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就霸業的四個步驟
2024-10-11 01:13:40
作者: 趙益
亂臣賊子最後成其霸業,大致有四個步驟。第一步是借多事之秋壯大實力;第二步是挾天予以令諸侯;第三步則是剷除異己;第四步是僭號稱帝。
王重榮據蒲、陝,李昌符據鳳翔,諸葛爽據河陽、洛陽,李克用據太原、上黨,朱全忠據汴、滑,秦宗權據許、蔡,時溥據徐、泗,高駢據淮南八州,其餘如邢、沼、鄆、齊、曹、濮、淄、青、宣、歙以及浙東諸州,無不由方鎮擅據。各地均不聽朝令,更無論貢賦,而兩河及江淮的賦稅早已斷絕,國家已處在生死的邊緣。以上的人中,肯定有一位其事竟成,只是現在仍不知是哪一個而已。
在朝廷方面,田令孜已成為南北司實際上的首領,自然也是天子的代表。可僖宗回到長安時,中央政府已經幾乎是手無寸鐵,只有田令孜在蜀中招募的五六萬禁軍,還在支撐著名存實亡的天子。可是這些人也要吃飯領餉,單是京畿的賦稅,養活朝廷南北司官屬尚且不充,又怎麼能再有餘額分一杯羹?田令孜要恢復朝廷和天子權威,重新建立強大的禁軍,已是不大可能。
田令孜苦尋良策,想到了安邑、解縣兩個鹽池的鹽利,這是目前朝廷唯一能夠伸手的經濟來源。可兩地是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的專有,令孜要想收回兩池,就得拿王重榮開刀。光啟元年(公元885年)四月,令孜宣布受命兼任兩池鹽利使,下令收其利以贍禁軍。王重榮上章論訴,表示不能同意。五月,令孜調重榮為泰寧節度使,重榮拒不赴任,上表朝廷大罵令孜。令孜於是交結邠寧節度使朱玫、鳳翔節度使李昌符與之對抗。其時,許、蔡的秦宗權已公開反叛,僭稱皇帝,田令孜在此關頭又開事端,麻煩是一天比一天大。
十月,王重榮求救於李克用,克用正氣憤朝廷不肯將朱全忠治罪,見有機會發泄怨氣,求之不得,立即招兵買馬,聚結諸胡,準備參戰。但克用的目標仍是朱全忠,他對王重榮說:「待我先滅全忠,再回掃鼠輩。」重榮慌忙回書道:「待公得勝班師,我早成俘虜。不如先清君側之惡田令孜,再擒全忠。」克用想想有理,決定先攻朱玫、李昌符。因為他知道這兩人與朱全忠關係匪淺,都是仇恨自己的人,先掃除外圍,也很有利。
這一場爭鬥是李克用取得勝利。十二月,克用與重榮兩軍逼近長安,田令孜只得挾天子落荒而逃,奔往風翔。僖宗在不到十年的工夫里兩次出逃,在帝國的歷史上是頭一回。事變後朱玫、李昌符都倒向克用,而克用意在全忠,無心再戰,自率兵回鎮。王重榮、朱玫、李昌符則上表皇帝,以誅田令孜作為回駕長安的條件。在強大壓力下,田令孜終於失勢,讓位給另一位宦官楊復恭。而朱玫竟和不少痛恨田令孜的朝官在長安改立皇帝,給自己招來反對力量,結果丟掉了性命。朱玫的失敗證明,不按一定的步驟就想成事,確是不大可能的。
僖宗流亡又接近兩年。在此期間,朱玫被其部將王行瑜所殺,王重榮亦被部將常行儒所殺,常行儒又被重榮之弟王重盈殺掉。神策軍將李茂貞在光啟三年(公元887年)八月也成功地消滅了李昌符,三位殺人者都取而代之,分別成為新的藩鎮之首。除了克用以外,靠近中央的幾個藩鎮由於和權力離得太近,處在一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局面中,誰也無法獨領風騷。而朱全忠卻憑據汴州扼制四方的地利,正慢慢地積聚著力量。看來還是他眼光遠大,是真正懂得「霸業」訣竅的人。
公元888年初,僖宗還京,改元「文德」。不久,皇上舊病發作,不治身亡。帝國歷史上最年輕的皇帝在享盡了富貴也飽嘗了顛沛流離之苦後,年僅二十七歲,就告別了人世。僖宗在位的這十四年,是帝國災難深重的十四年,也是李家天下開始崩潰的時代。天不假壽,也許是件幸事,因為地下的僖宗應該知道,祖宗基業沒有在他手上結束,還算是他的造化。接下來的繼任者,就不會再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當年的懿宗有七位皇子,僖宗皇帝排行第五,但他的四位兄長早在他登基之初就被宦官劉行深、韓文約弒殺,所以現在只剩下皇弟吉王李保和壽王李傑。按照禮制,自應是年長者繼嗣,所以朝廷上下都欲立吉王。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僖宗病危,群臣便欲請吉王監國,但當權的宦官,十軍觀察使楊復恭卻另有打算:他要立壽王李傑。
無論再怎麼說不過去,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眼下只有楊復恭說了算。宦官們對地方藩鎮也許並無計策,但對天子廢立是有絕對的權威的,前幾朝的事實對此早就下了結論了,用不著誰來表示不同意見。於是壽王李傑被立為皇太弟監軍國事。僖宗亡故後,壽王即位,改名「曄」,時年二十二歲。這就是歷史上的「昭宗」。
想不到的是,楊復恭卻歪打正著,給垂死的帝國立了一位英明賢達的天子。新帝雖然只有二十二歲,但據說他體貌明粹,好文學,重儒術,尊禮大臣,追想前賢,尤其具有恢復祖輩舊業的豪邁志氣。即位之後,果然讓大家感覺到此言不虛,一時朝廷內外,稱頌不已。
這是懿、僖兩帝給人的感覺太壞了,所以一旦有品行稍佳的天子出世,有了一個對比,人們便很容易為內中的情緒所感動。他們也不想一想,在如今的現狀下,即使堯舜再世,又當如何?
昭宗勝於兩位先帝之處在於他還知道要盡一些天子的責任。事到如今,擺在他面前的任務很明顯:一是清明朝政,翦除宦官;二是振作威令,消滅割據。昭宗是明白這一點的。他的英明在此,可他的失敗也在於此。
為什麼?在特定的危急時勢下,假如一個人簡簡單單地隨意做來,哪怕是渾渾噩噩地無所措施,相反倒能夠平和局面,因為事情既按照它本身的趨勢而發展,則必然會耗盡內力,分化消弭,歸於結束。若是自認聰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倒是會激化衝突並帶來新的問題。就像一個彌留之人,儘管病人膏肓,可自身仍有抵抗力存在,若以不病視之,未必就不能讓其生命力自行煥發而恢復生機。強作解人,以為陣痛之後必有大愈,反而有可能讓陣痛危及生命。先聖老子所說的「無為而無不為」,正是這麼個道理。目前的危局,已成一觸即發之態,昭宗不思進取還好,一思動作,便將葬送帝國。
可是,昭宗是個有志向的天子,和歷史上那些建功立業的帝王一樣,一生所求,就是青史留名,他不可能不思振作。大順——這是昭宗的第二個年號——元年(公元890年)五月,皇上在藩鎮朱全忠(時為宣武節度使)、赫連鐸(時為雲州防禦使)、李匡范(時為盧龍節度使)的倡議下和宰相張濬、孔緯的附和中下詔討伐李克用,走出了第一步。
李克用是該討伐,因為他勢力最強也最不安分,不斷侵犯鄰鎮,擴張領地。正好時下也有個機會:幾個月前他剛剛損失了一支強有力的部隊。但關鍵在於,討伐克用會不會帶來嚴重的後果?換句話說,會不會給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前一個疑慮是很正常的,克用是最強的藩鎮,以現在朝廷的力量首先去碰最硬的石頭,必然是得不償失;而後一種擔心就更容易產生了,朱全忠等人是最有可能從討伐克用的行動中大撈一票的,凡是真正的明白人,都一眼可以看出背後的隱患,難道皇上就看不出嗎?
昭宗確實有點困惑。在朝議上天子就說:「克用有復興大功,今乘其危而攻之,天下人將怎麼說我?」
大多數朝官更是以為不可,楊復恭也表示反對。雖然他的動機倒也並非在此,而是出於和克用的私交,但他的一句話卻頗能代表大家的觀點,就是:「宗廟甫安,不宜更造兵端。」
可當朝宰相張濬、孔緯卻堅決贊成。張濬說:「機會千載難逢!今日失之,後悔莫及!」孔緯說:「討平克用,萬世之利!」張濬又拍胸脯:「陛下付臣兵權,克用旬月可平!」孔緯便跟著說大話:「饋運、犒賞之費,支持兩年絕無問題!」當今的天子是個信賴朝臣的人,在這番話下,不下詔討伐倒是不合情理的了。
張濬何人?此公當年曾在克用手下做事,好空談、不務實,克用一貫就看不起他。光啟三年(公元887年)張濬入相,克用對人道:「他日交亂天下,必是此人。」話傳到張濬耳里,他便將克用恨之入骨。此番藉機生事,目的就是公報私仇。張濬的另外一個動機是要排擠楊復恭,因為他最初是依靠復恭爬上高位的,可當復恭被田令孜擠壓失勢後,他又轉投令孜。復恭再度得勢,張濬就難以自處了。想要得寵就務得立功,所以他才要一味主戰。這後一層原因,恐怕也最合天子心意,因為昭宗一即位就感到了,宦官尤其是楊復恭,是自己恢復天子權威的最大障礙。
這個事端的後果自不待言,一年不到,張濬領導的兵馬被克用打得大敗,而楊復恭不願坐以待斃,又在後方叛亂,結果導致畿輔三鎮的李茂貞、王行瑜、韓建乘機脅迫朝廷,帝國的威信再次掃地殆盡。
畿輔三鎮是鳳翔、邠寧和華州。三大強藩地處京畿,臨近長安,弄得不好,就會造成當年玄宗、德宗乃至僖宗鸞駕播遷的後果。果不其然,景福——昭宗的第三個年號——元年(公元892年),李茂貞以求官不遂,進逼長安,迫使昭宗殺掉了力主對他開戰的宰相杜讓能,又逼皇上殺掉了身邊的三個大宦官,使天子成了地道的孤家寡人:乾寧元年(公元894年),李茂貞糾結王行瑜、韓建再入京城,又殺宰相李谿、韋昭度,進而謀廢天子,猖狂到了極點。可憐英明過於乃兄僖宗的昭宗皇帝,還是不免狼狽出逃。
這時朱全忠仍在忙於河南、淮南的作戰,無暇北圖。又是李克用出頭,遣兵三千急赴皇駕所在地石門關,同時發兵擊敗了王行瑜,又給鳳翔李茂貞以強大壓力,逼使他暫表歸順,終於又為王室立了一大功。但好景不長,乾寧三年(公元896年)李茂貞、韓建又叛,再入長安。這一次更為厲害,茂貞燒宮室,毀市肆,韓建則解散禁軍,遍殺諸王,甚至還派兵包圍了昭宗在華州的行宮,脅迫昭宗達兩年之久。此時就連李克用也無可奈何了,因為朱全忠已經不甘寂寞,參與到這場大紛亂里。乾寧三年(公元896年)六月至十月,全忠在魏州一帶數次攻擊李克用,聲勢日見其盛;一年後又舉兵東進,最後鄆、齊、曹、棣、兗、沂、密、徐、宿、陳、許、滑、鄭、濮等州五鎮之地盡歸全忠。只是他的老對手,時為宣歙觀察使的楊行密,力保江、淮之地,沒被全忠收歸。儘管如此,全忠已逐步兼併了中原的廣大地區,此時的全忠再也不比當年,他手上有強兵數萬、土地千里,業已有了堅實的基礎,可以和強大的李克用相頡頏。接下來就該輪到他也開始走第二步:挾天子以令諸侯了。乾寧三年(公元896年)七月,全忠與河南尹張全義及關東諸侯表請遷都洛陽,給關中的悖逆之輩以極大的震懾。
在此情形下,李茂貞、韓建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擔心起來,太原李克用既不能一日除之,而汴梁的朱全忠又虎視眈眈,他們不願兩面樹敵,於是便尋求妥協。這年十月,茂貞上表請罪,請獻錢十五萬緡,助修宮室,而韓建亦致書克用願意修好。乾寧五年(公元898年)正月,李、韓二人在洛陽朱全忠一連串的壓力下,不得不急修宮殿,奉昭宗還駕長安。八月,昭宗回京,改元「光化」。這時,朱全忠會同魏博鎮羅紹威,與太原李克用、幽州劉仁恭聯盟展開了一場空前對抗,光化二年(公元899年)正月,先敗仁恭,乘勢進攻河中、河東;光化三年(公元900年)九月,再敗仁恭,又取鎮、景、莫、祁、定等州,成德、義武兩鎮均向全忠請和,至此,河北諸鎮全部歸到他的手中。光化四年(公元901年)四月,全忠發六路兵攻李克用,連下數州,直逼晉陽。克用大為窘迫,親自登城指揮,數十天裡,衣不解帶,未遑飲食。五月,全忠因糧食補給發生問題,又以久雨不止,士卒多病,這才解圍而還。朱、李力量之比終於顛倒,形勢又變。
滅唐祚者朱全忠,可以說是確切無疑的了。
看來昭宗的一切作為,實質上就是讓真正的顛覆者出現在歷史的舞台上而已,此外一無是處。儘管他看起來要比他的前任高明許多,但也無法避免充當一個悲劇角色的命運。昭宗把帝國的國祚延續了幾年,最終拖進了十世紀,可實際上當他在華州陷入韓建手中時,就已經宣告了帝國的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