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垢和老湯

2024-10-11 01:24:40 作者: 王志綱

  中國疾風驟雨般的城市化過程,在拉動GDP增長的同時,也把城市的文脈蕩滌得乾乾淨淨,就像一個歷史悠久的紫砂壺,當積累多年的茶垢被洗淨後,其價值也就十分有限了。

  跟大家講一個小故事。有個老太太家裡面有一個紫砂壺,已經用了幾代人。有一天,有個老外知道這把紫砂壺以後,找到老太太,說要用一萬港幣來買下來。老太太受寵若驚,心想這把紫砂壺只值十元,他為什麼要用一萬元來買呢?她覺得對不起人家,這把紫砂壺又髒,又破,一萬元不可思議。於是就讓老外第二天來取。當天晚上,老太太把紫砂壺裡里外外洗得乾乾淨淨,包裝得好好的,第二天拿出來給老外一看,老外說:「不對呀,這不是我昨天要的啊!」老太太急了:「就是昨天那個啊。我已經把它洗得乾乾淨淨的,怕髒了給你對不起。」「哎呀,」老外長嘆一聲說,「如果說我花一萬元買你的紫砂壺的話呢,一百五十元買你這個壺,九千八百五十元是買這個紫砂壺裡面的茶垢。」什麼是茶垢?茶垢就是文化。

  再舉個例子。有一次我到西安,一大早有人陪著我去找水盆羊肉。為什麼要吃水盆羊肉呢?因為我向來以為,對一個地方的認識是用腳板走出來的,更是用嘴巴嘗出來的。這裡面有一個故事,我解讀西安是從回民馬尕娃的一鍋羊肉湯開始的。當年我在西安尋找當地的特色小吃,接待方有一回帶我去了一處號稱是當地最正宗的羊肉泡饃店,結果一嘗,難吃得不得了。後來我就得出一個結論,任何一個城市的名小吃一旦變成了官方的接待用餐,必定開始僵化,其生命力也就徹底完蛋了。因為英雄出於草澤,只有民間那些鮮活的東西才最有味道。於是我就告訴他們,再也不要來這樣的地方,吃這樣的官樣小吃了。那麼,西安還有什麼可值得吃的呢?他們隨口說出一大堆,什麼岐山面、褲帶面、酸湯麵、肉夾饃、灌湯包,但我覺得都不滿意,於是便毅然決定自己動手,帶著他們四處去找。終於,在一條老街的一座破門樓下,發現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門臉,陣陣肉香自店中飄出,裡面坐滿了吃客,生意火爆。走近再看,原來賣的是水盆羊肉,我馬上意識到一定有料,就是它了。果然,湯鮮肉嫩,配料精緻,白餅酥軟,再佐以關中特有的油潑辣子,一頓飯吃下來,真叫一個回味無窮、終生難忘。

  

  我就問老闆,這道水盆羊肉為什麼這麼好吃?不料,老闆的一席話卻引出了一段故事,一鍋羊肉湯的歷史超過了整個美國。老闆說,除了用料講究之外,主要還是因為家傳的一鍋老湯,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話說當年左宗棠平西北,從陝西打到寧夏,再到甘肅,對西北回民來說,這是一次空前未有的大變動。在這個變動發生以前,陝西各縣,特別是渭、涇、洛三河流域,是我國回民的一個主要集中區或雜居地,但自這以後,歷史上陝西民族成分的原有面貌改變了。這個老闆講,那個時候他們家作為回民四處逃難,大戶人家背的是金銀細軟,而他們家的革命傳統則是什麼都可以捨棄,唯有那鍋熬了數百年的羊肉湯不能丟掉,因為他們始終堅守一個樸素的道理,民以食為天,有人的地方就要吃飯,要吃飯就不愁沒有生意做。後來,動盪終於過去,人們開始安定下來,城市慢慢開始恢復繁榮的景象,飯館的生意也隨之興盛起來,他們家的水盆羊肉因為有這鍋老湯的神助,於是很快便吃客雲集,遠近聞名了。

  羊美為羹,魚羊為鮮,遵守教規、禁忌嚴格的回族菜真是把牛羊肉做到了極致,少數民族的飲食絕對是對中華美食文化的極大貢獻。遙想盛唐,中華帝國最為輝煌的那個時代,作為當時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國際化大都市,其開放性與包容性可謂規模空前,一個最有力的證明就是,那時被稱作「胡食」的少數民族飲食文化曾在長安出現過鼎盛局面。李白有兩首詩還曾描寫「胡食」的盛況——「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美酒、美食、美女,少數民族開的酒館、食肆成了春遊的絕佳去處;「何處可為別?長安青綺門。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尊。」三美畢具,長安青綺門少數民族的酒店又成為送別貴賓的場所。

  在少數民族飲食中,流傳久遠、影響最大的當屬回族菜。明末清初,伊斯蘭教在我國正名為清真教,清真菜便成了回族菜的正名。西北回族菜餚別具風味,清真全羊席從羊頭到羊尾,做成不同的九道菜餚,成為回族飲食文化的一絕。在西南,經營清真菜的飯館被稱為「牛菜館」,這也許是因為羊是典型的北方家畜,南方羊肉的味道較之北方則大為遜色的緣故吧。當年,在貴陽一個阿訇家開的小店中,我曾吃到迄今為止感覺最好的一碗牛肉米粉。它最絕的地方在於一碗粉,我就可以吃到「一頭牛」,幾十個部位,所謂的「全家福」。後來,我想為什麼這麼好吃呢?一是因為嚴格的教規禁忌,不可能注水;二是選料都是鮮活的菜牛,不可能是那些病牛或死牛;三是每天除了牛肉之外,剩下的那些牛的部位,被做成一道「全家福」,僅僅牛頭上就可吃到七八個部位,還有全身上下以及五臟六腑,可以說是吃來異彩紛呈,大快朵頤。

  時隔數年,我又來到西安,再次尋訪那家經營水盆羊肉的飯館時,遺憾的是,因為城市拆遷,已經難覓它的蹤影了。後來,有人帶我去了回民街另外找了一家水盆羊肉店,吃過以後不禁感嘆,已經找不到當年馬尕娃的感覺了。因為現在已經變成了規模化生產,再也沒有手工製作的那份細緻與耐心了,更主要的是,那碗羊肉湯中已經沒有故事了。遺憾之餘不禁慨嘆,中國疾風驟雨般的城市化過程,在拉動GDP增長的同時,也把城市的文脈蕩滌得乾乾淨淨,就像一個歷史悠久的紫砂壺,當積累多年的茶垢被洗淨後,其價值也就十分有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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