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10-11 00:51:29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吉夫斯率先打破這種充滿火藥味的沉默。「小本子似乎不在這裡,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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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我已經檢查過櫃櫥頂部,但沒有發現。」

  我的回答可能稍嫌尖刻。剛從血盆大口裡逃生,我不免有點煩躁。「什麼見鬼的小本子,吉夫斯!這狗怎麼辦?」

  「是,少爺。」

  「什麼意思,『是,少爺』?」

  「我只是希望表示,對於少爺指出的疑問,我深有同感。這隻動物突然出現,令人始料不及,毋庸置疑造成了困擾。只要它的情緒維持現狀,那就很難對粉克-諾透先生的小本子展開搜找。我們的行動自由不可避免要受到局限。」

  「那怎麼辦?」

  「難以抉擇,少爺。」

  「你也沒辦法?」

  「沒有,少爺。」

  我本來可以說句刺耳的刻薄話——說什麼我其實也沒想好,但是我克制住了。我意識到,他也著實不容易。雖然他天賦驚人,但也不該指望他次次有妙計,從不出岔子啊。他之前的奇思妙想叫我取得非凡的勝利,打敗了以羅德里克·斯波德為代表的黑暗力量,無疑他的大腦經此一役暫時有些遲緩。咱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靜候並希望這件儀器能很快恢復運作,助他更上層樓、再創佳績。

  我在腦子裡反覆思考事態,認為這當然是越快越好,因為很明顯,這隻犬族敗類不會自己動彈,除非對它展開大規模進攻,並且要出奇制勝。以前好像從沒見過這樣的狗,讓人深感它是落地生根,會長久地守在原地,直到牛兒回家——不對,是女主人回家。至於史呆回來發現我在她的五斗櫥上打尖,對此我該如何辯解,暫時還沒有什麼詳盡的計劃。

  我瞧著這畜生往那兒一蹲,像個呆大女婿,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我想起弗雷迪·韋珍有一回到鄉下做客,被一隻阿爾薩斯狼犬追著跳上了衣櫃,他事後訴苦說,整件事最叫人不爽的其實是面子問題——自尊大受打擊,大家明白吧——簡而言之,他感到自己堂堂的「時代之嗣子」,打個比方吧,因為一隻臭狗一時心血來潮,不得不委身衣櫃。

  我深有同感。我從來不願意炫耀自己家世顯赫什麼的,但畢竟伍斯特先祖是同征服者威廉一起過來的,而且跟他還是好哥們。跟征服者一起過來這事誰稀罕?最後不過落得被亞伯丁梗欺辱的下場。

  思來想去,我這脾氣就上來了。我有點酸溜溜地看著這畜生。「太沒人性了,吉夫斯,」我將心中所思宣之於口,「怎麼能放任這隻狗在臥室里晃來晃去?多不衛生!」

  「是,少爺。」

  「蘇梗再好,也沒有不臭的。記得阿加莎姑媽把梗犬麥金放在我那兒寄養,吃我的喝我的不說,還弄得臭氣熏天。我不是常常跟你提起嗎?」

  「是,少爺。」

  「這隻更厲害,明明應該挪到馬廄里睡。我的老天,史呆屋裡養蘇梗,果絲屋裡養水螈,這托特利莊園離麻風病院也不遠了。」

  「不錯,少爺。」

  「從另一個角度說,」我越說越有精神,「在臥室里養這種品性的狗也太危險了,說不定誰一進屋就被咬一口。咱們倆在危急關頭懂得自保,但假如咱們是神經脆弱的女僕呢?」

  「是,少爺。」

  「我能想像她走進來鋪床的情景。我想她是個嬌弱的丫頭,大眼睛,怯生生的。她跨過門檻,向床邊走去。突然這隻食人惡犬撲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不錯,少爺。」

  我皺起眉頭。「希望你不要坐在那兒『是,少爺』『不錯,少爺』的,吉夫斯,」我說,「倒是做點什麼呀。」

  「不知我能做什麼,少爺?」

  「行動啊,吉夫斯。咱們這會兒需要的就是當機立斷,採取行動。你還記不記得咱們那次去赫特福德郡的阿加莎姑媽家裡?我幫你回憶一下,那次我和內閣大臣菲爾默閣下一起被一隻發怒的天鵝追趕,只好爬上湖心島的屋棚頂。」

  「往事歷歷在目,少爺。」

  「我也是。這畫面深深地印在我精神的視網膜上——這個比喻對不對?」

  「對,少爺。」

  「因為你當時一副『這裡容不得你放肆』的大無畏態度,將雨衣罩在那臭鳥頭上,徹底摧毀了它的目標和計劃,迫使它從頭構思新策略。那次做得太妙了,從沒見過這麼精彩的一著。」

  「謝謝少爺。但求少爺滿意。」

  「當然滿意,吉夫斯,不可斗量啊。我剛才想,咱們故技重施,准叫這隻狗傻眼。」

  「毋庸置疑,少爺,可惜我沒有雨衣。」

  「我建議你考慮一下床單。要是你說不準床單有沒有同樣的效果,不妨告訴你,剛才你回屋之前,我已經在斯波德先生身上試驗過了,成果顯著。他完全脫不了身。」

  「果然,少爺?」

  「我保證,吉夫斯。床單這件武器是沒比的。床上就有幾條。」

  「是,少爺,床上。」

  一陣沉默。我不想錯怪他,但是眼前這個如果不叫nolle prosequi[1],那我還真不知道什麼才算了。我看到他無動於衷的矜持表情,便知道猜得不錯。我決定刺激一下他的驕矜,就像之前果絲拿斯波德刺激我一樣。

  「難不成你還害怕這隻小小狗,吉夫斯?」

  他禮貌地糾正道,他私以為這不能稱作一隻小小狗,其肌肉發育要遠超平均水平。他還特別叫我注意此狗的犬牙。

  我再次向他保證。「我想要是你出其不意,就輪不到狗牙什麼事。你跳上床,扯下床單,還沒等它反應過來就已經被裹住啦,這樣咱們就萬事大吉了。」

  「是,少爺。」

  「怎麼,你要不要跳?」

  「不,少爺。」

  接下來是一陣拘謹的沉默。巴塞洛繆一直眼也不眨地盯著我,我再次注意到它那道貌岸然、高人一等的表情,並且心生怨恨。被亞伯丁梗追著爬上五斗櫥這事無論如何算不上愉快的經歷,但我以為,至少這畜生應該公事公辦,不要非得往傷口上撒鹽,擺出一副「要不要我幫忙啊」的表情。

  我不想再看它這副嘴臉,所以採取了行動。我從身邊的燭台上拔下一段蠟燭頭,沖這小畜生扔了過去。它津津有味地吞下肚,短暫地抽空吐了一下,然後就繼續一聲不出地盯著我。就在此時門突然開了,史呆走了進來,這比我預料的早了幾個小時。

  我一眼就看出,她平常那副興高采烈的勁頭沒有了。一般情況下,史呆走到哪裡都是神氣活現的,大概就是所謂年輕人的跳脫吧,但她進門時步履卻沉重緩慢,猶如伏爾加河上的縴夫。她沒精打采地掃了我們一眼,簡單地「嗨,伯弟,嗨,吉夫斯」招呼了一聲,就把我們扔到了腦後。她徑直走到梳妝檯前,摘下帽子,坐下來注視著鏡子中的自己,眼神憂鬱。很明顯,不知為什麼,她的靈魂像癟了氣的輪胎。此時我意識到,要是我不採取主動,那種尷尬的靜默勢必在所難免,於是我率先開口。

  「嘿,史呆。」

  「嗨。」

  「夜色不錯嘛。你的狗剛才在地毯上吐了。」

  當然,這些都是鋪墊,意在引入主題。我開始奔向主題。「呃,史呆,你看到我們很驚訝吧?」

  「沒有啊。你們是不是到處找過那小本子?」

  「啊,是,對。找了。其實呢,我們還沒開始就被兩聲汪汪給打斷了。」(注意沒有,我這是輕描淡寫,這種情況下的上上之策)「它誤以為來者不善。」

  「哦?」

  「對。你介不介意找條結實的繩子系在它項圈上,從而保全世界的民主?」

  「介意。」

  「你肯定希望拯救同類的兩條性命吧?」

  「我才不。如果是兩個男的。我討厭全世界的男人。但願巴塞洛繆咬斷你們的骨頭。」

  我意識到,從這個角度出發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於是換了一個「不完達普義」[2]。「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回來,」我說,「還以為你去了工人會館胳肢琴鍵子,給沒品哥帶彩片的聖地講座伴奏呢。」

  「我去了。」

  「提早回來了?」

  「是。講座取消了。哈羅德把幻燈片摔碎了。」

  「啊?」我嘴裡這麼說,心裡卻覺著他摔碎幻燈片是註定的,「怎麼回事?」

  她心不在焉地撫摸巴塞洛繆的額頭。這狗剛跑過去套近乎。

  「他失手掉在地上了。」

  「他此舉為何?」

  「他被嚇到了,因為我取消了婚約。」

  「什麼?」

  「沒錯。」她眼中射出精光,好像在溫習那段不愉快的經歷,同時嗓音透出金屬般的銳利,我以前就發現阿加莎姑媽對我常常是這樣。她的心不在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小姐的意氣。「我到了哈羅德的小屋,進門之後跟他東聊西聊了一陣,然後問他,『你什麼時候去偷尤斯塔斯·奧茨的警盔,寶貝?』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他一副尷尬的喪家犬樣子,說自己一直在和良知作鬥爭,希望能得到許可,但是對方怎麼也不肯放他去偷尤斯塔斯·奧茨的警盔,所以就算吹了吧。『哦?』我站起身說,『吹了是吧?哼,咱們的訂婚也是。』他把一捧聖地的幻燈片掉在了地上,然後我就回來了。」

  「你不是開玩笑?」

  「當然不是。我這是逃過一劫。要是他連我一個小小的請求都要拒絕,那我還真慶幸能及時發現。我現在心裡很暢快。」

  說完,她發出一聲平紋布撕裂般的抽噎,然後臉埋在雙手裡,像傳說中那樣,不可抑制地啜泣起來。

  哎,這真叫人不好受,說我惺惺相惜、感同身受也不為過。我覺著放眼倫敦西一郵政區,沒有誰比我更容易為女子的憂愁而動容。要是我離得近一點,真巴不得拍拍她的頭。但是,雖然咱們伍斯特心腸軟,但也有實際的一面,沒過多久我就發現其中的積極因素。

  「嗯,真可惜,」我說,「心都在流血,啊,吉夫斯?」

  「確然無疑,少爺。」

  「可不,老天,瞧這血流的,咱們也只能說,希望時間神醫能夠叫傷口漸漸癒合。話說回來,既然如此,你當然就不需要果絲的小本子啦,不如給我吧?」

  「什麼?」

  「我說既然你和沒品哥計劃的好事告吹了,你也不希望繼續留著果絲的小本子——」

  「哼,這會兒別拿什么小本子來煩我。」

  「不煩,不煩,無論如何也不煩。我只是想說,你有空的時候,看你什麼時候方便啦,你不妨順手……」

  「哎,行吧。但是現在不行,本子不在這兒。」

  「不在這兒?」

  「不在,我放在……咦,什麼動靜?」

  她剛要說到關鍵處,叫人心癢難搔,可惜話說了半截就被打斷了。只聽耳邊傳來一陣敲東西的聲音,類似咚咚咚,是從窗戶那裡傳來的。

  我應該介紹一下,史呆這間屋子裡除了四帷柱大床、幾件名畫、數把華麗的軟墊座椅,其餘各種好玩意兒——完全不配給這麼個小不正經:人家請她到公寓裡吃午飯,她卻反咬一口,叫人好生失望惶恐——此外窗外還連著一個陽台。「咚咚」的敲擊聲就來自陽台,叫人不由推測,是有人站在外面。

  巴塞洛繆顯然也得出了這個結論,只見它敏捷瀟灑地一跳撲到窗邊,想咬穿玻璃出去。在此之前,它給人的印象一直是沉默寡言,滿足於蹲在一旁虎視眈眈,現在它念起了許多奇怪的咒語。必須坦白,我眼中看著它埋頭大嚼,耳中聽著它念念有詞,不由得暗暗慶幸,多虧自己剛才敏捷,一陣風似的衝上了五斗櫥。這個巴塞洛繆·賓,落在它口裡必定粉身碎骨。我向來對神意的種種安排儘量不予置評,但我真心看不出,它這種身段的狗幹嗎要生得一副鱷魚的下顎和利齒。不過呢,現在做什麼也來不及啦。

  史呆最初在驚訝之下無所作為,姑娘家聽到「咚咚」的敲窗聲有這個反應也是預料中的事,不過她此刻已經起身前去查探。坐在我這個位置是什麼也看不見,不過她的位置明顯更有優勢。她拉開窗簾,只見她一隻手搭在喉嚨上,像演戲那樣,然後一聲尖叫衝口而出,就連那滿嘴白沫的梗犬叫得正歡也掩蓋不住。

  「哈羅德!」她嗷的一聲。我根據所見所聞推斷,陽台上的來客必然是沒品哥·品克,我最喜愛的助理牧師。

  這小巫婆叫出對方名字的時候歡心雀躍,像跟她的惡魔戀人重逢。但很明顯,她經過思考發現,鑑於這位上帝使徒和她本人之前的種種,這種語氣很不恰當。她接下來的話鋒里就帶著冷冷的敵意。我之所以能聽到,是因為她剛剛俯身抱起了沒禮數的巴塞洛繆,一隻手捂著狗嘴叫它別嚷——這事就算給一大筆錢我也斷然不干。

  「你來幹什麼?」

  由於巴塞洛繆終於消停下來,現在的收音效果很好。沒品哥的聲音隔著玻璃窗有點悶悶的,但我聽得一清二楚。

  「史呆?」

  「什麼事?」

  「我能進屋嗎?」

  「不能。」

  「我有東西給你。」

  這小膿包突然興奮地號了一嗓子。「哈羅德!可愛的小羊羔!你最終還是去了?」

  「是啊。」

  「噢,哈羅德,我夢裡的好人兒!」

  她手忙腳亂地拉開窗戶,一陣冷風颳進來,吹著我的腳腕。但出乎我的意料,冷風過後卻不見老沒品哥。他還滯留在外場,不一會兒我就明白了其中原因。

  「我說史呆,好妹妹,你那隻大狗拴好沒有?」

  「拴好了,等一下。」

  她把那畜生抱到櫃櫥前往裡面一放,關上了門。以後再沒收到它什麼信兒,因此我推斷它蜷起身子睡了。蘇梗都是天生的哲學家,在各種環境中變通自如。它們可謂能屈能伸。

  「安全啦,安琪兒。」她走回窗前,剛巧沒品哥停船靠岸,把她擁到懷中。

  這下兩個人抱得不分彼此,叫人難以分辨性別組成。等他最終脫了身,我才得以把他完整地收入眼底。我發現,他和上次見面時相比,添了不少表面積。鄉下的黃油,還有助理牧師輕鬆愉快的生活方式,使他原本就令人矚目的體型又多了一兩磅。我想,要找回青蔥歲月里那個精瘦結實的沒品哥,只怕要等到大齋節[3]了。

  但我很快發覺,他的變化純粹是表面上的。他馬上被地毯絆了一下,撞倒了臨時擺放的桌子,一如從前般徹底。我知道,他內心深處依舊是那個笨手笨腳的傻大個兒,他有種與生俱來的本領,就算徒步穿越戈壁沙漠,也沒法不碰倒點東西。

  求學歲月中,沒品哥臉上總是因為健康快樂而泛著紅光。現在健康還是在的——他像棵牧師界的甜菜根,但此刻那招牌式的快樂卻明顯不足。只見他愁眉苦臉,好像良知在齧咬其五臟六腑。事實無疑如此,因為他手裡正拿著一隻警盔;我上次見到的時候,此物還穩穩地立在尤斯塔斯·奧茨警官的天庭之上。沒品哥抽搐般地一抖手腕,像要甩開一條死魚似的,把警盔推給了史呆,對方興奮不已,溫柔和氣地尖叫了一聲。

  「給你拿來了。」哈羅德有氣無力地說。

  「噢,哈羅德!」

  「還有你那雙手套,你忘拿了。其實只有一隻,另一隻我沒找到。」

  「謝謝你,寶貝。先別管手套了,我的神奇小子,快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講給我聽。」

  他剛要開口卻沒出聲。我發現他正盯著我,神情焦灼。然後他又轉頭盯著吉夫斯。他此刻的想法很好揣摩。他正在跟自己辯論,分不清我們究竟是真的,還是他緊張過度產生的幻覺。

  「史呆,」他壓低了嗓子,「你先別看。五斗櫥上邊是不是有什麼?」

  「嗯?啊,對,是伯弟·伍斯特呀。」

  「喲,真的?」沒品哥明顯鬆了口氣,「我還不敢認呢。那櫃櫥上是不是也有人?」

  「那是伯弟家的吉夫斯。」

  「幸會。」沒品哥說。

  「幸會,先生。」吉夫斯說。

  我們爬下地,我張開雙臂走上前,迫不及待地開啟這場重逢。

  「好啊,沒品哥。」

  「嗨,伯弟。」

  「好久不見啦。」

  「是有一陣子了,嗯?」

  「聽說你做了助理牧師。」

  「對,沒錯。」

  「你那些靈魂還好吧?」

  「哦,還好,多謝。」

  接著就沒了話說。我琢磨著應該問問他最近有沒有見過某某,或者知不知道那誰誰後來怎麼了,老校友久別重逢,聊到無話可說,最後不外要嘮叨這些。但我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打亂了計劃。這期間史呆一直對著警盔低吟淺唱,像母親對著搖籃里熟睡的寶寶,這會兒她把警盔往頭上一扣,「咯咯」笑了。沒品哥見狀好像腰間挨了一下,又回想起之前的所作所為。各位想必聽過這麼一句話「這倒霉鬼好像深知自己的處境」,用來形容此刻的哈羅德·品克再恰當不過。他像匹受驚的野馬,不住向後退去,又撞翻了一張桌子,踉蹌地倒向椅子,又把椅子撞倒在地。他扶起椅子坐了下來,雙手捂著臉。

  「要是叫幼兒聖經學習班知道可怎麼好!」他打了個大大的冷戰。

  我明白他的意思。以他這種身份,應該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民眾一致認為,助理牧師要恪盡職守,履行教區職責,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應該是向希未人耶布斯人什麼的布道,恰到好處地勸誡墮落者,給臥病的善心人送湯送毯子,諸如此類的。要是叫人發現他到處搜集警盔,那大家准要面面相覷,苛責地揚起眉毛,反思此人是不是合適的助理牧師人選。沒品哥正是為此飽受困擾,不復從前那個熱情洋溢的助理牧師模樣:他曾經爽朗的笑聲給上次的學校活動平添了多少色彩啊。

  史呆努力安慰他:「對不起,寶貝。要是你看著不高興,那我就收起來。」她走到五斗櫥前,把警盔收了起來。「不過你這樣,」她又走回來,「我倒不明白了。我還想你會驕傲自豪呢。好了,給我講講經過吧。」

  「對,」我說,「我最喜歡聽第一手資料了。」

  「你是不是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後,像獵豹那樣?」史呆問。

  「那還用問,」我溫和地提醒這個小呆瓜,「難不成你以為他大搖大擺走到人家面前?你肯定是不依不饒、狡猾地潛伏在他身後,呃,沒品哥,等他坐在籬笆上還是什麼上邊點上菸斗休息的時候,這才下的手,是吧?」

  沒品哥直直盯著前方,還是愁眉苦臉的。「他不是坐在籬笆上,只是倚著。史呆,你走了以後,我出門邊散步邊考慮這事,剛穿過普倫基特家的草坪,正想翻過籬笆到下一家草坪上繼續散步,就看到前面有一個黑影,原來就是他。」

  我點點頭,如臨其境。「我希望你沒忘了先向前推一下,然後再往上提?」

  「無所謂,反正他沒戴在頭上,他摘下了警盔放在地上。於是我就躡手躡腳地過去拿走了。」

  我心下大驚,稍稍噘起了嘴。「這不合規矩嘛,沒品哥。」

  「才不是呢,」史呆熱切地反駁,「我說這就叫聰明。」

  我的立場不能變更。咱們螽斯俱樂部對這些問題非常嚴肅。「偷警盔的手法,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堅定地說。

  「你純粹是胡說八道。」史呆說,「我覺得你好偉大,寶貝。」

  我聳聳肩。「你怎麼看,吉夫斯?」

  「我想我實在無權置評,少爺。」

  「不錯,」史呆說,「你也是,哪有你說話的份兒,伯弟·伍斯特臉大不知恥。你以為自己是誰,」她那股熱切勁兒又來了,「巴巴跑到人家臥室里,說什麼偷警盔的手法還分對錯?好像你自己很了不起似的,你還不是被揪住了脖領子,第二天給帶到勃舍街,對著沃特金舅舅搖尾乞憐,盼他罰了銀子就放人?」

  我立刻加以糾正。「我才沒有對那個老禍害搖尾乞憐呢。我從頭到尾保持了冷靜和尊嚴,像火刑柱上的印第安人。至於你說我希望他罰了銀子就放人……」

  史呆在此打斷我的話,懇請我閉上臭嘴。

  「好吧,我只是想說,他那麼個判法真叫我目瞪口呆。我強烈認為,依據情節只要口頭訓誡就行了。算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沒品哥在上述情形中沒有按規矩辦事。我認為,他的舉止從道義上看等於專打不會飛的鳥兒。我的意見不能改變。」

  「我的意見也不能改變,你沒權利待在我的臥室里。你究竟有什麼事?」

  「是,我也正想問呢。」沒品哥第一次提起這個話頭。我當然明白,他看到這人山人海的場面一定吃驚不小,他還以為這是心上人獨享的閨房呢。

  我嚴肅地看著她。「你知道我有什麼事。我都告訴你了,我是來……」

  「啊,是了,伯弟是來借本書,寶貝。不過呢——」她眼光望向我,冷冷地不懷好意,「我現在還不能給他。我自己還要用呢。對了,」她繼續用那種攝人心魄的眼光盯著我不放,「伯弟說,他很樂意幫咱們實施奶牛盅計劃。」

  「你願意,老夥計?」沒品哥高興地問。

  「他當然願意,」史呆搶著回答,「他剛才還說心甘情願呢。」

  「你也不介意我往你鼻子上揍一拳?」

  「他當然不介意。」

  「你瞧,咱們非得見點血不可。血是萬萬不能少。」

  「當然當然當然,」史呆有點不耐煩,好像急著要給這一幕收場,「他全都理解。」

  「你想什麼時候動手好,伯弟?」

  「他想今天晚上就動手,」史呆說,「沒必要拖來拖去。寶貝,你午夜時分在門外等著,那時候大家都睡下了。午夜你看合適吧,伯弟?嗯,伯弟說那時候正合適。那就這麼定了。好了,你現在可真得走了,親愛的,不然要是有人進來看到你,肯定覺得大有蹊蹺。晚安,寶貝。」

  「晚安,寶貝。」

  「晚安,寶貝。」

  「晚安,寶貝。」

  「等等!」我打斷了這段叫人倒胃口的對白,想最後呼喚一次沒品哥的美好情操。

  「他不能等,他得走了。記得,安琪兒。指定地點,整裝待發,十二點整,午夜。晚安,寶貝。」

  「晚安,寶貝。」

  「晚安,寶貝。」

  「晚安,寶貝。」

  他們走到陽台上,這段叫人作嘔的情話兒逐漸銷聲匿跡。我望著吉夫斯,一臉莊嚴肅穆。「嘁,吉夫斯!」

  「少爺?」

  「我說『嘁』!我向來心胸開闊,但這次真是太震驚了,可以說膽戰心驚啊。我反感的倒不是史呆的所作所為。她是女流之輩,她們向來不懂得分辨是非對錯,這是舉世皆知的。我只是沒想到,哈羅德·品克,堂堂的神職人員,硬領扣在背後的傢伙,居然也對此讚許有加,這才叫我膽寒啊。他明明知道史呆握著小本子,也明明知道我是被要挾的,但他叫史呆交還東西沒有?才沒有!他對這種卑鄙手段可起勁了。托特利高地的會眾啊,前途還真是光明,有這麼個牧羊人把他們引上正途!他還真給那什麼『幼兒聖經學習班』樹了一個好榜樣!在哈羅德·品克的腳下坐幾年,耳濡目染他這種奇特的道德觀價值觀,所有的臭毛孩子都得犯個勒索罪,到沃姆伍德大牢蹲上個把年頭!」

  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此外也因為有點氣短。

  「我想少爺誤會品克先生了。」

  「呃?」

  「我可以肯定,品克先生以為少爺之所以點頭應允,完全是出於一片好意,希望為老朋友略盡綿薄之力。」

  「你認為史呆沒有把小本子的事告訴他?」

  「我對此深信不疑,少爺。看賓小姐的態度就可以知道。」

  「我沒注意她什麼態度。」

  「少爺要提到小本子的時候,賓小姐表現得十分尷尬。她擔心品克先生會追根究底,從而得知內情,使她不得不物歸原主。」

  「天啊,吉夫斯,我看你說得不錯。」

  我回顧了一下剛才的場面。對,他說得一點不錯。史呆屬於那種女性,她們既像陸軍騾子一樣堅忍不拔,又像冰塊上的魚兒般滿不在乎,但是我剛要告訴沒品哥自己為什麼在她房間裡的時候,她不可否認顯得有點暴躁。我又想起她如何焦躁地打發沒品哥走人,像酒吧的小個子保鏢清走大塊頭的客人。

  「哎呀,吉夫斯!」我佩服不已。

  陽台那邊遠遠傳來「撲通」一聲,片刻之後,史呆回來了。

  「哈羅德從梯子上摔下去了,」她縱聲大笑,「好了,伯弟,計劃你都清楚了吧?就是今晚了!」

  我點了一支煙。「慢著!」我說,「先別急。等一下,小史呆。」

  我的聲音雖然不高,卻充滿威嚴,她好像嚇了一跳。她眨巴了兩下眼睛,疑惑地看著我,而我則吸了一大口煙,泰然自若地噴出鼻孔。

  「等一下。」我又說了一遍。

  在我記述從前本人和奧古斯都·粉克-諾透的布林克利莊園歷險中——看官們可能記得也可能不記得——曾提到我讀過一本歷史小說,講一個小英雄還是公子哥之類的漢子,他呢,每次要叫別人好看的時候,總是垂著眼睛露出一抹慵懶的笑意,揮指撣去華美的蕾絲袖口上的一粒灰塵。我記得當時曾寫道,我以這位仁兄為榜樣,取得了絕佳的效果。

  我再次照做。「史呆,」我垂著眼睛露出一抹慵懶的笑意,揮指撣去華美的襯衫袖口上的一粒菸灰,「煩請你把小本子吐出來。」

  她疑惑的表情更濃了。看得出,她大惑不解。她以為已經把伯特倫踩在鐵蹄底下碾成粉末,豈料他又像兩歲小娃似的冒了出來,而且鬥志昂揚。

  「什麼意思?」

  我露出好幾抹慵懶的笑意。「我想,」我撣了又撣,「我的意思應該很清楚了。我要果絲的小本子,而且立刻就要,不許再回嘴。」

  她繃緊嘴唇。「明天就給你,要是哈羅德能交上滿意的答覆。」

  「我現在就要。」

  「哈了個哈。」

  「你才哈了個哈,小史呆,你個頭,」我不失端莊地回敬,「我再說一遍,我現在就要,要是你不給,我就去找老沒品哥,對他和盤托出。」

  「托出什麼?」

  「事無巨細地。現在他還以為我之所以點頭應允,完全是出於一片好意,希望為老朋友略盡綿薄之力。你沒跟他說小本子的事我對此深信不疑。看你的態度就可以知道。我要提到小本子的時候你表現得十分尷尬。你擔心沒品哥會追根究底,從而得知內情,使你不得不物歸原主。」

  她的眼神閃爍不定。吉夫斯的判斷果然不錯。

  「你純粹是胡說。」她雖然這樣說,但掩飾不住聲音中的顫抖。

  「那好。那回見啦。我這就去找沒品哥。」

  我腳跟一轉。不出所料,她發出懇求的哀號,攔住了我。「別,伯弟,別去!你不能去!」

  我又轉回去。「喔?你承認了?沒品哥還蒙在鼓裡,不知道你耍這種……」我想起達麗姑媽說起沃特金·巴塞特爵士時那句氣勢磅礴的表達,「這種齷齪的下三爛伎倆。」

  「你也沒必要說這是齷齪的下三爛伎倆。」

  「我偏要說這是齷齪的下三爛伎倆,因為這是我的真實想法。至於沒品哥,他一身崇高的道德原則,知道真相以後也會這麼想。」我腳跟又一轉,「那再次回見啦。」

  「伯弟,等等!」

  「怎麼?」

  「伯弟,親愛的——」

  我冷冷地揮動香菸嘴,將她及時制止。「少跟我來『伯弟親愛的』。『伯弟,親愛的』,真是!這時候才來『伯弟,親愛的』這一套。」

  「伯弟,親愛的,聽我解釋。我怎麼敢告訴哈羅德小本子的事,他會嚇壞的。他準會說這手段要不得,其實我何嘗不知道。但是我想不出還能怎麼辦,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叫你幫我們。」

  「是沒有。」

  「但你會幫我們的,是不是?」

  「不幫。」

  「哦,我相信你會的。」

  「我猜你是這麼想的,但我偏不。」

  這段對話進行到第一、第二行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睛濕潤了,嘴唇也開始顫抖,然後一滴晶瑩的淚珠兒悄悄滑下了臉頰。這淚珠兒不過是先遣部隊,現在大壩決了堤,來勢洶洶。她簡短地說,希望自己死了算了,到時候我低頭望著她的棺木一定覺得傻眼,因為她都是被我的無情無義所害。說完她撲到床上,開始「嗚啵」。

  這和之前那陣不可抑制的啜泣如出一轍,我再次覺得有點底氣不足。我猶豫不決地站在那兒,緊張地擺弄領結。我之前提過女子的憂愁對我有什麼影響。

  「嗚啵。」她不依不饒。

  「嗚啵……嗚啵……」

  「史呆,乖丫頭,講講理嘛。動動腦子。你不會真以為我會去偷奶牛盅吧?」

  「我們嗚啵就指望它了。」

  「可能吧。但是聽著。你沒領會潛在的障礙。你那個可惡的舅舅正密切留意我的一舉一動,就等著我犯點什麼事呢。就算沒有他,光是想到我的合作夥伴是沒品哥這一層,我也不可能同意。我之前已經跟你提過沒品哥作為共犯的潛質。他總有辦法把事情搞砸。不信你想想剛才。他就算爬個梯子也得摔下去不可。」

  「嗚啵。」

  「還有你這個計劃,咱們毫不留情地分析一下。你所謂的妙計是叫沒品哥慢悠悠地進屋來,渾身是血,說他對著匪徒的鼻子揍了一拳。假設一切照計劃行事。然後呢?嘿,你舅舅和大家一樣看得出什麼是線索。『揍在鼻子上?大家都擦亮眼睛,留神誰的鼻子腫了。』他放眼一望,就知道我的鼻頭比常人大了一倍。你可別說他心裡沒主意。」

  我結案陳詞完畢,自覺論證充分,只等著她一句無可奈何的「好啦,嗯,我懂你的意思了,你說得對」。但她嗚啵得更厲害了。我只好望著吉夫斯,但他一直緘口不語。

  「我的論點你懂了吧,吉夫斯?」

  「一清二楚,少爺。」

  「你同不同意我的觀點?擬定的這個計劃最終會悲劇收場。」

  「同意,少爺。其中的確存在某些嚴重的不足。恕我冒昧,我有一個想法,也許可供考慮。」

  我愣住了。「你是說你有門路了?」

  「我認為如此,少爺。」

  此話一出,史呆的嗚啵立即解除。我看世界上沒有別的東西能收到這種效果。她坐起身,一臉狐疑。「吉夫斯!是真的嗎?」

  「是,小姐。」

  「啊,你真是有史以來最了不起的毛茸咩咩羊。」

  「謝謝小姐。」

  「好了,說來聽聽吧,吉夫斯,」我又點起一支煙,把身子窩進椅子裡,「咱們當然希望能成,雖然我個人認為無路可走。」

  「我想路是有一條,少爺,只要從心理學角度著手。」

  「啊,心理學?」

  「是,少爺。」

  「個體心理學?」

  「正是,少爺。」

  「我懂了。吉夫斯呢,」我得對史呆解釋一番,她對此人認識淺薄,唯一的印象僅限於上次在我公寓裡用午飯時,那個熟練地分土豆的安靜身影,「他對個體心理學研究很深,一向是拿來當飯吃的。吉夫斯,你指哪位個體?」

  「沃特金·巴塞特爵士,少爺。」

  我懷疑地皺起眉頭。「你建議我們軟化這個人民公敵?我看沒門兒,除非用鐵拳。」

  「不,少爺。軟化沃特金爵士並非易事,如少爺所言,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的打算是利用爵士對少爺的態度:他對少爺並無好感。」

  「彼此彼此。」

  「不錯,少爺。關鍵在於,爵士對少爺抱有強烈的偏見,因此,若少爺告訴爵士說自己與賓小姐兩心相悅,已訂下婚約,並迫不及待步入婚姻的殿堂,如此一來,爵士必然大驚失色。」

  「什麼?你莫非是叫我去告訴他,我和史呆處到這份兒上了?」

  「一點不錯,少爺。」

  我搖搖頭。「我看不出這有什麼益處,吉夫斯。當個笑話看還成,我是指看這老糊塗的反應,除此以外沒什麼實際價值啊。」

  史呆好像也大失所望。她的期待值明顯更高。「聽著挺蠢的,」她說,「這有什麼用,吉夫斯?」

  「容我解釋,小姐。沃特金爵士的反應,正如伍斯特少爺所說,會十分激烈。」

  「他要氣炸肺的。」

  「正是,小姐的描述可謂栩栩如生。之後,再由小姐向爵士澄清伍斯特少爺所言不實,並坦白自己其實已經和品克先生訂下婚約,我想如此一來,爵士大喜過望,會欣然嘉許小姐與品克先生的盟誓。」

  個人來說,這輩子我還沒聽過這麼愚不可及的計劃,我用態度表達了內心想法。但史呆呢,可是全心擁護。她跳起了迎春舞的步子。

  「哎呀,吉夫斯,太棒了!」

  「我想此計應該會奏效,小姐。」

  「當然會,一定的。想像一下,伯弟親愛的,要是你跟沃特金舅舅說我想嫁給你,他得什麼感受?但是,等他聽我說『啊,不是的,別擔心,舅舅,我想嫁的人其實是那個擦鞋的小伙子』,他準會把我摟在懷裡,答應來婚禮上跳舞。等他發現我的意中人其實是哈羅德這麼優秀、這麼了不起、這麼不可思議的人物,那就輕鬆過關啦。吉夫斯,你可真是個獨一無二的夢幻兔。」

  「謝謝小姐,但求大家滿意。」

  我站起身,打算了結了這一切。我並不介意誰當著我的面胡說八道,但不能是瘋言瘋語。我轉身望著史呆,她此刻迎春舞進行了大半。我簡短而嚴肅地要求:「把小本子還我,史呆。」

  她正在櫃櫥前邊撒玫瑰花瓣。她停下了動作。「啊,小本子。你想要?」

  「沒錯,馬上要。」

  「你見過沃特金舅舅我就還你。」

  「哦?」

  「對。不是我不信任你,伯弟親愛的,不過我想著你知道東西在我手裡,這樣我才高興些。你也希望我高興吧。快走吧,去跟他叫板,然後咱們再商量。」

  我皺起眉頭。「我這就走,」我冷冷地說,「但找他叫板,不行。我看我不像是會找他叫板。」

  她愣住了。「伯弟,你這是要撒手不乾的意思嗎?」

  「我就是這個意思。」

  「你不會辜負我的吧?」

  「我會。我就是要狠狠地辜負你。」

  「你不喜歡這個計策?」

  「不喜歡。吉夫斯剛才說但求叫咱們滿意。他可沒叫我滿意。我認為他提的這個主意標誌了人類愚蠢史上的絕對零度。他居然有這種想法,真叫我吃驚。史呆,那小本子,麻溜的。」

  她沉默了一陣子。「我剛才就在想,」她說,「你會不會是這個態度。」

  「現在你知道答案了,」我機敏地回答,「我表了態了。那小本子,麻煩啦。」

  「我不會給你的。」

  「那好。我去找沒品哥說清楚。」

  「好哇。儘管去。不過你還沒找到他,我就已經到了書房,跟我舅舅如實交代了。」

  她抬抬下巴,好像自覺將了我一軍。我仔細想了想,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是把我這麼著了。我完全沒有料想到這一可能,她倒叫我躊躇起來。我能想到的反唇相譏也就是略帶不解的一聲「呃?」也不必費神掩蓋事實了——伯特倫陷入了窘境。

  「就是這麼個情況。怎麼樣?」

  作為占主導地位的男性,一下子要改變姿態,淪落於叫人面上無光的懇求,這永遠不是什麼愉快經歷,可惜我別無選擇。我原本堅定洪亮的聲調變成了令人動容的顫音。

  「可是史呆,見鬼,你是不會的吧?」

  「我就會,除非你去哄好沃特金舅舅。」

  「我怎麼去哄好他?史呆,你不能逼我去完成這件苦差啊。」

  「我能。這有什麼苦的?他又不會吃了你。」

  這我倒承認。「是。不過也只有這麼點可取之處而已。」

  「總不比去看牙醫糟糕吧。」

  「比去看六乘以六個牙醫還糟。」

  「嗯,等事情了了你就輕鬆了。」

  我從中並沒有獲得多少安慰。我仔細觀察她,希望能查探出一些軟化的跡象。根本沒有。她之前就堅韌如餐館的牛排,現在依然堅韌如餐館的牛排。吉卜林說得不錯,最什麼那什麼心。沒轍啊。

  我最後又奮力一搏。「你堅持立場不變?」

  「一步也不動搖。」

  「就算——抱歉提這事——我那次請你在公寓裡美餐了一頓,毫不吝嗇?」

  「不錯。」

  我聳聳肩膀,像羅馬角鬥士——就是把床單罩在人家頭上的那位——候場的時候聽到催場員叫到自己的號碼。「那好吧。」我說。

  她沖我露出慈母般的微笑。「就得這副精神,我勇敢的小傢伙。」

  要不是心事重重,我大概要反感她叫我勇敢的小傢伙,但是現在前景暗淡,我無暇顧及。「你那可惡的舅舅在哪兒?」

  「他這會兒准在書房。」

  「好,那我去找他了。」

  不知道諸位小時候有沒有聽過這個故事:有位老兄養了一隻狗,有一回把主人珍貴的手稿給吃了。這傢伙氣壞了,但也只是痛苦地瞧了那畜生一眼說:「啊,戴蒙啊戴蒙,你(可能是汝)不知道(可能是焉知)你(或者汝)做了什麼好事(或者之不遜)[4]。」我那時還小,但卻一直念念不忘。之所以現在提起,是因為我走出房間時看著吉夫斯就是這副表情。我雖然沒說出來,但我猜他心知肚明。

  我真心希望跨過門檻的那一刻史呆沒有吆喝一聲「喲吼!咦呵!」。依我看來,此情此景不免顯得輕浮淺薄、品位可疑。

  [1] 拉丁語,意為撤回訴訟。

  [2] 法語,意為支點。

  [3] 聖灰星期三起至復活節前的40天,其間進行齋戒和懺悔。

  [4] 傳說為牛頓與愛犬戴蒙(「鑽石」)的故事。戴蒙碰倒蠟燭,將牛頓20年間的實驗手稿盡數燒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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