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10-11 00:51:16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我套上襯衫,蹬上及膝內衣。

  「哎,吉夫斯,」我問,「怎麼樣?」

  我在回屋路上已經將最新動態通通告知,並讓他思量一番,好想出個對策來,我則趁這個工夫匆匆去洗了個澡。現在我滿懷希望地看著他,像海豹巴望著魚吃。

  「想到什麼沒有,吉夫斯?」

  「暫時沒有,少爺,很抱歉。」

  「什麼,一點頭緒也沒有?」

  「只怕沒有,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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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悶聲呻吟,套上褲子。我早已習慣這個天才隨時隨地地抖出絕妙的點子,這次他束手無策,完全出乎意料。這下打擊重大,我蹬上腳套的時候,手是顫抖的。我渾身湧起一種異樣的凍僵感,使腦體活動很不順暢,就像四肢和大腦在冰箱裡凍了好幾天放忘了。

  「有可能,吉夫斯,」我突然想起來,「是你還沒有掌握全部狀況。我剛才只是大致講了一下概況,就忙著去沖刷臭皮囊了。我看咱們不如像偵探小說里那樣,說不定有幫助。你讀過偵探小說沒有?」

  「不常讀,少爺。」

  「這個嘛,書里總有一段是偵探為了理清思路列一張單子,寫下嫌疑人、動機、時間線、不在場證明、線索什麼的。咱們也試試。吉夫斯,準備紙筆,咱們收集一下事實證據。題頭就寫『伍斯特,伯——之情勢』。好了沒有?」

  「好了,少爺。」

  「好,嗯,那開始。第一項:達麗姑媽稱,我要是不把奶牛盅偷出來交給她,她就禁止我上她家飯桌,從此無緣阿納托的廚藝。」

  「是,少爺。」

  「現在是第二項,也就是:我要是把奶牛盅偷出來交給她,斯波德就要把我揍成一攤果凍。」

  「是,少爺。」

  「還有,第三項:我要是把奶牛盅偷出來交給她,而不是偷出來交給哈羅德·品克,那我不僅要遭遇上文所述的果凍加工過程,而且史呆會把果絲的小本子交給沃特金·巴塞特爵士。這有什麼結果,是你知我知。好,說完了,這就是命題。都了解?」

  「是,少爺,誠然,情況差強人意。」

  我給了他一個眼神。「吉夫斯,」我說,「不要考驗我的耐性,別挑這會兒。差強人意,真是!你前兩天跟我提過誰來著,就是集天下之哀愁於一身那位?」

  「蒙娜麗莎,少爺。」

  「哦,要是我遇見這個蒙娜麗莎,我得跟她握個手,安慰她我們是同病相憐。吉夫斯,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正是人家的牛馬,備受欺凌。」

  「是,少爺。褲子也許該提起四分之一英寸,以褲腳不經意地觸及足背最為優雅。如此調整最好不過。」

  「像這樣?」

  「賞心悅目,少爺。」

  我嘆了口氣。「吉夫斯,有時候我不禁想,褲子真的要緊嗎?」

  「一時的情緒會過去的,少爺。」

  「我看不出怎麼個過去法。要是你想不出辦法幫我擺脫這個麻煩,我看這就到頭了。當然啦,」我又燃起一線希望,「你其實還沒有時間好好啃這塊硬骨頭呢。我一會兒去吃飯,你就趁機重新審視一番,任何角度都不放過。說不定就靈光一閃呢。靈光就是這樣的吧?閃來閃去的?」

  「是,少爺。據傳,數學家阿基米德就是在早上沐浴時突然發現了比重原理。」

  「哦,那就是了。我看他也不見得是什麼鬼機靈。我是說和你相比。」

  「相信他是一位天賦異稟之人,令世人嘆息不已的是,他後來為一個小兵所害。」

  「好慘。不過凡有血氣的盡都如草,是吧?」

  「所言極是,少爺。」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支煙,暫時把阿基米德拋到腦後,又想起這個小史呆行事欠考慮,把我卷進這麼個討厭的麻煩。

  「知道嗎,吉夫斯,」我說,「仔細想想真叫人咋舌,好像異性都不遺餘力地要陷我於不義。你記不記得威克姆小姐和熱水袋事件?」

  「記得,少爺。」

  「還有格拉迪斯那個誰來著,把摔斷腿的男朋友送到我公寓裡住的那個?」

  「記得,少爺。」

  「還有波利娜·斯托克,深更半夜跑來占領我的鄉間小屋,還穿著泳衣?」

  「記得,少爺。」

  「女人啊,吉夫斯,女人!不過說到比男人要命,女人裡頭誰也比不上這個史呆,她真是出類拔萃啊。對,那人叫什麼來著,『瞧啊!他的名字名列榜首』,就是見到記錄天使的那個老兄?」

  「阿布·本·阿德罕姆,少爺。」

  「史呆就是這德行,她可真絕了。怎麼了,吉夫斯?」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少爺,不知賓小姐威脅要將粉克-諾透先生的小本子交給沃特金爵士的時候,眼中是否閃過一絲慧黠的光?」

  「你是說狡猾的光?暗示她只是逗我玩?一點也沒有。是的,吉夫斯,我以前不是沒見過不閃光的眼睛,我見過多少雙呢,不過沒有一雙像她那樣完全沒光的。她可不是開玩笑,而是說到做到。她自己心知肚明,這種手段就算以女性標準來說也稱得上卑鄙了,可她無所謂。事實就是,現代這套女性解放的玩意兒搞得她們都陷進去了,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根本不在乎。要是在維多利亞時代就不同了。阿爾伯特親王對史呆這丫頭肯定有話說[1],是吧?」

  「不難想像,親王陛下很可能不會讚賞賓小姐的做法。」

  「他肯定把她按在腿上掄起拖鞋揍一頓,好叫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我看他見了達麗姑媽也是一樣對待。說到這兒,我大概得去見見這個老親戚了。」

  「夫人有事與少爺相談,似乎十分迫切。」

  「這可不是彼此雙方的,吉夫斯,這迫切勁兒。不妨坦白,我很不想去赴這場『賽昂斯』[2]。」

  「少爺不想?」

  「不想啊,你瞧,下午茶前我給她發了封電報,說我不會去偷那個奶牛盅,她一定是沒收到電報就出發了。這就是說,她來的時候心裡以為侄子正躍躍欲試等她一聲令下呢。現在必須通知她這買賣黃了。她不會高興的,吉夫斯。不妨告訴你,我越想這場談話,就越邁不動步子。」

  「我或許有一個建議,少爺,當然只是緩兵之計。不過經驗證明,灰心失望時穿著正式晚裝可取得鼓舞士氣的效果。」

  「你覺得我應該打白領結?斯波德說黑的呀。」

  「情況緊急,少爺,稍有違背也不為過。」

  「也許你說得有道理。」

  他果然有理,不用說。在這種微妙的心理問題上他從來沒出過錯。我穿戴好全套行頭,立刻感到有了顯著改善。腳下靈活了,暗淡的雙眼有了神采,靈魂舒展開來,好像有人拿著打氣筒給我補過氣似的。我對著鏡子審視效果,一邊用纖巧的手指擺弄領結,一邊在腦子裡複述跟達麗姑媽的說辭,我料她要發威的。這時門開了,果絲走了進來。

  看到這個四眼兄弟,一股同情之感油然而生。我一眼就看出,他對臨時補發的新聞還一無所知。他的行為舉止中完全沒有跡象表明史呆跟他透露過計劃。看他一副朝氣蓬勃的樣子,我和吉夫斯迅速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我用眼神說:「他知之甚少!」他也是。

  「喲喔,」果絲說,「喲喔!好啊,吉夫斯。」

  「晚上好,先生。」

  「嘿,伯弟,有什麼消息?你見了她沒有?」

  那股同情之感更濃了。我偷偷嘆了口氣。可憐必須由我來對這個老朋友當頭重重一棒,我心有不願。

  但是,這些事不能不面對,好比手術刀。

  「是,」我答,「我見過她了。吉夫斯,咱們有白蘭地嗎?」

  「沒有,少爺。」

  「去拿一杯來好不好?」

  「當然,少爺。」

  「還是拿一瓶吧。」

  「遵命,少爺。」

  他逐漸消失在空氣中。果絲大惑不解地看著我。

  「怎麼回事?這時候就灌白蘭地?還沒吃飯呢。」

  「不是我,是給你預備的,火刑柱上可憐的殉難者。」

  「我不喝白蘭地。」

  「我打賭你喝,沒錯,而且還不夠喝。先坐下,果絲,咱們先閒聊片刻。」

  我把他發配到扶手椅中,開始和他漫無邊際地談論天氣作物之類的。我不能貿然對他宣布噩耗,得等補藥到了再說。於是我一陣神侃,力求舉止中帶出一種臨終關懷的風格,讓他作好最壞的打算。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伯弟,我看你是喝多了。」

  「沒有的事兒。」

  「那你怎麼胡言亂語的?」

  「打發時間,等吉夫斯拿飲品回來。啊,吉夫斯,謝啦。」

  我從他手中接過滿滿當當的酒杯,又輕輕地按著果絲的手指握住杯沿。

  「吉夫斯,你最好去告訴達麗姑媽說我沒辦法赴約。我這得要好一會兒。」

  「遵命,少爺。」

  我轉頭望著果絲,他現在的表情像一條困惑的大比目魚。

  「果絲,」我說,「一口喝乾,聽我說。只怕我有一個壞消息,關於那個小本子。」

  「關於小本子?」

  「是。」

  「你是說,東西不在她手裡?」

  「這正是關鍵,或者說癥結所在。她說要交給巴塞特老爹。」

  我早料到他反應激烈,果不其然。他雙眼如同脫了軌道的星星一樣凸出,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打翻了杯中物,我這屋子立刻散發出星期六晚上酒吧雅座間的氣息。

  「什麼?」

  「只怕情況就是如此。」

  「可,媽呀!」

  「對。」

  「你說的都是真的?」

  「真的。」

  「可為什麼?」

  「她自有打算。」

  「她是不知道後果吧。」

  「她知道。」

  「會毀了咱們的!」

  「千真萬確。」

  「啊,媽呀!」

  常聽人說,大難臨頭才會彰顯咱們伍斯特的本色。我感到出奇的冷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勇敢點,果絲!想想阿基米德。」

  「為什麼?」

  「人家被小兵殺死了。」

  「那又怎麼樣?」

  「這個嘛,肯定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不過人家無疑是笑著去的。」

  我大無畏的態度產生了效果,他鎮定了許多。我不敢說此刻我們就像兩個法國貴族一樣在靜候死囚押送車,不過相似度倒是有幾分。

  「她什麼時候說的?」

  「不久前在涼台上。」

  「她說到做到?」

  「對。」

  「她有沒有……」

  「眼中閃過一絲慧黠的光?沒,沒閃。」

  「那,難道就沒有辦法阻止她?」

  我猜他就會提起這茬,他這一提,倒叫我很難過。我預感,一段無果的爭論在所難免。

  「有,」我說,「倒是有。她說,只要我偷走老巴塞特的奶牛盅,她就摒棄這個邪惡計劃。」

  「你是指他昨天晚上給大夥展示的那個銀制奶牛?」

  「正是。」

  「可為什麼?」

  我解釋了事情原委。他機警地聽著,面露喜色。

  「我懂了,全明白了!不過她究竟什麼意思我就猜不出了。她這種行為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目的。不過不理她。這就萬事大吉了!」

  我不忍戳破他洋溢的熱情,但實在不得已。

  「算不上,因為我斷然不會從命。」

  「什麼?為什麼?」

  「因為我照做的話,羅德里克·斯波德說要把我揍成一攤果凍。」

  「這跟斯波德有什麼關係?」

  「他好像很以奶牛盅為己任,無疑是出於對老巴塞特的尊重。」

  「嗯,不過你又不怕斯波德。」

  「我怎麼不怕?」

  「胡說!我清楚你的為人。」

  「你不清楚。」

  他在屋裡來回踱步。

  「可是伯弟,斯波德這種人沒什麼好怕的,不過就是一堆肌肉和蠻力。他腳下功夫肯定不行,一定追不上你。」

  「我也不打算試驗他的彈跳力。」

  「況且你也不用非得待下去。一得手你就馬上走人唄。晚飯後你給這個助理牧師傳個字條,叫他午夜時分到指定地點等著,然後開始行動。我看哪,就這麼安排。偷奶牛盅,嗯,不如定在十二點十五分到十二點三十分,要麼就十二點四十分,以防意外。十二點四十五分,到達車庫,開動引擎。十二點五十分,馳騁在寬闊的馬路上,大功告成,易如反掌。我看不出你有什麼好擔心的,這事在我看來是小菜一碟。」

  「即使如此……」

  「你也不肯?」

  「沒錯。」

  他走到壁爐台前,拿起一個牧羊女之類的小擺設把玩。「這還是伯弟·伍斯特嗎?」他問。

  「正是。」

  「我上學時崇拜的那個伯弟·伍斯特,咱們大夥口中的『超膽英雄伯弟』?」

  「沒錯。」

  「既然如此,我看也沒話好說了。」

  「沒有。」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小本子從這個賓手裡拿回來。」

  「你有什麼計劃?」

  他皺著眉頭沉思。細胞小灰質似乎復活了。「有了。聽著,這小本子對她很重要,是吧?」

  「是啊。」

  「因此她一定會隨身攜帶,和我一樣。」

  「應該吧。」

  「可能在襪子裡。那就好。」

  「什麼意思,那就好?」

  「你沒懂我話里的意思?」

  「沒懂。」

  「那,聽著。你可以自自然然地跟她嬉戲瘋鬧,我的意思你明白的,這期間就很容易……呃,好比開玩笑地抱住她。」

  我厲聲喝止。界限就是界限,咱們伍斯特一目了然。「果絲,你是叫我去抓史呆的腿?」

  「對。」

  「哼,我可不去。」

  「為什麼?」

  「我的理由不用展開來說,」我冷冷地答,「總之,這不在選項之列。」

  他飛來一個眼神,雙眼圓睜,滿是責備的那種,想必垂死的水螈看他就是這種眼神,怪他忘了勤換水。他倒吸一口涼氣。「你徹底變了,再不是我當年認識的同窗,」他說,「你完全不中用了,膽小如鼠、銳氣全消、不思進取。我看都是酒精害的。」

  他嘆口氣,摔下牧羊女,和我一起向門口走去。我打開門,他又飛來一個眼神。「你難不成打算這樣下去吃飯?打白領結是哪一出?」

  「吉夫斯的主意,為了給自己打氣。」

  「哼,你就等著丟人吧。老巴塞特吃飯就穿一件天鵝絨便服,前襟上還都是湯漬。還是換了好。」

  他的話大有道理。太打眼是不好的。我冒著士氣受挫的危險,開始脫燕尾服。這時,樓下客廳傳來一陣歌聲,一聽就是年輕人在唱,還有鋼琴伴奏。一切跡象都表明這是一首英國傳統民歌。耳中只傳來好一陣「哎呀哎哎呀」,諸如此類的。

  這喧囂聲叫果絲眼鏡後的雙眼燃起了小火苗,好像他覺得這就是忍無可忍中的那一點。「史黛芬妮·賓!」他恨恨地說,「這時候還有心思唱!」

  他鼻子裡哼了一聲就走了。我打黑領結的時候吉夫斯進來了。

  「特拉弗斯夫人來了。」他很正式地通報。

  我不由自主喊了一聲「啊,媽呀」。當然,聽到這聲正式通報,我就知道她要來了。但是,好比某個倒霉鬼散著步,一抬頭看到有個開飛機的老兄正朝他扔了一枚炸彈——知道要來了,也不代表能輕鬆應對。

  看得出她十分激動,也許可以說是熱鍋上的螞蟻。我連忙殷勤地把她迎到扶手椅坐下,開始道歉。

  「真是太對不住啦,沒法去見你,我的老姑媽,」我說,「我和果絲正有一事商討,事關我們兩人的共同利益。自從上次見面後,我這邊出了點新情況,很遺憾,我的事兒有點糾纏不清了。可以說是天塌地陷了。這話不算誇張吧,吉夫斯?」

  「不,少爺。」

  她一揮手,沒理會我的陳情。「你也有麻煩啦,是嗎?哎,我不知道你這頭有什麼新情況,反正我這邊是出現了新情況,還是個大麻煩。我匆匆忙忙地趕過來就是為這個。必須得立即採取措施,不然家裡就要亂成一鍋粥了。」

  我琢磨著蒙娜麗莎估計也不會像我這麼忙於應付。我是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怎麼了,」我問,「出什麼事了?」

  她一時哽咽,然後勉強擠出三個字:「阿納托!」

  「阿納托?」我握著她的手安慰道,「告訴我,發燒的病人,你這是說什麼呢?阿納托怎麼了?」

  「咱們要是不快點動身,他就要走了!」

  仿佛有一隻冰涼的手揪住了我的心臟。「要走了?」

  「是。」

  「就算給他漲了一倍薪水?」

  「就算給他漲了一倍薪水。聽著,伯弟。今天下午我離家之前,湯姆剛收到沃特金·巴塞特爵士的一封信。我說『離家之前』,其實我離家就是因為這封信。你猜信里說什麼?」

  「什麼?」

  「裡面提出用奶牛盅交換阿納托。湯姆還認真考慮答應了!」

  我愣愣地看著她。「什麼?不可輕信!」

  「是不可置信,少爺。」

  「謝了,吉夫斯。不可置信!我不信。湯姆叔叔一秒都不會考慮。」

  「不會?你知道什麼?你還記得波默羅伊嗎?就是賽平思之前那個管家。」

  「怎麼不記得?是個人物。」

  「不可多得。」

  「人才啊。我就想不通你怎麼把他放走了。」

  「湯姆用他和貝桑頓-科佩斯換了個三隻渦卷形壺腳的卵形巧克力壺。」

  我感到越發絕望。「可是這個老糊塗蟲,呃,我是說湯姆叔叔,不會就這麼把阿納托拱手讓人吧?」

  「他當然會。」

  她站起身,煩躁不安地走到壁爐台前。看得出,她想找件東西摔摔,以便疏解涌動的情緒——也就是吉夫斯所說的緩兵之計啦。我於是體貼地給她展示了「祈禱的小撒母耳」,一件陶土雕像。她匆匆謝過我,一把抓起,朝對面牆上猛摔過去。

  「告訴你,伯弟,著了魔的收藏家為了得到垂涎的藏品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湯姆給我看信的時候說,他真心希望把老巴塞特剝皮抽筋,再親手扔進油鍋,但是他認為除了滿足這個要求,其他別無選擇。他之所以沒有當即回復買賣成交,是因為我告訴他,你已經專程趕到托特利莊園為他偷取奶牛盅,他用不了一會兒就能拿到手了。伯弟,你這方面進展得怎麼樣了?想好計策了?計劃都安排妥當了?咱們刻不容緩,得分秒必爭。」

  我感到骨氣有點虛弱。我看出現在就該宣布消息,真希望說完就沒事了。我這位姑媽一受刺激就威力驚人,我不由回想起剛才小撒母耳的遭遇。

  「我正想跟你解釋這件事。」我說,「吉夫斯,咱們起草的那份文件呢?」

  「在這裡,少爺。」

  「謝了,吉夫斯。我看你最好還是再去拿杯白蘭地來。」

  「遵命,少爺。」

  他退下了。我把文書遞給達麗姑媽,有勞她仔細讀過。她瞟了一眼。「什麼東西?」

  「你一會兒就知道了。看看題頭:『伍斯特,伯——之情勢』。我的情況都寫在上面,看完你就明白,」我後退一步準備臥倒,「我為什麼堅決不能去偷奶牛盅。」

  「什麼?」

  「今天下午我給你發了電報解釋情況,當然,你沒有收到。」

  她懇求地望著我,像慈愛的母親望著剛做出什麼滑稽壯舉的笨蛋兒子。「可伯弟,寶貝,你剛才沒聽我說話?關於阿納托的?你還不清楚情況?」

  「啊,清楚。」

  「那你是突然發瘋了?我說『突然』,其實嘛——」

  我伸手制止。「容我解釋,老姑媽。你記得我剛才說這邊出了點新情況。其中就包括巴塞特爵士已經曉得咱們的竊取奶牛盅計劃,正密切留意我的一舉一動。此外,他還把疑慮泄露給一個叫斯波德的朋友。你來的時候可能見過斯波德了吧?」

  「那個大塊頭?」

  「不錯,是個大塊頭,不過我想『超級巨人』這個詞才是魔語斯特[3]。嗯,沃特金爵士呢,把疑慮泄露給這個斯波德,此人親口對我信誓旦旦,說要是奶牛盅不見了,就要把我揍成一攤果凍。因此,我是什麼建設性的忙都幫不上了。」

  好長一段時間大家都沒有話說。看得出,她仔細咀嚼過我這番話,最後不情不願地意識到,伯特倫在危難之中不能向她伸出援手,實在不是因為一時耍小脾氣。她深感其進退兩難,並且,我要是沒有錯得離譜——為之動容。

  我這位長輩呢,在我少年以及青年時代,習慣於照著我腦袋來這麼一下——如果她認為我的某個行為惹得她出手。最近我常常感覺她又要故技重施。不過,她這副賞耳光的外表下跳動著一顆溫柔的心,我知道,她對伯特倫的愛是根深蒂固的。她絕對不會希望看到伯特倫被打腫眼眶,或者那秀挺的鼻樑被揍歪。

  「我明白了,」她終於開了口,「嗯,這麼一來,的確棘手。」

  「非常格外的棘手。要是你想說這無異於絕境,我也不會反對。」

  「他說要把你揍成一攤果凍,是不是?」

  「他的確是這麼個措辭。而且還說了兩遍,所以不會有錯的。」

  「哎,我怎麼也不想見你被那個大老粗修理。你面對這個大猩猩完全沒有希望,他會把你痛打一頓,你連句『再會』都來不及說。他會把你大卸八塊,任殘骸隨風飄逝。」

  我的臉抽搐了一下。「不用這麼大作文章,老親戚。」

  「你確定他說到做到?」

  「確定。」

  「他可能是雷聲大雨點小。」

  「姑媽,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悵然一笑,「你一會兒還要問他說話的時候眼裡有沒有閃過一絲慧黠的光。沒閃。羅德里克·斯波德在上次會面中對我描繪的藍圖,他是一定會堅持並履行的。」

  「那看來咱們無計可施了。除非呢,吉夫斯能想出個對策。」她這話是對著拿酒回來的吉夫斯說的——也該回來了。我想不出他怎麼耽擱了這麼久。「我們在講斯波德先生,吉夫斯。」

  「夫人?」

  「吉夫斯和我已經討論過斯波德之為威脅了,」我悶悶不樂,「他承認自己毫無辦法。這一次,這神奇的大腦沒能起作用。他已經思考過了,但是沒有對策。」

  達麗姑媽感激地鯨吞白蘭地,這會兒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猜我剛剛想到了什麼?」她問。

  「說吧,我的濃於水,」我仍舊鬱鬱不樂,「我看是爛點子。」

  「才不是爛點子,說不定能解決所有問題。我剛才在想,這個斯波德說不定有什麼見不得光的秘密。你有他什麼把柄嗎,吉夫斯?」

  「沒有,夫人。」

  「你說秘密是什麼意思?」

  「我剛才反覆琢磨,要是他有什么小辮子給咱們抓住,那就能一舉制服他,拔掉他的毒牙。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回瞧見你喬治叔叔吻我的女教師,後來呢,每次她要我下課以後默寫什麼大不列顛之主要進出口物,我就拿這事兒來緩解情勢,百試不爽。我的意思你懂了吧?假設咱們知道斯波德打死過狐狸什麼的……你不大看好?」她看到我懷疑地骨朵起嘴。

  「我看得出這的確是個主意。但依我看,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就是咱們對他一無所知啊。」

  「嗯,那倒是。」她站起身,「哎,好了,反正是想起來隨便說說。我現在得回房去往太陽穴上噴點古龍水。我感覺腦袋要炸開花了。」

  門合上了。我癱倒在她剛剛騰出的椅子上,抹去額頭上的汗珠兒。「啊,總算結束了,」謝天謝地,「她比我預期的冷靜,吉夫斯,不愧是闊恩調教出來的女兒。不過,雖然她強自鎮定,但可以看出她深受觸動,這杯白蘭地來得也算及時。對了,你怎麼去了這麼久?換成聖伯納犬,肯定花不上一半時間。」

  「是,少爺,十分抱歉。粉克-諾透先生跟我聊天,因此耽擱了。」

  我一陣沉思。「吉夫斯,我看呢,達麗姑媽說抓住斯波德什麼罪證,還真是不錯的主意。從根本上來說很有道理。要是咱們知道斯波德的藏屍地點,毫無疑問,他以後的影響力就不足掛齒了。不過你說你也沒他的把柄。」

  「沒有,少爺。」

  「而且我懷疑也根本沒什麼好查的。有些人呢,一眼望去就是正人君子,做事規規矩矩,什麼有所不為的,我只怕羅德里克·斯波德就是傑出代表。我看呀,就算把他查個遍,最後發現他最惡劣的不過就是那撇八字鬍,而且他明顯不懼怕全世界的眼光打量他,否則也不會打扮成那副鬼樣子。」

  「所言極是,少爺。不過也許值得打探一番。」

  「是,可從哪兒下手?」

  「我在想少年伽倪墨得斯,少爺。這是家貼身男僕俱樂部,位於柯曾街,我做成員已經有些年頭了。以斯波德先生的顯赫身份來看,他的私人男僕定然也是成員,因此也一定向書記透露過許多其人其事,以寫入會員記事簿。」

  「啊?」

  「根據俱樂部守則第十一條,凡成員必須向俱樂部提供僱主的全部信息。這不僅是為各位會員提供休閒讀物,而且是作為警告,提醒成員若選擇的僱主不甚理想將要面對的後果。」

  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叫我吃了一驚。沒錯,我是大驚失色。「你加入的時候呢?」

  「少爺?」

  「你也講了我的事?」

  「啊,是,少爺。」

  「什麼,所有的事跡?包括那次我被老斯托克追,不得不滿臉塗滿黑鞋油好掩人耳目?」

  「是,少爺。」

  「還有那次參加完胖哥·托森頓生日宴,回家路上我把路燈當成小偷?」

  「是,少爺。會員們喜歡在雨天午後讀來解悶。」

  「哦,是嗎?要是某個雨天午後給阿加莎姑媽讀到呢?你想過沒有?」

  「斯潘塞·葛萊森夫人接觸到會員記事簿的概率十分渺茫。」

  「我敢打賭。不過鑑於最近這屋檐下的各種變故,你應該知道女性的確會接觸到什麼本子。」

  我陷入沉思,想著他揭開了這驚人的冰山一角,叫我知道少年伽倪墨得斯這種組織里的勾當。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其存在。當然,我知道晚上給我備好清茶淡飯之後,吉夫斯有時會戴上圓頂禮帽消失在街角,可我一直以為他的目的地是附近某間酒吧的雅座間。對於柯曾街上的俱樂部我卻是一直蒙在鼓裡。

  叫我更加蒙在鼓裡的是,伯特倫·伍斯特所有可能不算明智的行為中,那些最不登大雅之堂的竟然會寫進記事簿。在我看來,這實在很有阿布·本·阿德罕姆和記錄天使的味道,叫人渾身不自在。我不自覺皺起了眉頭。

  不過現在似乎也沒有辦法,於是我就回到奧茨警官口中所謂的「問題縱點」。

  「那你的意思是?去請書記抖露斯波德的底細?」

  「是,少爺。」

  「你覺得他會告訴你?」

  「啊,會的,少爺。」

  「你是說,這些信息,這些極其危險的信息,這些落入別有用心之人手中會帶來災難的信息,只要有人問起,他就隨隨便便地廣而告之?」

  「只限於會員,少爺。」

  「你要多久才能聯繫上他?」

  「我可以即刻打電話,少爺。」

  「那就去吧,吉夫斯,可能的話,把費用記在沃特金·巴塞特爵士帳上。要是接線員說『三分鐘』,你也不用緊張,你就等著。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務必叫那書記明白,而且是徹底明白,現在凡是壯士都要向我方伸出援手。」

  「我應該能夠勸他相信情況緊急,少爺。」

  「你要是不行,就叫他來找我。」

  「遵命,少爺。」

  他拔腿去執行善舉了。「啊,等一下,吉夫斯,」他出門的時候我問道,「你剛才說在和果絲聊天?」

  「是,少爺。」

  「他有新消息匯報?」

  「是,少爺。他和巴塞特小姐似乎一拍兩散,訂婚取消了。」

  他飄走了。我一蹦三尺高。這很有難度,尤其考慮到我還坐在扶手椅上。但我做到了。「吉夫斯!」我直著嗓子喊。

  可他已經不見了,一點影子都不曾留下。

  樓下突然轟隆一聲,是開飯的鑼聲敲響了。

  [1] 阿爾伯特親王(1819—1861),維多利亞女王(1819—1901)的伴君。

  [2] 法語:séance,意為集會。

  [3] 法語:mot juste,意為貼切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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