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2024-10-11 00:50:52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記得吉夫斯有一回說過——我忘了當時討論的是什麼話題來著,不過他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發表感慨,留給我琢磨——地獄之怒火比不上受羞辱的女人。在今天晚上之前,我一直覺得此言頗有道理。我是從來沒有羞辱過哪個女人,不過胖哥·托森頓曾經羞辱過他姑媽。他二話不說就拒絕到帕丁頓接她兒子傑拉德、請他吃午飯、再送他去滑鐵盧上學。後來他姑媽就跟他沒完沒了了。有信——他說那內容不親自讀你都不信,還有兩封措辭極其嚴厲的電報,外加一張語帶挖苦的風景明信片,上面印的是小切伯里戰爭紀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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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說,在今天晚上之前,我從來沒有質疑過這句話的真實性。受羞辱的女人名列榜首,其餘的靠邊站,這是我的一貫看法。

  但是今天晚上,我的觀點變了。要是想知道地獄之火究竟是怎麼燒的,那就去找那個被連哄帶騙推上自行車,經歷了一段漫長而毫無必要的騎行,而且是在黑暗中,而且還沒有燈的傢伙。

  注意「毫無必要」這個詞。我感到心裡灌了鉛,主要是為這個。要是孩子得了喉頭炎需要找醫生,或者酒窖空了需要到當地酒館尋找補給,我肯定二話不說跨上鞍座。絕對是小洛金伐爾[1]。可是我這次活受罪,僅僅是為了滿足某私人男僕扭曲的幽默感,這實在過分,我從頭到尾生了一路子的氣。

  我是說,雖然保佑好人平安的老天讓我得以順利到家,毫髮無傷——除了較有彈性的部位——一路上為我除掉山羊大象甚至是長得像阿加莎姑媽的貓頭鷹,但是,最終停靠在布林克利大門前的伯特倫還是眉頭緊鎖、心懷不滿。我看到門廊中一個黑影出來迎接我,於是準備放任自己,打開思想的瓶塞,釋放全部怒氣。

  「吉夫斯!」我說。

  「是我,伯弟。」

  這聲音很像暖和的糖蜜,即使不能立刻認出這是那巴塞特,也能猜到這並不是我急於對質的人。原因呢,就是我眼前的這個人影穿著一件粗花呢裙子,而且還對我直呼其名。而吉夫斯呢,不管他德行如何不檢,卻決不會套上裙子喊我伯弟。

  當然,在鞍子上度過了漫長的一夜,我最不想見的人就是眼前這位,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屈尊俯就,禮貌了一句「嗨」。

  一時間都沒有話說,我趁這工夫按摩小腿。我自己的,當然啦。

  「這麼說你們進屋了?」我是指她換了行頭。

  「啊,對。你走後大概十五分鐘吧,吉夫斯四處搜尋,最後在廚房窗台上找到了後門鑰匙。」

  「哈!」

  「什麼?」

  「沒什麼。」

  「我以為你說話了。」

  「沒,我沒說。」

  接下來也如此。因為這會兒又恢復了我和這位小姐獨處的常規狀態,談話鬱郁不得語。夜風低語,但這巴塞特沒有。鳥兒啁啾,但伯特倫吱也沒吱一聲。真不可思議,只要她一出現,我似乎就完全說不出話來——說起來,可能我對她也是一樣。看樣子,我們以後的婚姻生活會像緘口不語的苦行僧。

  「看到吉夫斯了嗎?」我終於忍不住開口。

  「嗯,他在餐廳里。」

  「餐廳?」

  「照顧大家就餐。他們在吃火腿雞蛋,還有香檳……你說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不過就是哼了一聲。這些人快活地大吃大喝,心裡又明明知道我可能慘遭山羊拖拽或者大象咀嚼,一想到這兒,我感到好像中了一記毒箭似的。這種情形,常常見於描述法國大革命前夕的書籍:高高在上的貴族待在城堡里,麻木不仁地狼吞虎咽埋頭痛飲,而苦命的人兒就在外面挨餓受凍。

  巴塞特打斷了我尖刻的思索。

  「伯弟。」

  「哎!」

  沉默。

  「哎!」我重複了一遍。

  沒有回音。感覺好像在講電話,你這邊拿著話筒不斷「哎!餵!」,不知道對方其實跑去喝茶了。

  最終,她還是浮出水面來。

  「伯弟,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什麼?」

  「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知道。我問你什麼。」

  「哦。我以為你沒聽見呢。」

  「我聽見了,就是不知道你想說什麼。」

  「哦,這樣啊。」

  「行啦。」

  這件事就這麼說清楚了。但是,她沒有說下去,反而又歇了一氣。她絞著手指,腳還在石子路上來回蹭。等她再次開口,可謂出口成章。

  「伯弟,你讀過丁尼生吧?」

  「除非不得已。」

  「你總讓我想起《國王敘事詩》里的圓桌騎士。」

  當然我聽說過這些人,蘭斯洛特啊,加拉哈德啊什麼的,但我看不出自己和他們有什麼相似之處。我猜她想說的其實是別的什麼人。

  「什麼意思?」

  「你的心靈是那麼偉大,靈魂是那麼高潔。你慷慨無私,一派俠義心腸。我一直覺得你——你是我遇見的為數不多的俠士。」

  嗯,這真是叫人不知如何接口——聽到人家這般恭維自己。我喃喃地接了一句「啊,是嗎?」或者諸如此類的話,同時有點尷尬地伸手揉了揉較有彈性的部位。接著是一陣沉默,然後一聲號叫打斷了沉默,因為我揉得有點過於用力。

  「伯弟。」

  「哎!」

  我聽到她咕嘟一聲。

  「伯弟,你能不能再做一回俠士?」

  「好啊,樂於效勞。你是指什麼?」

  「我對你的這個請求,是最難的請求。我給你的這個考驗,幾乎是前所未有的考驗。我要你——」

  聽著很不妙。

  「哦,」我含糊地說,「我是樂於效勞,你知道,不過我剛騎著該死的自行車一個來回,現在覺得有點渾身酸痛,尤其是那裡——就是有點渾身酸痛。要是你想讓我上樓幫你拿東西——」

  「不,不是,你沒懂。」

  「是,對,沒懂。」

  「哎,真是難以啟齒……叫我怎麼說才好……難道你猜不出?」

  「猜得出才是見鬼了。」

  「伯弟——放開我!」

  「我沒抓著你啊。」

  「讓我走!」

  「讓你——」

  突然間我醒悟了。估計是太疲憊,所以在理解上有點遲緩。

  「什麼?」

  我一個站立不穩,結果左腳蹬一轉,打在我脛部。但是此刻我心裡一陣狂喜,連疼都沒叫一聲。

  「讓你走?」

  「是。」

  這個問題容不得一點含糊。

  「你是說你反悔了?你還是要跟果絲走?」

  「如果你高尚又偉大,能同意的話。」

  「啊,我同意。」

  「我當初許諾過你。」

  「讓許諾見鬼去吧。」

  「那,你真的——」

  「絕對。」

  「哦,伯弟!」

  她左搖右晃,像個小樹苗。我想左搖右晃的是小樹苗吧。

  「完美的騎士!」她喃喃地說。此後再也沒話可說,於是我向她告退道,我背上背著兩袋子灰,想去叫丫鬟幫我換件寬鬆的衣服。

  「你去找果絲吧,」我說,「告訴他一切順利。」

  她好像嗝了一聲,然後突然探過身子,在我額頭上吻了一下。自然,這叫人好不舒服,不過,套用阿納托那句話,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之後,她回她的餐廳,而我呢,把自行車往灌木叢里一摔,就上樓回房。

  我精神抖擻,不容贅述,那是可想而知的。就好比腦袋都伸進了套索,行刑的正要下手,這時有個身影疾馳而來——那馬累得口吐白沫——手裡揮舞著特赦令。但這也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只能這麼說:我穿過大廳,感到胸中對萬物產生了廣闊的包容,甚至對吉夫斯也抱持了一份仁心。

  我正要上樓,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嘿」。我轉過身,看到大皮正站在大廳里,一定是去地窖取補給來著,因為他胳膊下夾著幾個瓶子。

  「嗨,伯弟,」他說,「回來了?」他開心地大笑。「你好像啟明星號的殘骸[2]。是被蒸汽壓路機碾過還是怎麼著?」

  要是在別的時候,我肯定不會受他這種惡劣的揶揄。但是因為心情大好,我擺擺手,放他一馬,開始向他通報好消息。

  「大皮老兄,那巴塞特要嫁給果絲·粉克-諾透了。」

  「這兩個人都有得受了,啊?」

  「你沒明白?難道你看不出?這就是說,安吉拉恢復了自由身,你只要小心出牌——」

  他大吼一聲,好不快活。看得出他氣色不錯。其實一見之下我就看出一些端倪,不過當時以為那是酒精的刺激作用。

  「老天!你也太跟不上形勢了,伯弟。當然了,這是必然結果,誰叫你大半夜地跑去騎什麼自行車。我和安吉拉早幾個小時就講和了。」

  「什麼?」

  「當然了,就是鬧點小情緒嘛。這種情況呢,只要一人讓一步就解決了,雙方都通情達理一點。我們已經講清楚了,她收回我的雙下巴,我承認她的鯊魚。就這麼簡單,幾分鐘就搞定了。」

  「可是——」

  「對不住,伯弟,沒法在這兒跟你聊一晚上。主人在餐廳里款待大伙兒,鬧得可厲害,大家還等著我的補給呢。」

  這個說法立刻得到了證實。只聽上述房間突然傳來一聲大喊,我分辨出——誰能分辨不出呢——是達麗姑媽的嗓音。

  「格羅索普!」

  「哎!」

  「快點拿過來。」

  「來了來了。」

  「那來呀。唷吼!沖啊!」

  「呔嗬,更不用說唷餵了。你姑媽,」大皮說,「有點興奮過度。我不大了解來龍去脈,似乎是阿納托本來想請辭,現在同意留下來了,還有,你姑父給她那份雜誌開了張支票。細節我不清楚,不過你姑媽她是心情大悅。回見了,我得趕快回去。」

  要說伯特倫現在是徹頭徹尾的大惑不解,那不過就是說了實話。我完全摸不著頭腦。離開的時候,布林克利莊園還是一派蕭瑟,目光所及全是滴血的心,但一回來,發現這裡好像變成了人間天堂。可難倒我了。

  我稀里糊塗地泡澡。那隻橡皮鴨還擺在肥皂盒裡,但是我心事重重,顧不上它。洗完澡,我若有所失地回到房間,總算看到了吉夫斯。我心中一片迷惑,因此對他的第一句話不是責備和嚴厲的反詰,而是疑問:

  「我說,吉夫斯!」

  「晚上好,少爺。聽說少爺回來了。相信少爺的騎車之旅非常愉快。」

  要是在別的時候,這種玩笑肯定要喚醒伯特倫·伍斯特心中的惡魔。但我過耳便忘,因為一心要把謎題揭開。

  「我說,吉夫斯,什麼名堂?」

  「少爺?」

  「到底怎麼回事?」

  「少爺指的是——」

  「我指的當然是。你知道我什麼意思。我走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兒?怎麼滿地都是大團圓結局啊?」

  「是,少爺。我的努力得到了回報,心裡很寬慰。」

  「什麼意思,你的努力?你是想狡辯說,這都是因為拉火警那個爛點子?」

  「是,少爺。」

  「別傻了,吉夫斯。明明破了產的。」

  「並不完全是,少爺。少爺請見諒,關於拉火警這個建議,我並沒有完全坦白。我所預想的並不是憑藉拉火警本身來獲得預想的結果,這只是序幕而已。真正的所謂好戲是在後頭。」

  「什麼亂七八糟的,吉夫斯。」

  「不,少爺。先決條件就是讓各位小姐先生來到室外,以便保證他們在門外逗留到必要的時間為止。」

  「什麼意思?」

  「我的計劃基於心理學,少爺。」

  「怎講?」

  「少爺,眾所周知,如果某些人不幸發生爭執,那麼最有效的解決辦法是創造同仇敵愾的環境。冒昧借用自家的例子,在我家中有一條公認的準則,那就是每當家庭不睦,只要邀請安妮姑媽來家中做客,就能叫其餘所有家庭成員化解心中的怒氣。由於安妮姑媽所引起的公憤,原本失和的各位總能立刻握手言和。想到此處,我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就是少爺:各位先生小姐會認為,是少爺害他們不得不在花園過夜,因而對少爺產生強烈的怨憤,一旦產生這種共鳴,他們遲早會團結一心。」

  我想插話,但他還沒說完:

  「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少爺已經看到,現在一切圓滿。在少爺騎車離開以後,失和諸方一致痛快地對少爺口出惡言,於是——借用一個比喻——冰消雪化。沒過多久,格羅索普先生就同安吉拉小姐在樹下並肩散步,分享少爺大學生涯以及童年的趣聞,而粉克-諾透先生則倚著日晷,向巴塞特小姐講述少爺學生時代的軼事,對方聽得津津有味。同時,特拉弗斯夫人則向阿納托敘述——」

  我總算想到了說辭。

  「哦?」我說,「我明白了。我猜根據你那什麼見鬼的心理學,達麗姑媽對我恨得牙痒痒,我多少年都別想在這露臉了——多少年啊,吉夫斯,而日復一日,阿納托將烹製出他那——」

  「不,少爺。正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我才建議由少爺騎車去金厄姆莊園。在我通知各位先生小姐鑰匙已經找到的時候,大家意識到少爺將無功而返,因此敵意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怡然之情。大家盡情歡笑。」

  「呵,是嗎?」

  「是,少爺。恐怕少爺可能受到了一些並無惡意的責備,但僅此而已。也許可以說,一切都得到了原諒,少爺。」

  「哦?」

  「是,少爺。」

  我一陣思索。

  「看起來你的確把問題解決了。」

  「是,少爺。」

  「大皮和安吉拉又成了一對兒。還有果絲和那巴塞特。湯姆叔叔好像也給《香閨》掏了腰包。還有阿納托也會留下來。」

  「是,少爺。」

  「可以說是皆大歡喜吧。」

  「十分貼切,少爺。」

  我又一陣思索。

  「話雖如此,你的手法還是有點不講究,吉夫斯。」

  「俗話說,要炒蛋就得打破蛋,少爺。」

  我一驚。

  「炒蛋!能不能給我弄一份?」

  「當然,少爺。」

  「順便再拿半瓶喝的?」

  「自然,少爺。」

  「照辦吧,吉夫斯,速去速回。」

  我爬上床,倚在靠枕里。坦白說,我那沖沖的怒氣有一點消減。雖然渾身上下沒有一寸不痛,尤其是中間那部分,但另一方面,我也不用娶瑪德琳·巴塞特了。為了有益的事業,受點苦也是心甘情願。對,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吉夫斯都處理得面面俱到。因此,我以一個讚許的笑容迎接他帶來急需品。

  他沒有響應我的笑容,反而有點憂心忡忡的,於是我關懷備至地打破砂鍋問到底:

  「有心事,吉夫斯?」

  「是,少爺。我早該報告,但是今天晚上的變動讓我一時忘記提起。恐怕我辦事不利,少爺。」

  「怎麼了,吉夫斯?」我心滿意足地嚼開去。

  「是有關少爺的白色晚禮服。」

  一種無名的恐懼席捲而來,害得我一大口炒蛋噎在喉嚨里。

  「很抱歉,少爺,今天下午在熨燙這件衣物的時候,我一時大意,忘了及時取下燒熱的熨斗。恐怕少爺以後再也無法穿出去了。」

  那種意味深長的沉默籠罩了房間。

  「異常抱歉,少爺。」

  坦白說,有那麼一會兒,我那沖沖的怒氣又升起來,肌肉繃緊,鼻子裡哼了幾哼,但是,用咱們里維埃拉的話說,「阿瓜賽何涕[3]」?

  現在那沖什麼的也於事無補。

  咱們伍斯特一向吃得了苦。我悻悻地點點頭,又叉起一塊炒蛋。

  「行啦,吉夫斯。」

  「遵命,少爺。」

  [1] 司各特敘事詩《馬密恩》(Marmion, 1808)中與情人私奔的著名人物,1924年曾改編成同名電影。

  [2] 出自朗費羅長敘事詩《啟明星的沉沒》(The Wreck of the Hesperus, 1842)。

  [3] 法語:à quoi sert-il意為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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