐落著一簇木屋。

  「這看起來不像1865年。」他告訴高迪爾。

  「你知道得比我多,我沒什麼機會研讀地球史,也沒想到要出這次任務。」

  「可是高迪爾,我們得知道我們身在什麼時間。」

  「為什麼?」

  查爾斯·華萊士努力壓抑心中的不耐煩——歷經攻擊的戰慄後,他更焦躁了:「如果我們必須找出一件應成而未成之事,就得明白現在是什麼時間,不是嗎?」

  高迪爾不耐煩地蹬腿:「為什麼?我們什麼都不必知道。我們有命令在身,只要依循它的方向就可以。因為你的一時頭腦發熱,害我們差點被艾克索伊給宰了。」

  查爾斯·華萊士無話可說。

  「只是或許吧,」高迪爾不情願地說,「那不能全怪你。但我想我們不該嘗試非去哪裡或什麼時候不可,應該去我們被送往的地方。既然遭逢艾克索伊的劫難後,你還安然無恙,那就表示你得繼續附身。」

  「噢,那我該怎麼做?」

  高迪爾大口喘氣,鼻孔撐成喇叭狀:「我得問風。」於是它昂起頭,翹起下巴。查爾斯·華萊士焦急地等候,獨角獸終於低頭,全力伸展翅膀。「靠過來。」它命令道。

  查爾斯·華萊士走到翅膀下,靠在它的側腹部。「風有沒有說我們在哪個時間?」

  「你問得太多了。」高迪爾責備道,收回翅膀,悶得查爾斯·華萊士透不過氣。他想呼吸,試著擠到空氣中,但翅膀緊緊摟住他。終於,掙扎停止。

  當他再次睜眼,白晝已逝,樹與石都沐浴在月色中。

  他又附身在別人身上了。躺在岩石上,仰望月光漫天的夜空,只有幾顆最耀眼的星星足以和銀色月光爭輝。夏日的歌聲非常甜美。鴿子在最幽暗的深處如泣如訴,老邁的青蛙奮力鼓起牛一般的叫聲。一聲清脆的鳥囀促使他坐起身,大聲打招呼:「吉黎!」

  一名少女步出陰暗的森林。她的身材高瘦、苗條——肚子除外,她有孕在身。「布蘭登,謝謝你出來和我碰面。」

  查爾斯·華萊士附身的布蘭登·羅凱斯立刻給她一個擁抱:「吉黎,只要和你在一起,不管做什麼都很有趣。」

  這一次,和之前附身過的哈瑟斯一樣,他的年紀不到十五,或許只有十一二歲,還是個孩子,一個聰明可愛的男孩。

  她在月光下對他微笑:「我需要的那種能減輕分娩疼痛的藥草,只有在滿月時的這裡才有。瑞奇擔心如果被亞當斯嬤嬤知道的話,會冒犯她。」

  嬤嬤,這是清教徒的說法,相當於女士的意思[10]。既然這樣,現在就絕對不是1865年,而可能是一個世紀,甚至兩世紀之前。布蘭登·羅凱斯一定是早期移民的第二代……

  「放開你自己,」高迪爾警告,「做布蘭登。」

  「可是為什麼要來這裡?」查爾斯·華萊士抗議,「從這兒可以了解什麼?」

  「不要再問問題了。」

  「可是我不想浪費時間……」查爾斯·華萊士急了。

  高迪爾生氣了:「你就是在這裡,就是附在布蘭登身上,放開自己就對了。」

  放開。

  做布蘭登。

  做吧。

  「所以呢,」吉黎繼續說,「最好不要讓瑞奇知道。我一直都很信任你,布蘭登。你從來不會說溜嘴。」

  布蘭登害羞地低下頭,然後又抬頭望著吉黎的眼睛,深褐色的臉龐,一雙令人詫異的藍眼睛。「我從風族那兒了解到,心底藏有秘密並無傷大雅。」

  吉黎嘆口氣:「是呀,無傷大雅,但我難過的是,你我都不能和摯愛的人分享天賦。」

  「我看得到奇怪的畫面,」布蘭登點點頭,「但我爸媽要我儘量忽略它們。」

  「對我的族人來說,」吉黎說,「你是出了名的預言家,只要接受祈禱和託付下的訓練,這天賦會讓你更接近神明——賜予你天賦的神明。我父親多希望麥多克也擁有這個天分,因為同一代出現兩個藍眼小孩相當罕見。但我弟弟的天賦是預知天候,何時該栽種,何時該收成,那是個好天賦,也是眾人需要的天賦。」

  「我好想念麥多克喲,」布蘭登蹙眉看著岩石,「他都不來移民區了。」

  吉黎把手輕放在他肩上:「移民區不一樣了,人愈來愈多,麥多克覺得自己不受歡迎。」

  「我歡迎他呀!」

  「他知道,他也很想你。但不只是移民區變大,他也長大了,必須分擔更多家務。即使如此,他也永遠是你的朋友。」

  「我也永遠是他的朋友,永遠永遠。」

  「你看到的那些畫面,」吉黎熱切地望著他,「你能忽略不看嗎?」

  「不一定。有時候當我一看見會反射的東西,不管我想不想,畫面都會出現。但我會試著不要在意。」

  「如果看到什麼畫面,你可以放心跟我說,就像之前你和麥多克說一樣。」

  「瑞奇很怕它們呢!」

  她輕輕壓著他的肩膀:「對瑞奇來說,人生除了努力工作,還是努力工作,沒時間去看什麼畫面或做夢。你媽媽告訴我,在威爾斯,很多人天生具有準確的直覺,雖然有的人會怕這種天賦,但不至於惡言相向。」

  「瑞奇說我會被人討厭。這裡和威爾斯不同,尤其是摩門牧師來這兒建了教堂後,情況變得更糟了。他討厭麥多克來移民區,對我去印第安區也表示不滿。」

  「摩門牧師想讓白人和印第安人分開。」

  「為什麼?」布蘭登問,「我們以前是朋友哇。」

  「現在也是,」吉黎向他保證,「你前一次見到畫面是什麼時候?」

  「今天晚上,」他說,「我看到蠟燭映在媽媽剛擦亮的水壺上,畫面就出現了,這裡,就是這裡,但岩石高得多,而那裡,」他指著村落,「全是一片湖,陽光在湖面閃耀。」

  她驚訝地看著他:「我父親吉洛說,這村子曾經是湖底。」

  「我還看到麥多克——不,不是麥多克,因為對方年紀比較大,而且是白皮膚的,但長得真的很像麥多克,一開始我還以為就是他。」

  「是那個傳說,」她喃喃自語,「噢,布蘭登,我覺得我們更親近了,你和我。或許是因為我們都隱藏了特殊的天賦,才會這麼親近。」說著,她摘下一株長在青草間的小花,花朵沐浴在月光下。「我知道哪裡可以找到這種藥草,它可以預防嬰兒在冬天窒息而死,或在像現在這麼悶熱的夏天病死。但你媽媽警告我,絕對不能夠採摘。但對我自己、對瑞奇和我的寶貝來說,我不能沒有這種能讓我生產順利、賜我漂亮寶寶的藥草。」她將細緻的花瓣攤在岩石上,當月光輕觸,花瓣和葉子內部似乎迸射出銀色的光輝。吉黎仰望月亮,吟唱著:

  「火、土、水的主宰啊,

  月、風、天的主宰啊,

  長老的女兒已經到來,

  從祖先的懷抱里前來,

  帶來遙遠眼眸中的湛藍。

  水、土、火的主宰啊,

  風、雪、雨的主宰啊,

  請賜予我心之所向,

  即使生命伴隨著痛苦,

  湛藍也會再次降臨。」

  她跪在地上,嗅著花朵的芬芳,拾起它按在額頭、嘴唇、胸部和肚子上。

  布蘭登問:「我們要把花帶回家嗎?」

  「我可不想讓亞當斯嬤嬤看到。」

  「瑞奇和我出生的時候,移民區還沒有助產士呢!」

  「亞當斯嬤嬤是很棒的助產士,」吉黎要他放心,「當初如果有她在,你媽或許就不會失去在瑞奇和你中間的那些小生命了。但她不會認同我剛剛做的事情,所以我們還是把誕生之花留在這兒,給鳥兒、月亮和風吧。我已經得到它的幫助了。」

  「什麼時候——噢,吉黎,你知道孩子什麼時候誕生嗎?」

  「明天,」她起身,「我們該回家了。我可不想瑞奇醒來時發現我不在身邊。」

  布蘭登牽起她修長而冰涼的手指。「瑞奇娶你的那天,是全世界最棒的日子。」

  她報以微笑,掩飾眼底的憂鬱:「移民區的人總是以懷疑的眼光看待他們之中的印第安人,就算眼睛是藍色的也一樣。」

  「要是他們聽過那個威爾斯的故事,還有你的故事的話……」

  她捏了一下他的指頭:「瑞奇再三囑咐我,不要談論白人在美洲大陸還只有印第安人的時代,就到我們這兒來的傳說。」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嗎?」

  「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從世界的彼端漂洋過海,是個勇敢、真誠、不貪圖權力和土地的人。我弟弟就是以他為名。」

  「那首歌呢?」布蘭登問。

  「也很老、很老了。這首祈禱文是在述說一個藍眼睛的嬰孩後來成為大海彼端風族人的王子的故事,歌詞隨著年代久遠而有所改變。我也變了,我要一輩子和白人在一起,就像那位王子和風族人共度一生一樣。因為愛,他和異族公主長相廝守,以她為歸依。因為愛,我離開我的族人,和瑞奇為伴;因為愛,我鼓起勇氣離開家園。那首祈禱文在我的血液里流動,非唱不可,但我懷疑我的孩子是否會被告知他有一半印第安血統。」

  「他?」

  「是個男孩。」

  「你怎麼知道?」

  「樹在月光下翻轉葉子時告訴我的。我喜歡女孩,但瑞奇知道是兒子一定會很開心。」

  他們沿著草叢間的小徑來到一條小溪畔,就著月光,可以看到蕩漾在水面上的樹影。小溪上有座用石頭砌成的橋,吉黎駐足橋上,俯瞰水面。

  布蘭登也看著他們的倒影隨著吹拂樹葉的風移動搖晃。這時,水中的倒影出現變化。他看到吉黎抱著一個黑髮藍眼的嬰兒,嬰兒的眼底還透著金色的光芒。

  他繼續凝視,嬰孩的眼睛慢慢變得陰沉。嬰兒的臉變成男人的臉,水中吉黎的影子已完全不見。男人穿著怪異的制服,上面別了許多勳章。他的下頜烏黑,高傲地突出,仿佛在盤算什麼殘忍的復仇,然後布蘭登看到火——熊熊烈火。

  他渾身打戰,倒抽一口氣,轉頭看吉黎,又害怕地瞥了溪水一眼。火消失了,水面倒映的只有他倆的臉。

  她問:「你看到了什麼?」

  他眼瞼低垂,凝視橋邊的灰黑石頭,對吉黎和盤托出,並試著不讓那些畫面重現心頭。

  她鬱悶地搖搖頭:「我完全沒辦法理解,但我知道這不是好事。」

  再次俯視溪水的布蘭登說:「在他們要我忽略我看到的畫面之前,我從沒見過駭人的畫面,只有美麗的。」

  吉黎緊握他的手,要他安心:「等會兒我會跟我爸爸商量,他學過怎麼解釋幻覺。」

  布蘭登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做。」

  「希望他能給我一點安慰。」她低聲說。

  他們離開小溪,默默地往回走,走回坐落著一群木屋、塵煙瀰漫的林間空地。

  第一棟是羅凱斯家,偌大的中央是起居室兼餐廳,前後各有一間臥室。布蘭登的房間是後來才增建在父母臥室旁的,只放得下一張小床、一個衣櫃和一張椅子,但至少是他專屬的空間,瑞奇還答應,在嬰兒出生後會幫他在牆上開個窗戶,這是移民區移民的習慣。

  布蘭登已經習慣房間的漆黑,活動自如,仿佛點了蠟燭一樣。他沒把衣服脫掉就躺上了床。遠方雷聲大作,回音傳來低沉而有節奏的隆隆聲,布蘭登聽出那是風族人唱歌祈雨時的鼓聲。

  一早醒來,他就聽到屋子裡鬧哄哄的,他走進去,發現媽媽正在壁爐燒開水,黑色大茶壺懸掛在壁爐的大吊鉤上。助產士亞當斯嬤嬤則忙東忙西,她的重要性顯而易見。

  「這是第一胎,」她說,「我們得多準備幾壺水給那印第安丫頭。」

  「吉黎是我們的女兒。」布蘭登的媽媽提醒她。

  「一日印第安人,終身印第安人,羅凱斯夫人,至少我們都知道因為她的緣故,我們才會和那群野蠻的異教徒和睦相處。」

  「他們不是……」布蘭登吼叫道。

  他母親打斷他:「很多家事等你去做呢,布蘭登。」

  他咬著唇,不情願地走出去。

  這天早晨,天氣晴朗,群山煙嵐繚繞,直到太陽完全升起,霧氣才會散盡。正因為有大量的霧氣和露水,穀物才不至乾枯而凋萎——已經一個多月沒下雨了。

  布蘭登走到木屋後面的小牛舍,牽母牛出去曬太陽。母牛和別的牛一樣整天在吃草。薄暮時分,布蘭登會騎著他的小馬來帶它回家擠奶。他先給小馬一點燕麥,然後餵其他的馬。這時,可以聽到遠方傳來的錘擊聲——羅凱斯先生和長子瑞奇是方圓數英里內最好的木匠,訂單永遠接不完。

  還好瑞奇沒聽到亞當斯嬤嬤用「野蠻的異教徒」稱呼吉黎的族人,他想,幸好瑞奇跟吉黎待在裡面沒出來。他走在回家的路上陷入沉思。前晚在溪水看到的畫面始終徘徊不去,他怕那個心懷殘酷的黑皮膚男子,也怕火。自他企圖壓抑那些畫面開始,它們變得愈來愈恐怖。

  他回到木屋,走進原本就敞開的門——開著門,新鮮的空氣才能進入屋裡。媽媽從臥室走出來,和正在壁爐前面來回踱步的瑞奇說話。

  「瑞奇,你爸需要你幫忙,吉黎剛陣痛完,正睡著呢,如果她需要你,我會馬上叫你。」

  亞當斯嬤嬤嘀咕著:「那印第安丫頭不哭,是某種凶兆。」

  瑞奇猛然回頭:「嬤嬤,印第安人都是那樣的,吉黎絕不會在你面前掉淚。」

  「異教徒!」亞當斯嬤嬤脫口而出。

  但羅凱斯夫人立刻打斷她:「瑞奇、布蘭登,去幫爸爸吧。」

  瑞奇衝出門,不屑多看助產士一眼。布蘭登跟在後頭,大叫:「瑞奇!」

  瑞奇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

  「我討厭亞當斯嬤嬤!」布蘭登發火了。

  這會兒瑞奇轉身看著弟弟:「恨沒有任何益處。移民區里每個人都挨過亞當斯嬤嬤的冷嘲熱諷。但她的手會帶出活生生的寶寶,自從她來到這裡,分娩熱病就絕跡了。」

  「我喜歡小時候,只有羅凱斯和希金斯兩家人,我和大衛常跟麥多克一起玩。」

  「那個時候很單純,」瑞奇表示贊同,「但世界本是變化無常的。」

  「改變都是好的嗎?」

  瑞奇搖搖頭。「只有我們兩家人的那個年代,日子快樂多了,沒有摩門牧師會幹涉我們唱歌說故事。我才不信上帝會喜歡看我們悶悶不樂,才不信我們開開心心會惹祂不高興。去干你的活吧,布蘭登。我有工作要做,你也一樣。」

  布蘭登做完家務便趕回木屋,他按麥多克教他的方法,兩腳呈直線走路,所以幾乎沒有腳步聲;瑞奇也回來了,正站在門口。太陽高掛天空,熾熱的光線照射著小屋和灰色的圍場。草地變成黃褐色,綠葉早已失去光澤。

  瑞奇搖搖頭:「還不到時候。天氣太熱了。你看那些雷雨雲。」

  「每天都有,」布蘭登望著聚在地平線上的厚雲層,「可是沒有半滴雨。」

  一陣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呻吟從木屋傳出,瑞奇飛奔而入。臥室傳出一聲尖叫,布蘭登聽了直起雞皮疙瘩——儘管天氣那麼熱。「噢,上帝啊上帝,請保佑吉黎平安。」他注視著天空中的一抹微雲,然後又看到吉黎和黑髮碧眼嬰兒的畫面。看著看著,母子兩人都變了,母親還是黑頭髮,但皮膚變成了乳脂色,嬰兒則是古銅色皮膚和藍眼睛。母親臉上的喜悅和吉黎一模一樣,但背後的景物不再熟悉,變成一個荒涼、炎熱的國度,衣服也不是習以為常的土布或皮革,而是他從沒見過的華麗衣裳。

  嬰兒哭了,哭聲不是來自畫面中的嬰兒,而是從木屋傳出的真實的哭聲,是新生兒健康的號啕。

  羅凱斯夫人走到門邊,春風滿面:「你當叔叔啦,布蘭登,是個漂亮的男孩,吉黎笑得跟太陽一樣燦爛呢。痛苦一夜,喜悅終於在早晨降臨。」

  「已經下午了。」

  「別那麼死腦筋,小子,快去告訴你爸吧,現在就去。」

  「我什麼時候可以看吉黎和寶寶啊?」

  「爺爺優先。快去!」

  亞當斯嬤嬤離開後,羅凱斯一家人圍繞著這對母子。吉黎躺在一張大木雕床上,那是李察·羅凱斯為她和瑞奇所做的結婚禮物。她抱著寶寶,陽光從房門透進來灑在她身上。寶寶雙眼緊閉,揮著小拳頭像在搜尋什麼,小嘴一張一閉,好似在啜飲陌生的新玩意兒——空氣。

  「噢,照你的方式去探索新世界吧。」吉黎喃喃說道,輕輕吻著嬰兒頭上的黑色細毛。他古銅色的皮膚還濕濕的,混著分娩時的液體和當天的水汽。遠方,雷聲大作。

  「他的眼睛是……」布蘭登低聲問。

  「藍色的。亞當斯嬤嬤說嬰兒眼睛的顏色長大後會改變,但布蘭登從不這樣說。沒有哪個嬰兒會有這麼好的叔叔,我們可以給他取你的名字嗎?」

  布蘭登點點頭,高興得臉紅,伸出一隻手指戳寶寶的臉頰。

  李察·羅凱斯打開一大本很舊的聖經,大聲朗誦:「我愛上帝,因為祂聽到了我的呼喊、我的請求。死亡的哀傷包圍我,地獄的苦痛糾纏我,令我煩憂,使我悲慟。我呼喚上帝,仁慈而公正的上帝。在我情緒低落時,祂伸出援手。噢,我的靈魂,恢復安寧吧!因為上帝慷慨地解救你了。」

  「阿門。」吉黎說。

  李察·羅凱斯把書合上:「吉黎,我親愛的女兒。當瑞奇選你做未婚妻時,我和他媽媽一開始都懷著疑慮,一如你的族人。但你父親吉洛和我都覺得,兩個傳說似乎在你們的結合中融而為一。時間已經證明,這是受到祝福的必然結局。」

  「父親,謝謝你,」她把手伸向他皮革般堅韌的手,「亞當斯嬤嬤不喜歡我不掉淚。」羅凱斯夫人輕撫著她烏亮的頭髮:「她知道你們族人都是那樣。」

  野蠻人,野蠻的異教徒,布蘭登心想,那才是亞當斯嬤嬤的想法。

  當布蘭登做著傍晚的例行工作時,大松樹後面突然閃出一道人影。是麥多克。

  布蘭登開心地歡迎他:「真高興見到你!爸打算在我做完家事後派我到印第安區去,但我現在可以先告訴你,寶寶誕生了!是個男孩,母子均安。」

  麥多克笑了笑,湛藍的雙眼和吉黎一樣不尋常:「我爸一定會很開心的。你家會准許我們今晚過去看看寶寶嗎?」

  「當然呀。」

  麥多克臉色一沉:「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再是了。」

  「在我們羅凱斯家還是。麥多克——你怎麼知道現在要來?」

  「昨天我見過吉黎,她跟我說是今天。」

  「我怎麼沒看到你?」

  「昨天你不是單獨一個人。大衛 ·希金斯在你旁邊。」

  「以前我們都在一起玩啊,我們是三夥伴。」

  「不再是了。大衛被禁止離開移民區到印第安區。你們那個巫師的神不尊重我們的神。」

  布蘭登長嘆,像是埋怨:「摩門牧師。並非是我們的神不尊重神,而是摩門牧師。」

  麥多克點點頭:「而他兒子正在追求大衛的姐姐。」

  布蘭登咯咯笑道:「真想看看摩門牧師聽到有人叫他巫師時的表情。」

  「他不是好巫師,」麥多克說,「他會惹出麻煩。」

  「他已經惹麻煩了。大衛不能見你就是他的錯。」

  麥多克凝視布蘭登的眼:「我爸也要我來警告你。」

  「警告?警告什麼?」

  「我們聽到風聲,鎮上很多人在講巫術的事情。」

  巫術,令人討厭的字眼。「可是這裡沒有。」布蘭登說。

  「還沒有?但你們有人在說了。」

  「說什麼?」布蘭登激動地問。

  「我姐姐生產的時候沒掉眼淚。」

  「他們知道印第安人都是那樣。」

  「那也是女巫的象徵。他們說,分娩的時候有隻貓在街上邊跑邊尖叫,是吉黎把痛苦轉移到貓身上的。」

  「無稽之談!」布蘭登說,但眼神流露出不安。

  「我爸說,外面有邪惡的靈魂會讓人心變冷酷。他說,無知的人會有窺伺邪惡的欲望。布蘭登,我的朋友、我的兄弟,請你照顧吉黎和寶寶。」

  「我和吉黎撿了生產用的藥草。」布蘭登小聲說道。

  「吉黎學過所有順利分娩的方式,她也有治病的天賦,但這些也會被視為魔法、妖法。」

  「但那不是魔法!」

  「嗯,那是對植物的治療功用的認識。但人們害怕自己不了解的知識。我爸很擔心吉黎,也很擔心你。」

  布蘭登反駁:「可是我們一向被視為神眷顧的人,他們應該不至於認為——」

  「正因這樣,他們更會這麼想。」麥多克說,「我爸說,你只要多去接觸移民區其他孩子就會明白了。最好未雨綢繆,我也會隨時密切注意的。」沒說再見,他就走入森林消失了。

  夜幕低垂,大部分人都已入睡,吉黎的族人安靜地魚貫穿過樹林,跟下午的麥多克一樣,從後面走進木屋。

  他們圍在吉黎和嬰兒身邊,享用羅凱斯先生特製的冰青草茶及剛出爐的、散發著黃金乳酪和甜奶油香味的麵包。

  吉洛將外孫抱在懷裡,嚴肅的臉上露出一抹慈祥:「布蘭登,母親是風族的吉黎,父親是瑞奇·羅凱斯,遙遠國度威爾斯一名王子的後裔。布蘭登,藍色的繼承人。」他輕柔地對沉睡的嬰兒說著,雙臂輕輕地搖晃。

  布蘭登瞥見一名印第安女子走到他母親身邊耳語,媽媽用手捂住頭,很煩惱的樣子。

  在印第安人離開前,吉洛把他父親拉到一旁。

  有了一個以自己為名的侄子固然開心,但就寢時內心卻十分沉重,燥熱的天氣更使他輾轉難眠。他聽到爸媽和瑞奇在隔壁講話,於是調整姿勢以聽得更清楚。

  羅凱斯夫人說:「人不喜歡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吉黎身為印第安人已經夠辛苦了,更別說嫁入一個被視為異端的家庭。」

  「異端?」瑞奇激動地問,「我們可是這裡的第一批移民呢!」

  「我們來自威爾斯,而且布蘭登的天賦令人害怕。」

  李察問妻子:「有沒有印第安人警告過你?」

  「有位女士警告我了,但願搜捕女巫那種弊病沒有蔓延到移民區來。」

  「絕不能從我們開始,」羅凱斯先生說,「至少希金斯一家會站在我們這邊。」

  「是嗎?」瑞奇問,「希金斯先生似乎挺信摩門牧師那一套,連大衛·希金斯都很久沒跟布蘭登一起幹活了。」

  李察說:「吉洛也警告我要留意布蘭登。」

  「布蘭登!」羅凱斯夫人倒抽一口氣。

  「他昨天晚上又看到奇怪的畫面了。」

  聽到這句話,布蘭登馬上衝出房間:「吉黎告訴你的?」

  「不是她,布蘭登,」他父親說,「還有,偷聽是聽不到好事的。吉黎告訴她的父親,是她父親告訴我的。你不好意思自己說嗎?」

  「不好意思?不,爸,不是不好意思。我試著忽略這些畫面,因為你不希望我看見,我也知道那會給你帶來困擾,所以沒有告訴你。我以為你希望我不說。」

  父親低下頭:「也難怪你會這麼想。如果那是上帝賜予你的天賦,或許我們不該叫你別去看那些畫面。」

  布蘭登一臉詫異:「不是上帝還有誰?」

  「在威爾斯,大家相信天賦是上帝賜予的。不像這裡那麼害怕惡魔。」

  「吉黎和麥多克都說我的能力是上帝的恩賜。」

  「吉洛也告誡我說,你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提到這件事,特別是摩門牧師。」

  「那大衛呢?」

  「誰都不行。」

  「可是大衛已經知道了。小時候我都會跟大衛和麥多克形容我看到的畫面。」

  羅凱斯夫婦對看一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希望大衛不會記得。」

  瑞奇握拳捶打床架的木板,李察伸手制止:「噓,你會把你的妻兒吵醒。天氣一熱,人就容易心浮氣躁。布蘭登,回去睡覺。」

  回到房裡,布蘭登憤怒地在麥稈做的床墊上翻來覆去。縱使全家已悄然無聲,他還是睡不著。他聽到遠方的鼓聲,但還是沒下雨。

  隔天傍晚,在他趕牛回家的時候,大衛·希金斯走過來找他:「布蘭登,摩門牧師叫我不要跟你講話。」

  「你現在不就在講嗎?」

  「我們認識那麼久了,我不可能不理你。很多人都說是吉黎害得雨降不下來的,農作物快枯死了。我們不想冒犯印第安人,但摩門牧師說吉黎的藍眼睛證明她不是真正的印第安人,而印第安人是因為怕她,才把她推來我們這兒的。」

  「你知道那不是事實!」布蘭登激動地說,「印第安人以藍眼睛為傲!」

  「這我知道,」大衛說,「你也知道,可是我們還是小孩,大人不會聽小孩子的話。摩門牧師不准我們去印第安區,麥多克也不受歡迎。不管摩門牧師說什麼,我爸都信。而且,牧師那臉色蒼白的兒子杜斯柏也在對我姐姐大獻殷勤。布蘭登,你看到的畫面有沒有說到這些事情?」

  大衛斜瞥了布蘭登一眼。

  布蘭登直視他,說:「大衛,我十二歲了,已經不是小孩,沒有那種能力了。」他離開大衛,把牛趕進棚舍,覺得否認自己看到畫面是一種背叛行為。

  麥多克來到牛舍附近:「我爸要我過來陪你,以防你遇到危險。我會跟著你,儘量不被人發現。你知道印第安人的方式,所以你看得到我。我想先讓你知道,你才不會怕。」

  「我真的好害怕。」布蘭登坦言。

  「如果下雨就好了。」麥多克說。

  「你了解天氣,會下雨嗎?」

  麥多克搖搖頭:「雖然空氣中有雷的氣息,但這個月還是不會下雨。天空出現的閃電誤導了人們的想法。吉黎好不好?小寶寶呢?」

  聞言,布蘭登才笑逐顏開:「寶寶很漂亮喲。」

  當晚做家庭禱告時,羅凱斯一家人面色凝重。李察祈求智慧、審慎和雨。他祈求忠貞的友誼,祈求勇氣,然後又祈求了一次雨。

  陰沉沉的夜空悶雷不斷,但始終滴水不落。

  村子裡的孩子們都不再跟布蘭登說話,連大衛都刻意避開。摩門牧師遇到布蘭登時說:「你家裡有惡靈作祟,最好趕快將它消滅。」

  一聽到布蘭登轉述這句話,瑞奇就暴跳如雷:「惡靈根本是存在摩門自己心裡。」

  惡靈一說隨著焦黃的酷暑蔓延開來。

  當天晚上,摩門牧師帶著兒子杜斯柏和希金斯先生來拜訪羅凱斯家:「我們要跟那個印第安女人談談。」

  「我妻子……」瑞奇剛開口,就被父親制止了。

  「摩門牧師,您來晚了,」李察說,「我的媳婦和嬰兒都睡了。」

  「非叫醒他們不可,我們要確認那個印第安女人是不是基督徒,否則……」

  吉黎抱著她的小孩走進來:「否則怎麼樣,摩門牧師?」

  杜斯柏貪婪地盯著她。

  希金斯先生溫和地問:「我們相信你是基督徒,吉黎,事實是這樣吧?」

  「是的,希金斯先生,從我嫁給瑞奇的那刻起,就相信了他的信仰。」

  「就算那和你族人的信仰有所牴觸嗎?」摩門牧師問。

  「它們並沒有牴觸。」

  「印第安人是異教徒。」杜斯柏說。

  吉黎的視線越過嬰兒頭頂,望著蒼白的青年:「我不知道異教徒是什麼意思。我只知道拿撒勒人耶穌唱著真正的歌,他知道古老的和諧之音。」

  摩門牧師驚恐地倒抽一口氣:「你說上帝和救世主會唱歌!那我們要聽什麼?」

  「為什麼他不該唱歌?」吉黎問,「星星在跳著天空之舞時會唱歌,歌頌它們的創造者。做禮拜的時候,我們不也會唱聖歌?」

  摩門牧師怒氣沖沖地瞪著吉黎、羅凱斯一家人和他的兒子希金斯先生,目光中無法掩飾對吉黎的美的讚嘆:「那不一樣。你是異教徒。」

  吉黎驕傲地昂首:「《聖經》詩篇里說上帝愛每一個人。祂愛我的族人,就像愛你一樣,否則祂就不是上帝了。」

  希金斯警告她:「孩子,不要褻瀆上帝。」

  「為什麼,」摩門牧師問,「你要阻止降雨?」

  「我為什麼會想阻止降雨?我們的農作物跟你們的一樣受創。我們每天都在祈雨,一天兩次,早晚各一次。」

  「貓,」杜斯柏說,「那隻貓又怎麼說?」

  「那隻貓和移民區所有的貓一樣,負責把老鼠趕出家裡和牛舍。」

  摩門牧師說:「亞當斯嬤嬤說那隻貓會幫你飛上天空。」

  杜斯柏聽得張口結舌,瑞奇則憤慨地大叫,但吉黎用手勢叫他安靜,問:「你的貓會幫你飛上天空嗎,摩門牧師?我的貓也不會呀。飛行的天賦只賜給最神聖的人,而我只是平凡的女子。」

  「不要說了,孩子,」希金斯先生遏止道,「說得越多,罪越重。」

  「你真的是印第安人嗎?」摩門牧師盤問道。

  她點點頭:「我是風之子。」

  「印第安人不會有藍眼睛。」

  「你也聽說過我們的傳說。」

  「傳說?」

  「沒錯,我們相信那是真的。我父親也有藍眼睛,我弟弟也有。」

  「謊話連篇!」摩門牧師大叫,「編故事是惡魔的行徑!」

  李察·羅凱斯向前一步,對又小又黑的牧師說:「摩門牧師,您竟然會說這種話。《聖經》說耶穌用說故事的方式傳教。『祂用寓言向他們解釋許多事情,除了寓言,祂不對他們說別的什麼。』《馬太福音》第十三章是這麼說的。」

  摩門牧師神情冷酷:「我認為這個印第安女人是女巫。如果是,她就必須被處以女巫的死刑。《聖經》里也有這麼說。」他跟希金斯先生和杜斯柏打了個手勢。「我們會在教堂里決定怎麼做。」

  「誰作決定?」瑞奇詰難道,無視父親的警告,「是讓移民區所有人進行公正的討論,還是你摩門牧師說了就算?」

  「講話小心點,」希金斯先生勸阻他,「瑞奇,注意你的用詞。」

  「大衛·希金斯,」李察說,「我們是移民區最早的兩戶人家。你認識我們要比認識別人都久。你相信我兒子娶了個女巫進門嗎?」

  「李察,他不知情。」

  「那些晚上印第安人來這兒聽我們的故事,我們也聽到他們的傳說與我們的不謀而合,你都在場不是嗎?你看到了印第安人和威爾斯人的傳說如何讓我們和風之子和睦相處,你都看到了不是嗎,大衛?」

  「是的,確實如此。」

  摩門牧師插話:「希金斯先生告訴我,那些故事讓你們無法全心研讀《聖經》。」

  「牧師先生,以前我們本來就不可能全心研讀《聖經》。早年的日子多艱難啊,希金斯夫人在生大衛的時候去世,之後一星期,大衛的三個孩子接連死於白喉病,一年後另一個孩子咳嗽咳到過世。我太太在李察和布蘭登之間失去了四個孩子,一個在出生時夭折,三個在幼兒時期夭折。後來,藉由《聖經》的力量,我們才得以咬緊牙關撐過來,就像現在這樣。至於那些故事,冬天的夜晚那麼漫長,在辛苦工作之餘說說故事,只是輕鬆消磨時間罷了。」

  希金斯先生坐立難安:「那些故事沒什麼害處,摩門牧師,我保證過。」

  「對你或許沒有害處,」摩門牧師說,「走吧。」

  希金斯先生頭也不敢抬,尾隨摩門父子走出木屋。

  噩夢!布蘭登想大叫,好讓自己醒過來,但他不是在夢裡,這不是夢魘,而是事實。做家務時,他知道麥多克在暗地裡注視著他。有時他會聽到麥多克沙沙地爬上樹枝,有時則會在樹後、牛舍或木屋附近看見他的身影。不管布蘭登去哪裡,麥多克都如影隨形,那也表示印第安人對事態發展一清二楚。

  移民區有個嬰兒在炎熱的季節里死於熱病,那向來是奪走嬰兒性命的主因,但這就足以定吉黎的罪了。

  摩門牧師找來據說是偵測女巫的專家,這人已經把很多人送上了絞刑台。

  「那就是他之所以成為專家的原因?」瑞奇問。

  移民區掀起一陣騷動。布蘭登覺得人們樂在其中。希金斯家的女兒與杜斯柏沿著街道散步時,眼睛始終看著地上,但摩門之子笑容滿面——那是不討喜的笑臉。人們守在自家門口,緊盯著教堂前面的摩門牧師和女巫專家。大衛·希金斯待在家裡沒出來,不像其他小孩和他們的爸媽一樣迫不及待地想加入獵尋女巫的行列。

  噩夢成真。那個從城裡來、吊死過很多人的男子,向摩門牧師及村里長者宣布他的裁決:在他心目中,吉黎百分之百是個女巫。

  村里傳遍混著興奮、驚慌和愉悅的嘆息聲。

  那天傍晚,布蘭登一如往常走到牧場帶母牛回家,一個男孩朝地上吐了口水,掉頭就走。大衛·希金斯把韁繩綁在他家的母牛上,說:「女巫該死是上帝的旨意。」

  「吉黎不是女巫。」

  「她是異教徒。」

  「她是基督徒,比你還虔誠的基督徒。」

  「她是該死的女巫,明天他們就要把她帶去鎮上關起來,不過還是會送回這裡吊死!」

  「這樣我們才看得到啊。」一個男孩期待地舔舔嘴唇。

  「住口!」布蘭登大叫,「住口!」

  大衛打斷他:「你少說兩句,否則我大可宣傳你的事情,讓摩門牧師也把你判為巫師。」

  大伙兒起鬨著要大衛講,布蘭登直直地瞪著他。

  大衛漲紅了臉:「沒什麼,沒什麼,我什麼也沒說。布蘭登是我的朋友。他哥哥娶女巫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們怎麼可以讓他們帶走吉黎和嬰兒?」布蘭登怪罪瑞奇和爸媽,「怎麼可以!」

  「兒子啊,」李察·羅凱斯說,「吉黎在家裡並不安全,村民情緒高漲,大家都想吊死她。我和你哥哥明天會進城,找我們認識的人說情,應該會有幫助。」

  然而,獵殺女巫的熱焰如此熾烈,沒人肯幫忙。沒有理性,只有夢魘。

  羅凱斯夫人待在城裡照顧吉黎和嬰兒。人們允許她這麼做,但並非出於仁慈——他們怕吉黎自我了斷,這樣就沒公開絞刑可看了。

  李察和瑞奇拒絕搭建絞刑台。

  希金斯先生避開他們的目光,懇求他們:「你們不能拒絕,要不然你們也會遭到指控的。城裡的人曾指控過一家子的人。」

  李察說:「有木匠拒絕過這種事,我只是循例而已。」

  樂意建造絞刑台的木匠多的是,那比蓋房子、做床或桌子簡單多了。

  絞刑的日子定了。

  前一晚,為避開其他小孩,布蘭登很晚才去把牛牽回來。當他回到牛舍時,麥多克在陰影中等他。

  「我爸想見你。」

  「什麼時候?」布蘭登問。

  「今天晚上。等其他人睡著以後,你可以偷偷溜出來嗎?」

  布蘭登點點頭:「你教過我,我會去的。知道你一直在身邊,對我真的意義重大。」

  「我們是朋友啊。」麥多克說,沒有笑意。

  「快下雨了嗎?」布蘭登問。

  「沒有。除非祈禱改變事實。」

  「你們每天晚上都在祈禱,我們也是。」

  「是的,我們一直在祈禱。」說完,麥多克便悄然溜進了樹林裡。

  破曉前,布蘭登確定移民區每個人都睡著了,他離開木屋,像只小鹿一般迅速奔入樹林隱秘的陰影中。

  麥多克站在森林邊緣等他:「跟我來,我比你清楚黑暗中的路該怎麼走。」

  「吉洛什麼都知道了,你都告訴他了?」

  「對,但他想見你。」

  「為什麼?我只是個小孩子。」

  「你有預視的天賦。」

  布蘭登渾身打戰。

  「來吧,」麥多克催促道,「我爸在等著呢。」

  布蘭登跟著麥多克快速涉水過溪,穿越森林漆黑的陰影。

  吉洛就站在印第安空地的邊緣。麥多克向父親點頭示意,然後消失在黑暗中。

  「你不會坐視不管吧,」布蘭登哀求道,「要是吉黎有個三長兩短,瑞奇會抓狂的。」

  「我們不會坐視不管。」

  「移民區的人巴不得印第安人來,他們有槍,並且完全失去理智,絕不會手下留情。」

  「所以我們必須事先防範。你最近有沒有看到什麼幻影?」

  「我試著不去看,我好怕。」

  「沒有人知道你來這裡吧?」

  「只有麥多克知道。」

  吉洛從菸草袋裡拿出一顆磨亮的金屬球,放在月光下:「你看到什麼?」

  布蘭登遲疑地凝視著它:「這樣做是對的嗎,我爸……」

  吉洛面無表情:「我整天都在祈禱,否定上帝的恩賜並非出自你父親的本意,而現在我們族裡沒有擁有預視天賦的人。」

  金屬球里的光變了,布蘭登看到雲朵快速橫過天際,雲倒映在水面。他沒有移開視線,說:「我看到湖,就在目前村子的位置,是我曾看過的湖,很美。」

  吉洛點點頭:「據說很久很久以前這兒有座湖。村人曾在裡面發現過魚的化石。」

  「天空的雲愈來愈多,」布蘭登報告著,「開始下雨了,在湖面濺起水花。」

  「沒看到火嗎?」

  「以前曾看過火,讓我好害怕。現在只有雨。」

  吉洛凝重的神情明顯消失了:「很好,我是說那個畫面。現在我要教你說一段話,你一定要仔細學起來,等到適當的時機再使用。這段話只有風族藍眼睛的孩子才能學,以前從來沒有教過風族以外的人,但為了救吉黎,現在我必須把它教給你。」

  處決當天一早,吉黎被送回移民區。有人從她懷裡搶走嬰兒,交給羅凱斯夫人。

  「他還那么小,不能斷奶,」羅凱斯夫人抗議道,「他會得熱病死掉的。」

  「女巫不會傷害自己的小孩。」摩門說。

  移民區派出六個彪形大漢擋住李察父子。

  「把女巫的手綁起來。」城裡來的人下令。

  「讓我來。」希金斯先生說,「孩子,把手伸出來吧。」

  「希金斯,不用那麼客氣,」摩門牧師警告,「除非你想讓我們以為你也被污染了,畢竟你聽過他們的故事。」

  羅凱斯夫人抱著號啕大哭的嬰兒,說:「這麼多年來,每年都有嬰兒死於熱病,早在吉黎來我們這之前就有了,當時可沒有人想到巫術。」

  人群開始鼓譟:「那個女巫害死其他嬰兒,讓她的孽種賠命。」

  瑞奇拼命掙扎,幾乎快要掙脫鉗制了。

  摩門牧師說:「女巫就地正法之後,你們就會清醒了。我們是在救你們脫離惡靈。」

  移民區的人把絞刑台四周擠得水泄不通,引頸期待後續。大衛·希金斯站在家門口。

  希金斯先生和摩門牧師領著吉黎穿過灰濛濛的空地,步上絞刑台。

  布蘭登覺得心臟就要跳出胸口。他察覺麥多克在身旁,這表示風族人在附近。

  「就是現在。」麥多克低聲說。

  於是,布蘭登大聲喊出吉洛教他的那段話。

  「吉黎在命運的瞬間,

  我請求上天賜予權力,

  太陽賜予光芒,

  雪賜予純潔,

  火賜予力量,

  閃電賜予震怒——」

  就在這時,天空聚攏了原本傍晚才會出現的雷雨雲,然後突然打落一道猛烈的閃電,教堂首當其衝。雷聲幾乎同時破空,天色瞬間從濕藍變成硫黃般的昏暗。教堂門口開始有火光閃爍,印第安人悄悄逼近,村民猛然驚覺,好幾人立刻舉槍,杜斯柏一開槍,一道閃電劈下,燒痛他的臂膀,子彈毫無殺傷力地射向高空。火焰包圍教堂的鐘樓。

  吉洛飛也似的穿過空地,躍上絞刑台。「別開槍,」他命令道,「否則閃電還會劈下來,而且這次會要你的命。」

  杜斯柏痛苦地呻吟:「槍放下……不開槍……」

  摩門牧師氣得臉都扭曲變形了:「你們是巫師,每個都是巫師!印第安丫頭的惡靈附在羅凱斯家的男孩身上,他才能召喚閃電!他非死不可!」

  印第安人靠得更近了。麥多克仍守在布蘭登身旁,大衛·希金斯走出家門,站在布蘭登的另一邊。

  瑞奇掙脫了抓住他的人,跳上絞刑台。「移民區的同胞!」他吶喊,「你們以為這是惡魔的力量嗎?不,我們剛剛看到的是上帝的憤怒!」他轉身,為吉黎鬆綁。

  人群的氣氛有了變化。李察一被放開,就穿過空地向摩門牧師走去:「你的教堂著火,是因為你想殺害無辜的婦女。若非你用地獄的磨難嚇唬人,我們的朋友和鄰居絕對不會同意這種瘋狂的舉動。」

  希金斯先生離開摩門牧師身邊:「沒錯,羅凱斯一家向來非常虔誠。」

  印第安人逼得更近了。

  瑞奇一手挽著吉黎,再次叫喊:「印第安人是朋友,這就是我們對友誼的回報嗎?」

  「阻止他們!」摩門牧師激動地斷斷續續說道,「阻止那些印第安人。他們會殺了我們的!阻止他們!」

  瑞奇大叫:「為什麼要阻止?你這樣對待我們,還希望我們會同情你嗎?」

  「瑞奇!」吉黎面向他,「你和他不一樣。你心地善良,對誰都有仁慈之心!」

  吉洛舉起手大叫:「災難停止了,只要不再做出這種殘忍的舉動,就不必怕我們!」

  群眾紛紛低語:「不,永遠不會,是我們對不起你們,以後不會再犯了。」

  摩門呻吟著說:「火、火,主啊,教堂、教堂失火了。」

  瑞奇帶著吉黎步下台階,走向母親,母親把嬰兒放進媳婦等待已久的懷中。站在麥多克和大衛之間的布蘭登注視著母親和吉黎。父親和兄長轉身背對起火的教堂,走過空地,經過得到教訓的村人和警戒的印第安人面前,回到自己家裡。移民區的人們拿上裝水的木桶想控制火勢,以免大火蔓延到教堂附近的木屋,布蘭登則杵在原地,雙腳生根似的動也不動。他看著鐘樓倒下——那座與其說是讚頌上帝,不如說是炫耀摩門牧師而建的鐘樓。

  雨打在他的身上,這將是會下一整天、滲入乾涸土壤的甘霖,會到達花草樹木最深的根部,直到止渴為止。雨,也在火勢蔓延到其他住家前撲滅了火。

  風族人默默地佇立在三個男孩身後,注視著人們慢慢走回木屋。當空蕩蕩的絞刑台旁只剩下三個孩子時,吉洛一聲令下,印第安人便迅速拆掉草率搭建的平台,把木材扔進冒煙的教堂遺蹟上,然後安靜地離開現場。

  恐怖的暴動終止了,但一切都回不去了。

  當布蘭登和麥多克回到羅凱斯家時,吉洛也在那裡,抱著小嬰兒。水壺嗞嗞響著,水開了,羅凱斯夫人正準備沖青草茶:「大伙兒平靜一下吧。」

  「我氣炸了,」瑞奇的視線掠過布蘭登,看著媽媽,「你的藥草平息不了我的憤怒。」

  「你的確有憤怒的理由,」他父親說,「幸好憤怒不是悲痛。悲痛會永遠吞噬人的心靈。氣消了就沒事了。小布蘭登會讓你消氣的。」

  吉洛把嬰兒交給瑞奇,瑞奇讓兒子靠在他強壯的肩膀上,然後看著弟弟:「你在暴風雨來臨前呼喊的那幾句話,是從哪裡學來的?」

  「吉洛教我的。」

  「什麼時候教你的?」

  「昨天晚上。他叫我過去他那裡。」

  吉洛看著李察父子,語帶深意地說:「你的小兒子是個好小伙子。」

  李察·羅凱斯正視吉洛的眼神,手輕輕放在布蘭登的肩膀:「上帝行事何其神秘,我們不需要理解,祂有自己的處理方式,儘管我們希望祂能紆尊降貴。我們不必了解布蘭登的天賦,只要明白那是上帝賜給他的就好了。」他拿起《聖經》,翻頁,找到他想讀的那一段,「主是忠實的,祂會安置你,讓你遠離邪惡。主會指引你的心迎向祂的愛。愛好和平的主,會用一切方式帶來和平……」

  睡眠不足,又經歷恐懼、緊張的布蘭登簡直累壞了,把頭枕在手臂上便墜入夢鄉,隱隱約約聽到瑞奇說他沒辦法繼續住在移民區,他要帶吉黎和嬰兒回威爾斯,展開新生活……

  瑞奇帶著吉黎和寶寶離開後,布蘭登的世界變得索然無味。

  一天,他在做家事的時候,麥多克突然出現,默默地幫他把事情做完,然後兩個人一起穿過樹林到印第安人區。

  在一棵橡樹的樹蔭底下,麥多克停下腳步,凝視著布蘭登:「吉黎跟著瑞奇離開是對的。」

  布蘭登看看麥多克,又盯著地面。

  「我們也註定要成為兄弟。父親今晚要舉行儀式,歡迎你成為風族的一員。」

  布蘭登的臉上露出熟悉的光彩:「這樣就沒人可以拆散我們了。」

  「是的,而且說不定你會娶風族人為妻,也說不定我們的孩子會結婚,這樣我們兩家人就能永遠結合了。」

  布蘭登握著麥多克的手:「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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