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文,你的末日到了
2024-10-11 01:11:14
作者: 趙益
微霜眾所踐,誰念歲寒心!
太子站在父親的榻前,四周闃無一人,他已下令不許一人進來。
望著已經不能動彈的皇帝,太子心裡思緒萬千。他這時才真正明白為什麼皇上遲遲拖延冊立法定的繼承人,照這種樣子,任何人都可以挾天子以令天下,更何況那些不滿於他這位嫡長子的小人呢!想到此,太子不禁咬牙切齒:「王叔文,你的末日到了!」
將近一年了,太子都在憂慮不安中度過,重病在身的父親能夠順利登基只是讓他稍稍鬆了一口氣,但緊接著,實在的危機卻比以前還要嚴重,竟然有人阻擋他合法地入居儲位,這差點令他昏厥過去。幸好,幾個月的努力改變了這一狀況,過去發生的看來只是一場可怕的夢魘而已。太子知道,要達到目的還有一些障礙,但在他心裡,對除掉這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無所畏懼。太子的決心已下。
七月二十九日,在麟德殿西亭,太子朝見來使,會晤宰相昭告天地社稷,開始「權勾當軍國政事」的工作。但太子的重點顯然不盡在此,他整個一天的其它時間裡都與他的可靠支持者——先帝德宗的任使舊人、掌握中央神策禁軍的宦官們秘密會商,策劃著名下一步,也是決定性一步的具體措施。讓太子感到欣慰的是,所有皇上身邊的內侍都一致認為:皇上的身體已不能支持,皇上本人也早已「厭倦萬機」;他們還說,朝中百官從國家社稷出發,也已經紛紛表示,假如皇上引退,似乎更有利於帝國結束目前不正常的現狀。
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八月初二,太子監國兩天後的這天夜裡,太子和他的親信東宮內侍西門珍、吐突承璀幾乎是一夜不寐。第二天,兩位東宮內侍又與俱文珍在內侍省會晤了半日,當天中午,翰林學士們再一次被召入宮,在皇上的寢殿太極殿接受了俱文珍宣布的皇帝詔命。八月初四,發下了皇上的禪位詔。
詔書說:朕獲纘丕業以來,嚴恭守位,不遑暇逸,然天佑匪降,疾恙無瘳,不能奉宗廟之靈,實實「有愧於心」。一日萬機不可以久曠,天工人代不可以久違,宜令皇太子即皇帝位,朕稱太上皇,居興慶宮,請所司擇日行冊禮。
八月五日,已是太上皇的順宗正式告別了只坐了七個月的皇帝寶座,坐在步輦上,在宮侍們的簇擁下遷居興慶宮。興慶宮位於長安東郭,是本朝的玄宗皇帝所置,因在大明宮及皇城中的太極宮之南,又稱南內。順宗的身體雖然已徹底地崩潰,但他被抬進宮中的花萼相輝樓時,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他那尚未完全失效的神智告訴他,自己正在遭受嚴重的迫害。可憐的順宗突然瘋狂地蠕動著身體,喉嚨里發出一種模糊的呢喃聲,但這已經太遲了。有幾位宮中的老侍衛望著這一切,痛苦地低下了頭。
這天,太上皇又有誥:命太子宜於本月九日即位,並改元「永貞」,大赦天下。
還未到九日,初六這天即有制命貶王伾為開州司馬,王叔文為渝州司戶,馳驛發遣。開州和渝州兩地分別距京城一千四百六十里和二千七百四十八里。
八月九日,太子正式即皇帝位,後來的廟號為「憲宗」。因為德宗靈殯未出,而太上皇又在興慶宮,太子下令不於前殿含元殿即位,以示對二位皇帝的崇敬。
九月十三日,新帝詔貶神策行軍司馬韓泰為撫州刺史,司封郎中韓曄為池州刺史,禮部員外郎柳宗元為邵州刺史,屯田員外郎劉禹錫為連州刺史。
萬象更新帶來的是心曠神怡,沒有人去關心帝國的宮廷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事情發生得太快太蹊蹺了,還是有不少傳言流到了京內外。
九月下旬的一天,有一人悄悄地從京城來到秦州普潤縣求見隴右經略使劉澭,自稱是山野俠士,名叫羅令則,有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相告。
這正是順宗禪位稱太上皇不久,劉澭很敏感,傳令士兵屏後埋伏。
「令則從京中而來,專請使君出兵勤王。」
劉澭一震,喝道:「山人請謹慎其言!此話怎講?」
「令則有太上密詔!」
「密詔安在?」
「事出無奈,太上只使令則傳口諭而已。」
「這如何叫本使相信?」
羅令則凜然而言:「宮中內禪,實乃太上事不獲已,現下人主幽閉旁宮,閹豎擁兵擅權,列祖大業,系乎一旦!太上素知使君忠義孝勇,深曉逆順之理,故將宗廟興危盡付於使君,詔令使君赴京行廢立之事。」
劉澭心裡已是驚駭萬分,他控制著自己,儘量平靜地說:「然則廢立若何?」
「使君請遞掌過來。」令則不露聲色。
劉澭伸過已經略顯顫抖的右手,只見令則在他掌心劃了幾個字。
劉澭已感覺出來了,他的心猛地一縮,汗水淋淋而下,他還來不及考慮得失,一種簡直就是本能的反應促使他一拍几案:「大膽狂徒,竟敢妄構異說!左右,給我拿下!」立時就有幾名刀斧手衝進來把令則按倒。
令則大呼:「劉澭,你可要想清楚!宗廟傾覆,你就是千古罪人!」
就在這一剎那間,劉澭已權衡過了,其實也無須斟酌,兩派的力量對比本就一目了然,劉澭不是個傻瓜。
「左右,給我用刑,叫他供出指使之人!」
令則知道事情沒有成功,一種悲劇感湧上心頭,他猛地掙脫了按住他的兵士,大聲說道:「不用動刑,我羅某不是怕死的人!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等同志甚多,約與德宗遷葬時發動,這是太上之旨,你就是知道了也沒有用!」
劉澭大駭,急令嚴加看管,又著人星夜馳驛報聞長安。憲宗覽表,臉色都變了。
未過幾天,羅令則被押到京城,禁軍又大肆搜捕,共獲得十數個嫌疑分子,即刻全部杖殺。
十月初二,曾經有望承德宗皇帝入繼大統的舒王李誼在銷聲匿跡幾天後突然被宣布去世。新帝廢朝三日。
十四日,提前葬「神武孝文皇帝」於崇陵,廟號「德宗」。
朝中仍處在一片歡騰之中,對其他事渾然不覺。往常那些閉門不出、緘默不語的朝廷重臣和求進不得的失意者們紛紛出面,慶賀勝利,儘管誰也說不清這種勝利是否屬於他們自己。一切的不滿、怨氣、仇恨都需要發泄,政治上的變化給了他們以機會,於是群言沸騰,萬夫所指,都加在卑賤而暴起的王黨成員身上,這種攻擊是如此的同心協力,以至於此時此刻所有的行動都顯得是那麼的合理,包括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大正常的一些怪事。
韋執誼只有沉默,袁滋和他的岳父杜黃裳已被委任為宰相,主持事務。新帝暫時還沒有把他這位朝廷的前第一大臣一棒打死,他依舊是每天出勤,或在政事堂辦公,或去延英殿廷對。他幻想著因為自己後來與王叔文的翻臉或許能幫他渡過難關,但他內心也清楚這是不可能的,嚴重的懲罰也許只是時間問題。韋執誼每天都在極度的惴惴中熬過,他早先那種頤指氣使已變成了處處看人眼色,事事唯唯諾諾,甚至聞人行色,就惶悸失態,完全失去了國家重臣的應有氣度。看著他奄奄無氣的樣子,就連要為他開脫的人也感到面上無光。
這一天不可避免地來到:十一月初七,韋執誼從宰相貶為崖州司馬。
十三日,因為朝議認為對王黨成員處罰太輕,新帝再貶韓泰為虔州司馬,韓曄為饒州司馬,劉禹錫為朗州司馬,又貶河中少尹陳諫為台州司馬,和州刺史凌准為連州司馬,岳州司馬程異為郴州司馬。到此,加上韋執誼,王黨的八位成員皆被貶為遠州司馬,史稱「八司馬」。「司馬」在本朝是州府的屬官,二萬戶以上的州,司馬的官階也只有從六品上。
新帝憲宗皇帝在新一年改元「元和」(公元806年),正月十八日突然下詔宣布「太上皇舊疾愆和」。公布太上皇病情,這是本朝歷史上罕見的事,頗讓一些敏感的人困惑不已。更讓人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太上皇就駕崩了,年四十六歲。
太上皇升仙不久,王叔文被賜死。王伾亦病死任所。一般來說,本朝貶官在三五年之後可以「量移」,即予以調升或改善境遇。但這一年發布了詔令:此後即使有國家大赦,王叔文之黨也不在量移之限。
時間能沖淡世上的一切,但無法抹去人心中的信念。柳宗元初貶邵州刺史,十一月再貶永州司馬,在永州呆了十年。在此期間,他一直在憂鬱悲涼和不甘的煎熬中度過,寫有「微霜眾所踐,誰念歲寒心」的詩句,抒發不平之鳴,表明自己的高潔情操。在給親朋好友的信中,宗元反覆申剖事件的真相,為自己的無辜獲罪而辯白,希望得到他們的援引。感傷激憤,溢於言表。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有詔征「八司馬」中仍在貶謫的柳宗元、劉禹錫、韓泰、韓曄、陳諫入京,但不久又相繼被排擠出京,宗元於該年三月份外出為柳州刺史,四年後病歿。
劉禹錫行至江陵,再貶為朗州司馬,也在貶所度過了近十年的謫貶生活。禹錫在此十年中,寫下了不少寓意深刻的政治諷喻詩,抒發心中的憤懣。元和十年禹錫與柳宗元等人一齊奉召回京,旋又以詩歌譏諷執政而外放連州刺史。寶曆二年(公元826年),從和州奉詔回洛陽,方才結束了二十二年的貶謫生涯。此後的十五年中,他先後在洛陽、長安、蘇州、汝州、同州任職。開成元年(公元836年)改任閒職,會昌元年(公元841年)加「檢校禮部尚書」榮銜。劉禹錫幸得高壽,是王黨中最後一個去世的人,他的革新之志從未停歇,然而因困頓於現實終使其無所作為。禹錫晚年精力不衰,寫有「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的豪邁詩句。直至臨終,禹錫絲毫也沒有放棄自己的信仰,毅然寫下了《子劉子自傳》,為早年的行為辯護,為王叔文恢復名譽。
公元842年,「王叔文革新」的三十七年後,劉禹錫病故於洛陽,給九世紀初這場短暫的新政畫上了一個句號。
「八司馬」其他六人的最後結局:
為順宗即位立下大功的凌准不幸最先去世,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寂寞地死於任所連州的一個佛寺中。他的好友柳宗元寫了首《哭連州凌員外司馬》詩哀悼他的亡故,並為他撰寫了墓志銘。
貶得最遲但最遠的是韋執誼,為崖州司馬,這是他平生最恨最討厭的地方。因為他是王黨的首腦人物之一,沒有得到任何的赦免,最後死於任上。四十多年後,有一位宰相李德裕也被貶來此地,感慨遭遇相似之餘,作了一篇《祭韋相執誼文》,對他的一生作了公正的評價。
陳諫此前已出京任河南少尹,後被貶為台州司馬,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同柳、劉等一同入京,又一同被逐,先後為封州、通州刺史,死於通州。
貶為饒州司馬的韓曄在元和十年(公元815年)被外放為汀州刺史,又轉為永州刺史。因為韓氏一族累世卿相,韓曄又與曾受叔文排擠的韓皋為表兄弟,因而朝中為之斡旋的人頗多,後來的境遇有所改善。卒年不詳。
韓泰受謗較劉、柳為輕,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時,與王黨政見不合的韓愈還曾經舉韓泰自代袁州刺史。在長慶元年(公元821年)的量移中從漳州刺史改任郴州刺史,後又任吳興郡守,大和元年(公元827年)又拜睦州刺史,不久遷湖州、常州刺史,和他最為要好且有親戚關係的劉禹錫對他的境況頗有嘆羨之意。卒年不詳,大約在禹錫之前。
程異是「八司馬」中唯一又被重用的人,元和初年就因鹽鐵使李巽的推薦被錄用,擢升侍御史,後來一直從事財賦工作。程異以他對財政事務的精明才能得到憲宗皇帝的認可,於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被破格起用為宰相,一年後去世。
王叔文最早認識的兩個人呂溫和李景儉因為這八個月期間不在長安,受牽連較少。呂溫出使吐蕃將近一年,於元和元年(公元806年)使還,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死于衡州。他和柳宗元、凌准及二韓都是陸贄的學生,傳其《春秋》之學,為人極富智勇孝仁。他的朋友們都為他未能參與其事而感到莫大的遺憾,在他們看來,如果呂溫在場,結果就有可能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在他死後,劉禹錫在《哭呂衡州詩》中還為此悵然不已:「空懷濟世安人略,不見男婚女嫁時。」柳宗元更對他的早死悲痛欲絕,他在祭文中寫道:「今復往矣,吾道息矣,雖其存者,志亦死矣。」
李景儉也因服母喪不克與事。他與那位因向叔文投靠不成而心懷怨望的竇群是同門,後來受竇群提拔出任監察御史,結果又因竇群獲罪連累被貶。李景儉參加了後來討伐淮西的戰鬥,於元和末年入朝,因追懷往事,心情憂鬱,終日醉酒自遣,得罪了不少人,不得志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