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牌簡校長

  「查爾斯！」梅格大喊。

  三個簡校長都舉起手做出警告手勢，同時說：「查爾斯·華萊士·莫瑞，現在幾點了？」

  查爾斯·華萊士興致盎然地看著三個簡校長：「這是什麼？」

  簡校長一號說：「你拿著那個——那個——做什麼？」

  三個簡校長都流露出懼怕露易絲的神情。雖然三個人的反應不盡相同，可是沒辦法由此判斷哪個是「真的」簡校長。露易絲把頭抬了起來，眼睛半開，發出咔嗒咔嗒的奇怪警告聲。梅格前一晚聽到的就是這個聲音。查爾斯·華萊士輕輕撫摩露易絲，並且一臉好奇地看著三個簡校長。

  「老師要我們今天帶小寵物到學校，給全班同學看。」

  梅格心想，查爾斯，真有你的，竟然想到大露易絲。要是你嚇著簡校長，在其他同學心目中的地位會立刻提高。如果說有全校一致認同的事情，那一定是「簡校長是個智障鼠輩」。

  簡校長三號嚴厲地說：「查爾斯·華萊士，小寵物是什麼意思，你清楚得很。烏龜、熱帶魚，說不定連倉鼠都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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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是沙鼠。」簡校長二號補充，「沙鼠可以接受。」

  「你們為什麼要繁殖？」查爾斯·華萊士問，「在我看來，有一個校長就夠啦。」

  露易絲又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那聲音讓人不寒而慄。

  簡校長三號質問：「查爾斯，你為什麼還沒進教室？」

  「因為老師叫我帶大露易絲回家。我真的不懂為什麼。露易絲很友善，不會傷害人。只有女生怕它。露易絲住在雙胞胎菜園邊的石牆裡。」

  梅格看著露易絲，看著它半開半閉的眼睛，看著它的頭擺出警覺的姿勢，黑尾巴最後幾英寸的部分晃動著表示警告。布雷尼跟他們說過，露易絲是老師。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裡，從露易絲的行徑可以明顯看出它不是普通的蛇。露易絲會知道——的確知道，梅格很確定這點——誰才是真的簡校長。梅格壓抑住自己對蛇的恐懼，向查爾斯·華萊士伸出手：「查爾斯，拜託，露易絲借我一下。」

  可是波金奧士奇在她的心裡說：「梅格，不行。你得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不能要露易絲幫你。」

  好吧。這點她接受。不過說不定露易絲還是能幫上忙。

  查爾斯·華萊士若有所思地看著姐姐，接著伸出有露易絲纏在上面的那隻手臂。露易絲像波浪一樣起伏前進，爬到梅格手上。它的身體摸起來冰冰的，還有被電到的刺痛感。梅格要自己別畏縮。

  「簡校長。」梅格說，「你們一個一個輪流說，該怎麼處理查爾斯·華萊士和露易絲。查爾斯·華萊士不可能單獨走路回家。太遠了。你們會怎麼處理查爾斯·華萊士的狀況？會怎麼處理學校的問題？」

  沒有人自願第一個回答。三個簡校長都面無表情，雙手交疊在胸前。

  「簡校長三號。」梅格說。

  「梅格，你在幫我命名嗎？這就對了。」

  「我還不準備命名。我想知道你們會怎麼做。」

  「我想我跟你說過，這樣的情況得小心處理。查爾斯把蛇帶到學校，是很愚蠢的行為。有些人很怕蛇，你知道的。」

  露易絲緩緩發出嘶嘶聲。簡校長三號的臉色變得更蒼白了。

  他說：「我得和查爾斯·華萊士的導師找個安靜的地方長談，然後跟查爾斯那一班的小朋友一個個分開單獨談。我保證會讓每個小朋友都明白問題在哪裡。只要有人聯合起來欺負別人，我就會展開強硬的紀律措施。這間學校太鬆散太放縱了。從現在開始，我會嚴加管理。好了，查爾斯·華萊士，我該開車送你回家。寵物就由你姐姐帶回家。」

  梅格轉身問：「簡校長二號？」

  簡校長二號往旁邊移了一步，好離其他兩個簡校長遠一些：「暴力。這就是剛剛那個冒牌貨主張的——獨裁專制。我絕對不容許獨裁專制。不過查爾斯，你也不該帶蛇來學校。你該放聰明一點。不過我想我了解，你以為帶蛇來能提高自己的聲望，讓自己在同輩眼中居於平等地位。快樂就是建立在與同輩團體融洽相處之上。我希望所有的小朋友都一樣，所以我們一定要幫你變得更正常，就算你得去別的學校一段時間也在所不惜。我知道有個來自其他銀河系的訪客很想幫你。也許這就是我們目前的答案。」

  梅格轉向簡校長一號。他不太高興地微微聳肩，簡校長式的聳肩：「我真的看不出未來我和查爾斯·華萊士的關係會有什麼變化。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把移民外星當成解決地球上所有問題的方法。我們送過航天員上月球和火星，但情況也沒因此變得比較好。為什麼把查爾斯送到幾十億光年以外的地方就會讓他有進步？我實在看不出來。當然，除非這會讓他的體格更強壯。好像除了我之外沒有人關心這一點。」他看了看手錶，「這場鬧劇還要多久才結束？」

  基路伯波金把想法傳給梅格，梅格感覺到一陣陣尖銳刺痛。她不想聽。

  「根本是浪費時間！」她大叫，「這些簡校長關我什麼事？他們怎麼可能和查爾斯有關？」

  大露易絲在她耳邊呼氣，輕輕涼涼的。「有關，的確有關。」大露易絲嘶嘶地說。

  波金奧士奇說：「你不需要知道原因，只要接受就好了。」

  查爾斯·華萊士一臉疲憊地說：「梅格，拜託你把露易絲還我。我想回家。」

  「從這裡走回去太遠了。」

  「我們會慢慢走。」

  簡校長三號尖刻地說：「我說過我會開車送你回家。你可以把蛇一起帶上車，不過它只能留在后座。」

  簡校長一號和二號同時脫口而出：「我會送查爾斯·華萊士回家。還有那條蛇。」他們微微顫抖，雖不是同時，但也相去不遠。

  查爾斯·華萊士伸出手臂，露易絲就從梅格手上滑到他那邊。「走吧。」他對三個簡校長說，接著轉身走向教職員停車場。三個簡校長跟在他後面，肩並肩，全都踏著簡校長特有、不甚美觀的僵硬步伐。

  「可是，他要跟哪個走？」梅格問波金奧士奇。

  「真的那個。」

  「可是——」

  「我想等他們一走過轉角，又會變回一個簡校長。無論如何，這讓我們有一點喘息的時間。」基路伯波金慢慢現形，一開始是閃爍微光，接下來出現透明的輪廓，立體感逐漸呈現。

  最後等到三個簡校長走出視線之外，他就完全現形。「別浪費時間。」他毫不放鬆，「想想，你聽過關於簡校長最棒的好話是什麼？」

  「好話？沒聽過。你聽我說，說不定他們三個全是冒牌貨。說不定他們不會回來了。」

  微微的刺痛再次襲來：「那樣太簡單了。他們之中有一個是真的，而且基於某種原因，他對我們很重要。梅格你仔細想想，你一定知道他的某些優點。」

  「我不想知道他的優點。」

  「別一直想你自己。想想查爾斯。真正的簡校長可以幫查爾斯。」

  「怎麼幫？」

  「梅格，我們不需要知道！不要再擋我了。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讓我和你用心語溝通。」梅格覺得波金奧士奇在她心裡慢慢動著，雖然比之前溫和，但非常堅持。「你還是在擋我？」

  「我試著不要……」

  「我知道。在心裡演算一些數學問題。想其他東西也可以，只要能把『沒有愛』的念頭排拒在外，就能幫我進到有關簡校長的那一部分。幫凱文算算數學。你愛凱文。很好。想想凱文。梅格！凱文的鞋子！」

  「鞋子怎麼了？」

  「他穿哪種鞋？」

  「普通學生鞋吧。我哪知道？我想他只有一雙學生鞋和一雙球鞋。」

  「他的學生鞋是什麼樣子？」

  「我不知道，沒注意過。我對服裝沒什麼興趣。」

  「再多想點數學問題，然後我會讓你看到。」

  學生鞋。堅固的新皮鞋，配上一紅一紫的襪子。那雙皮鞋是凱文他爸爸無法負擔的價位。

  梅格看到皮鞋的鮮明影像就在眼前。是波金奧士奇讓她看到的。她跟他說自己不在意服裝時，說的是實話。然而，她的腦子把她看到的全都記了下來，存放在那裡，供基路伯波金以心語讀取。畫面一閃而過，梅格看到自己的心語像是小小孩，用一根指頭戳著鋼琴琴鍵想彈出旋律，和基路伯波金的心語形成對比。他的心語像是交響樂團演奏出的和諧樂章。

  凱文的聲音在梅格心裡迴蕩，帶她回到某個下午，她受到她認為不公平的待遇，被叫到校長室聽她認為不公平的訓話。凱文的聲音平靜鎮定，態度理性得讓人火大。「我升七年級那年轉到地方中學上學，我媽媽在一家二手衣商店幫我買了皮鞋。一雙一元，超出我媽媽的預算，而且還是女鞋，綁帶子的，像是老太太穿的那種，而且我的腳至少比鞋子大了三號。我看到的時候哭了，我媽媽也跟著哭了起來。我爸揍了我一頓。後來我就把鞋子後跟鋸掉，腳趾那邊剪開，腳才塞得進去，才能穿著去上學。學校里的同學習慣了，沒有人特別對我指指點點，不過我猜得到他們在我背後竊笑什麼。過了幾天，簡校長把我叫進辦公室，說他注意到我的鞋子太小，他正好多出一雙鞋，我穿應該剛剛好。他花了不少心思讓鞋子看起來像穿過的舊鞋，假裝不是刻意買給我的。我今年暑假賺夠了錢，現在有錢自己買鞋了，不過我絕對不會忘記，他給了我生平第一雙像樣的鞋。關於他的壞話我的確都聽過，而且那些還都是真的，我也跟他有過爭執，可是整體來說我們處得還不錯，說不定是因為我爸媽不會讓他覺得自卑，而且他知道自己可以為我做他們做不到的事情。」

  梅格喃喃地說：「要是我可以繼續恨他，事情就會簡單得多了。」

  現在輪到波金奧士奇的聲音在梅格心裡響起：「什麼會簡單得多？」

  「替他命名。」

  「會嗎？你現在不是更了解他了嗎？」

  「通過轉述。除了這件事，我從沒聽過他還做過什麼好事。」

  「你覺得他對你有什麼感覺？」

  「他只在我張牙舞爪的時候看到我。」梅格承認。她發現自己快笑出來了，因為她想到簡校長說：「梅格，被叫進這間辦公室的小孩，沒有一個像你這麼桀驁不馴。」那時她得回家翻字典，查「桀驁不馴」是什麼意思。

  波金奧士奇繼續追問：「你想他也認為你有優點嗎？」

  「不太可能。」

  「你希望讓他看到不一樣的梅格嗎？真正的梅格？」

  梅格聳聳肩。

  「這樣的話，你希望在他面前變成什麼樣子？」

  梅格老實回答：「有一頭漂亮金髮。」

  「你不是真想這樣。」

  「當然是真的！」

  「如果你有一頭漂亮金髮，你就不是你了。」

  「這樣蠻好的啊。唉呀，波金，很痛耶！」

  「沒時間耍性子了。」

  「簡校長人很好的話，就不是簡校長了。簡校長人很好，就像我有金髮一樣。」

  波金奧士奇讓人覺得寒冷的憤怒傳遍梅格全身：「梅格，沒時間了。他們隨時會回來。」

  恐懼在梅格體內翻騰：「波金，要是我選錯人命名，要是我沒成功，你會怎樣？」

  「跟你說過了。我得作出選擇。」

  「這不算回答問題。我想知道你會選什麼。」

  波金奧士奇的羽毛顫動，像是有一陣寒風吹過似的。「梅格，時間不多了。他們正走回來。你得選一個出來命名。」

  「給點暗示。」

  「梅格，這不是遊戲。簡校長說得沒錯。」

  梅格生氣地瞪了他一眼。波金奧士奇好幾雙眼睛往下看，表示歉意，「波金，就算是為了查爾斯·華萊士，我也沒辦法化不可能為可能啊。你要我怎麼愛簡校長？」

  波金奧士奇沒回答。沒有火焰也沒有煙，只有用翅膀遮住的眼睛。

  「波金！幫幫我！我要怎麼樣才能感受到對簡校長的愛？」

  波金奧士奇的好幾隻眼睛立刻睜得老大：「這是什麼怪想法啊？愛不是感覺。如果愛是感覺，我就不會有能力愛別人。基路伯沒有感覺。」

  「可是——」

  「你這個笨蛋。」波金奧士奇的語氣焦急，而不是憤怒。

  「愛不是感覺；愛是行動。我這輩子從來沒有感覺。事實上，我只在乎地球人。」

  「波金，我在乎你。」

  波金奧士奇噴出一團淡青色的煙：「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基路伯『只在地球人面前打招呼』，你們稱為現形。」

  「如果你們只讓地球人看到，為什麼要用那麼嚇人的樣子？」

  「因為我們現形時就是這個樣子。現形的時候，由不得你選自己想要的樣子，對吧？」

  「當然不行。可以的話，我不會是現在這樣。我會選美麗的外表——噢，我懂了！你說你沒得選，只能看起來像一群變形的龍，這和我拿頭髮、眼鏡還有其他東西沒辦法一樣？你們不是因為好玩才變成這個樣子？」

  波金奧士奇害羞地舉起三隻翅膀，遮住許許多多隻眼睛：「我是基路伯，基路伯現形時就是這個樣子。」

  梅格在這個巨大恐怖，卻又美得出奇的生物面前跪了下來：「波金，我不是風，也不是火焰。我是人。我有感覺。沒有感覺我就沒辦法思考。如果我對你來說很重要，那麼我失敗時你會怎麼做，對我來說也很重要。」

  「我看不出有什麼關聯。」

  梅格爬起來，揮開最後一縷刺痛眼睛的淡青色煙，大吼：「因為如果你決定變成蟲還是什麼的，加入艾克索伊，我不會在乎自己選對還是選錯簡校長！對我來說都一樣！查爾斯·華萊士也會有相同的感覺，我知道他會！」

  波金奧士奇溫柔但徹底地探詢她的心：「我不明白你的感覺。我試著去了解，可是我不懂。有感覺一定讓人非常不舒服。」

  「波金！你會選哪個？」

  沉默。沒有火焰也沒有煙。每一隻眼睛都閉上了。波金奧士奇把所有翅膀都收了起來，小小字句都傳到梅格心裡：「畫叉。要是你失敗，我會把自己刪除。」

  他消失了。

  梅格轉身，看到三個簡校長從停車場的方向朝她走來。梅格對他們說：「簡校長。」

  他們同時、一致、惹人厭地走向她。簡校長一號抽了抽鼻子，粉紅色鼻尖噁心地扭動著。「我回來了。我把查爾斯·華萊士交給你母親了。現在請你甩掉這兩個——呃，冒牌貨。這浪費了我的時間，侵犯了我的隱私，我很不高興。」

  簡校長二號像在控告似的指著簡校長一號：「那個冒牌貨發火了，露出狐狸尾巴了。你的小弟弟把蛇帶到學校，那個冒牌貨就忘形了，叫那個孩子小混——」

  「刪除。」簡校長三號尖刻地說，「他用了孩童不宜的字眼。把那些字消音。」

  簡校長二號說：「他不愛小孩。」

  簡校長三號說：「他管不住小孩。」

  簡校長二號說：「我會讓查爾斯·華萊士快快樂樂。」

  簡校長三號說：「我會讓他成功。」

  簡校長一號看了看手錶。

  梅格閉上雙眼。突然間，她沒感覺了。她被推入超越感覺的空間——如果這個空間真有可能存在，如果波金說得沒錯，是有可能。梅格心裡只剩下冷靜的認知，這和她平常會當成感覺的東西毫無關聯。她的聲音幾乎不由自主地從嘴唇間流出，那是不帶情感的冷靜聲音。「簡校長三號——」

  他向前走了一步，得意地微笑著。

  「不是。你不是真的簡校長。你太強了，不可能因為管不了地方中學被調到小學當校長，然後連小學也管不住。」她看著簡校長一號和二號，雙手冰涼，胃部有了強烈反胃出現前的症狀，不過她還處在超越感覺的奇異世界，一點都沒感覺。「簡校長二號——」

  他微笑。

  梅格再次搖搖頭說：「一開始我不太確定你是真是假，但是想讓每個人都快快樂樂，想讓每個人都一樣，這和簡校長三號操弄所有人一樣糟。簡校長是不好，但是三個人裡面只有一個夠人性，和簡校長一樣會犯錯。那就是你，簡校長一號。」突然間梅格驚笑出聲。「我真的因為這點愛你。」接著梅格緊張又疲憊地哭了出來。不過她確定自己沒選錯。

  操場周圍的空氣，在震耳的狂號尖叫聲中撕裂；那般冰冷空無，只在艾克索伊出現時才會有。那就像是一刀又一刀地劃破空氣，最後邊緣又被拉合復原。

  沉默，寧靜。接著吹起一股尋常普通的微風。

  波金奧士奇現形，仔仔細細張開一對又一對的翅膀，露出繁星般各式各樣的眼睛。

  簡校長一號，也就是真正的簡校長，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