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湄充亞里東

2024-10-11 01:26:54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梅格彎腰看著簡校長。在聽到布雷尼的聲音之前,她沒發現原來他也在。

  「我說波金奧士奇啊,你知道那樣嚇人不好吧。尤其是對簡校長這麼保守的人。」他站在基路伯和梅格的中間,幾乎和校舍一般高,看來又好氣又好笑。

  波金奧士奇帶著不怎麼誠懇的歉意,拍了幾下翅膀說:「那時候我高興過頭了嘛。」

  「一點沒錯。」

  「這位——呃——簡校長以後會不同嗎?」

  「你還真是心胸狹窄啊,波金奧士奇。」布雷尼堅定地說,「真令我訝異。」

  基路伯這會兒尷尬極了,閉上眼,用翅膀遮著,只睜開三隻眼睛,分別凝視布雷尼、梅格和趴在地上的簡校長。

  布雷尼轉頭看梅格:「孩子,真高興你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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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格羞得滿臉通紅:「我們該為簡校長做些什麼?」

  布雷尼跪在滿是灰塵的地上。他用指距奇長的黝黑手指輕輕壓在簡校長的太陽穴上;平時一臉蒼白的校長此時面如死灰,身體抽了一下,睜開眼又立刻閉上,呻吟起來。

  梅格又緊張,又輕鬆,整個人瀕臨歇斯底裡邊緣,似笑似哭地說:「布雷尼,難道你不知道,在可憐的簡校長眼中,你和波金差不多恐怖嗎?」她也跪在校長身邊說:「簡校長,我也在這兒,我是梅格,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至少對你來說我還算熟悉吧。請睜開眼,不會有事的,真的沒事。」

  他慢慢、慢慢、小心翼翼地睜開眼:「我得去看精神科醫生,馬上就去。」

  梅格安慰他,仿佛安撫一個小小孩:「簡校長,這不是幻覺,真的不是。一切沒事,他們是朋友,布雷尼和波金。他們都是真的。」

  簡校長緊閉雙眼又睜開,盯著梅格看。

  「簡校長,布雷尼是位老師,而波金呢——呃,他是一隻基路伯。」說到這裡,見到簡校長一臉狐疑,她也不忍苛責了。

  他說話的聲音好微弱:「我若不是要精神崩潰——這也不是不可能,就是在做夢。對,一定是這樣,我一定是在夢裡。」在梅格協助下,他奮力坐直。「但是為什麼會這樣?你為什麼會在我夢裡出現?我為什麼躺在這裡?有人偷襲我嗎?我不會責怪那些大個子的。」他伸手在頭上摸了摸,看看有沒有傷。「你為什麼在這裡,梅格?我好像想起來了——」他又看了布雷尼和波金奧士奇一眼,全身打戰,「他們還在這兒。不對。我一定還在做夢。為什麼我醒不過來?這明明不是真的。」

  梅格附和布雷尼說:「什麼才是真的呢?」她回頭看他,但布雷尼的注意力不在簡校長身上了。循著他的視線望去,她看到露易絲那條蛇飛也似的朝他們溜過來。

  簡校長不禁又戰慄一次:「蛇不要再來了——我怕——」

  梅格安撫他:「露易絲它很友善的。它不會害你。」

  「蛇——」簡校長搖搖頭,「又是蛇,又是怪物,又是巨人——不可能,這全都不可能——」

  布雷尼和大露易絲說了幾句,便回過頭急說:「我們得趕快走。艾克索伊生氣了。查爾斯·華萊士的線粒體問題愈來愈嚴重了。」

  「天啊,布雷尼,趕快帶我們回家。」梅格大叫,「我得去陪他。」

  「沒時間了。我們得馬上到湄充亞里東去。」

  「那是什麼地方?」

  布雷尼沒有回答,只轉過頭看簡校長:「先生,你是要回學校繼續每天的例行公事,還是要跟我們在一起碰碰運氣?」

  簡校長一臉茫然失措:「難道我真的精神崩潰不成?」

  「你不想崩潰就不會崩潰。不過是面對好幾樣超出你既有經驗的東西而已。但那不代表那些東西——也就是我們——不存在。」

  即使不太情願,梅格也覺得該保護這個由她命名、不討人喜歡的小矮子:「簡校長,你不覺得你該跟學校說你身體不太舒服,然後跟我們一起去嗎?」

  簡校長無助地把手一攤:「是不是有——真的有——其他兩個——兩個男的跟我一模一樣。」

  「是啊,當然有。不過他們已經離開了。」

  「上哪兒去了?」

  梅格轉頭看布雷尼。

  布老師臉色凝重:「一旦艾克索伊化為人形,通常會繼續保有那個軀體。」

  梅格抓住布老師石灰色的袖子:「第一項考驗——是怎麼發生的?不是你虛構的吧,對不對?你該不會叫艾克索伊變成簡校長的樣子吧,不會吧?」

  「梅格。」他輕輕地回答,「我跟你說過我需要你的幫助。」

  「你是說——你是說這件事無論如何一定會發生,艾克索伊一定會變成簡校長,即使——」

  「簡校長是實現他們計劃的完美寄主。」

  雖然虛弱不堪,簡校長還是拖著搖搖欲墜的身子走向布雷尼,氣急敗壞地說:「現在給我聽好,我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在乎,但你把事情給我說清楚。」

  布雷尼的聲音此刻更像是低音號,而非大提琴了:「或許在你的世界中,這種現象會被稱為精神分裂,但我比較喜歡前人說的『著魔』。」

  「著——老兄,你是在質疑我神志不清嗎?」

  露易絲急切地嘶出它微弱的聲音。

  「簡校長。」布雷尼輕聲說,「我們得走了。你打算回學校還是跟我們走。趕快決定。」

  出乎意料地,梅格聽到自己慫恿著:「簡校長,請跟我們一起去。」

  「可是我的工作——」

  「你應該很清楚,發生那種事情之後,你不可能若無其事回學校去的。」

  簡校長又呻吟起來,臉色從死灰變成慘綠。

  「何況你又見到基路伯和布雷尼了——」

  「基路——」

  露易絲又嘶叫了一聲。

  布雷尼問道:「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們去?」

  「我的名字是梅格賦予的。」簡校長輕聲說道,「好吧,我跟你們去就是。」

  波金奧士奇伸出巨大的前翼,把梅格拉進懷裡。她聽到劇烈的心跳聲,宛如敲打銅鑼的回音。接著她見到那隻蛋形的眼睛,睜開、張大……

  她穿進去了。

  有點掃興——發現自己身處的地方離家不遠,只不過到了觀星岩。

  等等,這裡真的就是觀星岩嗎?

  她眨眨眼,再睜開時,簡校長和布雷尼也到了,凱文也來了並把手伸給她,臉上綻放燦爛的笑,讓她渾身暖洋洋的——喔,真感謝布雷尼!

  秋涼不再。微風徐徐吹來,暖和如夏。在四周盤旋的是夏蟲的聲音,有蟋蟀、蟈蟈,還有討人厭的——蚊子的嗡嗡聲。青蛙呱呱呱地跑開,一隻樹蟬卻放聲唱著沙沙的歌。天空布滿星光,夏天,星星總是看起來離地球比較近。

  布雷尼盤腿坐在岩石上,對他們招手。梅格坐到他跟前,看到露易絲在一旁盤成圈圈,頭倚著波金奧士奇伸出的一隻翅膀。凱文坐在梅格身邊,簡校長則一臉尷尬地站著,不斷把重心在兩條腿之間換來換去。

  梅格把身子挪近凱文一點,仰望天際。

  接著,倒抽了一口氣。那些星星,低垂著像雛菊一樣茂密的夏天星星,不是以前常和爸媽一起觀賞、她熟悉不過的星辰和星座。它們不一樣,一如上回波金奧士奇為了讓她一睹艾克索伊的恐怖作品而帶她去的星宿那樣陌生。

  「布雷尼。」凱文問,「我們在哪裡啊?」

  「湄充亞里東。」

  「湄充亞里東是什麼?是顆行星嗎?」

  「不是。它是一種概念,一種假設。在我那個銀河,這件事做來容易得多了,我們比較接近維加諾銀河的孟錐昂太陽系。你們所看到的星星我都認得,都是從我那個行星看得到的星星。」

  「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湄充亞里東讓所有大小都成為可以互相比較的東西。在湄充亞里東,身體可以伸縮自如,更可以跟巨大如星星、微小如費拉多說話。」

  梅格震驚了好一會兒,還是難以置信。對她來說,費拉多比查爾斯·華萊士的「龍」還不真實。

  「費拉多!真的看得到嗎?」

  「沒錯。」

  「不可能吧!費拉多小到——」

  「小到多小?」布雷尼反問。

  「小到超過理性認知的範圍,我媽是這樣說啦。」

  簡校長發出一個代表困惑的小聲音,又繼續換腳站。布雷尼說:「這表示莫瑞女士確信費拉多的存在了。不如這樣想吧,現在我們人在兩兆光年之外的維加諾銀河系,而維加諾就和你們地球所在的銀河系差不多大小。誰知道你們的銀河旋轉一周要多久時間?」

  因為沒有人出聲,所以梅格回答:「兩千億年,順時針旋轉。」

  「這樣你就大概曉得你們的銀河系有多大了對不對?」

  「非常非常模糊。」凱文說,「我們的理智無法理解那麼那麼大、那種大如宇宙的東西。」

  「不要用理性來理解。你們的心智有限。試著用直覺吧。想像你們銀河系有多大,然後,想像太陽。它是一顆恆星,比起整個銀河系不過滄海一粟,對不對?」

  「當然。」

  「現在,想想你們自己,和太陽的大小作比較。想想你們比它小多少。想好了嗎?」

  「大概吧。」梅格說。

  「現在想像一下線粒體。想像線粒體活在所有生物的細胞中,想想線粒體比你小几號。」

  簡校長自言自語著:「我還以為查爾斯·華萊士有辦法讓大家看看它呢。」

  布雷尼繼續說:「現在想想,費拉多之於線粒體,就如線粒體之於你一般小。」

  「這一次,」凱文說,「問題在於我們的理智沒辦法理解那種小宇宙的東西。」

  布雷尼說:「另外一種說法就是,你們的銀河系比你大多少,費拉多就比你小多少。」

  凱文吹了吹口哨,說:「這麼說來,在費拉多眼中,我們每個人都像銀河一樣大囉?」

  「可以這樣說啦。你就是你的費拉多的銀河系。」

  「既然如此,我們怎麼可能見到費拉多?」

  布雷尼的語氣還挺有耐心:「我剛剛不是告訴過你們,在湄充亞里東,我們幾乎可以消除這種其實一點也不重要的大小差異。」他轉頭,往冰磧石的方向看去。

  「那些石頭……」梅格問,「真的在那裡嗎?」

  「在湄充亞里東是沒有哪個東西在哪個地方的。」布雷尼說,「我只是給你們一些熟悉的視覺效果,好讓事情容易明白些。你們必須試著不要用人類小小的心智來理解事情,這對我們所面臨的難題,並沒有多大的幫助。」

  簡校長終於坐了下來,不自在地靠在岩石上:「那要用什麼來理解呢?我向來沒什麼第六感。」

  「你必須用心理解。用整個你來理解,而不只是你的一小塊碎片。」

  簡校長呻吟著:「我太老了,不受教了。老狗是學不了新把戲的,我的年代已經過了。」

  梅格大叫:「喔,不會的,簡校長,你才剛開始而已。」

  簡校長搖搖頭,滿懷悲傷地反駁:「假如你沒有替我命名,事情或許會更順利吧。我為什麼非得這樣見你不可?還有你的小弟?還有那只可怕的野獸?」

  波金奧士奇一副小火山隆起的樣子。

  簡校長的表情又僵了一點,他已經蒼白得不能再蒼白:「還有誰像你這樣嗎?」

  「基路伯的數量還蠻多的。」波金奧士奇回答,「不過沒有完全相像的就是。」

  「這就對啦。」簡校長說,「這就對啦。」他拍了拍黑西裝的肩膀,拂去頭皮屑和線頭。

  聽得很仔細的布雷尼,很有禮貌地低下大頭:「簡校長,您說什麼就對啦?」

  「沒有人應該跟別人一模一樣。」

  「有人這樣嗎?」

  「那些——那些——冒牌的簡校長們——看到第二個和第三個我,還有什麼好堅持的!」

  梅格急沖沖站起來向校長奔去:「但他們不像你啊,簡校長!沒有人能模仿你,你是獨一無二的。畢竟是我替你命名的,不是嗎?」

  隔著眼鏡,簡校長的雙眼看來矇矓而困惑:「是的。沒錯,是你。我想那也就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的原因——不管這裡是什麼地方。」他轉頭看布雷尼:「其他那幾個簡校長——你說他們叫艾克索伊?」

  「對。艾克索伊滿懷恨意,會阻止你被命名,還會剔除你的名字。愛的本質是創造,而恨的天性就是毀滅。」

  梅格突然直覺一閃,如此鮮明,如此燦爛,一如基路伯的光芒,就像火焰一樣燃燒起來。

  「噢,簡校長,你不知道嗎?每次我到你辦公室,感覺糟糕透頂而憎恨你的時候,其實我更恨我自己。媽說得對,你正如她所說的,低估了你自己。」

  簡校長回以一個她從沒聽過的怪聲音,和他平常完全不一樣,是尖銳而粗暴的鼻音:「我們都一樣吧,梅格,對不對?當我覺得你爸媽看不起我的時候,我也很看不起自己。除此之外我不曉得還能怎麼看待自己。」

  剎那間,梅格終於看見以前那個簡校長——那個買鞋給凱文的簡校長,為了不讓凱文自尊心受傷,還故意把鞋子弄舊的簡校長。

  簡校長又轉向布雷尼:「那些艾克——」

  「艾克索伊。」

  「那些變成——變成我的樣子的艾克索伊。」簡校長說,「他們會惹出麻煩嗎?」

  「會。」

  「他們會傷害查爾斯·華萊士嗎?」

  「他們會把他畫叉——消滅掉。」基路伯說。

  梅格不禁思念並又擔心她弟弟。「我們不該扔下他的——」她話一出口,便合上嘴。她感覺基路伯溫柔地進入她的心幫助她,為她理出一點思緒,然後她覺得自己仿佛就在查爾斯·華萊士身邊,不是現實,不是實體,而是在她心裡。在她的想像里,她看到媽媽帶著他爬樓梯,他抓住媽媽的手,雙腳蕩來蕩去。莫瑞太太走進他有護牆板的小房間,房裡有小火爐,牆上貼著藍色白色雪花飛舞的壁紙。安全而舒適的房間。從窗子望出去是屋後的松林,從外頭射進來的燈光既柔和,又親切。

  莫瑞太太把查爾斯放在床上,幫他脫衣服。這孩子沒什麼力氣幫忙,只能強笑著說:「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梅格她——」

  「梅格再過兩個鐘頭就放學回家了。」媽媽說,「她回來就會上來看你。露易絲醫生也快到了。」

  「梅格沒——去上學——」查爾斯連說話都很吃力。

  莫瑞太太沒像平常一樣反駁他,繼續幫他穿上睡衣。

  「我好冷喔,媽咪。」

  她把被子拉上來蓋住他:「我再去拿條毯子來。」

  樓梯傳來一陣腳步聲,雙胞胎兄弟突然進來。

  「是怎樣?這是怎麼回事?」

  「查爾斯生病了嗎?」

  莫瑞太太小聲回答:「他人不太舒服。」

  「不舒服到要上床睡覺喔?」

  「他是不是又在學校惹麻煩了?」

  「學校里沒事。他想抓露易絲,很明顯被它重重打了一記。」

  「我們的露易絲嗎?」

  「我們的大露易絲?」

  「對。」

  「你真猛啊,查爾斯!」

  「那還用說。」查爾斯勉強擠出微笑。

  「桑迪,」莫瑞太太說,「你可以下去拿點木頭上來生火嗎?這裡有點涼。丹尼斯,如果你願意的話,麻煩你去柜子里再拿條毯子來好嗎?」

  「當然好,我馬上去。」

  「查爾斯,梅格一回到家就會念書給你聽喲。」

  梅格好像聽到查爾斯·華萊士又說了一次她沒去上學,但仿佛有陣霧蒙上鮮明的畫面,查爾斯的房間就消失了,而梅格仍站在原地,緊挨著基路伯,他的一隻翅膀牢牢靠在她身上。

  布雷尼說話了:「孩子們,現在呢,我們得做個功課。假裝現在是白天。你們做得到的。『相信』這件事需要練習,但你,凱文,還有你,梅格,年紀都還沒有大到完全忘記怎麼做。你們必須讓自己相信,也要讓簡校長相信才行。以整件事的嚴重性來看,這麼做似乎沒什麼意義,但我們得藉此練習,才有辦法面對未來會發生的事。好啦,讓自己相信吧。把夜晚變成白天吧。」

  基路伯收起翅膀,讓梅格把手放在布雷尼的手上。兩相比較之下,她的手好小好小,就像她比查爾斯·華萊士還小的時候,充滿愛與信任地握著父親的手一樣。她抬頭看布雷尼嚴肅而黝黑的臉,望進那雙奇妙的琥珀色的眼眸,它們有時似乎留住月亮的冷光,此刻卻散發著太陽的和暖。色彩開始湧進湄充亞里東反映心靈的天空,一片遼闊而拱起的藍色穹蒼,萬里無雲,微微透著暖意。岩石附近,夏日青綠的草地在輕風中搖曳;一隻鳥唱起歌,另一隻跟著和了起來,其他的也紛紛開口,在他們四周串起動人的樂章。小花、雛菊、黑眼珠的蘇珊花,還有印第安灌木、蛋黃草、紫薊等所有夏日的花朵開得茂盛而燦爛,把草地點綴得五彩繽紛。

  色彩鮮艷得超乎尋常。凱文那頭和印第安灌木同一色澤的頭髮,如陽光般閃閃發亮。他的雀斑似乎比平常更大,更密,夾克褪掉的藍變深了,深得恰如他眼睛的龍膽藍,襪子看來一隻紅,一隻紫。

  梅格身上洗過無數次而褪色的舊短褶裙,現在看來鮮艷如新,但她的頭髮一如往常,還是鼠棕色的。簡校長依舊蒼白,但大露易絲看來卻大了不少,盤著的身子閃著紫色和金色的光輝。

  梅格朝波金奧士奇望去,但它的光芒實在太耀眼,簡直要讓她失明;她只得看向別的地方。

  「現在呢,孩子們。」布雷尼說,這個稱呼把簡校長也算進去了,「讓我們歡迎班上另一位同學吧。」

  從兩塊冰磧石後面,有個小東西冒出來跳上岩石。看起來很像銀藍色的小老鼠,但梅格覺得它應該是海洋生物,而不是陸地生物。它的耳朵雖大卻柔軟光滑,毛皮尾端化成淡紫色的流蘇,如水草隨海流搖曳般,在微風中輕輕飄動著。它的鬍鬚長得出奇;一對大眼睛是乳白色的,看不到瞳孔或虹膜,但眼裡一點也不單調,宛若兩顆月長石閃閃發亮。

  它說話了,但既非老鼠的吱吱叫,也不是人類的語言。那聲音仿佛在水裡撥動豎琴,長長的鬍鬚振動著,仿佛被彈奏似的。它的話雖短,但顯然像是在說「哈囉,你們是我的同學嗎」之類的。

  布雷尼說了它的語言——話不是用嘴巴說的,他堅毅的雙唇仍緊閉著,但孩子們聽到美妙的豎琴聲輕輕蕩漾著。

  那像老鼠的生物看來不太高興,發出一陣充滿疑慮的聲音。梅格明白它是在抱怨:就算是最基本的測驗,如果要它和地球人一起考,它也沒把握能過。基路伯或許能幫點忙,但顯然地球人只不過是——

  波金奧士奇說:「我以前也對地球人質疑過。但我和這位地球女孩剛剛才通過第一個考驗,而且是她辦到的。」

  它的鬍鬚輕快地擺動:「那一定不是什麼太難的考驗。布雷尼,我們可以開始了嗎?我們只有一秒差的時間,我就得交初級報告了。而且我看得出來,不管我跟誰在一組,我都得教他一大堆事情——就算是基路伯也一樣。」它淡紫色的長尾巴甩著,頂端有個魚狀的扇子。至於鬍鬚,則朝著梅格豎起來。

  梅格也火了:「說不定當我跟你一樣老的時候,我也學了東西可以教你了!」

  它的鬍鬚劇烈振動起來:「年齡無關緊要。不管怎麼說,我昨天才出生呢。」

  「那你在這裡幹什麼?」

  它身子一彎,現在梅格覺得它不再像老鼠,反倒更像只觸鬚亂揮一通的小蝦子。「這年頭我們費拉多每代只生一個,而我們打從一出生就開始受教育了。」

  「你是費拉多啊!」

  「廢話,不然你以為我是什麼?我還會是什麼?人人都知道費拉多……」

  她打斷它的話:「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直到多年前我們開始比較了解線粒體之後,才推測出費拉多的存在,而我媽現在正用微聲吶觀測器離析出線粒體中費拉多的功用。即便是微電子顯微鏡也只能證實費拉多的存在,而沒辦法看到它的蹤影。」

  這隻像老鼠的生物,也就是費拉多的鬍鬚彈了一下:「真是笨得可以的物種,連自己體內住著何方神聖都不知道。何況你們何其有幸,能讓費拉多住在裡頭。我們可是無比重要,重要無比呢。」

  越過費拉多,在波金奧士奇和大露易絲的身後,一個簡校長的形體從地平線迅速飄來。

  簡校長緊挨著梅格和凱文,渾身發抖。

  布雷尼一臉嚴肅:「艾克索伊又來了。」

  費拉多視若無睹:「我的橡樹,我心愛的樹,已經一百年沒後代了——當然是以我們的年來論。我也要那麼久的時間才能成熟,而這不過是我一生的第二個階段而已。」

  梅格非常不客氣地說:「不管我們想不想聽,你都會告訴我們你的第一階段吧。那你就說吧。」一瞥見查爾斯·華萊士的情況,以及看到另一個艾克索伊所化的簡校長,梅格已經領悟到,就算順利通過第一項測驗,也不代表往後就能一帆風順。

  聽到這番話,又像鼠又像蝦的費拉多,它觸鬚晃得厲害:「昨天早上我還待在樹上懸盪的那顆黃金果里,中午它爆開了,於是我得到新生。我在蝌蚪階段就被送到湄充亞里東,變形之後就成了現在的樣子。順便告訴你,我叫作小孢,而且我不喜歡你給我取的老鼠或小蝦等等諸如此類的名字。聽好,我叫小孢。當我和你們其中一人一起完成這個階段的教育後——如果我完成得了——我就會生根於此,根深蒂固。十億年後我會從巨藻床送出一個小小的綠芽,然後長成水生落葉性,會繁殖孢子結成球果的費拉多。」

  凱文好不驚訝:「你瘋了,我念過生物,不可能有這種事。」

  「你才不可能。」小孢憤憤地回答,「像你這種無關緊要的東西才不可能。布雷尼,我難道就得這麼倒霉,和這幾個地球人一組嗎?」

  大露易絲把頭從盤繞的身體昂起,盯住小孢,沉重的眼皮一垂下便合起來。

  布雷尼說:「你還真是不討人喜歡啊,小孢。」

  「我又不是地球人。地球人唯一堪稱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費拉多會寄住在裡頭。討不討人喜歡對費拉多來說無關痛癢。」

  布雷尼冷冷地撇開頭去:「凱文,你和小孢一組。」

  「噢,好吧,反正你也沒辦法什麼都贏。」這多少是小孢顫動的效果,因為梅格覺得凱文應該可以做出更好的響應。

  簡校長說:「布雷尼,容我冒昧——」

  「怎麼了?」

  「那一個——之前我的確看見另一個模仿我的人,對不對?」

  「嗯,恐怕你說得沒錯。」

  「那代表什麼?」

  布雷尼說:「那代表大事不妙。」

  波金奧士奇補充:「如你所知,我們不是在哪個地方,我們是在湄充亞里東,是在布雷尼碰巧在維加諾銀河的孟錐昂太陽系之中想到的一個概念里。艾克索伊化成的簡校長應該沒辦法跟到這裡來才對,所以那意味著——」

  「意味著什麼?」梅格詰問道。

  波金奧士奇的回答跟布雷尼如出一轍:「大事不妙。」

  小孢又擺動起鬍鬚:「我們非得在這裡抬槓不可嗎?什麼時候才要上路?」

  「馬上。」

  「要上哪裡去?」梅格問。她心中有股不祥預感。

  「可是爸媽——查爾斯·華萊士——桑迪和丹尼斯——我們不能撇下查爾斯不管,他病得這麼重,而且——」

  「那正是我們要走的原因。」布雷尼說。

  小孢又蕩漾起它波動起伏的音律,梅格知道那意思,「如果你想他們,不會打電話回家或出去找彼此聊聊呀?」接著是令人震驚的,「噢,我的天啊,我不知道怎麼會有像你們三個地球人這麼無知、這麼不會想法子的。你的意思是,你們在你們的地球上從來不跟別人或別的星球聯絡嗎?你是說你的星球是在太空中孤零零地運轉嗎?你們孤單得不得了嗎?他也是嗎?」

  「他?」

  「男的他或女的她。你們的星球啦。你們很孤單嗎?」

  「或許有一點吧。」凱文坦承,「但那是個很漂亮的星球。」

  「那,」小孢說,「你說它多漂亮就多漂亮吧。既然我昨天才出生,而且直接來到湄充亞里東找布雷尼,我當然不知道孟錐昂太陽系以外的星球是什麼德行,如果你問我,我只知道他們一天到晚抬槓,一天到晚閒扯淡。」

  「我們才不是這樣呢。」梅格試圖打斷它,但小孢繼續擺動它的觸鬚:「真希望我不是在像你們這般孤獨星球的孤獨人類寄主的討厭的線粒體中出生的。你們都是來自同一個星球吧?我想也是。哎呀!哎呀!我就知道你們一點忙都幫不上,看來我是通不過任何考驗了。我最好看看現在幾點了。」

  「你怎麼知道現在幾點?」凱文好奇地問。

  「當然是看樹葉呀。你是說你們根本不知道一天的時間嗎?」

  「當然知道。我們會看表呀。」

  「表是什麼玩意兒?」

  凱文把手伸給它看。他的表讓他引以為傲,那是學校發的獎品,除時刻外也可有日期顯示,有調整式擺臂,還有秒表。

  「好特別的東西喲,」小孢顯然對它嗤之以鼻,「它只能看你們的時間,還是到處都可以?」

  「我想只能看我們的時間吧。」

  「你是說,如果想知道布雷尼的銀河系裡哪個地方的時間,或是在遙遠的線粒體裡面,那個叫作表的玩意兒就沒辦法告訴你囉?」

  「這麼嘛——沒辦法耶。它只能顯示我所在時區內的時間。」

  「真絕,真絕!你星球上的每樣東西怎麼都那麼混亂啊?但願我的人類寄主不是住在你的星球。」

  簡校長哀怨地說:「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簡校長。」梅格說,「你知道艾克索伊是什麼呀——」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們會模仿我。」

  布雷尼把一雙大手放在簡校長駝著的肩上,嚴肅地凝視著他:「這世界有邪惡的勢力運作。」

  簡校長默默地點頭。這點不容置喙。

  「它們蔓延了整個宇宙。」

  簡校長看著基路伯把翅膀展到最開,仿佛在收縮肌肉似的:「它們有多——多大啊?」

  「它們沒有所謂的大小,但是也可以化作任何大小。艾克索伊可以大如銀河系,也可以小若費拉多。再不然,正如你們見過的,可以變成你們的複製品。它們是虛空的力量,會除去虛空者的名字。它們的目標是把天地萬物消掉——消滅掉。」

  「它們會怎麼對付查爾斯·華萊士?」

  「艾克索伊正企圖摧毀他的線粒體。」

  「可是它們為什麼要拿一個孩子開刀?」

  「宇宙間的平衡不見得必須仰賴強者或重要的角色。」

  大露易絲又急促地嘶叫起來,梅格更加確定,這條蛇是在告訴他們她會陪在查爾斯身邊,鼓勵他繼續努力活下去。「噢,露易絲,拜託你了,你不會離開他吧?你會幫助他的吧?」

  「我不會離開他的。」

  「他不會有事吧?」

  露易絲回以沉默。

  布雷尼對簡校長說:「如果查爾斯的線粒體死了,他也會跟著沒命的。這樣你懂了嗎?」

  簡校長搖搖頭:「我還以為那些艱澀的字眼是他編出來的,沒想到真的有線粒體這種東西。」

  布雷尼回頭對梅格說:「你解釋一下吧。」

  「我儘量試試,但也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了解,簡校長。但我們都需要能量才能生存,我這麼說可以嗎?」

  「目前為止可以。」

  她感覺布雷尼正向她傳遞信息,而不由自主地,她的心靈全盤予以吸收,並簡化成她希望簡校長能聽懂的話:「嗯,每一個線粒體都有天生內建的組織,以限制燃燒能量的功率,可以嗎?」

  「請你繼續。」

  「如果哪個線粒體的費拉多數量降至某個臨界點以下,氫氣便無法傳導;這樣一來燃料就不夠了,在能量短缺的情況下,人只有死路一條。」說著說著,她覺得自己手和腳的皮膚冷冷地刺痛起來。把查爾斯·華萊士體內可能發生的慘劇說出來,實在令人難以承受。

  她覺得布雷尼在激她,只得接著說:「查爾斯的線粒體出了狀況,我不確定詳情為何,因為那全是我不懂的話,但他的費拉多快死了或許是自相殘殺,不,不是這樣。聽起來它們好像不願唱歌似的,但那毫無道理呀。重點是費拉多快死了,所以他的線粒體沒辦法製造足夠的氧氣。」她憤憤不平地頓了一會兒。「布雷尼!這太荒謬了!他們這么小,小到根本看不到,怎麼可能阻止他們的所作所為?你得告訴我們!我們要怎麼幫助查爾斯?」

  布雷尼的聲音很冷靜,冷如鐵石:「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知道什麼?」

  「知道你要怎麼做才能戰勝艾克索伊。孩子,你到那裡就會知道了。」

  「什麼時候?到哪裡?」

  「去查爾斯·華萊士身體裡的其中一個線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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