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10-11 00:51:23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吉夫斯雖說不上在竊笑,但千真萬確掛著個怡然自得的表情。我突然想起,被討厭的果絲這麼一鬧,我都忘了剛才派他去給少年伽倪墨得斯俱樂部書記打電話的事。我滿心期待地站起來。除非看走了眼,他這是有情況匯報。

  「吉夫斯,你和書記通過話了?」

  「是,少爺,我們剛剛說完話。」

  「他抖了八卦沒有?」

  「他知無不言,少爺。」

  「斯波德有秘密沒有?」

  「有,少爺。」

  我激動地一拍褲腿。「我就知道信達麗姑媽的話沒錯。姑媽們一向最明白,是種直覺吧。快說來聽聽。」

  「只怕恕難從命,少爺,俱樂部有嚴格規定,不得隨意透露記事本中的內容。」

  「你是說,你得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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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少爺。」

  「那電話不是白打了?」

  「少爺,我只是不方便提及細節,但是卻不妨告訴少爺,要想大大削弱斯波德先生為惡的能力,只要對他說自己知道『優拉麗』的事。」

  「優拉麗?」

  「優拉麗,少爺。」

  「這就能制止他的惡行?」

  「是,少爺。」

  我一陣犯尋思。聽著不像管用啊。「你確定不能再深入解釋一下?」

  「十分確定,少爺。否則可能被迫提前退出俱樂部。」

  「哎,我當然不希望看到這一幕啦。」我想像管家小分隊圍成一圈注視委員會剪掉他紐扣的情形[1],一陣反感。「你真的能保證,要是我盯著斯波德跟他提這茬,就能滅掉他的威風?咱們可說清楚了。假設你是斯波德,我走到你身邊說『斯波德,我知道優拉麗的事』,這麼一來你就傻眼了?」

  「是,少爺,我相信,關於優拉麗這個話題,鑑於斯波德先生作為公眾人物的身份,他一定極不希望走漏風聲。」

  我練了一小會兒。我走到五斗櫥前,雙手插在口袋裡說:「斯波德,我知道優拉麗的事。」我又試了一次,這次搖起了手指,然後抱著肩膀又試了一回。我還是覺得沒什麼信心。

  但我安慰自己說,吉夫斯總不會錯。「哎,吉夫斯,就聽你的吧。咱們最好先找到果絲,把這條救命的消息告訴他。」

  「少爺是說?」

  「啊,是,這事兒你還不知道是吧?這麼說吧,吉夫斯,自從咱們上次分開以後,情節更加撲朔迷離了。斯波德一直愛著巴塞特小姐,你知道嗎?」

  「不知道,少爺。」

  「嗯,就是這麼回事。斯波德以巴塞特小姐的幸福為己任,現在她取消訂婚,而且是由於男性合約方舉止有傷風化,所以他要扭斷果絲的脖子。」

  「果然如此,少爺?」

  「我保證。剛才斯波德在這兒親口說的,正巧果絲趴在床底下也聽到了。現在的結果就是果絲說要爬窗戶逃到加利福尼亞。這可是會要人命的。必須叫他留下,努力促成和解。」

  「是,少爺。」

  「他在加利福尼亞可不能促成和解。」

  「是不能,少爺。」

  「所以我得去找他。不過我懷疑他處在人生這個節骨眼上是不會被輕易找到的。估計他已經逃到屋頂,正琢磨下一步如何是好呢。」

  我的疑慮果然充分且合理。我孜孜不倦地找遍房子,就是不見他的影子。無疑,托特利莊園窩藏了一個奧古斯都·粉克-諾透,而且把這秘密守得很牢。最後我不得不放棄,又返回臥室,剛跨進房門,就給戳中了命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啊,他這不正站在床邊綁床單呢嘛。

  由於他背對房門,再加上地毯的消聲效果,他沒發現我進門。我大喝一聲「餵」,聲音頗為銳利,因為看到床慘遭蹂躪,我心下駭然。他聽到聲音轉過身來,臉如死灰。

  「哇!」他大叫,「我還以為是斯波德呢!」

  憤慨隨之取代了恐懼。他恨恨地盯著我,眼鏡後的雙眼冷冷的,樣子很像著惱的大菱鮃。

  「你幹什麼呀,該死的伍斯特,」他質問道,「偷偷走到人家身後『餵』的一聲?差點害我心臟病發作。」

  「你又是幹什麼,見鬼的粉克-諾透?」我也質問道,「我明明禁止你跟我的被套搗亂!你不是有床單嗎?去綁你自己的。」

  「那哪行,斯波德正在我床上守著呢。」

  「真的?」

  「可不是。就等著我自投羅網。我從你這兒走了以後就回房去,發現他也在。要不是他碰巧清嗓子,我就進門了。」

  我認為,現在可以叫這個不安的靈魂安息了。「你不用怕斯波德,果絲。」

  「什麼意思,我不用怕斯波德?別胡說。」

  「就是這個意思,斯波德之為威脅——是叫『之為』吧,已經一去不返了。多虧了吉夫斯完美無缺的秘密渠道,我掌握了他見不得人的把柄。」

  「是什麼?」

  「哦,這可難倒我了。與其說我掌握了,其實是吉夫斯掌握了。很不幸,吉夫斯必須守口如瓶。不過,我有十足的把握能唬住他。要是他敢動粗,我就叫他好看。」我住了口,靜靜聽著。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啊,」我說,「有人來了。很可能就是這傢伙。」

  果絲忍不住一聲哀號:「快鎖門!」

  「沒有這個必要,」我滿不在乎地把手一揮,「叫他進來。我十分歡迎他到訪。好好瞧著我怎麼對付他,果絲。保准你開心。」

  我猜得一點不錯,來者的確是斯波德。他一定是在果絲的床上坐得不耐煩了,想不如再來找伯特倫說說話,調節一下單調無味的局面。他和上次一樣,不敲門就衝進來,一看到果絲,立刻默默慶祝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站定了,鼻孔里喘著粗氣。

  自從上次見面以來,他好像又長高了,現在有兩米六。要是我手裡的王牌消息不是來自這麼權威的人物,我見了他一定嚇得不輕。幸好這些年來我訓練有素,知道吉夫斯就算隨口一句話也要深信不疑,所以我現在面對他眼都不眨一下。

  我不無遺憾地看到,果絲並沒有像我這樣信心滿滿。可能因為我還沒來得及給他細細解釋,也可能因為面對著斯波德的血肉之軀,他神經受不住了。無論如何,他已經退到牆邊,據我推測,正打算穿牆而過。此計不成,他呆呆站著,好像某位動物標本剝製師的傑作。我面對入侵者,和他長久地對視著,眼光中驚訝與不屑並重。

  「喂,斯波德,」我說,「又怎麼啦?」

  我在最後一個字眼上狠狠地著了一筆墨,表示心中不悅,但對他卻是白費工夫。他沒理會我的問話,像《聖經》里的蛇充耳不聞[2],開始緩緩地邁開步子,目光直直盯著果絲。我發現他的下頜肌肉又動起來了,像之前抓住我把玩沃特金·巴塞特爵士的銀器藏品時那樣。他的舉止有點異樣,叫人覺得他隨時可能像激動的大猩猩一樣,捶打胸口,發出空空之聲。

  「哼!」他開口了。

  我呢,當然不會忍受他這樣胡來。他這種走到哪兒「哼」到哪兒的惡習必須加以制止,而且要立即制止。

  「斯波德!」我大喝一聲,記著好像還敲了一下桌子。

  他好像剛剛注意到我也在場。他停下腳步,很不滿地瞅了我一眼。「嗯,你有什麼事?」

  我把眉毛揚了又揚。「我有什麼事?不錯,問得好。既然你問了,斯波德,我就是要問問你,憑什麼三番五次闖到我的私人領地,占據我另有打算的空間,打斷我和密友談話?說真的,這房子簡直跟脫衣舞會似的,一點個人隱私都不給。我看你有自己的房間吧,快回去,你這個大笨豬,待著別出來。」

  我忍不住迅速瞧了果絲一眼,觀察他的反應,並滿意地發現,他臉上呈現出崇拜的神情,有如中世紀的落難少女注視騎士單槍匹馬對付惡龍。看得出,我再次成為他少年時代心目中的「超膽英雄伍斯特」,無疑,他此刻回想起之前的冷言冷語,備感悔恨與羞愧。

  斯波德看起來也大為驚訝,但不是驚喜。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好像被兔子咬了一口。他似乎在想,這還是涼台上那個縮頭烏龜嗎?

  他問我是不是罵他是豬,答案是肯定的。

  「大笨豬?」

  「大笨豬。是時候了,」我繼續說,「該有個充滿公德心的人站出來,叫你知道點分寸。斯波德,你是成功地騙了幾個白痴,穿著黑短褲到處侮辱倫敦市容,但這樣就自覺是個人物,那你可就錯了。你聽到他們喊『斯波德萬歲』,就以為是人民的聲音。你大錯特錯。人民的聲音其實在說:『快看斯波德那個笨蛋,穿著足球短褲到處顯擺!這輩子誰見過這麼個缺心眼!』」

  他的反應是傳說中的如鯁在喉。「嗯?」他說,「哼!我待會兒再跟你算帳。」

  「我呢,」我立即反駁,快如閃電,「現在就跟你算帳。」我點了一支煙。「斯波德,」我亮出殺手鐧,「我知道你的秘密!」

  「什麼?」

  「我知道——」

  「知道什麼?」

  我也正這麼問自己,所以適才頓了一頓。不管各位相信不相信,就在這緊要關頭,正在我迫切需要的時候,吉夫斯跟我說的那個名字,那個對付這傢伙的魔法字眼,卻被我忘得一乾二淨。我連什麼字打頭都不記得了。

  名字這東西就是這麼奇怪,諸位應該也有所體會。本來以為記得好好的,結果總是話到嘴邊就溜走了。有時候看著某個特別眼熟的傢伙走過來跟我招呼「好呀,伍斯特」,我只有張口結舌,因為怎麼也安不上名號。每到這個時候我總是不知所措,但相比從前,我現在是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知道什麼?」斯波德問。

  「這個,其實嘛,」我只好坦白,「我忘了。」

  舞台後方傳來一聲尖厲的抽氣,果絲再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看得出,我這番話中的深意他已經心領神會。他又想往後退,發現已經退無可退,眼中頓時現出絕望之色。正當斯波德向他走去,絕望突然轉成了果斷和堅毅。

  我常愛回想這一刻的奧古斯都·粉克-諾透。他出手不俗。不得不承認,我從來沒有把他看成是行動派;本質上他是個浪漫派。但這會兒,他當機立斷,鼓足勇氣,好像從小在舊金山碼頭練就了一身混戰功夫。

  就在他想融為一體的牆壁上方,掛著一幅面積不小的油畫,畫中一位穿著及膝短褲、頭戴三角帽的先生正注視著一位小姐,而這位小姐正對著一隻鳥兒嘰咕——沒看錯的話,是只鴿子,或者斑鳩。自打我住進來就注意過一兩回,適才達麗姑媽想摔東西的時候,我還在這畫和「祈禱的小撒母耳」之間猶豫了一下。幸好當時沒有選中它,否則果絲現在也沒法把它扯下來,巧妙地一抖手腕,直擊斯波德的腦袋。

  我說「幸好」,是因為要說誰需要被油畫砸一砸,那就是羅德里克·斯波德無疑。從打初次見面,他的一言一行就充分證明他活該受這麼一下。可惜但凡一切美事總有點小瑕疵,我很快發現,果絲的努力雖然其情可嘉,但就實際成效而言,實在微不足道。他本該斜抓著油畫,以便充分利用其堅實的畫框,可惜他卻利用了武器的扁平部分,結果就是斯波德的腦袋穿透了畫布,像馬跳火圈。換句話說,這一下本來有望成為決定性的一擊,結果卻成了吉夫斯口中所謂的「表姿態」。

  不過,這一下至少暫時延緩了斯波德的計劃。他眨巴著眼睛,那幅畫套在脖子上,像古時候的拉夫領,這就給了我充分的時間採取措施。

  只要比畫個手勢,告訴咱們暖場結束,現在起一切自便,咱們伍斯特就決不會手軟。本來果絲綁床單被打斷,一鬆手把床單扔在床上,我一把抓起就往斯波德身上罩去,這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我很久不研究這個題目了,在正式下筆前應該跟吉夫斯確認一下,不過我有點印象,古羅馬角鬥士在鬥獸場上就是這般做法,事後還廣受讚譽。

  一個人腦袋上剛被畫著姑娘跟鴿子嘰咕的油畫砸過,隨即又被床單套住,想必是無法保持冷靜和清醒的。凡是斯波德的朋友,要是為他的利益著想,一定會建議他先保持一動不動,等衝破這隻繭再說,也只有這樣,才能在椅子事物遍地開花的空間中不至於來個四仰八叉。

  但他沒有。聽到果絲「嗖」的一聲突出重圍,他立刻朝著大致方向猛撲過去,從而不可避免地臥倒了。等果絲毫無阻礙地衝出房門,他已經撲倒在地,無與倫比地裹成一團。

  凡是我的朋友,一定會提醒我立即撤退。現在回想起來,我清醒地意識到,我錯就錯在不該抓起壁爐台上的瓷瓶——就在原先擺著的小撒母耳不遠處——對準床單下面傳出說話聲的凸起處、貌似斯波德腦袋的地方砸了下去。我正中目標,瓷瓶碎成十數片;這當然是做了好事,沃特金·巴塞特爵士這種人的財產被毀是多多益善。只可惜,這個擊打動作叫我一個站立不穩,接著,床單下面伸出一隻手拽住了我的衣角。

  不用說,這是大難臨頭。可能無名小輩會覺得再掙紮下去也是無益,但咱們伍斯特與眾不同之處就在於他們決不是無名小輩;這話我以前也提過的。他們頭腦冷靜、思維敏捷、行動迅速,拿破崙的作風。剛才說過,我打算揭發斯波德的秘密前剛點了一支煙,此刻這支插在菸嘴裡的煙還好端端的夾在嘴裡。我急忙拿下煙,把點著的那頭按向阻擋去路的香腸手。

  結果大快人心。按最近這一系列事件的趨勢來看,羅德里克·斯波德本該作好了應付一切狀況的準備,沒想到這一個小小的變故竟然叫他措手不及。他痛苦地一聲尖叫,鬆開了我的衣角,我再無片刻耽擱。伯特倫·伍斯特對於要不要留在原地有自知之明。要是伯特倫·伍斯特看到有隻攔路虎,就會拐進小巷。我以驚人的速度撤離現場,本來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過門檻,比之果絲還要快一兩秒,不料卻迎頭撞上一個堅實的身軀。我們兩個抱作一團的時候我忍不住想,在托特利莊園,事故還真是此起彼伏。

  我猜是因為聞到對方太陽穴上散發出來的古龍水味,從而辨別出這堅實的身軀乃屬達麗姑媽。不過就算沒有氣味,聽到她口中爆發出來的豐富的狩獵專用感嘆語,我也知道謎底了。我們滾作一團,想必是朝著屋內的方向去的,因為我馬上就發現,我們撞上了床單素裹的斯波德,剛才他還在房間另一頭呢。唯一的解釋就是我們滾向東南方,他滾向西北方,最後在半途相遇了。

  我注意到,斯波德此刻已恢復了理性,正抓著達麗姑媽的左腿,而達麗姑媽好像老大不高興。雖然被侄子撞到腰腹部,她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但發威的氣力還是足足的。她開足了火力。

  「什麼鬼地方?」她慷慨激昂地質問,「精神病院嗎?你們都瘋了?先是粉哥-撓頭在走廊里狂奔,像野馬似的,接著你又把我當毛蓬鬆,想穿膛而過,這會兒這位披著呢斗篷的閣下又來捏我腳腕。這種事呢,自從上次參加約克和安斯蒂狩獵舞會以來我就沒遇到,那是一九二一年啦。」

  這些抗議斯波德定是聽進了心裡,大概良知被喚醒了,總之,他鬆了手,達麗姑媽站起身,拍打著裙子。

  「好了,」她冷靜了一點,「麻煩給個解釋吧,要解釋得通才好。什麼意思?到底怎麼回事?裹屍布里藏的是哪個混帳傢伙?」

  「你見過斯波德了吧,」我為他們引薦,「斯波德,這位是特拉弗斯夫人。」

  斯波德已經甩掉床單,但那幅畫還套著,達麗姑媽好奇地打量。

  「你幹嗎在脖子上套那麼個玩意兒?」她問過後又寬容地說,「喜歡的話當然隨你,不過可不怎麼配。」

  斯波德沒應聲,只是重重地喘氣。這不能怪他,真的,換作我也是一個反應,但那動靜叫人不爽,我很希望他不要這樣。同時他還牢牢地盯著我看,我很希望他也不要這樣。他面紅耳赤,鼓著雙眼,我有種奇怪的錯覺,好像他的頭髮根根直豎,「像憤怒的豪豬身上的刺毛一樣森然聳立」[3]——這是吉夫斯的原話,那次他跟我講八爺·豐吉-菲普斯發現押的寶打了水漂就是這麼個反應:他在紐馬克特春季賽馬會上投了一大筆銀子,結果那匹馬只跑了個第六。

  我記得有一次跟吉夫斯鬧了點小彆扭,從職介所雇了個人頂替他。這傢伙跟著我還不到一個禮拜,有天晚上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放火燒了房子,還舉著切肉刀揚言要把我切成一塊塊,說他好奇我內臟的顏色,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到目前為止,我一直把這段經歷看作是人生中最艱難的坎兒,現在我發現它只能屈居第二。

  我說的那位老兄,頭腦簡單,沒念過什麼書,斯波德呢,是出身優渥,教養良好,但很明顯,這兩位的靈魂在同一點上取得了共鳴。在別的話題上他們想必不會有什麼共同觀點,但對於我內臟顏色的好奇心上,他們是不謀而合。唯一的區別在於,我那下人打算用切肉刀來挖掘,而斯波德似乎認為赤手空拳足以勝任。

  「夫人,請迴避一下。」斯波德說。

  「我這才剛到呢。」達麗姑媽回答。

  「我要把這傢伙揍個半死。」

  用這種態度和我這老親戚說話可大大不對。她特別維護本家人,並且我也說過,對伯特倫更是寵愛有加。只見她臉色一沉。「不許你碰我侄兒。」

  「我要打碎他每一塊骨頭。」

  「我決不讓你得逞。你也敢想!你小子,喲!」

  她說到最末一句的時候抬高了聲調,原因是斯波德此刻突然向我邁了一步。

  只見他雙眼冒火,八字鬍挓挲著,更不必說他還咬牙切齒、惡意地轉動拇指,這一步中的種種本會叫我翩然而去,像慢動作的芭蕾舞女郎。要是放在剛才,結局一定如此。但是我沒有翩然而去。我定定地站著,穩如泰山。有沒有抱起膀子我記不得了,但我清晰地記得,我嘴角微微浮起了一抹頑皮的笑。

  這一刻鐘里我冥思苦想都沒有完成的事,達麗姑媽一個單音節的「喲」就解決了——它替我打開了記憶的閘門。吉夫斯的話一下涌了出來。前一秒我還大腦一片空白,這一秒記憶噴涌而出,攔都攔不住。這也是很稀鬆平常的。

  「等一下,斯波德,」我靜靜地說,「稍等一下。你先別狂,不妨告訴你,我知道優拉麗的事。」

  效果簡直驚天動地。我覺得自己像按下電鈕,炸開了煤礦似的。要不是出於我對吉夫斯的絕對信任,早就料到效果一定不俗,我必定會大大驚異於該聲明對此人的影響。看得出,這下正中要害,叫他起伏不定,像只攪蛋器。他退後一步,好像被燙了一下,臉上慢慢浮起驚懼交加的神情。

  看到這一幕,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以前在牛津的一樁經歷,那時年少輕狂啊。當時是「八人划船周[4]」,我和某個姑娘在河畔散步,她叫什麼是記不得啦,總之當時傳來一聲犬吠,一隻孔武有力的大狗向我們撲來,只見它興頭十足,明顯不安好心。我正祈禱上蒼保佑,同時感慨這法蘭絨褲子被撕咬過後,那三十鎊是白花了。我那同伴氣定神閒地等到看清了這畜生的眼白,說時遲那時快,對著狗臉撐開了手裡的日本花紙傘。這狗見狀連翻了三個後空翻,就默默回去過它的小日子了。

  羅德里克·斯波德雖然沒有做後空翻,但除此之外,他的反應和那隻狼狽的大狗是別無二致。他先是站在那裡目瞪口呆。然後他說了一句:「啊?」再然後他把嘴巴擰起來,估計就是他心中一笑泯恩仇的笑吧。再再然後他做了六下吞咽動作——也可能是七下,好像被魚骨頭卡住了。最終他開口了。他的聲音很像是傳說中的鳴鳩呼婦,而且還是異常馴服的斑鳩。

  「啊,你知道?」他問。

  「我知道。」我回答。

  要是他此刻問我知道人家什麼,那我就沒轍了,所幸他沒問。

  「呃,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自有妙計。」

  「啊?」他問。

  「嗯。」我答道。然後兩人都沒有作聲。

  我簡直不相信這麼個硬骨頭也會亦步亦趨,極盡奉承,但他真的趨過來了。只見他露出懇求的神色。「你不會告訴別人吧,伍斯特?你不會告訴別人的,是吧,伍斯特?」

  「不會——」

  「謝謝你,伍斯特。」

  「條件是,」我接著說,「你以後不許再做出這些個稀奇古怪的舉動——怎麼說來著?」

  他又趨過來一點。「當然,當然。我怕是行動太過草率啦,」他伸手撫平我的袖口,「是不是把你衣服弄皺了,伍斯特?對不起啦,是我失態。以後不會啦。」

  「最好不會。老天爺!拽著人家衣角還說要打碎人家的骨頭。真是聞所未聞。」

  「我明白我明白,我錯了。」

  「當然是你錯了。以後有這種事我不會輕饒,斯波德。」

  「是是,我懂了。」

  「自從我踏進這房子以來,就對你的所作所為不甚滿意。比如飯桌上你看我的眼神。可能你以為人家不注意,人家怎麼會不注意。」

  「當然當然。」

  「再比如你說我是可憐蟲。」

  「對不起,我不該叫你可憐蟲,伍斯特。我說話沒經過大腦。」

  「要時刻經過大腦,斯波德。好了,沒事了,你可以走了。」

  「晚安,伍斯特。」

  「晚安,斯波德。」

  他低著頭匆匆走了。我轉身望著達麗姑媽,她一直在背景里製造摩托車的動靜。她望著我,好像見了幻象似的。想必這一幕叫這位無辜的旁觀者大開眼界。

  「嘿,我還真是……」她住了口。也許該慶幸,因為此婦人激動起來常常忘了自己並不是身在狩獵場,那個動詞要是說出口,只怕在場的男女老少承受不起。

  「伯弟!這是怎麼回事?」

  我漫不經心地一揮手。「嗨,就是給他個小教訓,叫他嘗嘗我的厲害而已。對斯波德這種人,一定得採取強硬政策。」

  「這個優拉麗是誰?」

  「啊,這可難倒我了,箇中詳情只有吉夫斯才知道。不過問也是白問,因為俱樂部有嚴格規定,會員只能說到這份上了。吉夫斯呢,」功勞是誰的就是誰的,這是我的一貫原則,「不久之前剛跟我報告,說只要對斯波德說自己知道優拉麗的事,就能讓他蔫下去,像燒著的羽毛。你也看到了,這蔫下去確實是他燒著的羽毛模樣。至於此女是誰,我一點頭緒也沒有。我只能猜測她是斯波德的一段過往,只怕還是相當見不得光的一段。」

  我嘆了口氣,心裡不是不動容。「咱們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是不是,姑媽?那輕信的女子怎知男人會變心……那小小的包袱……傷心欲絕地走到河邊……撲通……咕嚕嚕的哭聲……我看是這樣,你說呢?也難怪他面如死灰,生怕叫世人知道。」

  達麗姑媽深吸一口氣,一副「靈魂甦醒」的表情。「老好的勒索!什麼也比不上!我以前這麼說,以後還是這麼說。危機之中百試不爽。伯弟!」她驚呼,「這意味著什麼,你想到沒有?」

  「什麼,老親戚?」

  「既然你抓住了斯波德的把柄,那你偷奶牛盅的唯一路障就清除了。你今天晚上就晃悠過去下手。」

  我抱憾地搖搖頭。剛才就怕她會從這個角度理解,現在我不得不打翻她這杯美酒。對姑媽做這事總叫人不愉快,尤其是小時候她還把我抱在膝上逗弄啊。

  「不,」我說,「你錯了。我這麼說你別見怪,你這是說胡話。斯波德誠然不再構成交通隱患,但是小本子還在史呆手裡。我得先弄到手,不然不能對奶牛盅輕舉妄動。」

  「為什麼?啊,看來你還不知道吧。瑪德琳·巴塞特跟粉哥撓頭的訂婚取消了。她剛才親口告訴我的,說是絕對機密。這就結了。你原來怕小史黛芬妮把小本子交給老巴塞特,從而破壞婚約,現在既然破壞了——」

  我又搖晃起腦袋瓜。

  「親愛的姑媽,你推理錯了,」我說,「離重點差了一里地。只要小本子在史呆手裡,就沒法拿給瑪德琳看。只有拿給瑪德琳看了,果絲才能證明他之所以摸索史呆的腿,根本不是出於她想像的居心。只有證明不是出於她想像的居心,果絲才能撥亂反正,促成和解。只有撥亂反正,促成和解,我才能擺脫這個麻煩,不用娶這個見鬼的巴塞特。沒錯,我重申一遍,我得先拿回小本子,再作別的打算。」

  我對情況這一番毫不留情的分析產生了效果,從態度上就能明顯看出她被打動了。有一陣子工夫她默默咬著下嘴唇,眉頭緊鎖,像喝了杯苦酒。「嗯,你打算怎麼拿到手?」

  「我計劃去搜她的房間。」

  「這是哪門子的計劃?」

  「親愛的老姑媽,果絲經過調查,證實東西不在她身上。通過進一步推理,我們認定一定在她房間裡。」

  「話雖如此,你這個笨蛋,她房間哪裡?哪裡都有可能。而且不管是哪兒,保管是藏得十分仔細。我看這一點你是沒想到吧。」

  我的確沒想到,大概我那聲「啊哦」揭露了真相,所以她才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像飲水的野牛。

  「你以為那小本子明晃晃地擺在梳妝檯上吧。行了,你願意就去搜吧,我看也不礙什麼事。總算有點事做,沒空出去鬼混了。我呢,這就回屋去想個明智的辦法。咱們倆總得有個人做吧。」

  她走到壁爐台前停住腳步,拿起一隻瓷馬往地上一摔,踩了幾腳就走了。我有點心神不定,本以為一切安排就緒,現在發現事與願違,自然受了點刺激。我坐下來,埋頭苦思。

  苦思之下,我不得不承認我這親骨肉說得有理。放眼我這間屋子,要是我手裡有個皮面小本子,寫滿對老巴塞特喝湯儀態的批評,我一下能找到十幾處上佳的藏匿地點。據此推算,史呆的老巢里,情況也類似。要是我此番前往,面臨的搜尋任務可能連最精明的警犬也一籌莫展,更別說我從小就不擅長找拖鞋遊戲。

  為了讓大腦休息一下,我又拿起了「雞皮疙瘩」。感謝上蒼,我還沒讀完半頁就一聲驚呼。這一段太重要了。「吉夫斯,」片刻之後他走進屋,「這一段太重要了。」

  「少爺?」

  原來我語出倉促,需要加個腳註。「是我讀的這本驚悚小說,」我解釋道,「等一下,解釋之前,我先要對你致以崇高的敬意,你那條斯波德的信息十分準確。十萬分衷心的感謝,吉夫斯。你說『優拉麗』這個名字會叫他萎靡不振,的確如此。斯波德之為威脅……是『之為』吧?」

  「是,少爺,一點不差。」

  「我想也是。嗯,斯波德之為威脅,是秋後的螞蚱。他已經退居二線,徹底停產啦。」

  「著實令人快慰,少爺。」

  「可不。但是咱們還有一個比徹坎要跳[5],小史呆還掌握著小本子。吉夫斯,咱們必須找到這個小本子重新奪回來,才能繼續下一步的動向。達麗姑媽剛剛沒精打采地走了,因為她雖然贊同這玩意兒幾乎肯定藏在那個小毛丫頭的臥房,但覺得不可能落到咱們手裡。她說沒人知道小本子在哪裡,而且不管在哪兒,無疑藏得很仔細。」

  「難就難在這裡,少爺。」

  「沒錯。所以要提到這非常重要的一段。它指明了方向,叫咱們不用走歪路。我念給你聽聽。偵探正跟朋友分析情況,其中的『他們』目前身份不明,總之是一群歹徒,為了找到被竊的珠寶,搜遍了某女士的房間。留神聽著,吉夫斯。『他們好像找遍了所有的地方,親愛的波斯爾思韋特,但是有一個地方他們卻放過了,外行啊,波斯爾思韋特,三流的外行。他們從沒想過要搜一搜櫃櫥頂上,換成經驗老到的惡棍,一定會頭一個想到,因為』——注意這一句——『因為他知道,這是女性首選的藏匿地點。』」

  我熱切地看著他。「你看出這一段有多重要了吧,吉夫斯?」

  「要是我理解得不錯,少爺是說,粉克-諾透先生的小本子可能就藏在賓小姐臥室櫃櫥頂上?」

  「不是可能,吉夫斯,是一定。我看除此以外沒有別的地方可藏。那位偵探可不是傻子。他說是就一定是。我充分信任這位老兄,並且準備按他的指示行動。」

  「少爺不是打算……」

  「沒錯,正是。我要馬上行動,史呆去了工人會館,得待上好一陣子。村中的那群職業母親對聖地的彩色幻燈片一定百看不厭,何況還有鋼琴伴奏,怎麼說也得耗上兩小時。所以正好趁現在道路暢通,抓緊行動。吉夫斯,勒緊褲帶,跟我一起來。」

  「這,不是吧,少爺——」

  「別跟我『這不是吧少爺』。我以前就批評過你這個壞習慣,我說要採取什麼戰略行動,你就亮出這句怪裡怪氣的『這不是吧少爺』。我希望你少來『這不是吧少爺』,多來點擼起袖子的幹勁兒。吉夫斯,想想忠僕的精神。你知道史呆的房間在哪兒嗎?」

  「知道,少爺。」

  「前進!」

  雖然在上面那截對話中我表現得無限勇猛,但在向目的地挺進的路上,我的思想狀態卻不是太高漲。實際上,我越走越低落。這和上次被羅伯塔·威克姆慫恿去戳熱水袋是同樣的情形。我頂討厭這麼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伯特倫·伍斯特喜歡抬頭挺胸腳踏實地,不愛踮著腳尖,脊梁骨扭成縮帆結。

  也正是因為我料到自己有這種表現,所以迫切要求吉夫斯跟著一起,為我提供道義上的支持。此時此刻,我暗暗希望他打起精神,能表現得積極點。我本來期待著精心的服務和無私的配合,但他一點不給面子。從一開始,他就一副高高在上、不以為然的態度,好像希望完全撇清關係,這叫我心生怨懟。

  由於他那邊高高在上,我這邊心生怨懟,所以我們一路上一言不發,就這樣一言不發地進了屋子打開燈。

  我一打眼就覺得,對於史呆這麼個道德敗壞的小蝦米來說,在住宿的問題上倒是不含糊。當年建造托特利莊園的時候,人們普遍認為,所謂一個溫暖的小窩,臥室的設計標準是容得下五十對男女即興跳跳舞,否則就算不得臥室。史呆的這間聖所足以睡得下十幾個史呆。在天棚上那盞小電燈的照射下,這該死的屋子好像四周綿延數英里遠。要不是那位偵探一語道破,這片廣闊的天地間,還真說不好果絲的小本子藏在哪兒呢。想到此處我不禁一陣後怕。

  我正祈禱著一切順利,思緒卻被一種奇怪的咕嚕聲打斷了。這聲音好似靜電噪聲,又好似遠處的雷聲,長話短說,其出處是巴塞洛繆的咽喉。

  它正站在床上用前爪刨床罩,眼神不難讀懂。我和吉夫斯心心相悉,採取了一致行動:我如老鷹般躥上五斗櫥,與此同時吉夫斯像燕子般翻上了櫃櫥。那畜生跳下床,撲到屋子中央坐定,鼻子裡發出汽笛般的嗚嗚聲,隔著眉毛盯著我們,好像蘇格蘭長老站在布道台上譴責罪惡。

  就這樣,算是暫時告了一段落。

  [1] 法國作家路易·佩爾戈(Louis Pergaud, 1882—1915)的兒童小說《紐扣戰爭》(La Guerre des boutons, 1912)中,「俘虜」會被剪掉紐扣。

  [2] 《舊約·詩篇》58:3-5:「他們好像塞耳的聾虺,不聽行法術的聲音,雖用極靈的咒語,也是不聽。」

  [3] 《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五場,朱生豪譯。

  [4] 「八人划船周」,又稱「夏季八人賽」(Eights Week/Summer Eights),牛津大學各學院之間的划船比賽,每年夏季學期舉行,為期四天。

  [5] 英國全國越野障礙賽馬中的一道障礙,得名於馬丁·比徹(Martin Becher,1797—1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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