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024-10-11 00:50:48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也說不清為什麼,夜幕下的鄉村總讓我有種異樣的感覺。平時在倫敦,無論多晚出門都沒問題,拎著牛奶回家,手都不抖一下。但是,換成鄉間的花園,而且同伴們全員在房中就寢,大門緊鎖,我的毛骨不禁有點悚然。夜風吹過,樹梢微微搖晃,枝條吱呀作響,灌木叢簌簌抖動,我還沒走幾步,就先滅了士氣,還得提防祖先的鬼魂偷偷跟在身後,嗚嗚哽咽。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該死地叫人不舒服。要是你以為很快就有起色,因為馬上要去拉響全英格蘭最聒噪的火警鈴,在寧靜的安眠中的莊園引發「水龍頭總動員」的恐慌,那你錯了。

  我對布林克利莊園的火警鈴再熟悉不過了。那動靜,真見了鬼。湯姆叔叔除了不待見小賊以外,一向最反對睡夢中被烤熟,所以當初買下這座莊園的時候,堅持火警應該以讓人嚇出心臟病為標準,但是不能叫人誤以為那是常春藤里麻雀有氣無力的嘰喳聲。

  小時候放假偶爾到布林克利來,那時我們常常在打烊以後操練火災逃生。多少個夜裡,我都從無夢的安眠中驚醒,以為聽到了末日號角。

  坦白說,回想起這警鈴的威力,我不禁心下躊躇。此時是凌晨十二點三十分,我準時守在外屋旁懸掛警鈴處。看到白牆上的鈴繩,想到慘然的喧囂即將響起,打碎這夜的寧靜,剛才提到的那種異樣感不由得更濃了。

  另外,經過這段時間的深思熟慮,我對吉夫斯的這個計策越發抱了失敗主義的想法。

  吉夫斯好像理所當然地以為,果絲和大皮面對慘澹的命運,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保護那巴塞特和安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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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對他這種天真的樂觀,我卻無法認同。

  我是說,對於男士們於危難之中的表現,我也有所了解。記得弗雷迪·韋珍,俱樂部里最英勇的一位,曾跟我講過,有一次他在海濱度假,有一天酒店裡突然響起火警,他可沒有跑去保護婦女,而是十秒鐘之內衝下救生梯,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保護弗雷迪·韋珍。

  至於說救助老弱婦孺呢,他說自己倒是很願意站在樓底下扯著被單接人什麼的,僅此而已。

  所以嘛,難道奧古斯都·粉克-諾透和希爾德布蘭·格羅索普會有所不同?

  我一邊把弄鈴繩,一邊思考上述問題,幾乎想取消計劃。就在這個節骨眼,腦海中浮現出那巴塞特平生第一次聽到這警鈴的畫面。這個全新的體驗很可能嚇得她一蹶不振。

  這個想法頓時讓我心花怒放,於是不再猶豫,一把抓緊鈴繩,站穩腳跟,痛下狠手。

  嗯,如前所述,我並沒有期盼這鈴聲會多麼悄無聲息。果然不出所料。上次跟它打交道,我還是在房子另一頭自己的臥室里,即便如此,我還是一驚之下翻下床,以為床底下爆炸了。如今近在咫尺,讓我領會到了它的全部威力,可以說一輩子還沒有聽到什麼聲響可以與之媲美。

  總的來說,我挺喜歡聽點響動。記得有天晚上凱特貓·波特珀布萊特搞了個警用棘輪拿到俱樂部,跑到我坐的沙發後面拉響了,我靠著沙發背,閉著眼睛,面帶微笑,就像有些人欣賞歌劇那樣。此外,還有那次阿加莎姑媽的公子小托,因為好奇點著了一整包蓋伊·福克斯日[1]的爆竹。

  但是,布林克利莊園的火警有點過了。我拽了五六下鈴繩,感到如此足矣,然後踱回屋前的草坪上,考察一下具體結果。

  布林克利莊園果然傾巢而出。一眼望去,我看出已經客滿。我左顧右盼,時而看到湯姆叔叔穿著紫色睡袍,時而看到達麗姑媽穿著那件黃藍睡衣。同時我的眼波還掠過阿納托、大皮、果絲、安吉拉、那巴塞特和吉夫斯,排名分先後。都在了,如數到齊。

  可是——讓我頓覺不妥的是,我看不出一點英雄救美的跡象。

  當然,我想的是這樣一幅場景:這邊廂,大皮對安吉拉關懷備至,那邊廂,果絲拿著條毛巾給那巴塞特扇風。可實際上呢,那巴塞特加上達麗姑媽和湯姆叔叔這組正起勁兒地勸慰阿納托往好的方面想,而安吉拉和果絲兩人,一個倚著日晷一臉不高興,另一個坐在草地上,揉著擦破了皮的脛部。大皮則獨自一人在小徑上徘徊。

  不得不承認,場面讓人苦惱。我把吉夫斯叫到身邊,稍顯強硬。

  「怎麼樣,吉夫斯?」

  「少爺?」

  我嚴厲地看著他:「少爺?」個頭!

  「吉夫斯,你叫少爺也沒用。看看周圍,自己瞧瞧。你這計策破產了吧?」

  「的確,似乎事情並沒有按照我們預期那樣發展,少爺。」

  「我們?」

  「是我的預期,少爺。」

  「這還差不多。我是不是跟你說過沒門?」

  「記得少爺的確表示抱有異議。」

  「異議這個詞不足以形容,吉夫斯。我從一開始就對這個辦法完全不抱信心。你第一次呈給我的時候,我就說是爛點子,果然沒錯。我不是怪你,吉夫斯。這也不是你的錯,誰讓你腦子不靈光了呢。但是從此以後——希望你聽了別傷心,吉夫斯——我心裡有譜了,除了最簡單最基本的問題,一律都不交給你。咱們還是開誠布公的好,你說呢?最好是要有話直說,不拐彎抹角?」

  「自然,少爺。」

  「我是說,像手術刀,啊?」

  「千真萬確,少爺。」

  「我想——」

  「少爺,抱歉打斷少爺的話。我想特拉弗斯夫人有話跟少爺說。」

  就在這時,一聲震天響的「喲吼」傳來,來源只有一個,即剛提到的那位親戚。由此我知道吉夫斯的看法是對的。

  「過來一下,阿提拉,勞煩你了。」那個眾所周知的——在某些情況下,也是備受喜愛的——聲音轟鳴道。我移步上前。

  我不是沒有一點擔憂的。剛剛才意識到,我其實沒有什麼圓滿的藉口來解釋半夜拉警鈴的可疑行為,而且即使是被小得多的事兒惹到,達麗姑媽表達起來也毫不保留。

  但是,她沒有任何暴力動作,反而鎮定得冷若冰霜,我的意思大家能懂吧。可以看出,這位夫人是經歷了一番苦難的。

  「啊,伯弟,親愛的,」她說,「大夥都在呢。」

  「是。」我警惕地回答。

  「不缺誰吧,嗯?」

  「我看不缺。」

  「太好了。大夥都出來透透新鮮空氣,多健康,總比躺在床上不通風好。我剛剛睡著,你那警鈴就拉響了。親愛的寶貝,拉警鈴的是你,沒錯吧?」

  「警鈴是我拉的,沒錯。」

  「是出於什麼打算,還是一時興起?」

  「我以為著火了。」

  「為什麼會這麼以為呢,親愛的?」

  「我以為看到火光了。」

  「哪裡,親愛的?跟達麗姑媽說說。」

  「就是有扇窗戶里。」

  「我明白了。所以我們被揪下床嚇個半死,都是因為你看到幻覺了。」

  湯姆叔叔發出一種拔瓶塞的聲音,阿納托的小鬍子垂出了新紀錄,喃喃說了句「大笨蛋」,要是沒聽錯的話,還有一句「rogommier」——也不知道什麼意思。

  「我承認看錯了。對不起。」

  「別道歉,寶貝兒,我們多開心啊,這還看不出來?話說回來,你在外面幹什麼呢?」

  「就是散散步。」

  「這樣啊。你是不是打算繼續散下去?」

  「不了,我還是進屋吧。」

  「那好。因為我也正想進屋呢。有你在外面待著,況且你想像力還這麼豐富,我怎麼睡得踏實?說不定你一會兒又看到客廳窗台上有一隻粉紅色的小象,開始沖人家扔磚頭……好了,來吧,湯姆,看來演出結束了……等一下。水螈王子好像有話要說……怎麼了,粉克-諾透先生?」

  果絲走過來加入我們的小分隊,似乎憂心忡忡。

  「我說!」

  「說吧,奧古斯都。」

  「我說,咱們怎麼辦啊?」

  「別人不知道,反正我是打算回房睡覺。」

  「可是門鎖了啊。」

  「什麼門?」

  「大門啊。不知道讓誰給鎖上了。」

  「那我去開。」

  「打不開。」

  「那我去開別的門。」

  「所有的門都給鎖上了。」

  「什麼?誰鎖的?」

  「不知道。」

  我提出一個理論:

  「是風?」

  達麗姑媽和我四目相對。

  「別添亂了,」她央求道,「別在這時候,寶貝兒。」的確,我剛說完,就感覺到空氣里沒有一絲風。

  湯姆叔叔說看來我們只好爬窗戶了。達麗姑媽嘆了口氣。

  「怎麼爬?讓勞合·喬治首相來?讓溫斯頓來?還是讓鮑德溫首相來?都不行。誰讓你裝了那些防盜窗。」

  「哎,行啦。上帝保佑,那按鈴吧。」

  「火警鈴?」

  「門鈴。」

  「幹嗎按鈴,托馬斯?屋裡又沒人。用人全都去金厄姆了。」

  「哎呀,該死,咱們可不能在外面待一晚上。」

  「不能?等著瞧。只要咱們鄉下聚會上有阿提拉在此,那沒有什麼——千真萬確——是不可能的。我想後門鑰匙賽平思帶在身上呢。咱們大夥只好自娛自樂打發時間,等他回來咯。」

  大皮提出一個建議:

  「可以開車去金厄姆,問賽平思拿鑰匙,你們說呢?」

  反響不錯。沒有疑議。達麗姑媽一直拉長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笑容,湯姆叔叔咕噥了一聲表示讚許,阿納托說了一句普羅旺斯話,聽著像誇獎。我覺得就連安吉拉的神色也柔和了一點。

  「真是好主意,」達麗姑媽說,「太聰明了。立即奔向車庫。」

  大皮動身以後,他的智慧和手腕得到了廣泛稱頌,此外還有一些居心叵測之人把他和伯特倫作對比。我聽了當然很受傷,不過痛苦沒有持續多久,估計不出五分鐘,大皮就回來了。

  他顯得煩躁不安。

  「我說,沒戲。」

  「怎麼了?」

  「車庫鎖著呢。」

  「打開呀。」

  「我沒有鑰匙。」

  「那就喊沃特伯里,把他叫醒。」

  「誰?」

  「司機啊,笨蛋。他就住在車庫二層。」

  「他不是去金厄姆跳舞了嗎?」

  這是致命一擊。達麗姑媽一直努力維持冷若冰霜的鎮定,這下大壩終於決堤了。歲月滾滾逆流而過,只見她變身成當年那個「唷嗬——咦呵」的達麗·伍斯特,那個感情用事、不平則鳴的大小姐。多少次,她踩著馬鐙從馬背上站起身,沖趕獵狗的人發出怒吼,吐露大不敬之言。

  「讓這幫只知道跳舞的司機都下地獄!你一個司機,跳什麼舞啊?我從一開始就覺著這人不可靠。直覺告訴我,他像會跳舞。這下好了,咱們就在這兒一直等到吃早飯吧。這群可惡的用人,要是八點之前能回來,我可要大失所望。賽平思跳起舞來,除非有人把他扔出大門,否則決不罷休。他什麼樣我一清二楚。他著了爵士的魔,沒完沒了地鼓掌,也不怕把手鼓出水泡。讓這幫只知道跳舞的管家都下地獄!把堂堂一個布林克利莊園當成什麼了?到底是規規矩矩的鄉間莊園,還是該死的舞蹈學校?咱們乾脆搬到俄羅斯芭蕾舞團里去住得了。哎,算了。要是註定困在外面,那還有什麼辦法。咱們都等著凍成冰塊吧,除了——」說到此處她向我投了一個算不上友好的眼神——「除了親愛的阿提拉,我看到他穿得倒是很暖和。咱們認命了,估計都得凍死,像故事裡的森林棄嬰,臨死前的遺願就是希望親愛的阿提拉能給咱們蓋上一層葉子[2]。他無疑還要鳴起火警,以示憑弔——你又想幹嗎,好夥計?」

  她住了口,盯著吉夫斯。在她獨白的後一段,吉夫斯一直恭恭敬敬地望著她,希望吸引她的注意力。

  「夫人,我斗膽提個建議。」

  在我們曠日長久的相處中,我對吉夫斯並不是一貫抱持贊同的態度。他性格中有些缺點,常常引發主僕之間的冷戰。他是那種人,就是給他點什麼,他就那什麼。很多時候顯得不夠成熟,而且我還聽他說我是「智力上乏善可陳」。我曾不止一次不得不費心履行責任,粉碎他的驕傲情緒,免得他把他家少爺當作奴隸或者小聽差使喚。

  這些缺點都屬嚴重。

  但是他有一個長處,我卻從來不怯於否認。他有種魔力,似乎總能讓人安下心來,像催眠似的。據我所知,他從來沒遭遇過進攻的犀牛,但是這種情況如果真有發生,我相信這畜生一接觸他的眼光,就會欲邁而止,打個滾,四蹄朝天,呼嚕呼嚕地撒起嬌來。

  總而言之,達麗姑媽息怒了——她幾乎可以媲美進攻的犀牛——前後還不到五秒鐘。其實吉夫斯也只是擺出恭恭敬敬的站姿而已。雖然我沒有掐時間,因為秒表沒帶在身邊,但我敢說,總共不出三秒又四分之一,達麗姑媽的整個精神態度就驚人地好轉了。她在我們眼皮底下融化了。

  「吉夫斯!你有辦法了?」

  「是,夫人。」

  「你那了不起的大腦一如既往,在危機之中恍然大悟了?」

  「是,夫人。」

  「吉夫斯,」達麗姑媽聲音發顫,「對不住,剛才出言魯莽,一時情急不能自已。我早該知道,你不可能只是想插句話而已。吉夫斯,快告訴我們你想到什麼辦法,加入我們這個小小的智囊團,讓大夥聽聽你的想法。吉夫斯,不要拘禮,快說說有什麼好消息。你真有辦法把我們拉出這個火坑?」

  「是,夫人。只要哪位先生自告奮勇騎自行車。」

  「自行車?」

  「菜園的園丁棚子裡有一架自行車,夫人。也許某位先生有意騎車到金厄姆莊園,問賽平思先生取得後門鑰匙。」

  「聰明,吉夫斯!」

  「多謝夫人。」

  「天才,吉夫斯!」

  「多謝夫人。」

  「阿提拉!」達麗姑媽轉過臉,聲音變得很輕,不怒自威。

  我早知不妙。那幾句有欠考慮的話從那傢伙口中一說出來,我就有種不祥的預感,知道大家肯定要齊心協力推選我作替罪羊。我挺起胸膛,準備奮起反抗並百般阻撓。

  我還在組織雄辯滔滔的措辭,指明我不僅不會騎自行車,而且在目前的有限時間內不可能掌握其技巧,正要開始行動,可倒霉的是,那傢伙又搶先一步,把我扼死在襁褓里。

  「是,夫人。伍斯特少爺將出色地完成任務。他是自行車能手,也常常向我炫耀自己在輪上的風采。」

  我沒有。我壓根也沒炫耀過。太可怕了,一個人的話居然能遭如此曲解。我也就是跟他提過——那天我們在紐約街頭觀看為期六天的自行車賽,我只把這事兒當成趣聞,隨口說說而已——十四歲那年放假的時候,家裡安排我去一個好像牧師的什麼人家裡學拉丁,那期間我在當地學校的活動中贏了唱詩班障礙賽。

  這和「炫耀自己在輪上的風采」完全是兩碼事。

  我是說,他也算見多識廣,肯定知道學校活動本質上就沒什麼競爭力。此外,要是沒記錯的話,我還跟他強調過,在那次事件中,人家給了我半圈的優勢,此外,那場比賽的大熱門威利·潘廷不得不退出,因為他偷偷拿了哥哥的工具而事先沒有徵得哥哥同意,他哥哥在發令槍剛打響的節骨眼趕來,衝著他腦袋就是那麼一下,還把車子也收走了,於是他未能出場,功虧一簣。可是聽吉夫斯那麼一說,還以為我就是那種穿著運動衣,渾身獎牌的傢伙,照片時不時地出現在圖文並茂的新聞上,什麼從海德公園角一路騎到格拉斯哥,耗時三秒鐘之類的。

  但是好像嫌這還不夠似的,大皮也摻了一腳。

  「沒錯,」大皮附和道,「伯弟一向是個自行車高手。記得在牛津的時候,每到賽艇比賽的祝捷晚宴上,他總是脫了衣服,騎著車子在四方院子裡兜圈子,高唱滑稽小調。而且他還騎得飛快。」

  「那他現在也能騎得飛快,」達麗姑媽起勁兒地說,「對我來說怎麼都不夠快。喜歡的話也可以唱唱滑稽小調……而且要是你希望脫了衣服呢,伯弟乖寶貝,那千萬別客氣。不管你是穿著還是光著,也不管你唱滑稽小調還是不唱滑稽小調,行動起來。」

  我終於不啞巴了。

  「可我都多少年沒騎過了。」

  「那正好該練練。」

  「我都不會騎了。」

  「你很快就能想起來,摔一兩跤就好了。失敗是成功之母,這是必經的過程。」

  「可是金厄姆有好幾英里遠呢。」

  「所以呀,你早去早回。」

  「可我——」

  「好伯弟。」

  「可我,該死——」

  「乖伯弟。」

  「嗯,可,該死——」

  「親親伯弟。」

  於是就這樣定了。不一會兒,我就由吉夫斯陪同,黯然穿過夜色,達麗姑媽在背後喊話,什麼把自己想像成向艾克斯報捷的戰士。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麼一號人。

  「哼,吉夫斯,」我們走到棚屋前,我的聲音冰冷而苦澀,「瞧你那妙計辦了什麼好事!大皮和安吉拉、果絲和那巴塞特還是互不理睬,而我呢,有八英里路要騎——」

  「我想是九英里,少爺。」

  「——有九英里路要騎,然後還有九英里路騎回來。」

  「很遺憾,少爺。」

  「現在遺憾有什麼用?那可惡的破車子在哪兒呢?」

  「我這就去取,少爺。」

  他照做了。我很不滿意地打量那玩意兒。

  「燈呢?」

  「恐怕沒有燈,少爺。」

  「沒燈?」

  「是,少爺。」

  「沒燈我還不摔個半死?萬一撞到什麼呢?」

  我打住話頭,冷冰冰地瞪著他。

  「你笑了,吉夫斯。你覺得我很幽默是嗎?」

  「抱歉,少爺。我只是想到小時候西里爾伯伯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是個很荒唐的小故事,少爺,但是不能否認,當時我覺得很好笑。西里爾伯伯說,有兩個人,一個叫尼克斯,一個叫傑克松,他們騎著雙人自行車去布萊頓,路上不幸撞上了釀酒廠的貨車。救援趕到事故現場時,發現兩個人遭遇強力被擠成一團,已經無法將他二人完好地分開。無論鑑別力多強,也分不清哪部分殘骸是尼克斯,哪部分是傑克松。於是他們儘可能地搜集,將二人合稱『尼克森』。記得小時候聽到這個故事,我笑得非常開心,少爺。」

  我不得不稍事沉默,努力控制情緒。

  「哦,是嗎?」

  「是,少爺。」

  「你覺得好笑嗎?」

  「是,少爺。」

  「你西里爾伯伯也覺得好笑?」

  「是,少爺。」

  「天啊,你們家都什麼人!下次見到你西里爾伯伯,吉夫斯,替我告訴他,他的幽默感不健康,叫人不快。」

  「他已經過世了,少爺。」

  「感謝老天……呃,把那死玩意兒拿過來吧。」

  「遵命,少爺。」

  「車胎打好氣了?」

  「是,少爺。」

  「螺絲都擰緊了,車閘沒壞,差速齒輪的鏈輪都平穩運轉?」

  「是,少爺。」

  「行啦,吉夫斯。」

  據大皮所言,在牛津大學的時候,我曾以在學院四方廣場裸騎自行車而著稱。不可否認,他所言非虛。但是,雖然他說的都是事實,但他並沒有說出全部的事實。他忽略未提的是,我幾乎每次都無一例外地加足了「乙醇油」,這種情況下當事人總是會做出一些壯舉,而頭腦冷靜的時候,理性是要反對的。

  在酒精的刺激下,我相信,還有人去騎鱷魚呢。

  眼下,我踩著腳蹬,踏入廣闊的大千世界,如寒冰般清醒,因此,當年的技藝徹底棄我而去。車子晃蕩得厲害,以前聽過的那些令人膽寒的自行車事故全部湧上心頭,第一個湧上來的就是吉夫斯的伯伯西里爾口中關於尼克斯和傑克松的小笑話。

  我在黑暗中踽踽獨行,覺得像吉夫斯的西里爾伯伯這種人,心態完全不可理喻。他怎麼會覺得這種災難事故好笑呢?那可是白白葬送了一條人命啊——好吧,至少是甲的半條人命和乙的另半條人命——我真的沒辦法理解。對我來說,這是我所聽到的最沉痛的一齣悲劇了。本來我還會繼續思考上很長一段時間,要不是注意力被轉移——我不得不一個急轉彎,畫出一個「之」字形,這才免於和航道上的一頭豬相撞。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尼克爾與傑克松事件又要重演,僥倖的是,我這廂一個敏捷地橫撇,同時豬那廂一個靈活地右捺,我才得以順利通過,毫髮無損地繼續前進,只不過心裡一陣撲通撲通,像籠中的鳥兒。

  這次大難不死,我的神經受到了極大震動。大晚上的居然有豬群漂泊在外,這讓我深刻意識到這場行動凶多吉少。我由此想到,一個人在熄燈以後騎著兩輪車,而且還是沒有燈的情況下,各種事故都有可能,特別是我想起有個哥們兒跟我講過,在鄉下某些地方,有些山羊喜歡晃蕩到路上,直到把鏈子抻直了為止,由此設立出一個巧妙的機關。

  我記得他舉例說,他有個朋友的車子給山羊鏈子纏住了,結果被拖出七英里——像瑞士馬拉雪橇——自那以後他徹底變了個人。還有一個老兄撞到一頭大象,那是從馬戲團里跑出來的。

  的確,概括來說,我覺得除了不會被鯊魚咬,幾乎所有能上頭條的災難事故都可能遇上,誰叫你受了親友的鼓動,不顧自己敏銳的判斷力,爬上腳踏車,踏入神秘的未知世界;而且我也並不羞於承認,大體看來,從這一刻起,我的畏縮心理也愈演愈烈,頗為壯觀。

  儘管如此,在山羊和大象兩方面,不得不說,事情是出乎意料地順利。

  真奇怪,我哪樣也沒遇上。不過這話都說了,也就等於說盡了一切。因為除了這一項還好,其餘一切情況都糟到不能再糟。

  除了要時刻留意大象,導致心情沒法放鬆,我發現犬吠也讓我緊張萬分。還有一回被嚇了個半死,當時我駐足研究路標,發現上頭蹲著一隻貓頭鷹,長得跟阿加莎姑媽一模一樣。此時我已經焦慮到如此程度,以至於以為那真是阿加莎姑媽,幸好,經過理智的反思,我意識到爬上路標蹲在上頭不符合她的習慣,想到此處,我才又振作精神,克服了一時的軟弱。

  簡而言之,心理上的不安,再加上比較純粹的身體上的痛苦——這主要集中在那較有彈性部位以及小腿和腳腕處,最終癱軟在金厄姆莊園大門口的這個伯特倫·伍斯特,已經和邦德街以及皮卡迪利那個無憂無慮的「不樂哇兒地爺[3]」判若兩人。

  就是不知道內情也能發現,金厄姆莊園今天晚上很有點聲勢浩大。窗子上燈火通明,音樂聲不絕於耳,再走近一點,就能分辨出錯雜的腳步聲:有管家、門房、司機、客廳女侍、清潔女傭、廚房丫頭,無疑還有廚子,大家都忙著翩翩起舞。我覺得最貼切的形容莫過於那句「夜色是狂歡的喧囂[4]」。

  狂歡是在一層舉行的,房間落地窗正對著車道,我此刻就正朝那些落地窗進發。樂隊奏的不知是什麼曲子,節奏感十足,要是在平常,我敢說雙腳就要忍不住跟著旋律舞動,不過我還有重任在身,可不能在石子路上先踢踏起來。

  我要的是那把後門鑰匙,而且是馬上要。

  我環顧舞會眾生,一時間卻找不到賽平思。不過很快他就進入視線,那姿勢是優雅靈活得令人瞠目。我「嘿賽平思」了幾聲,但是他正專注手頭的工作,無心他顧,直到他踩著節拍轉到我食指可以戳到的範圍內,我在他肋下迅速一點,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出乎意料的一擊讓他被舞伴絆了一下,他異常嚴肅地轉過身。等他認出是伯特倫,冷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驚訝。

  「伍斯特少爺!」

  我沒心情跟他拐彎抹角。

  「少來少爺,快來後門鑰匙,」我簡明扼要地說,「把後門鑰匙給我,賽平思。」

  他似乎沒能領會要點。

  「後門鑰匙,少爺?」

  「沒錯。布林克利莊園的後門鑰匙。」

  「留在莊園啊,少爺。」

  我嘖嘖兩聲,老大不高興。

  「別開玩笑,親愛的管家,」我說,「我蹬著腳踏車騎了九英里,可不是來聽你講笑話的。就在你褲子口袋裡。」

  「不,少爺,我交給吉夫斯先生了。」

  「你——說什麼?」

  「對,少爺。我來之前,吉夫斯先生說晚上休息前想在花園裡散散步。他說過後會把鑰匙留在廚房的窗台上。」

  我呆望著他。只見他眼光清澈,手也很穩。完全不是管家多喝了幾杯的模樣。

  「你是說,鑰匙一直握在吉夫斯手裡?」

  「是,少爺。」

  我沒再多言。情緒激動之下我說不出話來。我備感失落,腦筋轉不過來,但是有一件事幾乎可以確定。出於某種原因——雖然一時想不出,但是一蹬上這可恨的縫紉機,我肯定有充分的時間思考,直到騎完九英里寂寞的鄉間小路,進入他的攻擊距離——吉夫斯故意使詐。他知道自己可以隨時解決問題,但是卻讓達麗姑媽等人在門前草地上過夜,而且還是「得砸必耶[5]」。更可惡的是,他袖手旁觀,漠然看著自家少主人踏上根本沒有必要的十八英里自行車之旅。

  我真不敢相信。他西里爾伯伯倒是可能。以西里爾伯伯那種扭曲的幽默觀,很可能做出這種行為。可吉夫斯怎麼會——

  我跨上鞍座,這青腫之軀一碰到硬皮革,一聲慘叫差點衝口而出,我忍住尖叫,開始了漫漫歸途。

  [1] 即十一月十五日。每逢蓋伊·福克斯日(或稱篝火之夜),會點燃象徵其人的草人、燃放爆竹煙花慶祝。

  [2] 出自英國傳統民間故事,兩個孩子被遺棄在森林遭謀殺,死後知更鳥銜來樹葉蓋在他們身上。

  [3] 法語:boulevardier,意為花花公子。

  [4] 引自拜倫《查爾德·哈羅德遊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 1812—1818)。

  [5] 法語:en dshabille,意為著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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