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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兩泯:誰都不是最後的勝利者

2024-10-11 01:12:55 作者: 趙益

  數十年的爭鬥暫告終結,雙方誰都不是最後的勝利者。

  在會昌時期執政的五年中,德裕沒有讓宗閔、僧孺等人得到一點機會。

  楊嗣復、李珏當政後,開成四年(公元839年),李宗閔已升遷為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在洛陽擔任了一種閒職;而牛僧孺先是被召入朝中拜為左僕射,因為仇士良等宦官的關係,他內心仍不情願捲入是非之中,於是託疾不出,到了這一年以「兼平章事」的身份出為襄州刺史併兼山南東道節度使。就在此後不久文宗死,武宗即位,李德裕第二次入相,獲得執政的地位。

  德裕無法和他們言歸於好。到了這個時候,他心裡十分清楚:李宗閔與牛僧孺形成頑固的朋黨派系已成為不容置疑的事實,而且一切都是針對自己而來的,如果允許他們回到朝廷中樞,就等於放棄自己的政治方略。德裕當然不想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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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昌二年(公元842年)二月,德裕的親密好友李紳回到了長安,出任宰相。

  李紳是當年因強烈反對李逢吉與王守澄而被貶斥的,由於韋處厚、李德裕的先後援救,慢慢得到量移,武宗即位後代替德裕出鎮淮南。

  李紳與德裕已有近二十年的交情。早在穆宗時期,他與德裕、元稹同在翰林,就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李紳這個人剛直不阿是有名的,李逢吉當初要用僧孺入相來排擠德裕,自然為李紳所反對,所以逢吉把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一心要把他打倒。屢經謀劃後,終於在敬宗初年抓住了一個機會,把他貶出了京外。此次李紳被徵召入朝表明了德裕毫不退讓的立場。

  合理的人事安排是保障政策能夠順利貫徹的基本前提,德裕要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是不可能做好好先生而讓宗閔、僧孺有隙可鑽的,否則一切努力都將在瞬間化為烏有。兩派相爭到了這種程度,確實是哪一方都不能心慈手軟。

  國事方殷。回鶻、黠戛斯、吐蕃的邊患,方鎮的蠢蠢欲動,無不預示著帝國需要強有力的措施來加強治理,德裕有信心做到這一點,同樣也就有決心把「朋黨」問題徹底掃除,儘管他可能沒有充分意識到這個問題是如何的艱難複雜。

  這年的七月,陳夷行罷為左僕射。為鄭覃所知重,而為李珏、楊嗣復所惡的諫議大夫李讓夷拜相,這同樣也是德裕經過審慎選擇後的結果。到目前為止,德裕都是選用自己信得過的人出任要職,這為他在會昌後期取得的重大成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在這方面,德裕並沒有顧忌別人的議論,行事也很謹慎,但就是這樣,他還是犯了一個錯誤。這起因於本年九月份的一件事。

  武宗忽然想啟用時任太子少傅的白居易為相,但德裕卻不贊成。

  白居易這人的道德文章無懈可擊,元和時在帝國詩壇上與元稹齊名,時人稱為「元白」,又和劉禹錫相伯仲,稱「劉白」,是其時文壇上執牛耳的人物。他少年家貧多故,漂泊各地,二十七歲始中進士,又登制舉中的「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開始邁入仕途:元和初期先後任翰林學士、左拾遺,以敢於直諫而聞名朝野。在武元衡被刺案中因得罪權貴被貶,直到穆宗即位,才漸得起復。

  白居易是李宗閔的親戚,與牛僧孺的關係也很好,但他與另外一個圈子中的不少人也有交往,特別是和元稹的友誼極深,同時,在政治見解上,他也有著自己一貫的主張。因此,在穆、敬、文三朝兩種派系鬥爭日趨明顯的情況下,居易便十分為難。

  平生抱負既不能伸,居易便想到獨善其身。於是他不願繼續留在京城,上表乞病,還居東都洛陽,於香山之麓疏沼鑿灘,構樓種樹,自號「醉吟先生」,又號「香山居士」,與弟行簡、祖弟敏中遊覽登勝,流連詩酒,和牛僧孺亦時相唱和,倒也頗為自得。在這一年,居易已年臻七十。

  不過,德裕和他卻幾乎沒有來往,對其才名似乎也有點不以為然。德裕反對武宗起用居易為相,是否考慮了他與宗閔、僧孺有的這層關係,一時也難以斷定。但德裕提出的「居易衰病,不任朝謁」理由是很充分的,因為其時居易不僅得了風疾一直未愈,而且年紀也實在太大了。

  德裕為了妥善起見,鄭重建議皇上啟用居易的祖弟白敏中,為此還對敏中作了一番很高的評價,說他「辭學不讓居易」,可以勝任要職。不久,敏中便被授予翰林學士,進入帝國的高層。

  德裕內心對這一切似乎沒覺得有什麼問題,他認為自己並沒有喪失公正的立場。但是,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政治鬥爭不僅嚴酷,同時也非常微妙,有時,哪怕是毫不相干的一舉一動都會引起反對派強烈的敵意。比如這次,德裕認為白居易年老,說不定居易自己也這樣認為,但德裕的反對者卻斷不會抱同樣的想法。白敏中不僅沒有對德裕的推薦心生感激,反而把德裕的「恃權忌才」牢牢地恨在了心裡,在他看來,德裕啟用自己,完全是出於不讓白居易擔當大任的考慮。

  任用非人,是政治家之大忌,德裕的這個失誤給自己後來的徹底失敗埋下了伏筆。

  但是誰也無法保證自己不犯錯誤。德裕在對李宗閔、牛僧孺的態度上更是如此,他既然不能允許他們有機會回到朝廷中樞來干擾既定方針,那麼無論怎麼處置得當,都必然會像白居易事件一樣引起爭端。時勢使然,德裕既不能退讓,便註定無法取得預料的效果。對宗閔、僧孺來說,無論你李德裕如何想,都不能消彌彼此之間的過節和積怨。看來,事情到了這一步,也無所謂什麼錯誤不錯誤了。

  昭義戰事之起,既是德裕取得重大成就的外在因素,也是德裕執政期間影響兩派鬥爭的最大事件。

  會昌三年(公元843年)的五月,劉從諫於上月初七死後,其侄劉稹自稱留後,秘不發喪。四月二十三日,朝廷詔劉稹護從諫靈柩歸東都,劉稹不從,五月初二,德裕在朝會上堅持討伐劉稹,為天子首肯,戰事已一觸即發。

  昭義一鎮的核心是澤、潞二州,也是中央部隊的主要攻擊目標。東都洛陽處於敵陣的正面,是朝廷各軍的攻守堡壘,在這場戰事中的戰略地位顯然十分重要。在如此情形下,以前與昭義劉從諫關係不錯的東都留守李宗閔,便似乎有點讓人不放心了。是皇上首先想到,不能把他放在東都洛陽。武宗對宗閔在文宗時期的所作所為一向抱有成見,他有這個想法不足為怪。

  德裕想了一想表示,此事可進一步商議。

  皇上以為宰相考慮的是具體安排,忙補充道:「方鎮不行。調他到遠一點的州去!」

  德裕倒有點難辦了,宗閔與劉從諫的交往畢竟是十年前的舊事,單憑這點理由就貶斥他,確實說不過去。就是調他走,起碼也要給個州刺史的職位,德裕不願在這上面再授人以柄。

  最後,宗閔被調到了江南的湖州,這是一個不錯的地方,也算得上是個美缺。不過,宗閔當然還是不可能領德裕的情,滿心委屈地離開了洛陽。

  在這幾年中的其他人事安排,與前面兩事相同,在反對派來看,似乎處處都體現了德裕「以憎惡用人」的黨派習性。但實際上的情況是否如此,卻很難用簡單的標準去判斷。德裕在這一時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證明他的政策是相對正確的,如果為了保證正確的政治方針能夠得到貫徹,採取一些強硬手段並不能算錯。

  但對於有所犧牲的人來說,德裕的成功並不能證明他做的一切就有道理。不管怎麼說,任人唯親、排斥異己都是不符合傳統倫理的。有意思的是,李宗閔等人先前當政時絕對不會有這種想法,當德裕主掌大權後,他們才感到這一點是多麼重要。

  這一年崔珙罷相,李讓夷薦崔鉉入相,這也就是武宗不通過宰相和樞密使自行任命的那個人。崔鉉與崔珙在許多事上不協,結果崔珙遭到貶斥。會昌四年(公元844年),戶部尚書杜悰入相,他與李珏關係非淺,自算不上是德裕的同志。就在同時,李紳出任朝外,代替杜悰鎮守淮南。

  當昭義平定,德裕的權力達到頂峰後,更大的事情來了。

  會昌四年(公元844年)七八月間,李德裕一手提拔的猛將、澤潞西南面招討使石雄率先擊破昭義軍,又在澤潞初平後受旨領七千人進入昭義鎮治所潞州受降,盡擒劉稹黨羽。九月,朝廷任命的新節度使盧鈞進駐潞州,昭義正式收復。十月,石雄向朝廷奏報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

  石雄奏稱:攻占潞州後,手下兵士在賊處搜獲了一批檔案,檢點時發現其中竟有李宗閔、牛僧孺給劉從諫的親筆信件。

  在接到石雄奏報的同時,河南府尹呂述也給德裕寫來了一封私人信函。呂述在信中說,平定澤潞的捷報傳到洛陽時,正在東都述職的太子太保牛僧孺竟「出聲嘆恨」。

  德裕接到這些報告後非常生氣,早先毫無證據的「交通敵賊」、「同情叛黨」嫌疑,原來竟是事實!德裕帶著一些隱約的快意立即把這兩件事呈報給了皇上,根本沒有仔細考慮考慮:此事由石雄、呂述兩人報來,其中有無虛擬的成分。

  天子勃然大怒,立即詔貶僧孺為太子少保,宗閔為漳州刺史;幾天後,又貶牛僧孺為汀州刺史,宗閔為漳州長史。一個月後,天子似還不解氣,再貶僧孺為循州長史,宗閔長流封州。「長史」與司馬一樣,都是州刺史的佐官;所謂「長流」封州,也就是流放到封州。這是牛李二人有生以來遭受到的最嚴重的處分了。制命一下,不要說他們本人,整個朝野也大為震動。

  本來德裕就在執政期間繼續實行抑退淺薄浮華之士的策略,而大力獎拔孤寒,打擊朋黨,早就引起為數不少人的不滿。此次唯一能與德裕相抗衡的宗閔、僧孺又遭毀滅性重創,使得這些人的怒氣和怨憤達到了高潮。這時,在淮南任節度使的李紳又做了一件火上澆油的事。

  他到任不久,發現手下的江都縣令吳湘盜用公糧錢,並且還強娶民女。李紳最容不得這種事,怒火萬丈,給這個人定了個死罪。這件事情本來不大,李紳的處理也在地方官的權限之內,但其中卻有個複雜的情況存在。

  原來這位吳湘的哥哥叫吳武陵,與李德裕有點過節,德裕對這個人也公開表示過不滿,已是人所共知的事。這一下,李紳的處理便在朝野引起軒然大波,判吳湘死罪,顯然是稟承德裕之旨而與吳武陵過不去,這不是挾怨報復又是什麼?他們不敢把矛頭直接指向德裕,便紛紛指責李紳處理不公。德裕在此堅決維持老友的原判,並把持不同意見的兩位監察御史崔元藻、李稠公貶了職,壓住了波瀾。如此,德裕樹立的對立面便越來越多,對立的程度也越發尖銳,只是沒有最終激化,因為德裕的聲威正如日中天,在他的身後還有天子,宦官勢力又採取默認的態度,這些人再有怨氣,在眼下卻無可奈何,只能把仇恨深深地埋藏在心裡而已。

  此後,無所建樹的杜悰、崔鉉先後去職,李回入相。李回是德裕用兵昭義時,起用他奉使前往河北三鎮執行說服工作的人,無疑是一位有功之臣。德裕用他為相,也不能算是囿於派性。在德裕主政期間,最後同相的是崔元式,他與德裕在很多方面有分歧,未多久便也去任。

  德裕在相已經五年了。儘管他曾經在幾年前數度上表辭職,但都未被武宗接受。眼下的情形正應了他剛剛回朝時的話:宰相在位不可過長,過長則必導致專權。德裕主觀上有無這個問題姑且不論,但客觀上這種事實的存在確實也是不可否認的。

  到此,以李宗閔、牛僧孺為代表的一派與德裕為代表的一批人的種種過節,似乎以德裕的勝利而煙消雲散了,確實,照這種情形發展下去,德裕笑到最後是完全可能的。然而,世事實在是太難預料了,德裕最終也未能善始善終。決定性的原因只有一個:德裕強有力的支持者武宗皇帝,居然也英年早逝。

  壞就壞在皇上同前幾代天子一樣貪戀長生之術,迷食丹藥,弄得不可收拾。

  武宗即位之初,就十分賞識一位名叫趙歸真的道士,命他於三殿建「九天道場」,自己親受法籙。一名諫官上疏切諫,還被貶為河南府士曹。幾年過去後,皇上對趙歸真的寵幸有增無減,連德裕的勸諫也不以為意。會昌五年(公元845年)十月,皇上因服用了趙歸真等人煉製的金丹,性情開始變得暴躁焦急,喜怒無常,這個症狀與當年的憲宗一模一樣,已經不是個好兆頭。

  入冬以後,皇上自己也覺得身體不適,像是患了大病。趙歸真上言:「這就是在換骨了,請陛下堅持。」皇上仍不以為非,囑咐左右:「不可讓外間知道!」於是宮外莫知詳情,德裕也被蒙在了鼓裡。

  如此一來,一場悲劇又不可避免:會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二十三日,武宗在堅持了近四個月後終告不測,年僅三十三歲。天子彌留之際,因皇子沖幼,宮中宦官決定:以皇太叔光王「權勾當軍國事」。二十六日,光王即位,史稱「宣宗」。

  德裕固然沒能想到武宗竟這樣地撒手而去,但更沒想到即位的新帝將是一位置他於死地的天子。他簡直無法相信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古訓,竟會在他的身上變成一個最好的範例。

  新帝即位的當日,德裕正奉冊在側。典禮結束後,新帝帶著一副無法猜測的表情,含義無窮地對左右道:

  「剛才在朕身邊的是不是李太尉?他每看朕一眼,便使朕毛髮俱豎!」

  四月初三,德裕被命為荊南節度使出朝。

  初四,工部尚書兼鹽鐵轉運使薛元賞被貶為忠州刺史,其弟元龜貶為崖州司戶。

  五月初五,白敏中入相。

  八月,牛僧孺、李宗閔、崔珙、楊嗣復、李珏這五位前宰相各得量移不等。

  第二年,新帝改元「大中」,是為大中元年(公元847年)。新年中,事猶未已。

  正月,恢復進士及第者「曲江游宴」。

  二月,德裕貶為太子少保,分司東都。

  閏三月,詔命凡會昌五年所廢佛寺,聽其修復,地方不得禁止:增復會昌時所減州縣官。

  六月,牛僧孺進位太子少師;令狐楚之子令狐綯被擢為考功郎中兼知制誥。

  八月,德裕同僚李回罷相,出朝任西川節度使。

  九月,御史台發李紳任淮南時的「吳湘舊案」,再貶德裕潮州司馬。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九月,德裕三貶為崖州司戶,李回再貶為賀州刺史。

  ……到此可以暫時打住了。事情一目了然,凡是舊帝所支持的,全為新帝所否定。這一次首當其衝的是德裕與他的同志們,被徹底地清除出朝外,並且一貶再貶,直到永遠消失。

  大中三年(公元849年)正月,德裕抵達貶所崖州,這時他已經六十三歲了。李宗閔最早去世,死在受量移後不久,牛僧孺也於去年十月病死在洛陽。德裕雖然活到了最後,但他心裡清楚:最終失敗的是自己而不是別人,因為一切光輝燦爛的功績都已在新帝的手中被徹底摧毀。

  十二月十日,李德裕在鬱郁中去世。消息傳到長安,有人寫詩道:「八百孤寒齊下淚,一時回看望崖州!」

  這一場延續了幾十年的故事就這樣以三位主角的去世而漸漸開始消歇了。是非自有公論,但無論是李宗閔、牛僧孺、李德裕,還是各自的派系,他們都不是勝利者,真正的勝利者說到底也許只有一個,這就是我們的新一代天子,帝國第十九位統治者:宣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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