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10-11 00:51:20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後來,我總是懷著有些沉痛的心情回想起這頓晚餐,回想起我如何由於精神備受煎熬,提不起應有的興致享受美味。要知道,如果情況不是這樣不容樂觀,我斷然會埋頭苦吃。沃特金·巴塞特爵士縱然道德淪喪,但在筵席上卻決不虧待客人。我雖然心事重重,卻也在開席五分鐘內就注意到,他家的女廚子如有食神指點。先是一道優等的湯羹,接著是一道可口的魚,可口的魚過後是一道濃汁燉野味,這道菜就算是安到阿納託名下,他也不會羞於承認的。再加上蘆筍、果醬煎蛋、酒香沙丁魚烤麵包片,這下各位該明白我的意思了。
當然,到我這裡是浪費了。常言說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不如吃草[1]。看到桌子一頭的果絲和瑪德琳,我就味同嚼那什麼。他們叫我十分擔憂。
各位都知道未婚夫婦在大庭廣眾之下的一般表現。他們交頭接耳,喁喁細語,打情罵俏,嘻嘻哈哈,你拍我一下,我掐你一把。我甚至還見過這雙簧戲中的某位女主角用叉子給同伴餵食。但瑪德琳·巴塞特和果絲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男方蒼白如行屍,女方冷傲不理人。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捏麵包球兒,據我觀察,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句交流。啊,對了,是有一次:男方請女方遞一下鹽,女方遞過胡椒;男方說我想要鹽,女方說哦,是嗎,然後遞過芥末。
毫無疑問,吉夫斯說得一點不錯,這對年輕的戀人一刀兩斷了。叫我心下不安的,除了眼前這場苦情戲,就是這事出得蹊蹺。我想不出個所以然,所以就巴望著吃過飯,等女士們先行離場,我就能端著波爾圖酒湊到果絲身邊,打探一下內部情報。
但我沒有想到,等最後一位女士走出房間後,一直為她們把門的果絲就跟著沖了出去,有如鴨子扎猛兒,再也沒回來,結果就是房間裡只剩下我、主人和羅德里克·斯波德。這兩位跑到屋子一角緊挨著坐下開始竊竊私語,還時不時瞪我一眼,好像我是假釋出獄的犯人不請自來,要是不小心防著,就要順走一兩隻勺子。因此沒過多久我也就撤了。我念叨著要去拿香菸匣子,搭訕著出門回房了。我心想,果絲或者吉夫斯遲早會去瞧一眼的。
壁爐里火苗歡快地跳躍著。為了打發時間,我挪過扶手椅,拿出從倫敦帶來的偵探小說讀起來。經過之前的研究,我發現這本尤其精彩,到處是脆生生的線索、血淋淋的謀殺,我很快就沉浸在情節中。但是,還沒等我進入狀態,門把手就「嘎吱」一聲,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羅德里克·斯波德。
我看著來客,心裡不是一般的驚訝。我是說,怎麼也沒想到他會來侵略我的臥室。而且他來,一不是為了涼台上無禮的態度道歉——除了威脅我,還說我是可憐蟲;二也不是為了飯桌上的瞪視道歉。我只瞧了他一眼就明白,因為要是道歉的話,臉上首先會堆起一個討好的假笑。他臉上可沒有。
事實是,我感覺他看著比之前還要不懷好意,不由心生畏懼,於是自己先堆起了一個討好的假笑。想必對於博得其好感沒什麼作用,不過有點是點吧。
「哦,好呀,斯波德,」我親切地說,「快進來。能幫上你什麼忙嗎?」
他一語不發,直奔衣櫃而去,猛地一轉把手,拉開櫃門,向裡面仔細瞧著。瞧完之後,他轉身盯著我,態度依舊那麼不和藹可親。
「我以為粉克-諾透在這兒。」
「他不在。」
「我知道了。」
「你以為他在衣櫃裡?」
「對。」
「哦。」
一陣沉默。
「要是看到他,要不要我捎個口信給他?」
「好。你跟他說,我要擰斷他的脖子。」
「擰斷他的脖子?」
「對。你聾了嗎?擰斷他的脖子。」
我息事寧人地點點頭:「曉得了。擰斷他的脖子。好的。他要是問起原因呢?」
「他心知肚明。因為他是一隻花蝴蝶,玩弄過異性的感情,就像髒手套似的扔到一邊。」
「行啦。」我以前從不曉得花蝴蝶是這種做派。挺有意思的。「那,我要是碰到他會跟他說的。」
「謝了。」
他「咣當」一聲摔門走了。我默默地想,歷史還真是驚人的相似。我是說,剛才的場景和幾個月前在布林克利莊園發生的情況幾乎一模一樣,當時大皮·格羅索普衝進我的房間,也是抱著類似的目的。當然啦,要是記得不錯,大皮是要把果絲「從裡到外翻過來,活活把自己吃掉」,而斯波德則說要「擰斷他的脖子」,不過基本原理並無二致。
我自然明白這其中原委,其實這一幕也早在我預料之中。我沒有忘記果絲之前講過,斯波德曾向他表明心跡,說要是他讓瑪德琳·巴塞特受了什麼委屈,一定千方百計地叫他頸椎骨脫臼。無疑,斯波德是喝咖啡那工夫從瑪德琳那裡了解了來龍去脈,於是就將計劃付諸實踐了。
至於來龍去脈如何,我還是一無所知。不過斯波德的態度很明顯,總之是對果絲大大不利。我認為,他一定是做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蠢事。
毫無疑問,前途可畏,要是我能盡一點綿薄之力,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出手。但是我看我也是無能為力,只能順其自然了。我微微嘆了口氣,又拿起「豎寒毛」,正讀得津津有味,耳邊突然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嘿,伯弟!」我立刻直起身子,身上沒有一處不在打戰,好像先輩的鬼魂慢慢靠攏過來,對著我的後脖頸吹了口氣。
我一轉身,看到奧古斯都·粉克-諾透從床底下鑽了出來。
這一驚之下,我舌頭根和扁桃體頓時攪成一團,有種窒息般的難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能瞪著果絲。這一瞪之下倒叫我看出,他一直在密切留意剛才的對話。他那副樣子,正是深知自己險勝斯波德半步。只見他頭髮如亂草,雙眼大而無神,鼻子抽搐個不停。想必被黃鼠狼追的兔子就是他這副模樣,唯一的區別是兔子不會戴玳瑁眼鏡。
「好險啊,伯弟,」他顫巍巍地低聲說,他走到房間另一頭,膝蓋微微發軟,臉上泛著青綠色,「我看我得把門鎖上,你不介意吧?他可能會殺個回馬槍。他沒有檢查床底下,倒叫我出乎意料,我一直覺著那幫大獨裁者做事一絲不苟的。」
我終於解開了舌頭結。「別管什麼床底下、大獨裁者的了。你和瑪德琳·巴塞特是怎麼回事?」
他臉上一陣抽搐。「咱們不談這個行嗎?」
「我就要談這個,我不想談別的,只想談這個。她怎麼把婚約取消了?你把她怎麼了?」
他臉上又是一陣抽搐。看得出,正是被我觸到了痛神經。
「其實不是我把她怎麼了,而是我把史黛芬妮·賓怎麼了。」
「史呆?」
「對。」
「你把史呆怎麼了?」
他神色尷尬。「我,呃……嗯,其實呢,我……說真的,我現在也意識到這是個錯誤,但當時我覺得那主意不賴……哎,其實就是……」
「快說呀。」
他勉強打起精神。「哎,伯弟,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咱們晚飯前說,她可能把小本子帶在身上……我提出了一個猜想,你興許記得,就是在她襪子裡……然後我建議,你想起來沒有,就是可以去……」
我一陣眩暈,領會了其中精要。「你不是……」
「沒錯。」
「什麼時候?」
他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就在晚飯前。咱們不是聽到她在客廳里唱民歌嘛,我於是趕過去,看到她坐在鋼琴邊上,就一個人……至少我當時以為她就一個人……我腦袋裡突然閃出一個念頭,覺著這是個大好的機會……哎,我是不曉得瑪德琳其實也在場,雖然暫時看不到她。她剛巧到屋角屏風後面放歌譜的柜子里拿民歌譜子……於是,哎,總而言之,我正要……哎,長話短說吧,我正要……怎麼說呢?就是我正在行動,她就回來了……於是,哎,你懂了吧,前不久才發生馬廄幫人家弄掉眼裡的沙子事件,這回可不好應付了。事實就是,我沒應付過去。就是這樣。伯弟,你會綁床單嗎?」
這所謂的跳躍思維我沒跟上。「綁床單?」
「我剛才趴在床底下聽你和斯波德說話,想來想去覺得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把你的床單掀下來綁在一起,你就能把我從窗戶順到樓下去。書里都是這麼寫的,我記得電影裡好像也演過。我出去以後就開著你的車回倫敦。這之後嘛,我還沒想好,大概前往加利福尼亞吧。」
「加利福尼亞?」
「離這兒七千英里,斯波德總不會追過去吧。」
我目瞪口呆。「你不是要逃跑吧?」
「我當然要逃跑。立刻,馬上。你不是聽到斯波德的話了?」
「難不成你還害怕斯波德?」
「怕啊。」
「你親口說過他是一堆肌肉和蠻力,明顯腳下功夫不行。」
「是,我記得。但那時候我以為他追的是你。人的觀點是會變的。」
「果絲,你得振作!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
「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嘿,留下來勸她和好呀。你還沒機會去跟她求情呢。」
「求過了,吃飯的時候,就在上魚那會兒。沒用。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對著我捏麵包球兒。」
我絞盡腦汁,覺得肯定有什麼渠道有待開發,不出半分鐘我就有了門路。「你要做的,」我說,「就是拿回小本子。一旦拿到手,就去給瑪德琳看,她看了裡面的內容就會相信,你對史呆的舉動並不是出於她所想像的動機,其實沒有一點兒歪腦筋。這樣一來她會明白,你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出於……話到嘴邊想不起來了……啊,走投無路氣急敗壞。她會理解你、原諒你的。」
一瞬間,一絲微弱的希望之光點亮了他扭曲的面孔。
「是個辦法,」他贊同道,「有點意思,伯弟。這點子不錯。」
「保准成功。『獨共普琅德何,系獨八合道內噫』[2],就是這個意思。」
希望之光滅了。
「可我怎麼才能拿到小本子?她放哪兒了?」
「不在她身上嗎?」
「我想不在。不過我的調查嘛,由於情況所限,自然是草草了事。」
「可能在她房裡。」
「哎,那就完了,我哪能去搜人家的閨房?」
「怎麼不能?你冒出來的時候我正讀這本書,真是無巧不成書——嗯,我說巧,說不定這些都是天意的安排呢——剛好讀到一群罪犯在搜人家房間。現在就行動,果絲,她大概得在客廳磨蹭一小時。」
「其實她一會兒要去村里。助理牧師要在工人會館給職業母親做關於聖地的講座,還準備了彩色幻燈片,賓去給他們做鋼琴伴奏。但就算如此……不行,伯弟,我不能,雖然這可能是正確的選擇,其實我也看出這就是正確的選擇,但我沒膽量。要是被斯波德抓個正著呢?」
「斯波德怎麼會轉悠到人家女孩子的臥室?」
「這我可不知道。你不能憑這麼不靠譜的假設就制定計劃。依我看,他會到處轉悠。不行。我心已碎,前途未卜,我一點辦法沒有,只有接受現實,開始綁床單。咱們動手吧。」
「不許你綁我的床單。」
「可該死,我危在旦夕啊。」
「我不管,反正我拒絕幫你這懦夫溜之大吉。」
「這還是伯弟·伍斯特嗎?」
「這話你說過。」
「我還要再說一次。伯弟,最後再問你一次,你能不能借我兩條床單,和我一起綁?」
「不能。」
「那我就只好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到天亮送奶車出發。再見了,伯弟。你真叫我大失所望。」
「你才叫我大失所望呢。沒想到你這麼沒膽子。」
「我有膽,所以不想被斯波德玩弄。」
他又投來一個垂死的水螈的表情,然後小心地打開房門,對走廊左右巡視一番,表示滿意,因為暫時萬徑斯波德蹤滅。他躡手躡腳地走了。我又拿起小說。現在除了讀小說,我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能叫自己免受憂思之苦。
不一會兒我就察覺到吉夫斯出現了。我沒聽到他進門,不過吉夫斯一向如此。他總是無聲無息地從甲處飄到乙處,像氣體一樣。
[1] 《舊約·箴言》15:17:吃素菜,彼此相愛,強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2] 法語俗語,Tout comprendre, c』est tout pardonner(理解一切即原諒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