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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興之主竟死在家奴手中

2024-10-11 01:11:44 作者: 趙益

  天子具有無上的地位,這決定了他必然也具有無盡的欲望。縱慾的結果,只能是毀滅。

  皇上多內寵。

  天子年輕,血氣方剛,好於此道本不足為怪。至少,皇上還算不上夜夜笙歌之輩,並沒有玩物喪志而弄得不可收拾,大臣們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不過,皇上的毛病在於精力顯得過分的旺盛,對色慾有著一種近乎強烈的愛好,從貞元九年(公元793年)十六歲時生下長子鄧王李寧以來,二十七年內共生二十位皇子、十八位公主。

  天子嗣育之廣並不能保證帝國的儲位不發生問題,這一教訓尤其深刻,皇上的父親、當年的順宗皇帝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憲宗皇帝即位後的元和四年(公元809年),當時還是翰林學士的李絳即認為,天子嗣膺大寶已近四載,而未冊儲闈,十分不妥,建議皇上為國家社稷著想,早行冊立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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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正是信心十足的時候,對此原本不以為意,但早歲的痛苦記憶讓他猛省,於是立即宣布立長子鄧王李寧為太子,改名「宙」。

  太子的母親卻並非正宮。憲宗在東宮時的正妃是郭氏,出身於名門,乃當年郭子儀的孫女。郭氏也生有一子,名李宥,時封為遂王。遂王之所以未被立儲,大概是郭氏雖是當年的正配,但天子即位後卻一直未立皇后,她也就是在元和初年被立為貴妃而已,其子既非長,也就沒輪上這一幸運。可這個猜測卻很難站得住腳,因為鄧王雖「長」,但卻非「嫡」,也只不過比遂王大兩歲而已,如何就被付以國儲之位?這一點很讓人費解。

  鄧王有這個運氣卻沒有這種福氣,剛做了兩年太子就去世了。照理,遂王入繼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然而議立儲副之時,卻竟然發生了爭執。原因是吐突承璀力排眾議,請立澧王李惲。澧王儘管是皇上的次子,不過既非嫡出,也不為皇上所愛。眾人堅持原則,要立大宗嫡子的遂王,憲宗沒有理由反對。

  不過,承璀表現出來的忠心耿耿一向讓皇上感到欣慰,他奉請立嗣澧王,似乎也有他的理由。皇上表面上雖然沒有答應,但內心覺得在儲嗣問題上,似乎更應該相信吐突承璀一些。

  在舉行冊立遂王為太子大典的前夕,憲宗召來翰林學士崔群。當時翰苑諸人,崔群受憲宗獎遇最深。

  「卿代澧王撰一封讓表如何?」這明顯已經是意有所圖。

  崔群認為此舉不合情理,遂道:「凡事理合當之而不為,方有謙讓。今澧王不當立,如何能上讓表?」

  皇上心想:這話說得不錯。他在這件事上最終沒有聽從承璀的意見,還是冊立了遂王李宥。太子一入東宮就知道了其中的波折,把吐突承璀恨在了心裡。

  還好,這事在皇上當政期間未發生大亂。但是,在許多勝利面前,皇上的成就感太強,他有一種願望越來越熾烈,最終給他招致了大禍。

  皇上好長生。

  本朝為李氏宗廟,奉太上老君李聃為遠祖,受天命而治天下,故以道教為國教。道者,或玄或氣,或丹鼎或符籙,皆以致學仙道、修達真性為旨歸,故而服餌鍊氣以求長生,不免為其中之一流。本朝士人率性自然,不為世俗拘礙,好神仙方術,亦是言人人殊之理,本無足置喙。但是,人主為萬民所望,若耽於神仙虛幻之事而貪長生,就不是為君之道了。

  憲宗卻十分執著。早在元和五年,宦官張惟則出使新羅,路經海上,回來後編造了一個離奇的故事,稱自己在一座孤島上偶遇神仙,花木樓台間仙人戴章甫冠、著紫霞衣,口道「唐皇帝乃吾友也,煩請傳語」云云,說得天花亂墜。皇上居然大喜:「吾前生豈非仙人?」為之感慨良久。從此之後,更是不斷下詔羅求天下方士;唯求長生。上有所好,趨利之徒遂紛紛於道路。

  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十月,有一位叫李道古的大臣因怕人追究他在鄂岳觀察使任期間的不良行為,正苦苦思索取媚皇上的方法,忽一日,計上心來。他找到宰相皇甫鎛,道:「屬下在鄂岳時,有一山人柳泌能制長生不老之藥,敢請閣老薦與聖上。」

  皇甫鎛告之憲宗,皇上立即下詔命此人入京,住到興唐觀專門煉藥。

  柳泌煉了一段時間,毫無所獲,於是對皇上說:「台州天台山乃神仙所居,山中靈草奇多,臣雖知之但無力致取。若陛下委任臣主掌該地,也許能為陛下求得。」

  憲宗聽他如此說,即命他暫代台州刺史。諫官們大為不服,紛紛上奏:「從來也沒有授方士為地方長官的先例!」

  「煩一州之力而能為人主致長生,卿等難道捨不得嗎!」皇上很不滿這些反對的諫官,認為他們有失為臣之道,一點都不為天子考慮。

  可這位柳泌又豈能輕易找到不死之藥!在台州折騰了近一年,還是一無所得。這下他開始害怕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竟舉家逃入深山。浙東觀察使聞知,派兵把他抓回解送長安。朝廷本欲治罪,可在皇甫鎛、李道古二人百般說情下,皇上不僅沒有處理,又命他為翰林待詔,並且仍舊服食他所煉就的丹藥。

  凡是服食方士所制「長生之丹」,馬上就會有兩個反應:一是口渴難當,二是脾氣躁怒。據方士說,此乃脫胎換骨必經苦楚,耐得住即可成仙。憲宗服藥後的反應更是厲害,但一想到唯有歷盡艱難,才能長生不死,也只有忍住。可是,皇上身邊的人可就受苦了。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的最後幾個月,皇上變得極為暴躁。在藥力的作用下,有時神智紊亂,狂怒得像頭籠中的猛虎。左右的宦官近侍,動不動就被他一腳踢開,喝令推出斬首。宮中人人自危,仿佛末日臨頭一般。

  皇上身邊的宦官們覺得,皇上為求長生可以忍受,而他們再要忍下去連苟全性命也不可得了。

  新年(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元旦,憲宗終於得病,這天的朝會被取消。此後天子連續數日不視朝政,京師人情憂懼。直到二十五日這天,殺李師道而反正、被朝廷委以義成節度使的劉悟來朝,皇上在麟德殿接見了他,劉悟出宮後說皇上龍體並無大礙,才使得人心稍安。

  但是,宮中的實際情形如何,外人誰也不知道。只有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他很清楚目前在宮中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承璀與皇上的感情非同一般,可以說沒有皇上也就沒有他,可此際承璀卻並沒怎麼去想皇上的病體或者宮中的不正常現象,他心中計議的是另外一件事。

  承璀在宮中多年,得出了一條重要的經驗:作為伴君的近侍,掌握天子是第一位的。而結納天子,卻必須從儲位開始,這樣的關係才牢不可破,正如他與憲宗一樣,十幾年的交情從太子時就成形了,沒有誰能予以破壞。在這個微妙的時刻,承璀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元和五年(公元810年)的立儲舊事,想起了自己曾反對過當今太子,突然不寒而慄。

  這是性命攸關的事情,承璀不敢怠慢,立即開始行動。這天夜裡,他秘密召見了手下的神策軍將領,又在宮中會晤了與自己關係匪淺的不少宦官。談話間,當承璀提到「澧王」兩個字時,大家都明白了。

  事情做得再縝密,還是沒瞞過東宮。太子得到情報後大恐,趕緊派人去請教他的舅舅、司農卿郭劍。郭劍是位正統之士,他對來人說:「請告太子但守孝謹,勿想其他。」

  這句大道理誰都會說,但關鍵是天子的寶座卻並非保持德行就能夠順利坐到的。太子不急,宦官中與承璀對立而倒向太子的人也不能坐待。這一方的主要人物是王守澄和梁守謙。守澄時為內常侍,是皇上身邊的人之一;守謙為右神策中尉,與承璀一樣,掌握著左右神策軍的一半軍權,兩人不滿於承璀的得寵是十分自然的。

  還未等兩派有具體動作,大變已經突生。

  內常侍陳弘志早已不能忍受皇上的暴怒,更害怕皇上稍有康復後再度發作,說不定下一個莫名其妙身首異處的就是他。弘志在恐懼的壓力下已不能自持,二十七日,在中和殿將熟睡中的憲宗縊殺。當然,單憑恐懼是不可能使一位奴才頓生弒上之心的,有一種可能性無法排除,那就是陳弘志或許得到過王守澄的暗示,或者受有來自某種更深處力量的直接命令。無論如何,可憐一代天子,就這樣死在了家奴之手。

  弘志做完,業已神志恍惚,他唯一還知道的是走出殿來,派小黃門去請王守澄。守澄起初不知何事,但當他與弘志一起走進殿內皇帝的寢室,一眼見到呼吸停止的皇上時,卻出奇的冷靜。他用手拍了拍不知所措的陳弘志,拉著他一起走出,對手下人道:

  「速請中尉梁、馬、劉、韋諸大人來此議事——」守澄的話中不無悲戚,「聖上藥發,遽而升仙了!」

  這時,吐突承璀還蒙在鼓裡。

  當天,王守澄與右神策中尉梁守謙及中尉副使馬進潭、劉承偕、韋元素等共迎太子入宮,即時立為皇帝。同時,兩隊神策軍士緊急出動,直奔承璀與澧王李惲的府第。未過多久,二人解到,被就地處死。

  新一代天子在閏正月初三於太極殿正式即位,後來的廟號為「穆宗」。即位之時,年二十六歲。

  新帝對這過程中所發生的一切清清楚楚,但他絲毫不以為意。對這位年輕的新君來說,做了皇帝就足夠了,他根本不想為其他事煩心。他現在已經成功地成為天子,是天命造就的萬人之主,誰又能說三道四?

  但王守澄當然不會這樣想。要知道已故的憲宗是一代英主,聲威正如日中天,假如真相泄露,他王守澄有幾個腦袋?他要做的事太多了。

  還好,朝野上下都知道憲宗服藥已近沉迷,對皇上是因中毒而暴卒的說法並未表示懷疑。事實上,誰也沒有想到英武威德的天子竟會被一個小小的內侍謀殺,國家正在中興,人們想像力再豐富,也不可能產生哪怕是一絲一毫的猜測。王守澄封鎖消息做得相當成功,或許也只有少量的宮人曉得一些蛛絲馬跡,不過,一道高高的宮牆阻擋了這一切。

  吐突承璀和澧王被殺引起了一些議論,穆宗同時還把皇甫鎛貶到了崖州。但前者多少算是天子的家事,臣子無得間辭;後者更不用說了,皇甫鎛以掊克希上著稱,時譽本就不好,發配之時,市井歡聲不絕,誰還去問其他。

  只是憲宗皇帝英年早逝,仍給大家震動不小。河北新平,後事尚多,唯一能夠鎮住大局的天子忽爾仙逝,怎麼也讓人憂慮不安。朝中派系的爭訐日趨明顯,四方夷狄又虎視眈眈,所有這些,都在「中興」的喜悅上投下了一縷陰影。新帝穆宗在即位的當天,想請自己以前的兩位師傅兵部郎中薛放、駕部員外郎丁公著出任宰相,薛、丁二人都感到在這種時候難以勝任,固辭不就。

  五月二十六日,群臣上先皇帝諡號為「聖神章武孝皇帝」,廟號「憲宗」。二十九日,葬於景陵。

  憲宗未享天年,既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幸運。幸運的是憲宗保住了自己的威名,因為他剛死兩年不到河北又叛,從此帝國競再也沒有真正統一過。不幸的是,憲宗這位中興之主竟死在被他稱之為家奴的宦官手中,算起來,這還是本朝有史以來的第一次。但這個世界上的任何罪惡只要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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