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賜予純潔
2024-10-11 01:27:26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碩大的獨角獸投入風中,他們在星星間翱翔,融入舞蹈,融入和聲。熾烈的太陽自轉時,就會像用手指摩擦水晶杯邊緣傳出音律一樣發出歌聲,而且歌聲也像每個杯子一樣,有不同的音高和音調。
其中,有首歌美得不同凡響,絕非水晶、木頭或銅製品的音律可比擬。它的旋律與和聲異常優美,查爾斯·華萊士聽得出神,差點鬆手跌落。
「不行!」梅格大叫,「抓好,查爾斯,不要放手!」
一陣瀰漫死亡與腐爛惡臭的冷冽疾風,破壞了飛行的美好。
查爾斯·華萊士覺得噁心,把頭埋進高迪爾銀色的鬃毛,手抓得好緊,拼命不讓艾克索伊的風把他拉下去。臭氣衝天,要不是他把臉靠在高迪爾銀色獸皮的時候聞到它獨特的汗味,他可能早就鬆手了——是高迪爾活動時散發的撲鼻氣味救了他。此時,高迪爾正費力地拍動亮麗的羽翼,因為他們遭到黑暗中隱形翅膀的襲擊。獨角獸痛苦地嘶叫,嘹亮的聲音消失在暴風的咆哮中。
它的蹄忽然撞上硬物。它焦慮地警告:「抓好,千萬別放手。我們被吹進一個投影了。」
查爾斯·華萊士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抓住鬃毛:「一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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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被吹進投影,一個可能發生的未來,艾克索伊想要實現的未來。」說著,它開始大口喘氣,使得查爾斯·華萊士用腿夾著的獨角獸側腹部劇烈起伏。
想起揮舞著的黑暗翅膀和噁心的惡臭時,男孩渾身發抖。艾克索伊想讓可怕的事成真。
他們站在一片像是固態熔岩的平面上,地表微微透出熔岩不會有的光。天空籠罩著閃爍不定的粉紅色雲層。刺鼻的味道讓他們咳嗽連連;酷熱的天氣更讓查爾斯汗如雨下,輕巧的禦寒夾克仿如包住火的熔爐。
「我們在哪兒?」他問,希望高迪爾跟他說這裡不是他的地方,說這裡不是離家幾分鐘路程的觀星岩和樹林。
高迪爾聽得出他話中的擔憂:「我們還是在這裡,你的地方,雖然這個時間尚未出現。」
「這種景象會成真嗎?」
「這是我們被送來想要阻止的投影之一。艾克索伊會竭盡所能讓它成真。」
看著這片荒蕪,男孩瘦弱的身軀不禁顫抖起來:「高迪爾,現在該怎麼辦?」
「什麼也別做。抓緊鬃毛,千萬別鬆手。他們希望我們採取行動,而我們的所作所為可能反而正中他下懷,促使投影成真。」
「我們不能離開嗎?」
獨角獸焦急地抖動耳朵:「被吹進投影以後,很難找到可以駕馭的風。」
「那怎麼辦?」
「除了等待,還是等待。」
「有人活著嗎?」
「我不知道。」
四周捲起硫黃味的風,導致男孩和獨角獸一陣猛咳,但查爾斯·華萊士沒有鬆手。咳完,他在銀色鬃毛上擦乾淚流不止的雙眼。
頭抬起的剎那,他驚恐得心跳幾乎停止:在這片石化的土地上,一隻巨獸向他們搖搖擺擺地走來。它渾身疙瘩,腳短得像截過肢一般,手臂奇長,雙掌輕拂過地面;臉上坑坑窪窪,長滿流膿的包。它用唯一一隻眼睛盯著獨角獸,回頭仿佛在叫身後的誰,然後以殘腳所能承受的最快速度向他們衝來。
「噢,萬能的天神啊,救救我們吧!」高迪爾發出嘹亮的嘶鳴聲。
這痛苦的嘶吼讓查爾斯·華萊士回過神。他大叫:
「和高迪爾在這命運的瞬間,
我請求上天賜予權力,
太陽賜予光芒,
雪賜予純潔……」
他深吸口氣,熱氣灼燒著他的肺,使他不由自主地咳了起來。他把臉埋進獨角獸的鬃毛里,努力控制令他顫抖的抽搐。在痛苦快要消失之際,他覺得一股清涼拂上燒痛的臉龐。
抬頭一看,心頭便湧起一股感激的喜悅。他看到雪,純白的雪,從扭曲的天空翩然落下,覆蓋荒蕪的大地。怪獸停下笨重的腳步,仰望天際,張嘴接住飄落的雪花。
雪捎來輕風,沁涼的風。「抓好!」高迪爾大叫,展翅迎風。它的體內能量激增,四隻蹄子一蹬,就隨風飛起。
查爾斯·華萊士鼓起勇氣,兩腿好不容易用力夾牢獨角獸寬大的頸部。他感覺到高迪爾劇烈的心跳。利用突如其來的強大力量,高迪爾沒入風中,穿越漆黑的太空,一轉眼,他們就衝進星光的源泉,惡臭和恐懼頓時消逝無蹤。
獨角獸大口吸著星光照耀的空氣,輕揮翅膀。他們終於再度安穩地乘著風,聽著星星清亮而圓潤的歌聲了。
「趁現在,」高迪爾說,「我們走吧。」
「要去哪兒?」查爾斯·華萊士問。
「不是哪兒,」高迪爾說,「是什麼時間。」
飛啊飛啊,飛越星星,飛上宇宙最遠的地方;那兒,每個銀河都跳著自己的星光之舞,不停旋轉,編織時間。
查爾斯·華萊士筋疲力盡,眼皮快要垂下來了。
「別睡著了。」高迪爾提醒他。
查爾斯·華萊士倚著獨角獸的脖子。「我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他喃喃說道。
「那就唱歌吧,」高迪爾提議,「用唱歌來保持清醒。」獨角獸張開強而有力的下顎,發出圓潤動人的和諧之音。查爾斯·華萊士還沒變聲,還沒從清亮的最高音變成溫暖的次中音。所以現在他唱最高音部,如長笛聲般甜美,融入高迪爾紮實的風琴聲。他唱的是以往從沒學過的旋律,音符卻仿如熟悉已久般,信心滿滿地湧出喉嚨。
他們穿過遙遠銀河系的時間極限,查爾斯了解,銀河本是大交響樂團的一部分,而銀河中的每顆恆星和行星都吹奏著自己的樂器,合成天體的樂章。只要古老的和諧之音仍在傳誦,宇宙就不會失去歡愉。
當高迪爾的蹄踏上地面,旋律逐漸淡成四處的背景音樂時,查爾斯幾乎快睡著了。高迪爾長嘆一聲,停止雄渾的歌聲,把翅膀收進側腹部。
當美妙的樂音漸弱,只剩輕風拂過樹梢的聲音,梅格不禁嘆了口氣。雖然樓下暖氣機製造的暖空氣,沿著階梯爬上閣樓後還經過電熱器加溫,但她還是覺得房間又變冷了。她越過阿南達把手伸到床腳,拉上舊鴨絨被,把自己和狗包起來。一陣強風敲打窗戶,必須折張紙或木板塞在窗子和窗架之間,窗戶才不會嘎嘎作響。
「阿南達,阿南達,」她輕輕地說,「那個音樂,比我所聽過的任何音樂都要真實。我們有機會再聽一次嗎?」
風來得快,去得也急,瞬間她又能感受到小電熱器送出的暖意。「阿南達,他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孩子……高迪爾現在要帶他上哪兒去?他還要附誰的身?」她閉上眼,手心牢牢、牢牢地貼在狗的身上。
這地方仍是哈瑟斯所在的地方,但有些差異。不過既然高迪爾仍叫它很久很久以前,或許這時人們還能和平共存,查爾斯·華萊士應該會安然無恙。但她又感覺到,時間,雖然還很年輕,但已經沒那麼年輕了。
湖泊離觀星岩更近了,並且漫過村莊直到地平線,比哈瑟斯那時的湖來得大。岩石本身已被風雨侵蝕得平坦,看來就像寬廣、微傾的桌面。森林既暗又深,卻有愈來愈多常見的樹種,例如松、杉、橡和榆樹。
黎明。
天空清新而蔚藍,瀰漫著春天的芬芳。岩石畔的草地仿佛覆蓋著初降的雪,但那其實是散發濃郁香氣的水仙般的花朵。
有個年輕人佇立在岩石上。
梅格沒看到查爾斯·華萊士,沒看到獨角獸。只看到這個年輕人。
比查爾斯·華萊士年長的年輕人。哈瑟斯比查爾斯小,這個年輕人則較成熟,或許沒有桑迪和丹尼斯那麼大,但應該不只十五歲。她沒看到任何顯示查爾斯·華萊士附在他身上的跡象,不過她很清楚,小弟就在裡面。一如查爾斯·華萊士當過自己也當過哈瑟斯,他此時就在那個年輕人體內。
他整晚都待在那兒,有時躺下來看星星慢慢橫越天際,有時會閉上眼聆聽浪花拍打灰白的沙灘,聽蛙鳴鳥啼,聽湖面偶爾有魚滑過的聲音。有時他不看也不聽;他沒入睡,只是拋開感官,靜靜躺在岩石上,徜徉在迎面的風裡。
或許正是因為擁有能和梅格心語的天賦,查爾斯·華萊士才能這樣深深溜進別人的肉體。
馬多克,格威內德國王歐文之子。
馬多克,在婚禮當天的破曉時分。
梅格慢慢合上眼睛,在溫暖被窩裡漸漸放鬆身體,但在她不知不覺睡著的同時,手仍放在阿南達身上。
馬多克!
對查爾斯·華萊士來說,就像一扇不停震動的窗子突然被打開了。他拼命回想的不是哪首民謠或詩歌,而是一本描寫一位威爾斯王子的小說。那個王子,就叫馬多克。
他聽到高迪爾警示性的嘶叫:「你附在馬多克身上,不要用外界的思想干擾他。」
「可是馬多克是那本書的主角——噢,為什麼我記不太起來!」
高迪爾再次打斷他:「不要思考。你現在的工作是放開自己,進入馬多克。放開!」
放開。
就像滑行一樣,愈來愈深,愈來愈深,潛入池水,愈來愈深,愈來愈深。
放開。
進入馬多克。
放開。
馬多克從岩石上起身,望著東方,滿懷期待地等著日出。原本白皙的肌膚曬成深褐色,褐中帶著紅,顯示他天生無法適應烈陽。他看著湖天交界的靛色地平線,眼珠子藍得連天空都相形失色。宛如獅子鬃毛的濃密金髮上,戴著一頂用初春花瓣精心編成的花冠,一邊肩膀斜掛著華麗的花環。他穿著蕨葉編成的短裙。
天亮了,陽光從湖邊升起,擺脫夜晚的湖水,射入天空。當旭日仿佛從黑暗中一躍而起時,馬多克以雄壯而喜悅的男中音吟唱:
「水、火、土的主宰啊,
雨、風、雪的主宰啊,
長老的女兒何時到來?
快來了,還是已經來過了?
是朋友,還是敵人?
水、土、火的主宰啊,
風、雪、雨的主宰啊,
何處是心之所向?
她已經來過了嗎?還會再來嗎?
一如眾生,生來悲哀?」
他唱完,俯瞰整個湖面,歌聲仿佛化為回音,奇妙、微弱、繚繞不去。有個老人,戴著和馬多克一樣豐美的花朵,從森林走出來。
馬多克彎下腰,攙扶老人走上岩石。以老人的年紀而言,他一身肌肉稱得上健美結實,雖然發已泛白,黝黑的皮膚仍閃耀健康的光芒。
「雪、雨、風的主宰啊,
水、火、土的主宰啊,
可知你送怎樣的人來?
是值得難過或高興的事?
該為生歌頌,或為死哀悼?」
結束這奇特的二重唱之後,老人握住他的手,表示祝福:「就是今天,我遠道而來的兒子。」
「就是今天了,我未來的父親。馬多克,格威內德國王歐文之子,即將成為馬多克,風族長老雷察之子。」
「一年前的今天,你還糊裡糊塗地唱著歌呢,」雷察說,「是我這老頭的孩子在森林裡找到你的。」
「所以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年輕人堅定地說,「而今天我們該為生歌頌,為吉兒和我的新生,為你讓我們結合而歌頌。」
「吉兒出生的那一晚,」長老說,「我夢到從遙遠土地來的陌生人,渡過一個遠大於我們這座湖的湖……」
「遠渡重洋而來。」年輕人把手輕放在長老的肩上,「從拍打威爾斯的海而來,我們以為一直走下去,船就會掉入世界盡頭。」
「世界盡頭。」老人開口,隨即住口,仔細傾聽。
年輕人也跟著傾聽,但什麼也沒聽到。「是風嗎?」
「不是風,」雷察看著年輕人,粗糙的手掌握住他肌肉發達的臂膀,「馬多克,格威內德國王之子——這些名字聽起來真奇怪。我們不知道什麼是王,就算現在也不是真的了解。」
「風族的長老啊,你們不需要什麼王。歐文,我的父親,已永遠埋葬了。我註定要永遠離開威爾斯的格威內德。有個占卜師利用水晶球預言我父親死期的時候,也看到我會遠離格威內德度過一生。」
老人又抬頭傾聽。
「是風嗎?」馬多克還是只聽得到清晨的聲響:湖水拍岸,風在杉林里迴旋。這遙遠的呼嘯,總讓他想起那片被拋在腦後的海。
「不是風。」老人面無表情,全神貫注地傾聽。
「吉兒什麼時候會過來?」年輕人按捺不住地問道。
黝黑的長老回以慈愛的微笑:「你等了幾年啦?」
「我已經十七歲了。」
「那你可以再等一會兒,吉兒的侍女正為她梳妝打扮。何況我有問題要問你。在你心中,你確定永遠不會離開吉兒和我們這一小群內陸人,回到大海和你那艘有翅膀的船嗎?」
「當我們登上這裡的崎嶇岩岸時,船被風浪給毀了,帆也被扯破,修不好了。」
「還可以再造一艘啊。」
「長老,就算我有工具砍柴造新船,就算兄長和同伴們倖免於難,我也絕對不想離開吉兒和我的新夥伴。」
「你哥哥和你的同伴呢?」
「他們都死了。」馬多克陰鬱地說。
「是你阻止他們,讓他們無法走完旅程。」
「我們離家太遠了,」馬多克淡淡地說,「對他們的精神來說,這是條漫長的旅程。」
「格威內德的神有這麼弱,讓他們無法照顧自己嗎?」
馬多克黯然神傷:「在我們因為兄弟不和而離開格威內德的時候,神似乎就遺棄我們了。兄弟們為爭奪王位而自相殘殺是會觸怒神明的。」
「或許吧,」老人說,「既然你想拋開格威內德的神明,就別再惦記著你的同伴。」
「是我害死他們的。父親過世,兄長們沉醉於權力欲望,我感覺到神一個個離開了,因為無酒也能使人醉啊。夢中我看到他們轉過身,對我們的爭執不屑一顧,那畫面好清楚,就像占卜師在水晶球里看到的一樣。醒來後,我把格威岱爾拉到一邊,跟他說我不想待在那裡看兄弟針鋒相對,我想去尋找智者所說在海另一頭的大地。格威岱爾原本不贊成。」
「他認為他有機會當上國王?」
「是的,但格威岱爾和我年紀最小。只要五個兄長尚存人世,王位就輪不到我們。」
「可是你,馬多克,排行第七的兒子,卻是人民最愛戴的。」
「如果讓人們擁護我為王,就更不可能避免流血衝突了。我離開格威內德,就是為了阻止兄弟相殘的悲劇。」
「你……」老人犀利地注視馬多克,「真的要離開嗎?」
「是的。我已不再掛念威爾斯的格威內德。神選誰就由誰統治,我不想知道,因為現在我是馬多克,雷察未來的兒子,馬上就是風族吉兒的丈夫了。」
「格威岱爾呢?你也不惦念他了嗎?」
馬多克凝視湖的遠方:「我在很多方面看起來都比他年長,其實他大我七歲。當我們來到湖另一邊的部落時,他害怕他們的黑皮膚黑頭髮,還有不是喊就是吼的奇特歌聲,所以逃走了。他們把我當客人看待,卻把我囚禁起來,因為不想讓我進森林裡找我哥哥。他們派了一群勇士去找他,結果只帶回他那條鑲著珠寶飾扣、象徵國王之子的腰帶。他們說他被蛇咬死了,格威岱爾不知道什麼是蛇,因為格威內德沒有蛇。他們說他在死前呼喊過我的名字,也為我唱了王子之歌。接著他們就把他埋在森林裡。我不在場,他們竟然就這樣把我兄長給埋了,我連他在哪裡安息都不知道。」
「那是湖那邊的族人的生活方式,」老人說,「他們害怕死者,只想逃離古老的恐懼。」
「古老的恐懼?」
雷察望著清晨柔和的天空:「他們錯了。以前根本沒有邪惡靈魂會摧殘農作物,引發乾旱或洪水。以前根本沒有值得害怕的事情,就算是死亡亦然。」
「那恐懼又是從何而來?」
「誰知道呢?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格威內德也是這樣嗎?」
「是的,」馬多克嚴肅地說,「否則兄弟間不會反目成仇。沒錯,我們也很清楚你所謂的古老的恐懼。大家認為死亡,或說對死亡的恐懼,就是它所引起的。雷察,我真想知道兄長被埋在湖對面的何處,這樣就可以為他禱告,釋放他的靈魂了。」
「把死者埋在遠處,然後忘掉那個地方,這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把死者藏起來,藏到無人知曉的地方,這樣他們的靈魂才不會進入湖中把魚嚇跑。」
「那你的族人呢?」
老人驕傲地昂首挺胸:「我們不怕死者的靈魂。活著時充滿了愛,死後怎可能變呢?如果有人逝世,我們會為他辦一場光榮盛宴,把靈魂送入它在星星間的旅程。每逢晴朗的夜晚,我們就會感受到他們愛的歌頌。你昨晚沒有感覺到嗎?」
「看著星星——覺得他們接納了我。」
「你的兄長呢?你有感受到他的光嗎?」
馬多克搖搖頭:「若能找到他們把他埋在哪裡,或許就可以……」
「你必須把他放下。為了吉兒,你必須放下。」
「長老的女兒何時到來?」馬多克問,「我離開湖那邊的族人,試著尋找兄長的葬身之地,但很快迷失在森林中。我徘徊數日,努力找尋來時的路,卻離他們愈來愈遠。在我奄奄一息之際,吉兒剛好去那兒搜尋只長在森林最深處的草藥。長老的女兒何時到來?何處是心之所向?雷察,就是這裡。」
「你會放開格威岱爾,讓他回到屬於星辰的位置嗎?」
「是值得難過或高興的事?該為生歌頌,或為死哀悼?」馬多克輕輕地唱,「過去的淚已流完,今天是開心的日子,為什麼你要讓我再度淚流?」
「這樣你才能真正放下他們。」雷察說著,乾癟的手臂伸向太陽。湖、海岸、岩石和身後的森林,都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仿佛回應雷察的手勢似的,大地傳出歌聲——一首融合了春日、花朵、陽光、成長的青草和年輕愛侶的心跳的,奇妙無比的歌曲。當歌聲以期待和喜悅滋潤他的心田時,馬多克的淚乾了,對逝去同伴和兄長的思念,也逐漸淡去。
風族的孩子們跳著舞來了,一邊跳,戴著的花環一邊拍打褐色的肚子。滿心歡喜的馬多克回頭看長老,雷察的目光卻凝聚在湖水看不見的遠方。他聆聽的不是孩子的笑語,而是那個他一直懸念著的聲音。這時,馬多克也覺得自己聽到陣陣有節奏的悸動,宛如遙遠的心跳。「長老,現在我聽到了。那是什麼聲音?」
雷察凝視湖的彼端:「是湖對岸的族人,是他們的鼓聲。」
馬多克側耳傾聽:「吹南風的時候,我們曾聽過他們的鼓聲,但今天風來自北方。」
老人不安地說道:「我們風族和湖對岸的人向來和睦共處,但是……」
「說不定,」馬多克猜測,「他們是為慶祝我的婚禮而來?」
「或許。」
孩子們圍在岩石旁,注視著馬多克和雷察。長老舉起手臂,歌聲瞬間蓋過平穩的鼓聲。風族男女,從天真爛漫的少年到白髮蒼蒼的長者,都跳著舞朝這塊大岩石而來。一群少女包圍著吉兒。她戴著一頂和馬多克一樣的花冠,穿著一件春花編成的短裙。古銅色的肌膚閃著金光,仿佛體內迸射陽光。她以充滿愛意的眼凝視著馬多克。
沒有其他地方的結婚禮服比這兒更美了,馬多克心想。不論布料織入多少黃金,絲絨綢緞鑲上多少珠寶,都難以與之媲美。
圍繞的人群散去,吉兒獨自走上岩石。馬多克彎腰牽住她舉起的手,慢慢拉她上來,讓她站在他和雷察之間。她向父親鞠躬,接著便跳起婚禮之舞。在和風族共度的這一年期間,馬多克看過好多次吉兒跳舞:每逢新月露臉、冬陽乍現及春分秋分,她都會為湖的神祇,為天空,為雨和彩虹,為雪和風跳舞。
但對風族的舞者,以及其他擁有各種天賦的風族人來說,婚禮之舞只有一種。
吉兒的胴體隨著輕盈的春風擺動,馬多克看得瞠目結舌。她凌空躍起,地心引力似乎拿她沒轍,只見她在花雨中翩然飄回岩石上。
接著她把手伸向馬多克,邀他加入;他覺得自己的四肢被感染到吉兒的輕靈,驚喜不已。
最初,吉兒在森林發現奄奄一息的馬多克並把他帶迴風族的時候,族人非常害怕。他的藍眼睛,因暴曬而泛紅的白皮膚,還有黃褐色的頭髮,都是他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的。他們怯生生地靠近,仿佛他是隨時會撲上來的怪獸。等到習慣他的談吐和風度後,有些風族人將他譽為天神,一聽到這句話,他就會大發雷霆,雖然有人說他激烈的反應顯示他是暴風雨之神,但他從沒因這些話而動搖意志。
「請與你們的風神同在,」他強硬地說,「你們服膺他們,生存在他們的慈暉中。我也會服膺這裡的天神,因為我能倖存是拜他們所賜。」
風族人慢慢地開始把他當成族裡的一分子,忽略他與眾不同的外表。長老說:「拒絕被崇拜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旦有人被崇拜,憤怒和嫉妒就會接踵而來。我不想讓人崇拜,也不想當王。人要信奉的是天神,而不是自己。」
「我的兒子,你有超齡的智慧。」雷察說。
「我父親不想被人崇拜,他幾個兒子卻渴望得很。那就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湖彼端的鼓聲靜止了。
長老看著馬多克和吉兒慢慢停下舞步。他拉起馬多克的手,放在吉兒手上。接著舉起雙手,按在兩人頭頂。這時,鼓聲又出現了,響亮而接近,充滿脅迫感。
風族人一陣騷動,他們看到三艘獨木舟迅速接近,每艘都有好幾個男人負責划船。一位高大、白皮膚、藍眼睛的男人,站在中間那艘、也是最大艘的船頭。
馬多克興奮地大叫一聲,跳下岩石,沖向湖邊:「格威岱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