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10-11 00:51:03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之前跟管家說起羅德里克·斯波德,是「隔著四百米就能用眼神把生蚝撬開」,如今他正用這種眼神盯著我,像是馬上要展開清洗的大獨裁者。我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他身高哪止兩米一,至少也有兩米四。並且下頜肌緩緩運動。

  本書首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我希望他不要張口又是一句「哼」,但他哼了。由於我暫時未能清理好聲線作出回應,因此這一幕對話戲就暫時殺青了。他一邊用眼神黏著我不放,一邊大喊道:「沃特金爵士!」

  遠處傳來一種類似「哎,好,我在,怎麼啦」的聲音。

  「到這邊來。我有東西給你看。」

  老巴塞特出現在窗外,一邊還在扣夾鼻眼鏡。

  之前的幾次會面中,他都是城裡那種講究的打扮。必須承認,即使身陷困境,我也不自覺地對他的鄉下形象不寒而慄。當然了,有道是——我聽吉夫斯說的——個頭越小,花樣越多[1],老巴塞特這一身行頭正好匹配他身高的不足。這礙眼的粗花呢只能用「五光十色」來形容,不過說來奇怪,我看在眼中反而安心,這身衣裳只叫我覺得天下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看!」斯波德嚷道,「這事兒是怎麼也想不到吧?」

  老巴塞特雙眼凸出,好像震驚得呆了。

  「老天爺!是那個搶錢包的!」

  「正是,不可思議吧?」

  「難以置信。咳,見鬼,這是迫害。這傢伙到處跟著我,像瑪麗的小羊羔[2],一會兒都不讓我閒著。你怎麼逮到他的?」

  「我正巧從車道這邊過來,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閃進了落地窗,於是加快腳步,用槍把他制住了。我來得及時,這小子快要把這兒搶光啦。」

  「嗯,感激不盡哪,羅德里克。搞不懂這人怎麼這麼頑固不化。我還以為在布朗普頓路上作案被咱們阻止以後,他終於看出這活兒勞而無功,要洗手不幹了。非也,他第二天又跑這兒來了。哼,有他後悔的。」

  「這次案情嚴重,你沒辦法立即發落吧?」

  「我可以簽一個逮捕令。帶他到書房來,我立刻就簽。這案子必須交到巡迴審判庭,要不就是治安法庭。」

  「你看會判什麼?」

  「不好說。不過肯定不低於……」

  「呔!」我開口道。

  我本來想輕聲細語地講一句道理,成功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再解釋說自己是來府上做客的,但不知怎的,話一出口,效果很像達麗姑媽在獵場上隔著半英里莊稼地招呼同伴。老巴塞特縱身向後一跳,好像眼睛被燒火棍戳了似的。

  斯波德對我的發音技巧頗有微詞:「不許吼!」

  「鼓膜都要給震碎了。」老巴塞特咕噥道。

  「聽著!」我喊道,「能不能聽我說?」

  之後是一陣嘈雜的辯論,我方據理力爭,辯方則對我製造的噪聲有點揪住不放的架勢。就在我展示自己的好嗓音時,門突然開了,只聽一個聲音喊:「哎呀,我的天哪!」

  我回過身。那微啟的雙唇……那銅鈴般的雙眼……那纖弱的身段,在關節處略有下垂……

  來者正是瑪德琳·巴塞特。

  「哎呀,我的天哪!」她又喊了一聲。

  可以想像,要是有位客官路過,聽到我對以此女為妻諸多牢騷,一定會揚起眉頭大惑不解。「伯弟呀,」他大概會感嘆,「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也許還要加一句說,他要是有我這種煩惱就好了。要知道,瑪德琳的外表誠然動人:苗條、綽約——好像是這麼個詞兒,一頭濃密的金髮,各種配置一應俱全。

  但是,這位路過的客官犯了一個大錯,那就是忽略了瑪德琳那種多愁善感的膩味勁兒,那種隨時打起嬰兒腔的微妙氣質。就是這一點叫人打戰。她要是結了婚,一定會趁著夫君睡眼惺忪摸進餐廳的時候蒙上他的雙眼說:「猜猜我是誰!」

  我曾經在一個新婚不久的朋友家做客,那新娘在客廳的壁爐上方誰也無法忽視的地方刻了一行銘文,云:「比翼雙飛共築愛巢。」我仍然記得,這故事的男主人公每次走進客廳看到題字時,總是一副飽受煎熬的呆相。瑪德琳·巴塞特步入婚姻生活以後會不會也如此變本加厲,我不敢說,我只是覺得大有可能。

  她疑惑地看著我們,眼睛瞪得又大又美。

  「怎麼這麼吵?」她問道,「呀,伯弟!你什麼時候到的?」

  「哦,你好啊。我剛到。」

  「一路還順利吧?」

  「哦,挺好,多謝。我開兩座汽車來的。」

  「一定累壞了吧?」

  「哦,沒,多謝,不累。」

  「那好。茶點馬上就備好了。這麼說你見過爸爸了。」

  「我見過爸爸了。」

  「還有斯波德先生。」

  「還有斯波德先生。」

  「奧古斯都在哪兒我也不清楚,不過喝茶的時候肯定能見到。」

  「迫不及待啊。」

  老巴塞特聽著這番寒暄,嘴臉上一副驚呆的表情:時不時地作吞咽狀,好像魚兒被勾住腮幫子拎出水塘似的。他完全跟不上事態的發展。當然,他的思維過程也是可以理解的。對他來說,伯特倫是偷錢包雨傘的小混混,而且糟糕的是,還老偷不到手。做父親的自然不希望看到掌上明珠跟這種人這麼親近。

  「難道你認識這個人?」他終於問。

  瑪德琳笑了,是那種清脆的銀鈴般的笑聲,正常人不待見她,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啊,爸爸,你怎麼糊塗了?我當然認識。伯弟·伍斯特可是我親愛的老朋友啦。我不是跟你說過他今天要來嗎?」

  老巴塞特似乎沒反應過來。斯波德似乎也沒怎麼反應過來。

  「這就是你那位朋友,伍斯特先生?」

  「可不是。」

  「可他是搶錢包的啊。」

  「雨傘。」斯波德趕緊提示,仿佛把自己當成御前催債官似的。

  「還有雨傘,」老巴塞特表示同意,「還在光天化日之下洗劫古董店。」

  瑪德琳沒反應過來——總計三人。

  「爸爸!」

  老巴塞特堅決不肯放鬆。

  「我說是就是,他被我抓了個現行。」

  「他被我抓了個現行。」斯波德補充。

  「他被我們倆抓了個現行,」老巴塞特總結道,「這傢伙在倫敦四處流竄,不管在哪兒,都能看到他偷錢包、偷雨傘。現在又流竄到格洛斯特郡來了。」

  「胡說!」瑪德琳說。

  我認為,這亂攤子該收場了。我受夠了什麼搶錢包了。誠然,不應該指望裁判官對顧客的所有細節都信手拈來——其實呢,能記得顧客群就很不錯了——但對這種事兒不能永遠這麼禮貌地置之不理。

  「當然是胡說,」我振振有詞,「這完全是一個好笑的誤會。」

  不得不說,解釋的效果不如我預期。本以為我用隻言片語概括完情況後,會爆發出滿堂開心的大笑,接著是道歉啦、勾肩搭背啦之類的。老巴塞特呢,和大多數警察法庭的裁判官一樣,不是容易輕信之人。裁判官的本性很快就暴露無疑。他老是打斷、提問,並且問的時候還要斜視著我。大家肯定明白我的意思,就是「打斷一下」「你剛才說——」「你是希望我們相信——」這種問題,很是無禮。

  不過,經過重重艱難的鋪墊,總算糾正他對雨傘的誤會,他承認道,可能這一點上是有失偏頗。

  「那錢包呢?」

  「我沒搶過錢包。」

  「我肯定在勃舍街法庭辦過你,我記得清清楚楚。」

  「那次是偷警盔。」

  「和搶錢包一樣要不得。」

  羅德里克·斯波德突然插進來,真是意想不到。在這場——唉,該死,這場《舞女伸冤記》[3]中,他一直站在旁邊若有所思地吮槍口,似乎認為我的供詞站不住腳。現在,他那食古不化的臉上閃現出一絲人類的感情。

  「不對,」他說,「我看這話說得沒有道理。我在牛津的時候也偷過警盔。」

  我大吃一驚。從我與此人的交往來看,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也曾天真爛漫過。不過這也證明了我常說的那句話,再壞的人也有好的一面。

  老巴塞特明顯嚇了一跳,但馬上又振作起來。

  「嗯,那古董店那件事又怎麼解釋,啊?咱們不是抓到他正要偷走我的奶牛盅嗎?這他又有什麼話說?」

  斯波德似乎領會了其中深意。他拿開一直搭在嘴邊的槍,點了點頭。

  「是店裡那位兄台拿來給我瞧的,」我簡要地說,「他說讓我去外面看,那裡亮堂。」

  「你是衝出來的。」

  「是跌出來。我被貓絆了一跤。」

  「貓?」

  「此生物似乎是店堂主人所有。」

  「嗯。我沒看見什麼貓。羅德里克,你看見有隻貓嗎?」

  「沒有,沒有貓。」

  「嗯!好了,咱們暫且不睬那隻貓——」

  「可我踩了。」我這是靈光一閃。

  「咱們暫且不睬那隻貓,」老巴塞特故意不理我那句笑話,任它在那兒受死,「說下一個問題。你拿著那隻奶牛盅,究竟是什麼居心?你剛才說你想看看。你是希望我們相信,你不過是單純地想審視把玩。為什麼?你的動機呢?你這種人,對此物會有什麼興趣?」

  「沒錯,」斯波德接口,「我正想問這個問題。」

  同夥的這句聲援對老巴塞特產生了極壞的影響。他大受鼓舞,現在一心一意地幻覺自己又置身於可惡的警察法庭。

  「你剛才說,是店主將證物交給你的。據我看來,是你一把搶過來,正準備持贓潛逃。剛才斯波德先生又抓到你,人贓並獲。你作何解釋?你有什麼話說?啊?」

  「哎呀,爸爸!」瑪德琳開口了。

  相信大家都在好奇,在這場唇槍舌戰當中,何以這個無情的女郎一直一言不發。原因很簡單。事情是這樣的:官司前半場,就在她說完「胡說」不久後,就不小心吞掉了某隻類別不明的小昆蟲,那以後就一直在背景里默默哽咽。由於氣氛緊張,容不得我們分神去理會哽咽的小姐們,於是她就只好靠自己努力自救,而男士們則繼續就議程表上的題目辯論到底。

  她終於開口的時候眼睛裡還有點霧蒙蒙的。

  「哎呀,爸爸!」只聽她說,「伯弟的第一個念頭自然是看你的銀器啦。他當然有興趣。伯弟是特拉弗斯先生的侄子。」

  「什麼?」

  「你不知道嗎?伯弟,你叔叔有一套精美的藏品,是不是?想必他常常跟你提起爸爸的藏品吧。」

  一陣靜默。老巴塞特呼吸起伏不定,他那副樣子我實在不喜歡。他瞧瞧我,又瞧瞧奶牛盅,瞧完奶牛盅又瞧我,瞧完我又瞧奶牛盅。要說猜不到他腦袋裡轉著什麼念頭,那可是遠遠低估了伯特倫的精明老練。如果說我曾看過某個花瓶計算「二加二等於幾」的情形,那這隻花瓶就是沃特金·巴塞特爵士。

  「啊。」他開口了。

  就這樣,多一個字也沒有,不過也足矣。

  「勞駕,」我說,「我想發封電報。」

  「到書房打電話過去就好了,」瑪德琳回答,「我帶你過去吧。」

  她把我帶到此工具前,說到門廳里等我,便離開了。我撲將過去,接通了郵局的電話,和貌似村裡的傻子一陣你來我往後發出以下電文:

  倫敦伯克利廣場查爾斯街42號

  特拉弗斯夫人(收)

  我頓了頓,理清了思緒,如是寫道:

  抱歉之至。無法完成某項任務。你懂的。此地疑心極重,有任何活動都將立刻斃命。剛才老巴塞特聽聞我與湯姆叔叔血緣關係後的那眼神你是沒看見。像大使發現有蒙面女子逡巡於藏有密函的保險箱前。不好意思啦,辦不到嘛。愛你。伯弟

  發完電報,我就去門廳里與瑪德琳·巴塞特會合。

  她正站在晴雨計旁邊。這晴雨計要是有一點頭腦的話,就不會指什麼「晴」,而該指向「雷暴」。我慢吞吞地走過去,她轉過身望著我,那溫柔的瞪視叫伍斯特的脊梁骨一陣發麻。想到此人與果絲關係疏遠,可能不日就要退回戒指和禮物,我就感到莫名的恐懼。

  我打定主意,倘若閱歷豐富的人一番低語能彌補縫隙,那此刻就是開口的時候。

  「哎,伯弟,」她的聲音低低的,像啤酒汩汩流出酒壺,「你真不該來的!」

  剛剛與老巴塞特和斯波德碰面後,我心裡的確萌生了類似的念頭。但我沒時間解釋自己此番前來並非閒來無事;要不是果絲髮出了求救信號,我才懶得靠近這鬼地方一百英里。她看著我,好像覺得我這隻小兔子馬上要變成地精。

  「你何必要來呢?哎,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心裡想,不論付出什麼代價,都非得再見我一面不可,就一面。這感覺如此強烈,不可抗拒,你要留下最後的一份回憶,珍藏起來,留給以後寂寞的歲月。哎,伯弟,你這樣子,讓我想起魯德爾。」

  這個人我頭一次聽說。「魯德爾?」

  「傑弗里·魯德爾,布萊伊聖東日親王。」

  我搖了搖頭:「只怕沒見過,你朋友?」

  「他是中世紀的一位大詩人。他愛上了的黎波里公爵夫人。」

  我一陣不安。希望這故事裡的言辭不要過於放蕩呀。

  「他多年來一直愛著她,最後終於忍不住相思,於是乘船駛向的黎波里,最後由侍從抬到岸上。」

  「不舒服是嗎?」我搜腸刮肚,「風浪太大?」

  「他命不久矣,因為相思。」

  「啊哦。」

  「侍從們用輿轎抬著他來到梅麗桑德夫人身前,他只剩下最後一點力氣去握夫人的手,然後就去了。」

  她頓了一頓,哧地嘆了一口氣,很像從連褲襯衣里冒出來的聲音。然後好一陣沒有話說。

  「好極了。」我覺得應該說點什麼。雖然私下裡我覺得這故事根本比不上流動小販和農家女的故事[4]。當然了,要是認得這老兄,那是另作別論。

  她又是一聲嘆息。

  「這下你該懂了,我為什麼說你這樣子讓我想起魯德爾。你就像他,是最後來見一見心上人。伯弟,你這樣難得,我永遠都不會忘。對我來說,這會是一瓣馨香的回憶,像夾在舊相冊里的一朵花。但是,這明智嗎?你該堅強一點啊。那天我們在布林克利莊園互道珍重,一切就此了斷豈不是更好,現在還來揭開傷口做什麼呢?一朝相逢,你愛上了我,但是我只能對你說,我心有所屬。那就該是我們的永別了。」

  「可不是。」我心說這番話是不錯,如果情況屬實的話。她要真的是心有所屬,那敢情好,伯特倫可比誰都開心。但是問題就出在這上頭——是真的嗎?「可是我收到果絲的電報,裡面透露說你跟他『咔嚓』了。」

  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是突然靈光一閃,在右上角填了個「鴯鶓」,一舉拿下填字遊戲。

  「原來你是為這個來的!你以為可能還有一線希望?哎,伯弟,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眼裡浮起霧蒙蒙的淚珠兒,像盤子般大小,「不,伯弟,沒有希望的,沒有的。你還是別再做這些不切實際的夢了,到頭來只有傷心。我愛奧古斯都,他是我的真命天子。」

  「這麼說你們沒有一刀兩斷?」

  「當然沒有。」

  「那他說『瑪德琳與本人嚴重失和』是什麼意思?」

  「啊,這個呀,」她又爆發出清脆的銀鈴般的笑聲,「都是誤會,很傻很可笑的,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小誤會。我以為他和我表妹史黛芬妮打情罵俏,一時昏了頭,吃他的醋。不過今天早上他都解釋過啦,他不過是幫史黛芬妮吹掉眼裡的沙子。」

  我琢磨著,被這麼大老遠地拽過來,結果還白跑一趟,我很有充分的理由冒點兒火氣,但我非但沒有,反而精神煥發。之前說過,果絲那封電報讓我心旌動搖,怕最擔心的事要發生了。現在警報解除,並且還是從虎口裡直接傳來的內部權威消息,宣布這個小膿包和果絲好得呱呱叫。

  「這麼說一切都好,是嗎?」

  「一切都好。我如今只有更愛奧古斯都。」

  「老天,真的假的?」

  「每時每刻,他美好的品格都像可愛的花兒一樣綻放。」

  「哦喲,真的?」

  「每一天,我都能發現他不凡的性格里有新的一面。比如說……你最近和他碰面了吧?」

  「啊,可不。前天晚上還請他在螽斯吃飯呢。」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他和以前不同了?」

  我將思緒拉回上述酒宴。據我回憶,果絲還是和印象中一模一樣,魚臉怪人一個。

  「不同?沒有啊,我不覺得。當然啦,在宴席上我也沒機會仔細觀察他,對他『終其本源』,我的意思你懂吧。他是坐在我身邊,跟我談天說地的,不過身為宴席的主人,你也知道,有各種各樣的事兒分散你的注意力……時刻瞄著侍應啦,引導談話方向啦,還得攔著凱特貓·波特-珀布萊特模仿比阿特麗斯·莉莉[5]……有百十來件小職責。我覺著他還是那樣啊,你說的是什麼樣的不同?」

  「是日臻完美,如果人真的可以如此的話。伯弟,你以前有沒有過這種感覺,要說奧古斯都有什麼缺點,那就是有點內向?」

  她的意思我懂了。

  「啊哦,對,當然,絕對是。」我想起吉夫斯就曾說過,「一株敏感的植物,是不?」

  「正是。伯弟,你果然熟讀雪萊。」

  「呃,我熟嗎?」

  「我也一向這麼看待他,一株敏感的植物,很難經得起生活的紛紛攘攘。可是最近,就是這個星期以來,他除了有夢想家浪漫可愛的一面,還表現出一種性格力量,這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的。他似乎徹底擺脫了不自信的一面。」

  「老天,沒錯,」我想起來了,「可不是。知道嗎?那天他在飯桌上還致辭來著,而且講得還特別順溜。對,而且他……」

  我及時打住。我本想說,而且不同於在斯諾茲伯里集市頒獎那回,他從頭到尾只喝了橘子汁,那次他肚子裡可是澎湃著六斤混合興奮飲料啊——我看出這話可能有欠考慮,傾慕對象在斯諾茲伯里集市的即興表演那一幕,她無疑想努力忘卻。

  「是啊,今天早上,」她接口,「他還很不客氣地頂撞斯波德。」

  「真的假的?」

  「真的,他們兩個當時在爭論,奧古斯都說,『煮你的大頭去吧』。」

  「哎喲。」

  我自然一個字也不信。哼,誰信哪!那可是羅德里克·斯波德,要知道這傢伙就算閉著眼睛,也能比畫個自由式摔跤手勢叫他注意用詞。這事兒根本不可能。

  這其中緣故我當然明白。她是想打造男友的美好形象,並且和全天下的女友一樣,總是做過了頭。我發現初為人妻的也有這個毛病,她們想騙你說赫伯特還是喬治還是誰誰的有人所不知的內涵,那些無所用心的無聊人士很容易忽略。在這種時候女士們總不曉得見好就收。記得有一回炳哥·利透夫人在婚後不久跟我說,炳哥用詩意的語言跟她描述夕陽。炳哥的老朋友自然都心知肚明,這老夥計一輩子根本不知道有夕陽這回事,萬一叫他一不小心見著了,他也只會說,這玩意兒叫他想起一片烤牛肉,火候剛到家。

  即便如此,當面拆穿女孩子說謊也是不妥的,於是我才說「哎喲」。

  「這樣一來,他真的一處缺點也沒有啦。伯弟,有時候我想,自己是不是配不上這顆美好的靈魂?」

  「哎,我可不會想這種蠢事,」我真心誠意地說,「你當然配。」

  「你真好,這麼安慰我。」

  「哪兒的話。你們兩個像豬肉菜豆一樣般配。人人都看得出,這就是,怎麼說來著……天作之合。我打小兒就認識果絲,每次都想,果絲日後可得找一個你這樣的伴侶。」

  「真的?」

  「絕對真。遇見你的時候我就想:『就是她!她終於冒出來了!』婚禮定在什麼時候?」

  「二十三號。」

  「我看還是提前點好。」

  「你真這樣想?」

  「千真萬確。早點結束,就不用總惦記了。像果絲這樣的小伙子,還是早點嫁的好。這麼好,這麼優秀。我最敬佩的人就是他了。果絲這樣的可不好找,最可靠不過啦。」

  她握住我的手按了一按。很不好受,誠然,但是我得做到寵辱不驚。

  「啊,伯弟!你永遠是這樣的慷慨大度!」

  「不不,哪兒有。實話實說罷了。」

  「我真高興,這……這件事……並沒有影響你對奧古斯都的友誼。」

  「怎麼會呢?」

  「很多人都要懷恨在心的。」

  「很多人是蠢貨。」

  「但你這麼高尚,還替他說了這麼多好話。」

  「哦,可不。」

  「好伯弟!」

  我們暢快地分手,她跑去忙乎什麼內務,我去客廳找兩口茶喝。她正在節食,不用茶點。

  我走到客廳門口,看到房門半掩,正要推門進去,就聽到裡面傳出說話聲,內容如下:

  「那就行行好,別胡說了,斯波德!」

  我知道這聲音是誰,絕不會有錯。從小時候起,果絲的音色就與眾不同,別具特色,一半讓人聯想到煤氣管漏氣,一半又想到母羊在產羔季節呼喚小羊羔。

  至於他說話的內容,也不可能有錯。我聽得一字一句真真切切,要說我吃驚不小,那就是輕描淡寫了。此刻我認識到,看來瑪德琳·巴塞特的胡謅還可能真有一點兒屬實。我是說,此刻叫斯波德不要胡說的奧古斯都·粉克-諾透,很可能也曾叫人家去煮他的大頭。

  我跨過門檻,心裡好不詫異。

  茶壺後頭藏著個模糊不清的女性身影,看起來很像是姻親之類的,此外在座的只有沃特金·巴塞特爵士、羅德里克·斯波德和果絲。果絲正叉著雙腿坐在壁爐毯上烤火,必須指出,這個位置本該是供一家之主的褲臀部專享的。我立刻明白了瑪德琳的意思:果絲擺脫了不自信的一面。就算他在房間那頭我也看得出,說到自信呢,怕是墨索里尼也該上上他的函授課。

  他瞧見我進屋,便屈尊俯就地向我揮動那高貴的手爪,活脫脫是紅光滿面的地主老爺接見佃戶。

  「哦,伯弟,你來啦。」

  「是啊。」

  「快進來,進來吃塊烤餅。」

  「謝啦。」

  「我叫你帶的那本書呢?」

  「很對不住,我給忘了。」

  「哼,呆頭呆腦的笨瓜裡頭自然數你最笨。別人聆聽我們的問題,汝卻不受約束。」

  他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算是打發了我,又伸手拿了一塊罐頭肉三明治。

  事後想來,托特利莊園的接風宴無論如何也算不得最美好的回憶。對於抵達鄉間別墅後的那一盞茶,我向來是情有獨鍾。我愛那柴火的噼啪作響,柔和的燈光,烤麵包上的黃油香,那種無憂無慮的舒適意境。還有,女主人燦爛的笑容,男主人拽拽我衣肘湊近低語:「咱們別待在這兒啦,到軍械庫去來杯威士忌蘇打。」這裡面有種東西總能觸及我的心靈深處。常聽人說,這種環境中的伯特倫·伍斯特最具魅力。

  可惜,所有「彼焉乃忒」[6]之感都被果絲怪異的舉止破壞了,他那樣子,好像這地方叫他買下了似的。待閒雜人等終於散去,我才鬆了口氣。這裡的重重謎團正等著我一探究竟。

  不過,我認為首先應該就他和瑪德琳事件徵詢一下獨立意見。瑪德琳說一切又好得不得了啦,不過這種問題總是叫人將信將疑。

  「我剛剛見到瑪德琳,」我說,「她說你們兩個又和好了,是不是?」

  「沒錯,因為我幫史黛芬妮·賓弄掉眼裡的沙子,她鬧了一點小情緒,我一時慌了神,拍電報叫你過來,覺著你能替我求求情。不過現在不需要了,我採取了強硬政策,現在一切都好。不過,既然來了,不妨住上幾天。」

  「好的。」

  「你見到你姑媽肯定很高興。據我所知她晚上就到了。」

  我完全摸不著頭腦。阿加莎姑媽得了黃疸,正在住院,前兩天我還帶著鮮花去探望她來著。當然也不可能是達麗姑媽,她根本沒提要來滋擾托特利莊園的打算嘛。

  「搞錯了。」我說。

  「才沒搞錯呢。瑪德琳給我看了她今天早上發來的電報,問可否暫住一兩天。我看到地址是倫敦,這麼說她不在布林克利了。」

  我目瞪口呆。

  「你說的不是我達麗姑媽吧?」

  「我說的就是你達麗姑媽。」

  「你是說,達麗姑媽今天晚上要來?」

  「沒錯。」

  真是晴天霹靂。我不由得咬著下唇,擔憂全寫在了臉上。她突然決定尾隨我來托特利莊園,原因只有一個。她一定是思來想去,開始懷疑我成功的決心,認為最好還是跑過來監視我,確保我不會臨陣脫逃。由於我已經打定主意脫逃,可以預見,必然有一場腥風血雨。她對不服管教的侄子怕是會像當年的喲嗬歲月中對付不肯隱藏氣味的獵狗。

  「我說,」果絲接著說,「她現在說話是什麼動靜?要是她在逗留期間還敢對我作打獵聲,我可就不得不狠狠地批評她啦。我在布林克利可是受夠了。」

  我本來想繼續思考這不容樂觀的新情況,不過我看出,這是提示我該一探究竟了。

  「果絲,你這是怎麼了?」我問。

  「嗯?」

  「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這話我可聽不懂了。」

  「嘿,就好比說批評達麗姑媽這話。在布林克利的時候,你在她面前就像只濕襪子似的縮成一團。再好比說叫斯波德不要胡說。對了,他胡說什麼了?」

  「我忘了。他老是胡說八道。」

  「我可沒膽量叫斯波德別胡說。」我坦誠地說。這份率直立刻獲得了回應。

  「哎,實話告訴你吧,伯弟,」果絲開始坦白交代,「一個星期前我也不敢。」

  「一個星期前出什麼事了?」

  「我經歷了精神的重生。多虧吉夫斯。真是個人物,伯弟!」

  「啊!」

  「我們都是怕黑的小孩子,吉夫斯就像智慧的奶媽,握住我們的手,指引我們——」

  「點亮了燈?」

  「正是。想聽嗎?我講給你。」

  我向他保證自己迫不及待,然後安坐在椅子裡,點上一支煙,等著聆聽內幕故事。

  果絲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看得出是在鋪陳事實。只見他摘下眼鏡,一陣擦拭。

  「一個星期前,伯弟,」他開口道,「我的生活遭遇了一場危機,面前的這場磨難,叫我一想到就覺著天昏地暗。我得知喜宴上需要我致辭。」

  「哎,那還用說。」

  「我也知道,但不曉得為什麼,我就是毫無防備,聽到消息真是如遭雷擊。至於我為什麼赤裸裸地懼怕在喜宴上致辭,原因就是到時候羅德里克·斯波德和沃特金·巴塞特爵士也會在場。你和沃特金爵士熟嗎?」

  「不太熟。他有一回在警察法庭上罰了我五鎊。」

  「哎,信我一句話,他是塊硬骨頭,而且強烈反對我做他的女婿。第一,他希望女兒嫁給斯波德。對,順便告訴你,斯波德從瑪德琳那麼點兒大的時候就愛著她。」

  「嗯,是嗎?」禮貌起見,我故意不動聲色。我心裡詫異,除了果絲這種持有證明的笨蛋,居然還有人存心愛上瑪德琳。

  「是啊。不過瑪德琳要嫁的是我,而且斯波德也不想娶她。他自認是『天降大任[7]』,相信婚姻會阻礙他實現使命。他想效法拿破崙。」

  我感到,在繼續展開調查前,必須先搞清楚斯波德這廝的內幕。什麼「天降大任」那一句我沒聽懂。

  「什麼意思,他有什麼使命?他是個名人不成?」

  「你難道從來不看報紙?羅德里克·斯波德是『不列顛救世會』的創始人兼會長,這是個法西斯組織,俗稱『黑褲黨』,他和那幫追隨者老喜歡鬧事。他立志要成為大獨裁者。」

  「哎呀,該死了!」

  我真為自己敏銳的洞察力而震驚。各位還記得吧,我見到斯波德那一刻,心裡就在想:「嘿喲,大獨裁者!」他果然是大獨裁者不假。我一點兒也不遜於某些偵探,他們看到某路人就推測,此人是退休的提升閥生產商,姓羅賓遜,一側肩膀患有風濕,家住倫敦西南的克拉珀姆區。

  「哎呀,見鬼了!我就猜到他是這種人。那下巴,那眼睛……對,說到這兒,還有那撇八字鬍。對了,你剛才說『黑褲』,其實是想說『黑衫』吧?」

  「不是。斯波德成立協會的時候,襯衫都給人挑沒了,他跟那幫隨從都穿黑色的短褲[8]。」

  「踢足球穿的那種?」

  「對。」

  「醜死了。」

  「對。」

  「露著膝蓋?」

  「對。」

  「天啊!」

  「對。」

  腦中突然閃出個念頭,如此令人反胃,叫我差點掉了嘴裡的香菸。

  「老巴塞特也穿黑短褲?」

  「沒,他不是不列顛救世會的。」

  「那他是怎麼和斯波德攪在一塊兒的?我看見他們倆在倫敦形影不離,像兩個上岸休假的水兵。」

  「沃特金爵士和斯波德的姑媽溫特格林太太訂了婚。她是溫特格林上校的遺孀,住在蓬街[9]。」

  我默默地回顧了一下古董店的情景。

  話說站在被告席的時候,裁判官在夾鼻眼鏡上頭瞪視我,對「犯人伍斯特」念念有詞,使得我有充分的機會把他看了個夠。那天在勃舍街,沃特金·巴塞特爵士給我留下的主要印象就是他脾氣不好。但是,在古董店那次,他給人的感覺是找到了幸運鳥。他蹦蹦跳跳的,像熱鍋上快活的貓,他一邊給斯波德展示他的寶貝,一邊嘰嘰喳喳地嚷,「我看你姑媽會喜歡吧?」還有「這個呢」之類的。他那股熱情洋溢的勁兒,我現在終於窺到了一點端倪。

  「知道嗎?果絲,」我說,「我有個想法,他是昨天追到手的。」

  「很可能。不過別管他了,這不是重點。」

  「嗯,我知道,很有意思不是。」

  「不對,才沒有。」

  「可能你說得有理。」

  「咱們別老跑題,」果絲號召繼續開會,「我說到哪兒了?」

  「不知道。」

  「有了。我剛才說到,沃特金爵士不喜歡我做他的女婿。斯波德也反對,而且一點兒也不掩飾他的想法。他原先老是躲在角落跳出來嚇我,還壓低了嗓子威脅我。」

  「你肯定不樂意吧。」

  「當然。」

  「他幹嗎壓低了嗓子威脅你?」

  「他雖然不肯娶瑪德琳——好像人家願意嫁他似的,但是卻把自己看成她的守護騎士。他老跟我囉唆什麼他以這個小姑娘的幸福為己任,要是我叫人家傷心,他就要擰斷我的脖子。他壓低了嗓子主要就是威脅這些。當時瑪德琳看到我跟史黛芬妮·賓一起之後對我疏遠起來,我一時心急,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果絲,告訴我,你和史呆究竟怎麼回事?」

  「她眼裡進了沙子,我幫她弄掉。」

  我點點頭。既然是編故事,那還是一口咬定明智些。

  「斯波德的事兒就講到這兒吧。現在講講沃特金·巴塞特爵士。第一次見面我就看出,我不是他的理想人選。」

  「我看也是。」

  「你知道,我和瑪德琳是在布林克利莊園訂的婚,消息是事後寫信通知他的。我猜這寶貝小姐一定把我狠狠誇了一通,導致他以為我是羅伯特·泰勒加愛因斯坦。反正呢,最終見到我這個准女婿的時候,他怔了一怔,說了一句『什麼?』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好像以為這是個惡作劇,真正的那位接著會從椅子後面跳出來喊『著!』最後,等他明白過來真沒騙他的時候,就躲到角落裡坐下,頭捂在雙手裡。再往後,我常常看到他從夾鼻眼鏡上方瞪我,叫我心神不寧的。」

  這不足為奇。之前已經提過老巴塞特「夾鼻眼鏡上方的瞪視」對我造成的影響,可以想見,目標換成果絲,這個老夥計八成也要大受震動。

  「他還嗤之以鼻的。還有,他聽瑪德琳說我在臥室里養水螈,就說了一句特別侮辱人的話。雖然壓低了聲音,但我可聽得清清楚楚。」

  「你把水螈兵也帶來了?」

  「當然了,我正在進行一項非常精密的實驗。一位美國教授研究發現,滿月會對數種海洋生物的求偶方式產生特殊影響,其中包括一種魚類、兩類海星種群、八種深海蠕蟲和一種帶狀海藻,叫網地藻。再過兩三天就是滿月了,我要觀察一下水螈的求偶方式是不是也受到影響。」

  「說到底,水螈又有什麼求偶方式?你以前跟我說過,水螈在交配期就是相互搖晃尾巴。」

  「一點不錯。」

  我聳聳肩:「那好吧,它們自己喜歡就行,反正我對如火的熱情另有見解。這麼說,老巴塞特不喜歡這些不說話的朋友?」

  「是。我沒有哪點是他喜歡的,所以一切就難上加難,格外不愉快。再加上一個斯波德。我越來越坐立不安,這下你明白原因了吧。然後呢,一個晴天霹靂,他們突然說我得在喜宴上致辭,來賓呢,剛才說了,包括羅德里克·斯波德和沃特金·巴塞特爵士。」他頓了頓,抽搐似的吞了一口吐沫,好像哈巴狗吃藥丸。

  「伯弟,我一向靦腆,不自信,這是天性極其敏感的代價。你也知道,不管什麼致辭,我都一個態度,就是想想也怕得要命。那回我中了你的圈套,要在斯諾茲伯里集市頒獎,一想到站在講台上,面對一群滿臉粉刺的小鬼頭,我嚇得都要昏倒了,夜裡噩夢連連。所以可以想像,婚宴這事兒對我得什麼樣。要是單單對著一群姑姑嬸嬸表姐妹發表長篇大論,我興許還能鼓起勇氣。雖然不能說輕輕鬆鬆,但至少能應付過去。但是,左邊一個斯波德,右邊一個沃特金爵士……我無論如何也辦不到啊。但是,就在夜幕將我籠罩,黑暗深不見底之時[10],突然出現了一線希望之光。我想到了吉夫斯。」

  他舉起一隻手,我猜他是想脫帽致敬的意思,不過,此計宣告失敗,因為他頭上沒戴帽子。

  「我想到了吉夫斯,」他重複了一遍,「於是就搭上去倫敦的火車,把麻煩說給他聽。真走運,差點錯過他。」

  「你說差點錯過,什麼意思?」

  「他要出國了呀。」

  「他才沒有要出國。」

  「他說你們馬上要登上郵輪,環遊世界去了。」

  「啊,沒有,已經取消了。我不喜歡。」

  「吉夫斯說了取消?」

  「沒有,我說的。」

  「哦?」

  他的表情有點奇怪,我以為他還有話要說,不過他只是陰陽怪氣地乾笑了一聲,就繼續講他的故事了。

  「嗯,剛才說到我去找吉夫斯,把我的事說給他聽,求他幫我想想辦法,把我拉出這個爛泥塘,而且我安慰他說,就算想不出辦法我也決不怪他,因為我幾天來思前想後,覺得這事兒非人力所能及。你大概不信,伯弟,他給我倒的那杯橘子汁我還沒喝完一半,他就把問題解決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好奇一下,他的大腦有多重?」

  「我猜是不輕,他很愛吃魚。這麼說這個點子能成?」

  「簡直太棒了。他從心理學角度來看這個問題,他說,終其本源,怯於在公共場合演講源於對觀眾的恐懼感。」

  「哦,這個我也懂的。」

  「是,不過他還有解決辦法。他說,對不屑一顧之人,我們向來不會心生畏懼。因此只要對聆聽對象培養鄙夷之情。」

  「怎麼培養?」

  「很簡單,只要在頭腦里裝滿鄙視他們的想法就行了。你這樣想:『想想史密斯鼻子上的粉刺』『記著瓊斯的招風耳』『別忘了羅賓遜有一回買三等票混進頭等車廂被揪到法庭』『記住有一回看到小布朗在兒童聚會上吐了』……就這樣。如此一來,等你對著史密斯、瓊斯、羅賓遜、布朗致辭的時候,他們就嚇不到你了,你將凌駕於其上。」

  我琢磨了一陣。「我明白了。嗯,是,聽著很不錯嘛,果絲。但是真的有實效嗎?」

  「老夥計,這辦法可靈了,我試驗過了。還記得那天吃飯我致辭來著?」

  我一驚。「難不成你在鄙視我們大夥?」

  「當然,從頭到尾。」

  「什麼?包括我?」

  「你、弗雷迪·韋珍、炳哥·利透、凱特貓·波特-珀布萊特、八爺·豐吉-菲普斯,在場的每一位。『米蟲!』我這樣想,『這都是些什麼人?』我這樣想。『瞧瞧小伯弟,』我這樣想,『天啊!』我這樣想,『他那些事兒我全知道!』就這樣,我把你們都玩弄於股掌之上,最後大獲全勝。」

  不得不承認,我感覺到一絲氣惱。我是說,果絲這個大傻瓜還敢嘲笑我——況且他猛灌的還是我的橘子汁。不過,我很快就釋然了。我勸自己說,畢竟,最重要的問題就是保證粉克-諾透這傢伙越過終點線,踏上蜜月之旅,其他考慮都得放在其次。要是沒有吉夫斯這條建議,斯波德壓低了嗓子的威脅,再加上沃特金爵士的嗤之以鼻和夾鼻眼鏡上方的瞪視,大概足以徹底消滅他的士氣,叫他取消婚禮安排,跑到非洲捉水螈去了。

  「嗯,是,」我於是說,「我懂了。可是該死,果絲,就算你真有理由蔑視八爺·豐吉-菲普斯還有凱特貓·波特-珀布萊特,再退一步說,興許還有我本人,但你總沒有辦法鄙視斯波德呀。」

  「沒辦法?」他輕笑一聲,「我倒立都辦得到。還有沃特金爵士。這麼說吧,伯弟,對這場喜宴,我毫無畏懼。我信心百倍,興致勃勃。到時候絕對沒有面紅耳赤啦,張口結舌啦,絞手指啦,扯桌布啦,這些,像大多數新郎那樣。我會迎著眾人的目光,叫他們膽怯退縮。至於姑姑嬸嬸表姐妹呢,我會叫她們笑得東倒西歪。聽完吉夫斯那番話,我就開始在腦袋裡構思,如何讓羅德里克·斯波德和沃特金·巴塞特爵士淪為眾人的笑柄。光是巴塞特爵士的事跡我就總結了五十多條,你聽了之後一定疑惑,這些年來英國怎麼會容忍這麼個精神和物質上的糟粕。我都記錄在小本子裡了。」

  「你都記錄在小本子裡了?」

  「一個皮面的小本子,我在村子裡買的。」

  必須坦言,我感到一絲不安。按說他會把這東西妥善保管,不過想到世界上有這麼個小本子,就叫人惴惴不安。我不由得想,萬一落在不義之人手中,那將是何種後果、何種下場。這種宣傳手冊威力如同炸藥。

  「你放在哪兒了?」

  「在我胸前口袋裡,就在這兒。咦,怎麼不在了?奇怪,」果絲說,「我肯定是丟哪兒了。」

  [1] 俗語「個頭越小叫聲越大」,即會咬人的狗不叫。

  [2] 英國童謠《瑪麗有隻小羊羔》,詞為:「瑪麗有隻小羊羔,雪白的小羊羔。不管瑪麗到哪裡,總要跟著跑。」

  [3] The Trial of Mary Dugan(1927),美國作家貝阿德·維葉(Bayard Veiller,1869—1943)的劇本,曾改編為舞台劇和電影。

  [4] 流動小販和農家女是西方文化中的兩個固定角色,情節一般為單純熱情的農家女被小販勾引。

  [5] Beatrice Lillie(1894—1989),英國喜劇演員。

  [6] bien-être [法] :舒適愜意。

  [7] 原文「Man of Destiny」,指蕭伯納以拿破崙為主人公的劇本。

  [8] 斯波德的人物原型是奧斯瓦德·莫斯利爵士(Sir Oswald Mosley, 1896—1980),不列顛法西斯聯盟(British Union of Fascists)的創立者。由於該組織成員穿黑襯衫,因此稱「黑衫黨」。果絲話中的意思即是黑衫已經被該組織挑光了。

  [9] Pont Street,倫敦中心的高檔住宅區。

  [10] 出自英國詩人威廉·厄內斯特·亨利(William Ernest Henley, 1849—1903)的名詩《不可征服》(Invictus, 1888)。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