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2024-10-11 00:50:45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我估計自己也不會不像愛倫·坡小說里的人物。各位可以想像,剛剛收到的這條新聞對我是個不小的打擊。要是這巴塞特深信伍斯特對她念念不忘,願意隨時隨地有求必應,並因此決定作這份買賣,那麼,身為君子和有心人,我只有一個選擇:照辦交貨。顯然,這件事不是一句乾脆的nolle prosequi就能擺平的。因此,似乎所有的證據都顯示,末日終於來了,而且不走了。
我不能故作輕鬆地說目前的局面正合我意,但我也並沒有因此而絕望。想解決問題,辦法還是有的。要是換作沒骨氣的人掉進了這個可怕的陷阱,無疑會立刻繳槍投降,放棄鬥爭,但是,伍斯特的訣竅就是,我們不是沒骨氣的人。
第一個應對辦法:再讀一遍字條。當然,我不是期盼第二遍細讀之下,其內容能引發不同的構想,我不過是想藉此來填補空白,讓大腦先預熱一下。其次,為了有助于思考,我又盛了一點水果沙拉,此外還吃掉一塊海綿蛋糕。等我開始進攻奶酪的時候,機器終於開始運作了。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此時考驗智慧的問題——即:伯特倫能行嗎?現在我可以自信地回答:沒問題!
每當站在困難的十字路口,最要緊的就是不能大腦一片空白,而是要保持冷靜,揪出頭羊。一旦發現頭羊,那就好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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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我要找的頭羊就是這個巴塞特。眼下這個爛攤子,她是罪魁禍首,是她先甩了果絲。顯然,要解決和澄清問題,就必須讓她修正想法,再次接過果絲這個擔子。如此一來,安吉拉又重新流通起來,這樣大皮的火氣就能消一消,之後咱們就有希望了。
我於是決定,再吃一塊奶酪,然後馬上去尋找這個巴塞特,展開滔滔雄辯。
這時她剛好走了進來。我本該想到她不久就會出現的。我是說,即使心在痛,但是知道餐廳里擺著冷盤,那遲早都要現身。
她進門的時候,雙眼直直盯著白汁三文魚,無疑是要徑直奔過去行動,但是卻被我打斷了。由於見到她過於激動,我失手掉了用來安撫心神的美酒。她循著聲音轉過身,一時間尷尬起來。只見她雙頰微微泛起一層紅暈,眼睛凸出了一點。
「啊!」她說。
我發現,像這種微妙的時刻,消除緊張的最好辦法莫過於舞台經驗。給雙手找點活動,這仗就贏了一半。因此,我抓起一隻盤子,急忙走過去。
「來點三文魚?」
「謝謝。」
「配幾片沙拉?」
「有勞。」
「喝什麼?任你選。」
「我想,還是來一點兒橘子汁吧。」
她咕嘟一聲。不是喝橘子汁——還沒倒給她呢——而是因為這三個字引起了她溫柔的懷想,如同義大利街頭風琴藝人的未亡人聽到有人說起義大利面。她臉上的紅暈更明顯了,並且顯出苦惱的樣子。我本想將對話限制在中立的話題上,例如冷掉的三文魚,現在看來,這個策略已經變得不切實際。
她可能也有此想法。為深入實際問題,我以一句「呃」開場,她同一時間也來了一句「呃」。這對「呃」咣啷一聲撞在半空中。
「抱歉。」
「對不起。」
「你剛才說——」
「你剛才說——」
「不不,你先說。」
「哦,行啦。」
我正了正領帶,這是面對這個小姐養成的習慣,然後開了口:
「關於你當日的來信——」
她又紅了臉,有點勉強地咽下一口三文魚。
「你收到我的字條了?」
「是,我收到你的字條了。」
「我叫吉夫斯轉交給你。」
「是,他轉交給我了。所以我才收到了。」
又是一陣沉默。她明顯在逃避就事論事,於是我只好硬著頭皮開口。我是說,總得有人開頭吧。這樣也太見鬼的可笑了,像我們這種關係的一男一女面對面站著,一言不發地各吃各的三文魚和奶酪。
「是,我收到了。」
「好的,你收到了。」
「是,我收到了。我剛剛讀過。我在想,要是碰巧遇見你,有件事很想問你,就是,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對,我問的就是什麼意思。」
「便條寫得很清楚啊。」
「啊,是。很清楚。表達什麼的很通順。不過,我說——嗨,我說,我非常榮幸啦,不過——嗨,見鬼!」
她草草吃光三文魚,放下盤子。
「水果沙拉?」
「不了,謝謝。」
「來塊餡餅?」
「不了,謝謝。」
「抹著什麼膠水醬的麵包片呢?」
「不了,謝謝。」
她挑了一根奶酪酥條。我發現了一隻適才忽略的煮雞蛋。然後我說:「我是說」,她同時說:「我想我明白」,這兩句話又撞上了。
「抱歉。」
「對不起。」
「你先說。」
「不,你先說。」
我彬彬有禮地揮著煮蛋,示意她發言,於是她說:
「我想我明白你想說什麼。你感到訝異。」
「是。」
「你在想——」
「沒錯。」
「——粉克-諾透先生。」
「正是此人。」
「並且覺得我的行為難以理解。」
「可不是。」
「我懂。」
「我不懂。」
「其實很簡單的。」
她又吃掉一根奶酪酥條。看樣子她很愛吃奶酪酥條。
「真的,很簡單。我希望你開心。」
「你真善良。」
「我要把餘生都獻給你,只為你開心。」
「夠哥們。」
「這是我起碼應該做的。但是——伯弟,能不能跟你坦坦白白地說說?」
「哦,好啊。」
「那好。我不得不說,我喜歡你,並打算嫁給你,盡我所能做個好妻子。但是,我對你永遠不會像對奧古斯都那樣,有那種火焰一般燃燒的感情。」
「繞了這么半天,我想說的就是這個。像你說的,麻煩就麻煩在這兒。幹嗎不撇清嫁我這個念頭?一筆勾銷得了。我說,你要是愛果絲——」
「不。」
「嘿,得了。」
「真的。經過今天下午,我的愛已經死了。美好的事物給抹上了一絲醜陋,我對他的感情再也不能像從前。」
她的意思我當然明白。果絲把心拋在她腳下,她撿起來,但是一轉眼就發現,原來他是喝得上頭啊。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哪個姑娘願意人家跟她求婚前還得先把自己灌醉呢。多傷自尊哪。
雖然如此,我還是堅持不懈。
「但是你想過沒有,對果絲今天下午的表現,你可能是誤會了?雖然所有的證據都表示他背後動機不純,但有沒有可能,這都是他輕度中暑的結果?你知道,輕度中暑是時有發生的,尤其是天熱的時候。」
她望著我,我看出「淚眼迷濛」那一套又來了。
「伯弟,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我很感動。」
「哦,不。」
「對。你有一顆騎士一樣美好的靈魂。」
「沒有沒有。」
「不,你有的。你讓我想起西拉諾。」
「誰?」
「劍客西拉諾。」
「那個大鼻子?」
「對。」
我有點不高興,還偷偷地摸了摸鼻樑。或許是有點偏於挺拔,但是見鬼,哪裡是西拉諾級別?這姑娘接下來是不是還要把我比作大鼻子杜蘭特[1]啊。
「他深愛著表妹,卻努力成全她的愛情。」
「哦。原來你是這個意思。」
「伯弟,你讓我好感動。你高尚——高尚而偉大。但是沒有用的,愛死了就是死了。我永遠忘不了奧古斯都,但是我對他的愛已經消失了。我會做你的妻子。」
這個,怎麼說也要客氣客氣。
「行啦,」我說,「多謝。」
然後對話又撲哧熄滅了。我們默默站著,各自吃奶酪酥條和煮蛋。接下來事情如何進展,似乎有點拿不準。
萬幸的是,在尷尬氣氛愈演愈濃之前,安吉拉來了,於是這場會面宣告結束。巴塞特宣布了訂婚的消息,安吉拉吻了她,說希望我們永結同心,巴塞特回吻,說希望對方和果絲永結同心。安吉拉說一定會的,因為奧古斯都是個大好人,然後巴塞特又吻安吉拉,然後安吉拉又回吻。總之一句話,場面婆媽,我就此溜之大吉,心裡很高興。
當然了,我本來就要溜走,因為需要伯特倫動腦筋並且是絞盡腦汁的時候到了。
我覺得末日終於來了。數年前,我曾一不留神和大皮那個可怕的表妹霍諾麗亞訂了婚,那時我也只是深深地感到陷入泥潭將不久於人世,但這次不同。我踱到花園,點了一根痛苦的煙,心裡墜著個鐵熨斗。我陷入了一種幻覺,努力想像餘生里那巴塞特一直住在我家的情形,同時——大家能理解吧——又努力不去想像,這時,我一頭撞到了什麼東西,我以為是樹,但原來不是,其實是吉夫斯。
「對不起,少爺,」他說,「我應該讓到一邊。」
我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看著他,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新想法。
這個吉夫斯嘛,我反思道,我之前推測他不中用了,已經不復從前的本事,但是有沒有可能——我捫心自問——是我想錯了?派他去探探路,也許他能找到一條讓我安全脫身的辦法,並且不傷害誰的感情?我的答案是,大概很有可能。
畢竟,他的後腦勺仍然凸出如昨,他的眼中也依然閃爍著智慧之光。
要知道,因為銅紐扣的白色晚禮服引發的矛盾,我不太情願把問題徹底交給他。當然,我也只打算把他拉進商討過程。可是,想到他過去的那些壯舉——西珀里事件、阿加莎姑媽與梗犬麥金疑案,還有喬治叔叔與酒吧女侍之侄女風波,這些在我心中一一閃過——我認為,至少應該給他這個機會,在危難之中為解救他家少爺出一點力。
不過,在正式開始以前,我們之間還有件事得說清楚,毫無讓步餘地。
「吉夫斯,」我說,「我有話要說。」
「少爺?」
「我遇到點小麻煩,吉夫斯。」
「我很遺憾,少爺。不知能否略盡綿力?」
「很可能,前提是你本領還在。坦白告訴我,吉夫斯,你的頭腦還靈活嗎?」
「是,少爺。」
「還吃很多魚嗎?」
「是,少爺。」
「那就好。但是我還有一點要說明白。過去,你每次幫我或者我哪位朋友擺脫小麻煩,總有個習慣,就是巧妙利用我的感激之情,達到你的私人目的。比如說紫襪子那回,還有高爾夫燈籠褲和復古伊頓鞋罩那兩次。你總是狡猾地瞅準時機,趁我劫後餘生、意志薄弱的時候下手,讓我乖乖順服你的意見。我現在要說的就是,要是你這回成了事,絕對不能對我那件晚禮服故技重施。」
「遵命,少爺。」
「等事情結束以後,你不會跑過來叫我拋棄禮服?」
「自然不會,少爺。」
「好,既然咱們都講清楚了,那我說了。吉夫斯,我訂婚了。」
「祝少爺與少夫人永結同心。」
「別犯傻。我的未婚妻是巴塞特小姐。」
「果然,少爺?我並不知情——」
「我也是。完全出乎意料,不過事已至此。正式通知就是你交給我的那張字條。」
「奇怪,少爺。」
「什麼?」
「奇怪,那張字條的內容居然如少爺所述。我記得巴塞特小姐將字條交給我的時候,看起來並不快樂。」
「她怎麼快樂得起來?你不會以為她真想嫁給我吧,啊?嘿,吉夫斯!你難道還看不出,這還是該死的表姿態?布林克利莊園馬上要被表姿態弄成地獄了,是人是牲畜都得遭殃。讓表姿態都見鬼去吧,這是我的意見。」
「是,少爺。」
「好了,你說怎麼辦?」
「少爺認為,即使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巴塞特小姐仍然不能忘情於粉克-諾透先生?」
「她為果絲憔悴呢。」
「少爺,如此一來,最好的辦法是讓他二人和好如初。」
「法子呢?你瞧。你還不是沒話可說,就知道擺弄手指。你沒轍了。」
「不,少爺。我擺弄手指的時候,是在努力思考。」
「那快擺弄。」
「不必了,少爺。」
「你是說,已經有門了?」
「是,少爺。」
「你太讓我震驚了,吉夫斯。快說說。」
「我所想的計策,其實已經跟少爺提過一次。」
「你什麼時候跟我提過什麼計策?」
「請少爺回想一下抵達莊園的那天晚上。少爺十分有心,問我對安吉拉小姐和格羅索普先生分手一事有何對策。當時我冒昧建議——」
「老天爺!難不成是拉火警?」
「正是,少爺。」
「你還在堅持己見?」
「是,少爺。」
我不但沒有「咄!」一聲否決這個建議,反而在認真考慮其中的可行性。由此可見我遭受了多麼重的打擊,以至神志不清。
他最初呈上火警方案的時候,我敏捷而嚴謹地審慎以對。「爛點子」,這是我當時的評語,此外,我還據此有點感傷,認為證據確鑿,這個一度精明的大腦終於腐朽了。但是眼下,我突然覺得可能有戲。事實是,我已經慌不擇路,什麼辦法都得試一試,不管多荒唐。
「我剛剛從頭回想了一遍,吉夫斯,」我若有所思地說,「記得當時覺得這是發瘋,不過可能有些積極因素讓我給忽略了。」
「少爺當時的批評意見是,這個辦法會弄巧成拙,但我認為執行起來則不然。以我之見,莊園裡的住客聽到火警鈴聲,會相信是發生了火情。」
我點點頭。我跟得上他的思路。
「對,有道理。」
「據此,格羅索普先生會搶先保護安吉拉小姐,而粉克-諾透先生對巴塞特小姐也是一樣。」
「這是基於心理學?」
「是,少爺。少爺也許記得,已故的柯南·道爾爵士在偵探小說中寫過:福爾摩斯認為,聽到火警鈴聲,任何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保護自己最寶貴的事物。」
「我倒覺得,咱們怕是要看到大皮捧著牛肉腰子餡餅衝出來。繼續說,吉夫斯,你認為這樣一來就能雨過天晴?」
「經此變故,這兩對年輕的戀人很難繼續冷然以對。」
「你說得有可能。可是見鬼,要是咱們大半夜的去拉火警,難道不會把半數用人嚇瘋?就說那個女僕——是叫簡吧,每次我一轉彎不小心和她打個照面,她都嚇得一蹦三尺高。」
「這個丫頭的確神經過敏,少爺。我也注意到了。不過,只要看準時機,就能避免這個偶然事件。今天晚上,除去阿納托以外,全體用人都要到金厄姆莊園參加舞會。」
「對了。哎,瞧我都給嚇成這樣了。只怕待會兒自己叫什麼都給忘了。那好,咱們設想一下。嘩啦啦警鈴響起。果絲衝過去抱起那巴塞特……等會兒。她為什麼不自己下樓?」
「少爺忘了火警突然響起時女士們的常規反應。」
「那倒是。」
「我想,巴塞特小姐的第一個念頭是從窗口跳下去。」
「那就更糟糕了。咱們可不想看到她化作草地上的一攤『漂類」[2]。依我看,你的計策有漏洞,吉夫斯,花園裡怕要鋪滿扭曲的屍體了。」
「不,少爺。少爺不要忘了,特拉弗斯老爺因為擔心竊賊,在所有窗戶上都安裝了堅固的防盜窗。」
「對,沒錯。啊,那就沒問題了,」雖然這麼說,但我還是有點懷疑,「有可能成功。但我有預感,大概要在哪裡失足。不過我哪兒還有吹毛求疵的餘地,就算是百分之一的概率我也得試試。我會照你的計策行事,吉夫斯,不過我得說,我保留顧慮。對於拉警鈴的時間,你有什麼建議?」
「不要在午夜之前,少爺。」
「也就是說,要在午夜之後。」
「是,少爺。」
「那行啦。十二點三十分整,準時行動。」
「遵命,少爺。」
[1] Jimmy Durante(1893—1980),美國歌手、演員,綽號「大鼻子」。
[2] 法語:pure,意為蔬果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