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長安

2024-10-11 01:13:43 作者: 趙益

  當一切道德準則、禮法規範都被埋葬的時候,帝國本身便再沒有繼續存在的理由了。

  昭宗最後的錯誤是十世紀初釀成的。

  悲哀至極的天子開始走向極端。從華州回京後,昭宗開始酗酒,變得性情暴躁,喜怒無常。他此際已是既無權威,又無倚靠的空頭天子,所能做的一切,便就是把他所剩下的勇氣化為對家奴的兇殘暴戾,他要對宦官開刀。光化三年(公元900年)上半年,昭宗與宰相崔胤謀議,於六月份先將兩位專權的樞密使宋道弼、景務修貶出京外並不日賜死,揭開了大清除的序幕。

  這又是昭宗太過於「英明」了。宦官固是天子的敵人,但昭宗在如此紛亂的時代尚能堅持時日,宦官倒也功不可沒,是他們努力在維繫著皇帝的存在。與朝士不同,沒有了天子也就沒有了宦官,朝士可以拋棄理念,可以棄暗投明,但宦官則不行,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他們都別無選擇,只有和天子——或者說是和他們的天子——站在一起。歷次兵變而使皇駕播遷,都是宦官們臨危不懼,護駕出逃。天子其時並不是不想帶走文官,一是事起倉促,二是文官大都是書生,在那種場合下,實在也沒什麼用。而宦官典掌禁軍多年,畢竟還是有隨機應變能力的,至少他們很會保護皇上,更不能容忍帝位的空虛,在這一點上甚至比恪守傳統的士大夫們還要堅決。所以他們即使擅權專政,驕橫跋扈,但在實質上與天子是同一個聯盟。在其他任何時候,恢復王權都必須清除宦官,但在中央政權已行將就木的時刻,卻萬萬不可走這一條路。

  此時此刻,宦官、朝士、藩鎮三者對於天子是十分微妙的,若無法控制其中某一方坐大,最低限度也絕不能讓其中的某一方消失。昭宗對宦官動手,只有倚靠朝官,可朝廷無兵,所以朝官還得倚仗地方強藩;藩鎮之間本有矛盾,又會各為其援。三者中各有兩方合縱連橫,勢必兵戈再興,後果豈堪設想!

  這一年十一月的一天,皇上出外畋獵,夜半回宮,不知何故突然暴怒,親手殺死了數名近侍宦官和宮女,一下子使宮內震動,大小宦官人人自危。其時,四大宦官首領是左、右軍中尉劉季述、王仲先,左、右樞密使王彥范、薛齊偓,四人此次已勢無可忍,立即發難。第二天,率禁軍千人破宮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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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的理由很充分:「主上所為如是,豈可治理天下!廢昏立明,自古有之,此乃為社稷安危,非不忠之舉。」

  崔胤雖不甘心,但他的外援朱全忠離長安太遠,救不了急。而宦官一方的韓建卻是隨時可以來京。不得已,他和朝中百官都在逼宮表狀上簽了字。

  十一月初六,季述、仲先再伏甲兵於門外,自己與進奏官程岩等十幾人入對。才登思政殿,宮外禁軍便大呼著往宮裡衝來,逢著昭宗寵幸的宮女、方士、僧道之輩,見人即殺,昭宗嚇得滾到床下,被劉、王二人拎起,與後嬪、侍從一行人統統被關到了少陽院。劉季述在少陽院中對著昭宗歷數罪狀,直說得天子垂首無語。此後,劉季述親手將少陽院鎖閉,囑咐手下熔鐵澆鑄,把門固死,只在牆上開了個小洞以送飲食。昭宗求衣帛不得,求紙筆亦不得,其時天氣甚寒,妃嬪們無衣無衾,號哭之聲不絕。

  初七,劉、王矯詔令太子嗣位。事情鬧大了。

  朱全忠開始還沒意識到這是個絕妙的機會,直到天平節度副使李振對他說了一句:「王室有難,霸者之資」,全忠這才恍然大悟。

  兩個月後,崔胤在全忠的聲援下,在長安反正,殺掉了劉季述、王仲先、王彥范、薛齊偓等,救出了昭宗,迎之復位。崔胤一得志,就要報仇雪恨,他準備徹底摧毀宦官,並要在肉體上斬盡殺絕。這時,輪到宦官們悲哀了,驚懼之下,他們開始自救。新任左右軍中尉的韓全誨、張彥弘一方面暗中交結李茂貞,一方面計劃除掉崔胤。崔胤當然不能讓其陰謀得逞,立即修書全忠稱:天子有密詔,令你率兵迎駕。崔胤此舉正中全忠的下懷,原來他就想趕在李茂貞的前面把天子搶到手,這下子機會來了。七月,全忠急急從太原前線返回大梁,準備發兵。同時,韓全誨亦羅致了一些尚未出京任職的將領,也準備動手。

  昭宗這時有點數了,八月初五,急詔翰林學士韓偓。皇上道:「有人建議朕招崔胤、全誨入內殿,置酒和解二人恩怨,卿以為如何?」

  韓偓與崔胤自有不同,他開始就不贊成這種意氣之舉,曾對昭宗說過「宦官亦不可全無」的話。韓偓還算是一個非常明智的人,只是像他這樣的在眼下已是鳳毛麟角。

  他對昭宗道:「全誨之輩跋扈,確是非解決不可。如此示弱,則更增其凶悖。不如儘快調走首惡之徒,余者許其自新,庶幾能避免麻煩。」

  韓偓的話原則上是不錯的,但實行不起來。昭宗發布的調令,沒有一個遵守。已到了你死我活的關頭,誰又敢主動撤退?

  九月初五,皇上聽到了全忠即將發兵的消息,一下省悟了。他終於知道,自己謀除宦官的努力,結果是前門拒狼,後門引虎,而且還是兩隻虎:一是東面的朱全忠,一是西面的李茂貞,兩虎相鬥於君側,豈是鬧著玩的!昭宗無奈,又問計於韓偓,韓偓這時也是無可奈何:「臣早知如此,早知如此!」皇上看著他,無語而泣。

  十月,全忠從大梁發兵。韓全誨得訊,先動一步,領神策軍將昭宗挾至鳳翔,依附李茂貞。全忠到長安後,隨即西征,圍住鳳翔。茂貞又向李克用求援,但克用軍雖牽制了部分宣武軍力量,可作戰屢屢不利,甚至還被全忠追到晉陽。若非天公作美,克用還要吃更大的敗仗。茂貞一人獨撐,也是屢戰屢敗,終於在天復二年(公元903年)冬天向全忠妥協。天復三年(公元902年)正月,茂貞殺掉了韓全誨、張彥弘等七十二人,送昭宗還長安。全忠則解鳳翔之圍,擁天子回京。

  回京之前,全忠就將已在京師退休、未隨昭宗西赴鳳翔的九十二位老宦官秘密處死。天子還宮後,崔胤力請全誅宦官,於是全忠盡殺宦官數百人,外任監軍者分令各地藩鎮誅殺。至此,本朝的「宦官時代」宣告結束。二月,天子進全忠爵為「梁王」,賜號「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全忠留步騎兵萬人宿衛長安,令其心腹分任要職,自己班師汴州。

  朱全忠成功地完成了第二步後,緊接著開始遠交近攻,消滅異己。七月,大破平盧節度使王師範;天復四年(公元904年)正月,又密令部下在長安盡誅崔胤之黨,迫使昭宗遷都洛陽;八月十一日,弒殺昭宗,立昭宗十三歲的太子李祚為帝。第二年(公元905年)二月全忠又在洛陽宮苑的九曲池縊殺昭宗諸子共九人,投屍池中。

  天祐二年(公元905年)五月初七——一個值得記住的日子——這一天,有一顆彗星出現在天空,由「軒轅」、「大角」二星宿一直拖弋到天市垣。天有星變,是災非祥,占者有曰:「此君臣俱焚之象,宜誅殺以應之。」於是乎全忠大肆流放朝臣,貶逐無虛日。六月,將裴樞等朝士貶官者三十餘人招到滑州白馬縣的白馬驛中,一夜盡殺之。全忠部下的天平節度副使李振——就是當年在宦官幽閉昭宗時勸全忠抓住機會的那個人——早年屢舉進士而不第,心裡恨透了這些讀書之人。三十餘位縉紳人士被殺後,他還不解意,對全忠道:

  「此輩不是自稱『清流』嗎,那就把他們投入黃河,叫他們變成『濁流』!」

  全忠大笑。

  當朝士們的屍體在渾濁的黃河水中隨波浮沉的時候,帝國的一切道德準則、禮法規範也隨之而被埋葬,帝國本身便再沒有繼續存在的理由了。

  儘管李克用等勢力還在頑強抵抗著朱全忠吞併天下的行動,但對帝國政權來說卻已經是毫無意義。天祐四年(公元907年)三月,在全忠手中的帝國最後一位皇帝宣布「禪讓」,全忠更名為「晃」,即皇帝位,建號「梁」,歷史上稱之為「後梁」。唐朝正式滅亡,中國隨之進入了第二個大分裂時期。

  世事東流水,乾坤一局棋。

  古代中國的全盛是公元七世紀初到八世紀末一百五十餘年間的唐朝,它的輝煌曾經如日中天,照亮了整個世界。可惜,這一輪燦爛的太陽並沒有閃耀出持久的光輝,在九世紀一百年中,就慢慢地熄滅了。宛如一柱激昂的噴泉引回到死水般的池塘,再也不興波瀾。只剩下點綴其間的一片靜謐的蓮花,稍稍掩蓋了一些沉沉暮氣。

  何時輪到它再度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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