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勢」,勝負早已註定
2024-10-11 01:11:11
作者: 趙益
勝負手是必須的,但沒有了「勢」,勝負卻早已經註定。世事如棋。
韓泰已隨范希朝趕到了設在奉天的「左右神策京西諸鎮行營節度使府」。
韓泰很清楚自己身上擔負著一種什麼樣的使命,他也知道這是維持新政的決定性之戰和挽救失敗的最後一招,絕對容不得有半點的差池。韓泰信奉實幹,講究謀略,他的好友柳宗元對他的評價是「厲莊端毅,高朗振邁」,確實頗能反映出他的為人。韓泰也是個是非分明的人,年輕的熱情決定了他有著一種對摯友同志的強烈感情和建功立業的豪邁決心,他堅信自己不會辜負凝聚在他背後的殷切希望。
剛至奉天,韓泰立即就開始了行動,首先是四傳命令,召集諸鎮軍將聽宣聖旨,接受新使范希朝指揮。接下來韓泰所要進行的便是從架空范希朝人手,一步步地掌握兵權,最終徹底接管這一重要的軍事力量。
然而,他和他的同志們都沒有想到的是,使用他本人去完成這一任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而這個錯誤決定了他們的最後一擊必然以失敗告終。這個重大失誤就是:韓泰的身份!
雖然京西諸鎮在性質上講是地方駐防系統,但實際是都直接歸神策軍最高首領——左右中尉——的節度,他們與禁中宦官們的關係自不待言。本朝軍事力量的情況與以往自有不同,但有一點是相似的:軍隊的掌握常常是以一種非正統的政治手段維繫,或以家族,或以師生,或以上下屬等等,這種傳統淵源關係一旦建立,其力量甚至強於天下公義和道統信念。這種現象在本朝有兩種反映,一是地方世襲強鎮,二是先帝德宗時釀下的苦果:宦官典掌中央神策禁軍系統。京西將領們與禁中保持著密切的聯繫有數年之久,已經近乎於牢固不破。他們一見到范希朝的行軍司馬是韓泰,都不約而同地恍然大悟,這是王叔文的人!從這個事實推開去,結論就昭然若揭了:范希朝、韓泰兩人來者不善。
這是重要的情況!一封封書信從京西各鎮飛馳京師。
俱文珍等人開始還蒙在鼓裡,當他們看到京西將領們的來信時,如夢方醒:「如讓其謀得成,吾輩必死無葬身之地矣!」
俱文珍對京西來使說道:「速速歸告諸將,切勿交出部隊!」
韓泰是有耐心的,他一直在等待著行營將領們前來報到,他樂觀地認為,一切應該都需要時間。對此,懷著異心的將領們也抱著同樣的心情,他們也在耐心等待著京中的指示。於是,奉天很平靜,一切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戰機就這樣一天天地失去。要是韓泰能夠料到後果是多麼嚴重的話,他是絕不會這樣守株待兔的。
可京中的王叔文已感到不能再等了,朝中的情形已經一天壞似一天,尤其讓他惱怒和辛酸的是,韋執誼,他們所依賴的宰相、新政的支柱和能起決定作用的力量代表,已正式倒戈易幟。儘管他還沒有立即反戈一擊,但這已足使叔文震撼不已。
叔文早先的預感是正確的,韋執誼從根本上就不是同道者。叔文反思過去,越發清楚地覺得當初的選擇本就是一種無奈。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南方的寒族,如果不去尋求一種依託,將終究無所施計。成功需要妥協,但這一代價太大了。
王、韋交惡的深層原因是「勢」的變化,絕非是由一兩個偶然因素所引起,不過,「羊士諤事件」是使其最終表面化的導火索。
宣歙節度府巡官羊士諤是進士出身,嚴格說來,他與叔文的老友呂溫還是同門,關係一向不錯。不過此人性情浮躁,好出風頭,在這一點上也有點像他的另外一位同學竇群,喜歡見風使舵,博取時譽。他五月份出差來京,聽說王叔文等人正招致了大多數人,當然是和他同類的那些正統朝官的不滿,眼見有利可圖,再加上一時衝動,競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批評王叔文,指出叔文的種種不是,轟動了京城。
叔文對此是不能忍受的,假如允許這麼個一介小官如此猖狂,威嚴何在?叔文決心殺一儆百,遂請執誼出詔命將之斬首,但是執誼不同意;叔文又要求在大理寺就地杖殺,執誼還是不同意。叔文心中積聚多日的怒火一下子爆發,當著不少人的面,大罵韋執誼忘恩負義,弄得朝廷中人人皆知。劉禹錫、柳宗元都是出自執誼的提拔,也不好對此妄加評說,一時間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鬱。六月二日,執誼將羊士諤貶為汀州寧化縣尉,算是作了一點妥協,但是人們都已清楚,兩個最主要的人物實際上已經分道揚鑣了。這對反對派來說,是莫大的喜訊。
劉闢此時還在京城,遊說王叔文既不成,便轉而執行另外一項任務。六月二日羊士諤被貶,他怕王叔文拿他開刀,嚇得連忙逃出。不過,他走得很放心,因為一個月來,他已同宮中的某些人達成了共識,並已通過劍南節度的駐京機構「劍南進奏院」呈遞給韋皋,這個共識就是:扳倒王叔文。劉闢只是可惜自己不能親眼看到這一切。
俱文珍當然不能讓劍南一道獨撐局面,那樣的話,聲勢就太小了,也有點弄虛作假的味道。讓他欣慰的是,太原嚴綬處的監軍李輔光已有消息表明,河東節度使嚴綬亦將出面。另外,荊南節度使裴均是自己的舊識,當年都在竇文場門下出入,自也不會不給面子。看來一切都已就緒,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
六月十六日,韋皋的《請皇太子監國表》遞到了門下省,請皇上「權令皇太子親監庶政」;同時又有《上太子箋》,出語就更直接:
「聖上遠法高宗,諒蔭不言,委政臣下,而所付非人。王叔文、王伾、李忠言之徒,輒當重任,賞罰任情,墮紀紊綱,散府庫之積以賂權門。樹置心腹,偏於貴位;潛結左右,憂在蕭牆。……願殿下即日奏聞,斥逐群小,使政出人主,則四方獲安。」
高宗因體弱多病,遂有武氏代唐之事,這是本朝歷史上極不光彩的一件事。韋皋把今上比作高宗,又曰「所付非人」,連帶把當今天子都責備了一下,若非出自授意,恐怕沒有這麼大的膽子。箋中還直接點名道姓,直呼「群小」,更顯得是有備而來。兩天不到,嚴綬、裴均的箋表繼至,內容相同。門下省按照本朝處理臣下上書的制度,覆奏畫可,加印轉發,這一下,朝中很多人振奮不已。有重兵大將作為後盾,所有的人都似乎有一種公理在身的感覺,大大地出了一口悶氣。政治有時就是這樣,能夠使人一剎那間感到身心舒泰,就是正義和符合公益的行動,沒有人也無需人去討論它是否真的正確。
叔文已經無計可施,他的權力已被削弱,一切只能靠王伾和李忠言維持這艱難的局面。他知道,這一局棋已到了危急的地步,如果不趕快扭轉這種局面,失敗將不可避免。然而,在六月十七日這天,也就是韋皋上表到達京城的第二天,韓泰從奉天馳歸,徹底打破了叔文的幻想。
韓泰已在奉天等了將近半個月,最終也無人前來報到。他這才反應過來情況有了變化,於是星夜快馬加鞭,趕回長安。
風塵僕僕的韓泰一見叔文,立即報告說,其與范希朝至奉天已有半月之久,無一兵一卒至。韓泰此刻也已明顯地感到,可能大事不好!
叔文自然能猜到是怎麼回事,但他不明白這一計劃是如何走漏風聲的。叔文已覺得整個人像是墜入了無底的深淵,眼前一片黑暗。如之奈何?叔文已失去了方寸。
韓泰也想不出任何良策。
戶外,又是一輪夕陽搖搖欲墜,飄動的暮靄隨著業已悶熱的微風壓在初夏的長安城上,讓人喘不過氣來。叔文和韓泰默默地相對而坐,誰也說不出話來,汗水從額上滑下,從後背透出,浸濕了衣衫,他們都渾然不覺。
就在此時,一個更嚴重的事情發生了:叔文之母不幸去世。消息傳到他與韓泰議事的秘室時,宛如晴天霹靂,叔文忽地站起,臉色頓時煞白。
叔文的母親病重已有時日,儘管老人家年歲已大,患病也不輕,但叔文沒料到會有什麼不測。這幾天的事情一個接著一個地發生,叔文甚至無暇到母親的病榻前問候。母親亡故則必須服喪,這是倫常對人子的要求,母喪同父喪一樣,是五服的第一等,起碼要停職居哀三年。如不是非常情況,比如皇帝下詔「奪情」、「起復」,是不允許有所變通的。這無異於置叔文於死地,難怪他要如此驚慌不已了。
可是,叔文的悲劇命運似乎無法避免,內院中一片低沉的哀號聲說明了一切。未過多久,韓泰看見叔文緩步走出後閨,來到中院,抬起頭望著微暗的天空,熱淚滿面地喃喃自語:
「天其喪予!」
第二天一大早,叔文平靜地吩咐人準備五十幾擔酒食帶到翰林學士院,就緒後,以度支使的身份命人去請宮中諸內侍。諸宦官不知叔文有何用意,陸續來到翰林院就座。其間有俱文珍、薛盈珍、劉光琦、薛尚衍和解玉,李忠言帶了兩個小黃門也來到院內坐定。
叔文一言不發,先走過一圈,給每人塞了一塊黃金。然後命人給諸內侍斟滿酒,自己舉起酒盞,對座中諸人道:「叔文請諸位先飲過此杯。」言罷,一干而盡。
俱文珍等人沒有動,只有李忠言默默地飲幹了杯中的酒。
叔文又加滿酒卮,對他們說:「羊士諤詆毀叔文,叔文將杖殺之,而韋執誼懦弱不敢;劉闢以韋皋之勢威脅賄賂叔文,叔文欲集眾斬之,韋相又不同意。叔文是堂堂正正的人,每想到讓這兩個兇徒逍遙法外,心中不快。」
眾人不知他還有何下文,都不說話,唯聽俱文珍「哼」了一聲。
叔文不動聲色,繼續說道:「叔文自判度支鹽鐵副使以來,所作所為,皆為國家興利除害,又創穫無數錢財以資國用,可謂有目共睹。」
俱文珍料到此刻叔文不敢把自己怎麼樣,站起來打斷他的話:「王大人此言何來?自大人出任度支,不見一日以簿書為意,但見與人竊語公署而已,今雲『興利除害』,豈非笑談!」
叔文瞧著他,依舊是面不改容,對侍吏道:「為俱內侍滿酌一杯!」轉向俱文珍,「請俱內侍與叔文對飲這杯!」俱文珍見狀,舉起酒卮仰頭喝下。
叔文又說:「叔文母親病重,因為身任國事,不能親侍醫藥。看來這兩日不得不告假歸侍,叔文為國竭心盡力,不避危難,但為盡忠報君而已。一旦離職,百謗交至,屆時不知誰能鑑察此心,以一言相助否?」
俱文珍又忍不住:「大人既自稱為國盡心,又何慮他人毀謗?」
叔文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不停地勸酒,在座的人也不說話。有人起身如廁,聽到廊下的兩個王叔文家人正在那裡竊竊私語,一人道:「母親已亡,還有心思在這兒喝酒!」另一人道:「說的正是。」這位宮裡的人連廁所也不去了,急忙回來悄悄地告知俱文珍。文珍一聽,心中昭然。
第二天,叔文又故伎重演,把眾宦官們又請到翰林學士院。但這一次,叔文卻不再像昨日那麼謙卑溫和了,臉上隱隱帶有一種殺氣。他在酒宴上只說了一句:
「叔文專來告知諸位,聖上龍體業已恢復,此刻正在皇苑中獵兔,上馬如飛,一如當年。敢有異議者腰斬!」
說完,拂袖而去,留給座中諸人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懾感。俱文珍與其他人都感到,王叔文已開始孤注一擲。但即便如此,宦官們此時已有恃無恐。
六月十九日,叔文終於宣布,以母喪去職。真是天賜我便,不少人額手慶幸。
叔文是出於無奈,而不是退縮。此後近二十多個日日夜夜裡,叔文和劉、柳、凌、韓等人苦思計策,希望能夠起復官職。韋執誼已在考慮退步,已經不能依靠,他們只能設計另外兩種方案,一是通過宮中的李忠言一派,藉助於病重的順宗作為天子殘存的威懾力;一是求助於宰輔杜佑,爭取一些朝臣的支持。王伾擔負了這一計劃的主要工作,連續多日每天來回於宮中和杜佑府第,先是請起復叔文為宰相、總領北軍,結果當然是徒然;後來又降求為威遠軍使,領「平章事」,又未果。這種情況下,反對者如何還能讓你王叔文再任要職,並且還是擁兵大權?最後,膽小的王伾第一個垮了,他在這個考驗人的時刻暴露了他缺乏信仰的致命缺點,他的神經終於崩潰,他想要逃跑。這天,王伾屢次上疏沒有回應,在翰林學士院等到夜裡,忽然仰身倒下,口中叫道:「王伾中風了,王伾中風了!」第二天坐車回宅,從此閉門不出。
在杜佑和新任副使潘孟陽手下工作的會計專家陳諫是第一個受害者,因去請示已經離職的王叔文而被趕出朝廷,貶為河南少尹。
時間到了七月,在俱文珍等人看來,時機已經成熟。太子的意思也很明確,目前已到了解決宮中不正常局面的時候。俱文珍等人一合計,現在是外有藩鎮聲援,內有朝官支持,既有神策軍在手,王黨又失勢無靠;太子英明睿智,足為依恃,可以下決心了。
七月中旬,首先是宮中的人發覺,往常侍疾皇上的內侍李忠言突然消失了,再也沒有露過面。有人說他已重病在身,命在旦夕。後來,皇上的寵妃牛昭容也消失了蹤跡,人們再也沒有看到她,只是發現宮中的一個旁殿被禁閉起來,任何人都不得人內。但所有這些,並沒有引起什麼更多的注意。
七月下旬的一天,翰林學士鄭、衛次公、王涯等人奉詔入宮。在太極殿側閣,俱文珍、劉光琦、薛盈珍、薛尚衍正等著他們,在座的還有一位東宮的內侍西門珍。俱文珍對翰林學士們宣布:「皇上有旨,令太子權勾當軍國政事。請諸位學士即刻草擬詔誥。」
七月二十八日,詔書頒下。百官在東朝堂朝見太子,太子哭著宣布:因聖上未康,寡人權監國是而已,就不答百官的拜賀了。群臣無不感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