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出賊子
2024-10-11 01:13:35
作者: 趙益
王道無存天下大亂之際,便是強盜流氓得志猖狂之時。
廣明二年(公元881年)七月,流亡蜀中的僖宗改元「中和」。中和三年(公元883年)黃巢退出長安,一年後敗死,又一年後僖宗再改元「光啟」,這年正月,皇駕方從蜀中還京。這時,天子制命所及,只有河西、山南、劍南、嶺南西道的數十州而已。十幾個大鎮包括一個黃巢起事時借入援之機占據了河東的少數民族沙陀的武裝,自擅兵賦,迭相吞噬,朝廷不能制。可以說,「王道」已蕩然無存。
這時有兩個人物必須提及,一位叫朱溫,一位叫李克用。
朱溫,宋州碭山人,幼時曾隨其母在人家當傭工,是地道的勞苦出身。黃巢率軍渡淮後,朱溫參加了起事隊伍,當時年僅二十多歲。這個人天資聰明,也頗為英勇善戰,不久便成為黃巢軍中的一位干將。往往越是出身於下層社會的人,其物質欲望和權力欲望就越為強烈,朱溫的身上集中了流氓無產者所有的秉性,既有不畏強暴、敢於抗爭的優點,也有陰險凶虐、首鼠兩端的劣性,這種人參與革命沒有一絲一毫的理想成分,完全是出於個人利益的考慮。因而,在自身目的不能達到的情況下,他就必然會改弦易轍,成為一個變節者。中和二年(公元882年)正月,困守長安的農民軍已經陷入了十分尷尬的處境時,黃巢任命朱溫為同州刺史,卻又叫他自取其地。還好,同州守將不戰而走,朱溫占據了同州。在黃巢軍已開始軍心渙散時,朱溫多少算是盡了一點責。但從這時開始,朱溫已經發覺黃巢並不是能使自己達到目標的人。
這年的二月以後,朱溫受到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的節節壓迫,力不能支,屢向黃巢求援。黃巢此際已經是顧首難顧尾,根本無暇理會。這一來,就把朱溫推給了對方。九月,朱溫理所當然地以同州「歸國」,投降了王重榮,並以舅禮視之。僖宗任命其為金吾大將軍,充河中行營副招討使,賜名「全忠」。從此,朱全忠便成為九世紀最後二十年的風雲人物之一,誰也沒能想到的是,正是在這位朱全忠手上,帝國結束了綿延三百多年的歷史。
當然,這一切尚沒有發生,朱全忠目前還算是一個小人物。可他卻是由叛臣賊子而來的地方軍鎮的最好代表,其不可能「全忠」於朝廷的事實是不言自明的。
另外的一位李克用是沙陀人,說起他來,倒要多費一些工夫。
沙陀是突厥族的別部,本朝初年,其部散居於現在的天山一帶。隋朝文帝時期,中國強大,突厥分裂為東、西二部,勢力變弱。可到了隋煬帝後,中原紛亂,突厥則乘機而起,成為最嚴重的外患。本朝太宗皇帝憑藉漸趨強盛的國力,與其展開抗爭,一舉滅掉了東突厥。後來的高宗皇帝又消滅了西突厥,使突厥部落分化瓦解成若干個小部落,並慢慢地成為帝國的內附國。沙陀也是其中的一個。
古代的先知先聖們都毫不懷疑地認為,中國是四海的中心,它有責任,有義務也有力量成為天下大家的庇護者,就如同一位嚴厲而慈祥的家長對待自己所有的孩子一樣,不求報答地施予愛護,予以教導,賞善罰惡,讓神聖的澤惠遍及四海。多少年來,發達而強大的中國都是這樣做的,而本朝尤其突出,這實際上已經成為一種不可動搖的原則和信念。
可是,如此博大的胸懷和氣度需要非凡的正義感、責任心、堅韌不拔的忍耐力和強大的力量,更要具備無怨無悔的犧牲精神,本朝和古代的漢朝一樣,都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最主要的就是耗費過度而疲弊百姓。而那些內附諸國,一時不能為先進的文化所感化,囿於自身的利益,往往橫生事端。比如沙陀,在八世紀的公元789年,又倒附吐蕃,共同攻占了帝國的西北重鎮——北庭都護府。後來吐蕃攻擾帝國邊境,常常就是以沙陀軍為前鋒。
對這種情形,太宗皇帝早就有所感慨。本朝立國之初的貞觀五年(公元631年)的十二月,蔥嶺以西的一個小國「康國」遣使長安請求內附,太宗即不肯接受。太宗皇帝對臣下道:
「接受康國內附,一旦彼有急難,中國即有不得不救之責任。師行萬里,豈不疲勞!」
太宗在對外政策上,既有保持原則的一面,也有極為實際的一面。他的兩位繼承者高宗和玄宗就沒有這種眼光,一味博取國家名義上的榮譽而忘掉了為民眾謀取實利,結果使帝國的負擔變得極為沉重。先有突厥後有吐蕃,相繼在邊境上為患,並乘著帝國的內亂和實力的衰弱,漸漸強大起來。就連九世紀上半葉被吐蕃壓迫而不得不內附到鹽州的沙陀殘部,也慢慢地恢復了力量。到了憲宗和武宗時期,朝廷對幾大藩鎮開戰時,沙陀軍都出了大力。懿宗時,沙陀首領朱邪赤心率騎兵助剿龐勛有功,被賜名李國昌,又因防禦回鶻而做到振武節度使。李國昌的兒子就是李克用,父子二人自咸通十三年(公元872年)起開始不受朝命,屢在河東生事。朝廷派軍與戰,甚至借來吐谷渾、薩葛兩部落兵合圍,在遭受一系列敗仗後,於廣明元年(公元880年)七月擊敗了李國昌。沙陀部眾離潰,國昌父子二人率殘部逃奔韃靼部。也就在這一年,黃巢攻占了長安,這個契機改變了李克用的一生。
中和元年(公元881年)三月,在代北監軍陳景思的建議下,朝廷下詔赦免李國昌父子,結果克用乘機率兵萬人再犯河東太原,河東節度使鄭從讜奮力抵抗,才使得克用南下的目標沒能得逞。當朱溫降唐,被授為右金吾將軍、河中行營招討副使,賜名朱全忠時,李克用已占據了忻、代二州,並屢屢侵擾相臨的並、汾數州。儘管克用一直累表請降,但並無歸附的誠心,他在尋找著與朝廷討價還價的砝碼。負責防禦沙陀的河東節度使鄭從讜是當年的名相鄭餘慶之後,其時以宰相銜出鎮河東。領命之後,從讜知人善任,明於治軍,一時軍威大振,太原一府被朝中稱為「小朝廷」,享有極高的聲望。從讜與強勁的克用所部在代州一線形成拉鋸局面,相持不下。
克用別號「鴉兒」,當時年紀也只有二十多歲,衝鋒陷陣,驍勇無比,沙陀軍中稱之為「飛虎子」。克用一目微眇,時人又謂之「獨眼龍」,這隻「龍」確實有著過人之處。他有著胡人尚武的天性,善於領兵征戰,手下的沙陀兵善於騎射,戰鬥力極強。
十二月,身為首席宰相的王鐸以高駢無心平叛,詣闕發憤請行。流亡的僖宗命其代高駢出任諸道行營都統,統率諸道兵馬合攻黃巢。在朝廷諸軍中,最主要的兩支力量是河中留後王重榮率領的河中軍和忠武監軍併兼行營都監楊復光率領的陳、蔡軍,這兩人是使李克用最終成為亂世梟雄的始作俑者。
直接的原因是黃巢雖然被迫困守長安,但軍勢尚強,處在一線的王、楊二人都感到力不能支。這時,楊復光出了一個主意。
復光對愁眉苦臉的王重榮道:「代州的李克用勇猛無比,又擁有強兵,可為朝廷所用!」
這個提議很大膽,因為此時李克用的沙陀兵正給帝國的北方以很大的壓力,屢招不降,並且牽制了一部分朝廷兵力,多少算是一個大患。
復光知道王重榮的疑慮,他補充道:「其實李克用也早有徇國之志,所以不聽朝命,是因為與河東鄭從讜有過節而已。若誠以朝旨曉諭鄭公召之,克用必來,來則賊不足平矣!」
復光也是一個資格頗老的宦官,為人慷慨任氣,頗善籌略,在黃巢起兵之初,就出為外鎮監軍,領兵作戰中立有功勞。他和那些只知頤指氣使的宦官監軍不同,既善指揮,又善撫士卒,因此很有點名望。但是他此番提出的建議卻多少有點出於私心,因為他的養父內常侍楊玄價早先曾經當過鹽州監軍,在招撫沙陀的過程中與李國昌有很大的交情,復光本人對此也並不諱言。既然對公對私都有利可圖,復光有這樣的想法就是很正常的了。
王重榮稱善,報與朝廷宣慰使王徽。王徽亦以為然。兩人再報王鐸,王鐸同意了這個提議,遂以天子名義頒諭鄭從讜召李克用領兵入援。王鐸時為掛帥出征的首相、諸軍都統,有這種便宜從事的權力。一個月不到,李克用即率一萬七千沙陀、韃靼兵入戰。取道河東時,克用尚不敢從太原過境,只與數百騎在晉陽城下與鄭從讜告別。從讜儘管無奈,但也顧全了大局,很客氣地送走了這個老對手,還贈了他不少馬匹器具。
李克用的參戰大大改變了力量對比,對戰局起了一個關鍵性的作用。十二月,克用兵渡過黃河,進據同州。第二年的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正月,敗黃巢弟黃揆部於沙苑;二月,與河中、易定、忠武三軍會合,在成店至梁田陂苦戰一日,大敗尚讓十五萬部眾,俘斬數萬,伏屍三十里,進圍華州,逼近長安;三月,又與王重榮在零口再破黃巢軍,拔華州;四月初四,再與諸軍合趨長安,於渭橋擊敗反擊的黃巢軍;初八,李克用率先從光泰門打入長安。在圍攻諸軍中,克用功勞最大,五月,朝廷加賜「同平章事」之銜。
帝國滅亡的格局形成了:李克用是外族武裝,朱全忠是歸附叛將,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義武節度使王處存、邠寧節度使朱玫等則是擁有重兵的大鎮,徐州的時溥、許州的周岌等人又是平亂過程中羽翼漸趨豐滿的地方軍將,再加上東走的黃巢,在蔡州、洛陽一帶鬧事的秦宗權、諸葛爽皆非良善之輩,孱弱的朝廷何以處之!
更為麻煩的是,天下勢既不再有九九歸一回到中央政權領導下的必要,那麼人人都可以取而代之。由此而來,這些勢力之間便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就在此時,朱全忠與李克用二人首先結下了怨仇。
挑起事端者是朱全忠。全忠此際雖被升為宣武節度使,但在擊退黃巢收復長安的過程中並沒有太大的功勞,因而自身的勢力也很一般。這對於一個野心十足的人來說,無疑是最痛苦的事情,他當然不可能甘於現狀。
中和三年(公元883年)黃巢退出長安後,仍然不失強勁,東部戰場上的朱全忠、時溥、周岌等本非強旅,對抗中都感到有點窘迫,不得不再次求援於李克用。中和四年(公元884年)二月,克用率五萬人進援。五月,到達全忠部所在的汴州。李克用是當時實力最強的一支,對朱全忠而言,自然是日後最強勁的對手,全忠要實現自己的宏圖大業,於情於理,都必須痛下毒手。所謂今日不除,必為大患。但克用擁有強兵五萬,全忠根本不是對手,要除掉這個心腹之患,只能智取。
這天,李克用到達汴州後,大軍在城外紮下營寨,本人並不進城。全忠遣人固請,克用礙不過面子,便同意入城。
全忠在克用下榻的上源驛中置酒布樂,盛陳美食,款待克用。席間,全忠殷勤勸酒,禮貌極恭,打消了克用的疑慮。克用在當時諸鎮首領中年紀最少,只有二十八歲,少年氣盛,倒也並不把全忠放在眼裡,他與親將們見全忠不足為意,便縱酒豪飲起來,克用乘酒使氣,說話間對全忠不無譏諷侮辱之語。全忠氣在心裡,表面卻不動聲色。
這頓酒一直吃到日暮時分,克用來人皆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全忠派將領楊彥洪先用捆綁在一起的舊戰車作為路障堵住去路,然後發兵包圍了上源驛。先將哨兵斬殺,接著亮出兵刃,高聲吶喊,沖向驛中。
克用的十幾個親兵首先被呼聲驚起,奮身而上,與衝到門口的偷襲者格鬥。房中,克用尚在夢中,對發生的事渾然不知。其侍從郭景銖發覺有變,急忙把克用推到床下,用涼水澆到他的臉上,克用這才睜開眼睛,甦醒過來。克用不愧為久經沙場的勇士,馬上就反應過來,來不及抹淨臉上的水,站起來就張弓拔箭,與親兵薛志勤對門外射擊,一下就射死數十人。
也是克用命不該絕。恰在此時,突然天色有變,雷電大作,大雨傾盆而下,澆滅了來犯者手中的火把,四周晦冥一片。薛志勤扶著克用帶著身邊的幾個親兵翻牆而出,乘著電光突圍。數人且戰且退,殺開一條血路,最後登上汴州南門,縋城而下,奔回營中。在這次事變中,只有克用等數人倖存,有三百多人不及逃出,皆被全忠兵所殺。
克用逃回營中,本擬起兵報復,被其妻劉氏勸止,只是移書責難全忠。克用雖然暫未報復,但從此與全忠結下不共戴天之仇,二人在大唐帝國的最後二十年裡,相與爭鬥不息,共同書寫了一段兵戈紛紜、天下大亂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