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它

2024-10-11 01:26:19 作者: (美)馬德琳·英格

  梅格沖向監禁在圓柱里的男人,可是她一靠近看似敞開的大門,就像撞上一面磚牆,馬上彈了回來。

  凱文接住她。「這牆只是透明得像玻璃,」他對她說,「我們過不去的。」

  梅格被那股衝擊力撞得又暈又想吐,根本沒辦法回答。有好一會兒她還擔心自己會吐出來或昏倒。查爾斯?華萊士又笑了,那不是他的笑聲,但也正是那笑聲救了梅格——她的怒火升起,壓過了疼痛和恐懼。查爾斯?華萊士,真正的查爾斯?華萊士,從來不會在她受傷時嘲笑她。相反,她親愛的查爾斯?華萊士會立刻伸手抱住她的脖子,把柔軟的臉頰貼在她臉上安慰她。但惡魔查爾斯?華萊士卻竊竊笑她。她背對著他,再次凝視圓柱里的男人。

  「噢,爸爸……」她渴望地悄聲呼喊,可是圓柱里的男人並未轉頭看她。他的角框眼鏡不在臉上,眼神也變得內斂,像在沉思。他沒刮鬍子,光滑的棕色鬍子里摻雜著灰色鬍鬚,頭髮也沒修剪——不只是像在卡納維爾角那張相片裡的長度,頭髮從他的高額往後垂,軟軟的,快碰到肩膀了。他看起來好像另一個世紀的人,或遭逢船難的水手。雖然外貌改變了,但是毫無疑問是她的爸爸,她深愛的爸爸。

  

  「老天,他看起來好狼狽,對不對?」查爾斯?華萊士說完就哧哧地笑起來。

  梅格以憎惡和憤怒擊向他:「查爾斯,他是爸爸!我們的爸爸!」

  「那又怎樣?」

  梅格轉身背過他,把手伸向圓柱里的男人。

  「梅格,他看不到我們。」凱文溫和地說。

  「為什麼?為什麼?」

  「我想這跟公寓的窺視孔很像,裝在大門上的那種。」凱文解釋,「你知道,往外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從外面往內看卻什麼都看不到。我們看得到他,他卻看不到我們。」

  「查爾斯!」梅格哀求,「讓我進去見爸爸!」

  「為什麼?」查爾斯平靜地問。

  梅格想起來,他們和紅眼男在一起的時候,她把他撲倒在地,他的頭重重撞到地上,接著就醒了;於是她朝他撞過去。可是她還沒碰到他,他的拳頭就先重重落在她肚子上。她大口喘氣,疲軟無力地再度將身體轉向透明牆壁。牢房就在眼前,囚禁爸爸的圓柱也在眼前。雖然她看得到他,雖然他們的距離近到伸手可及,但此刻的他卻比鋼琴上那張照片裡的人還遙遠。他靜靜站在那邊,像是被凍在圓冰柱里,臉上流露出的受苦忍耐神情,像利箭般刺透梅格的心。

  「你說你想幫爸爸?」查爾斯?華萊士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不帶一絲情感。

  「對,難道你不想嗎?」梅格質問,轉身瞪著他。

  「怎麼會不想?這就是我們來這裡的原因。」

  「那我們該怎麼做?」梅格試著不讓聲音透露激動的心情,試著讓自己聽起來像查爾斯一樣沒感情,但聲音終究變調了。

  「你一定要和我一樣把自己交出去,然後加入它。」查爾斯說。

  「不要。」

  「我看你不是真的想救爸爸。」

  「我變成行屍走肉和救爸爸有什麼關係?」

  「梅格,照我說的去做就對了。」冷淡平板的聲音從查爾斯?華萊士口中傳出,「它想要你,你絕對跑不掉。別忘了我現在也是它的一部分。你知道,如果這不正確我就不會做了。」

  「凱文,」梅格痛苦地問,「這樣真的能救出爸爸嗎?」

  可是凱文沒在聽她說話,他似乎正傾盡全力集中精神在查爾斯?華萊士身上。他凝視著查爾斯?華萊士眼睛中那片慘澹的藍,那僅剩的慘澹的藍。「你是太纖細的精靈,禁不起她粗暴的役使……她把你囚禁在有裂縫的松樹里……」他悄聲說。梅格聽出那是啥太太送他的那段話。

  有那麼一會兒,查爾斯?華萊士似乎聽到了。接下來他聳聳肩,轉過身去。凱文跟在他後面,試著把眼睛對上查爾斯的眼睛。「查爾斯,如果你要找巫婆,」他說,「它就是巫婆,啥太太她們不是巫婆。還好我今年在學校學過《暴風雨》,對吧,查爾斯?是巫婆把精靈艾瑞兒關進有裂縫的松樹里,對吧?」

  查爾斯?華萊士的聲音像是從遠遠的地方傳來:「不要瞪著我。」

  凱文興奮得呼吸急促,依然緊盯著他:「查爾斯,你就像被封在松樹里的艾瑞兒[17]。我可以救出你。看著我,查爾斯,回到我們身邊。」

  又一次,震顫竄過查爾斯?華萊士全身。

  凱文的聲音強烈地打在他身上:「查爾斯,快回來,回到我們身邊。」查爾斯又顫了一下。接下來像是有一隻隱形的手,往他胸口一拍,把他打趴到地上。凱文和他交會的視線斷了。查爾斯坐在走廊上嗷嗷叫,但聲音不是小男孩的聲音,而是像動物發出的可怕聲音。

  「凱文。」梅格雙手緊握轉向他,「試試看進到我爸那邊。」

  凱文搖搖頭:「查爾斯差一點就出來了,我差一點就辦到了,他差一點就能回到我們身邊。」

  「試試看進到我爸爸那邊。」梅格又說了一次。

  「該怎麼做?」

  「你提到有裂縫的松樹。爸爸不是比查爾斯更像被關在有裂縫的松樹里嗎?你看看他,在那邊的柱子裡。凱文,救他出來。」

  凱文用累壞了的語調說:「梅格,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我不知道怎麼樣才進得去。梅格,她們對我們的期望太高了。」

  「誰太太的眼鏡!」梅格突然說。誰太太跟她說過要等到無計可施時才能用,那就是現在。她把手伸進口袋,眼鏡就在裡面,涼涼的、輕輕的,給人安心的感覺。梅格用發抖的手指取出眼鏡。

  「把眼鏡給我!」查爾斯?華萊士粗魯地下了命令。他從地板上爬起來,朝梅格跑去。

  梅格幾乎沒空拿下自己的眼鏡再戴上誰太太的。她匆匆戴上去,一邊的鏡架滑到臉頰上,整副眼鏡都快從鼻子上掉下來了。查爾斯沖向她,她飛身朝那扇透明的門撞過去,穿過了那扇門。她進入那個囚禁她爸爸的圓柱牢房。她以顫抖的手指調了調誰太太的眼鏡,然後把自己的眼鏡放進口袋。

  「把眼鏡給我。」查爾斯?華萊士威脅的聲音傳來。他和梅格都在牢房裡,凱文則在牢房外頭拼命撞門想進去。

  梅格踢了查爾斯?華萊士一腳,接著就撲向圓柱。她覺得自己像是穿過又黑又冷的東西,但她還是穿過去了。「爸爸!」她大叫。她撲到他的懷抱里。

  這是她等了又等的一刻,不是從哪太太帶他們踏上旅程算起,而是從漫長的好幾年前,從不再收到爸爸寄回家的信,從別人議論查爾斯?華萊士,以及莫瑞太太出現一閃而過的孤單或傷痛時開始。這一刻代表從現在到永遠,一切都會沒問題。

  她貼在爸爸胸前,除了喜悅,一切都拋諸腦後,只剩下依偎在爸爸身邊的寧靜和舒適,在他雙手環繞下的神奇安全感,還有他在身邊帶給她的全然鎮定和安心。

  她喜極而泣:「噢,爸爸!爸爸!」

  「梅格!」他喜出望外,大叫了起來,「梅格,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媽媽呢?弟弟呢?」

  她朝圓柱外望去,查爾斯?華萊士在牢房裡,陌生的怪異表情扭曲了他的臉。她把目光轉回她爸爸身上。沒時間高興、問好,或解釋。「我們得去查爾斯?華萊士那邊。」她緊張地說,「要快。」

  她爸爸的手在她臉上摸索,她感覺到爸爸溫柔有力的手指,但同時也驚覺,她看得到爸爸,看得到牢房裡的查爾斯和走廊上的凱文,爸爸卻看不到他們兩個,也看不到她。一想到這,恐懼就溢滿心頭。她驚恐地看著爸爸,而爸爸的眼睛還是和她記憶中一樣澄藍。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但他的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

  「爸!」她大喊,「爸!你看不到我嗎?」

  他的手臂再度環住梅格,給予她鎮定和安心的感覺:「看不到,梅格。」

  「可是爸爸,我看得到你……」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突然她把鼻樑上誰太太的眼鏡向下推,越過鏡片上方看向四周,發現自己立刻陷入全然的黑暗。她摘下眼鏡塞到爸爸手上,「拿去。」

  他輕握住那副眼鏡。「親愛的,」他說,「恐怕你的眼鏡沒什麼幫助。」

  「可是這是誰太太的眼鏡,不是我的。」她解釋著,沒想到爸爸很可能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爸,戴戴看。拜託!」爸爸在黑暗中摸索時,她等在一旁。「現在看得到了嗎?」她問,「爸爸,你現在看得到了嗎?」

  「看得到。」他說,「牆壁是透明的。真奇妙!我幾乎可以看到原子重新排列!」他興奮或有新發現時的聲音和以前一模一樣。有時他在實驗室累了一天後回家,和妻子聊起工作時就是這種語調。接著他大叫,「查爾斯!查爾斯?華萊士!」然後他問,「梅格,他怎麼了?那是查爾斯對吧?」

  「爸,他被它俘虜了。」她緊張地解釋,「他跟它站在同一邊。爸爸,我們得幫他。」

  莫瑞先生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段沉默里儘是他在腦子裡思考的話。他不會把這些話說出來給女兒聽。接著他說:「梅格,我被關在這裡,我一直——」

  「爸,這些牆,你可以穿過這些牆,我就是進到圓柱里來找你。用誰太太的眼鏡就可以。」

  莫瑞先生並未停下來問誰太太是誰。他拍拍近乎透明的圓柱說:「似乎很堅固。」

  「可是我進來了。」梅格又說了一次,「我人在這裡。也許那副眼鏡能重新排列原子,爸,你試試看。」

  她屏息以待,不一會兒就發現只剩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她在黑暗中伸出手,感覺到四周是起伏的平滑表面。她似乎全然孤獨,並將永遠無法穿過這片死寂和黑暗。她強壓下恐懼驚慌,最後聽到爸爸微弱的聲音。

  「梅格,我回來帶你出去。」

  圓柱的原子像是分了開來,讓他穿過去找她。此刻的感覺很真實,幾乎像觸覺。他們在卡納維爾角海邊的小屋裡,有一面用米穿成的帘子隔開餐廳和客廳。雖然那帘子看起來像面牆,不過誰都可以穿過去。一開始,梅格每次走到帘子邊都會縮一下,但後來就習慣了,還會跑著過去,讓那一長串米在她背後蕩來蕩去。這幾面牆的原子大概是用類似的方法排列吧。

  「梅格,摟住我的脖子。」莫瑞先生說,「緊緊抱住我,眼睛閉起來,別害怕。」他抱起梅格,她的長腿緊緊纏著他的腰,雙手緊緊抱著他的脖子。之前她戴著誰太太的眼鏡穿過圓柱,只微微感覺到黑暗和寒冷。現在沒有誰太太的眼鏡,她覺得又冰又濕,這種感覺和先前以超時空挪移穿過卡馬卓茲星外圍黑暗勢力時的感覺一樣。不管征服卡馬卓茲星的它是什麼,它不只在這星球外圍,也在這星球上。好一段時間,冷冷的黑暗似乎要把她從爸爸的懷抱中拉開。她試著尖叫,可是冰冷的黑暗中不可能有聲音。爸爸的手臂緊緊抱住她,她儘可能緊緊摟住爸爸的脖子,不過她不再驚慌害怕。她知道萬一爸爸沒辦法帶她穿過去,他也會留在她身邊,不會丟下她。她知道在爸爸懷裡,就安全了。

  接下來他們到了外面。水晶般透明的空心圓柱立在房間中央。

  梅格眨眨眼,她覺得奇怪,怎麼查爾斯和爸爸都變模糊了。接下來她從口袋抓出眼鏡戴上,近視眼才慢慢看清楚。

  查爾斯不耐煩地用一隻腳拍著地板。「它不高興。」他說,「它很不高興。」

  莫先生放下梅格,在小男孩面前跪下。「查爾斯,」他的聲音溫柔,「查爾斯?華萊士。」

  「你做什麼?」

  「查爾斯,我是你爸爸,你看看我。」

  慘澹的藍眼似乎凝視著莫瑞先生的臉。

  「嗨,老爹。」傲慢的聲音傳來。

  「這不是查爾斯!」梅格大叫,「爸爸,查爾斯才不是這種樣子。他被它俘虜了。」

  「嗯。」莫瑞先生聽起來很疲憊,「我知道了。」他伸出雙臂,「查爾斯,快過來。」

  爸爸會搞定的,梅格心想,現在一切都沒事了。

  查爾斯並沒有走向伸長的雙臂。他離爸爸有段距離,也不肯看著。

  「看著我。」莫瑞先生以命令的口氣說。

  「不要。」

  莫瑞先生的聲音嚴厲了起來:「跟我說話的時候,要說『爸爸,我做不到』或是『爸爸,我沒辦法』。」

  「老爹,你少來了。」查爾斯?華萊士的聲音冷冰冰的——在卡馬卓茲星之外的查爾斯?華萊士是奇怪,是與眾不同,但絕不會沒禮貌,「這裡不由你發號施令。」

  梅格看到凱文再一次撞擊玻璃牆。「凱文!」她大喊。

  「他聽不到的。」查爾斯說。他朝凱文做個可怕的鬼臉,接著把拇指擱在鼻尖,做了個輕蔑的手勢。

  「凱文是誰?」莫瑞先生問。

  「他是……」梅格才剛開始說,就被查爾斯?華萊士打斷了。

  「你得晚點再解釋。我們走吧。」

  「去哪裡?」

  「去它那裡。」

  「不行。」莫瑞先生說,「你不能把梅格帶到那裡。」

  「噢,誰說我不能?」

  「你不能。查爾斯,你是我兒子,你得照我的話做。」

  「可是他不是查爾斯!」梅格氣得大叫。為什么爸爸就是不懂呢?「爸,查爾斯才不是那個樣子!你知道他絕不會是那個樣子!」

  「我走的時候他還是小嬰兒。」莫瑞先生的語氣沉重。

  「爸爸,是它在透過查爾斯說話。它不是查爾斯。他被……他被施了魔法。」

  「又在說童話故事了。」查爾斯說。

  「爸,你知道它?」梅格問。

  「知道。」

  「你看過它嗎?」

  「看過。」又一次,莫瑞先生聽起來累壞了,「我看過。」他轉向查爾斯,「你知道她堅持不了的。」

  「一點都沒錯。」查爾斯說。

  「爸爸,你不能把他當成查爾斯,別這樣和他說話!你問凱文!凱文會跟你說的。」

  「快點,」查爾斯?華萊士說,「我們得走了。」他隨意地舉起手,便輕易地走出牢房,梅格和莫瑞先生也只能跟在後面。

  他們踏上長廊,梅格緊抓著爸爸的衣袖:「凱文,我爸爸來了!」

  凱文一臉焦慮地轉向他們。他蒼白的臉色,讓他的雀斑和頭髮更加引人注目。

  「你們可以晚一點再自我介紹。」查爾斯?華萊士說,「它不喜歡等人。」

  他沿著長廊走,每走一步,姿態就變得更詭異。其他人跟在後面,快步向前,好跟上查爾斯?華萊士。

  「你爸爸知道哪太太她們的事嗎?」凱文問梅格。

  「根本沒時間跟他說,一團糟。」絕望像石頭般重重落在她心上。她在找到爸爸的那一刻,真的確信一切都會沒事的,一切都會處理好,手裡所有問題都能交出去,她不再有責任。

  但期待中的快樂結局並未出現,各種不同的新麻煩似乎接踵而來。

  「他不了解查爾斯。」她一面悄聲對凱文說,一面怏怏地看著爸爸跟在查爾斯後面的背影。

  「我們要去哪裡?」凱文問。

  「去找它。凱文,我不想去!我辦不到!」她停下腳步,但查爾斯還是以怪異的步伐繼續走。

  「我們不能丟下查爾斯。」凱文說,「她們不想見到這樣的結果。」

  「你說誰?」

  「啥太太她們。」

  「可是她們背叛了我們!她們把我們帶到這個可怕的地方,然後拋下我們不管!」

  凱文驚訝地看她。「要是你想放棄就放棄好了。」他說,「我要跟著查爾斯。」他跑了起來,追上查爾斯?華萊士和莫瑞先生。

  「我不是那個意思——」梅格說,踩著重重的腳步跟在後頭。

  正當她追上他們時,查爾斯?華萊士停了下來,舉起手,眼前就又是一部電梯,閃著不祥的黃光。電梯快速下降,梅格覺得胃又翻騰了起來。他們默默等電梯停下,默默跟在查爾斯?華萊士身後,默默跟著他走過長廊,走出大樓到街上。中央情報總局矗立在他們身後,稜角分明,沒有多餘的裝飾。

  想想辦法啊,梅格默默對爸爸哀求,想想辦法啊,救命,救救我們。

  他們拐過轉角,街的盡頭有一棟奇怪的圓頂建築。閃著紫色火焰的牆面在發亮,銀色的屋頂閃著不祥的光。那光既不暖也不冷,但像是向外延伸,碰到他們身上。梅格確定它一定在這裡等著他們。

  他們朝街的盡頭走去,速度比之前慢了一些。他們靠近圓頂建築時,猛烈的火光像是要靠近他們,包圍他們,把他們吸進去。他們進到建築里了。

  梅格可以感到一股有節奏的律動,不只是在她周圍,也在她的體內,好像心跳和呼吸的節奏不再屬於自己,而是由外在的某股力量控制。最接近的感覺,就是之前和女童軍一起練習人工呼吸,隊長是個力大無比的女人,她拿梅格當示範,一面念著口訣:「壞空氣擠出去,好空氣吸進來!」重重的雙手一面壓、放,壓、放。

  梅格喘氣,想要以自己平常的速度呼吸,可是體內和體外那股無情的律動持續著。她有好一會兒都動彈不得,也沒辦法轉頭看看其他人怎麼了。她只能站在原地,試著在人工的心跳和呼吸節奏中保持平衡,眼前一片紅色。

  接下來東西又變得清楚了,她不必像困在沙灘上的魚那樣喘息,也可以觀察這巨大的圓頂建築。四周除了那股像是有形的律動,除了位於正中央的一座講台,就空蕩蕩地什麼都沒有了。平台上放著什麼東西?梅格看不出來,不過她知道節奏就是從那裡發出來的。她小心翼翼往前走。她覺得自己已經超越了恐懼。查爾斯?華萊士不再是查爾斯?華萊士。她找到爸爸了,可是他沒讓一切變好。事情反而變得更糟,糟到不行,而她親愛的爸爸,一臉鬍子、消瘦蒼白的爸爸,終究不是萬能的。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比現在更恐怖、更嚇人。

  真的不會?

  她繼續慢慢向前,最後終於明白在平台上躺著的是它。

  它是個腦子。

  脫離身體的腦子,過大,大到讓人覺得恐怖和噁心的腦子,活生生的腦子,有律動,震顫著,會俘虜人,會下命令的腦子。難怪這腦子叫作它,它是她看過的最可怕最討人厭的東西,在她神志清醒時能想像出來的東西中,或是在最可怕的噩夢裡,都沒出現過這麼令人作嘔的東西。

  之前她覺得自己超越了恐懼,現在則是連尖叫都叫不出來了。

  她看著查爾斯?華萊士,他站在那裡,轉身面對它。他嘴巴微開,空洞的藍色雙眼緩緩地旋轉。

  沒錯,事情總可以變得更糟。查爾斯?華萊士圓胖臉上旋轉著的眼睛,讓梅格涼了半截。

  她把視線從查爾斯?華萊士轉到爸爸身上。爸爸站在那兒,臉上還戴著誰太太的眼鏡——他記得自己正戴著眼鏡嗎?——他朝凱文大喊:「不要屈服!」

  「我不會屈服的!幫幫梅格!」凱文喊了回去。圓頂建築里全然寂靜,梅格發現唯一能讓自己說出話的方法,就是用盡全力大吼出聲。不管她看向何處,不管她轉往何方,四處都是那種節奏,那節奏繼續控制她心臟的收縮和舒張,控制她的吸氣與吐氣。紅色迷霧又在眼前出現,她怕自己會失去意識,萬一真這樣,她就會徹徹底底受它控制。

  啥太太說過:「梅格,我要給你犯錯的能力。」

  她最大的缺點是什麼?憤怒、沒耐心,還有固執。對,現在她得靠自己的缺點來救自己。

  她竭盡全力不依照它的節奏呼吸。可是它的力量太強了。她只要一不照節奏呼吸,心肺就會像被一隻鐵手緊緊捏住。

  她想起他們站在紅眼男面前,那時候紅眼男對他們念乘法表,查爾斯?華萊士大聲唱起童謠,凱文大聲吼出林肯的《蓋茨堡宣言》,他們用這些方法和紅眼男的力量對抗。

  「喬治波吉,布丁派。」她大吼,「偷親女生,愛使壞。」

  沒有用。童謠有節奏感,太容易掉入它的節奏里。

  她不會背《蓋茨堡宣言》。《美國獨立宣言》第一句是什麼?她冬天時才背過的。不是學校要求背的,而是因為她喜歡《美國獨立宣言》。

  「我們認為這些真理不言而喻!」她大吼,「人人生而平等,這是造物者賦予人類不可剝奪的權利,包括生命、自由,以及追求幸福的權利。」

  她大聲喊出這些話時,感覺到有東西侵入她的神智,感覺到它抓住、擠壓她的腦子。接下來她明白是查爾斯?華萊士在說話,或者說是它透過他來說話。

  「可是在我們卡馬卓茲星就是這樣,完全平等,大家都一模一樣。」

  一開始她的確有些困惑,不過隨即恍然大悟,「不對!」她勝利似的大喊,「相像和平等根本是兩回事!」

  「梅格,說得好!」爸爸對她喊道。

  但是查爾斯?華萊士絲毫不為所動,像是完全不受干擾。「在卡馬卓茲星,一切平等。在卡馬卓茲星每個人都一樣。」不過他沒爭辯也說不出解答,而她繼續思考剛剛想到的新概念。

  相像和平等截然不同。

  她暫時逃脫它的控制。

  可是怎麼個不同法呢?

  她知道,自己小小的腦袋比不過圓形高台上那團一抖一扭又沒身體的大怪物。她看著它,身體顫了一下。學校的實驗室里有顆泡在甲醛里的人腦,想進大學的高年級學生都得把它拿出來研究。梅格之前總覺得輪到她的時候,她絕對受不了。但是現在她覺得,要是有把解剖刀在手上就好了,這樣她就可以劃它幾刀,沿著大腦和小腦一路狠狠切下去。

  這次在她內心說話的聲音不是透過查爾斯,而是直接傳來:「你不明白嗎?要是你毀了我,你弟弟也會跟著完蛋。」

  要是切開、壓碎那個腦子,卡馬卓茲星上每個被它控制的人會不會都死掉?查爾斯?華萊士、紅眼男、操縱二級一號拼字器的男人、那些玩球玩跳繩的小朋友、那些媽媽,還有在所有大樓間進進出出的男男女女,他們的生命完全仰賴它,他們是不是完全沒救了?

  固執的念頭剛消失,馬上就感覺到那個腦子又向她進攻。紅霧籠罩她的眼睛。

  她聽到爸爸的聲音。雖然她知道爸爸正扯著喉嚨大吼,但在她耳里那聲音微弱得很:「化學元素周期表!梅格,快念出來!」

  有個景象閃過她腦海,那是在冬夜裡她和爸爸一起坐在爐火前看書。「氫、氦。」她照爸爸的話,開始按照正確的原子序依次背出化學元素表。接下來是什麼?她知道,沒錯。「鋰、鈹、硼、碳、氮、氧、氟。」她不再看著它,轉身朝爸爸大聲吼出來,「氖、鈉、鎂、鋁、矽、磷。」

  「太有韻律了。」爸爸大喊,「五的平方根是多少?」

  一時間她能集中注意力了。絞盡腦汁,梅格,不要讓它來絞你的腦子。

  「五的平方根是2.236。」她勝利似的大叫,「因為2.236乘2.236等於五!」

  「七的平方根是多少?」

  「七的平方根是——」她突然停了下來。她節節敗退,它正侵入她的腦子,她沒辦法集中注意力,不只是數學方面。不久她也會融入它,變成它。

  「莫瑞先生,超時空挪移!」她在一片紅霧中聽到凱文的聲音,「超時空挪移!」

  她感覺到爸爸抓著她的手腕,一陣可怕的震顫像是要擊碎她全身的骨頭,接下來就是超時空挪移的空無狀態。

  如果說和啥太太、誰太太、哪太太一起超時空挪移是奇怪恐怖的經驗,和爸爸一起超時空挪移更恐怖。畢竟哪太太有經驗,而爸爸——他是怎麼知道超時空挪移的?梅格覺得自己被一陣旋風撕開。她迷失在劇烈的痛苦當中,最後融進黑暗,全然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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