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24-10-11 00:50:41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一陣長長的沉默。我相信這通常形容為「意味深長」。姑媽看管家,管家看姑媽,我看他們倆。房間裡膠著了一種嚇人的寂靜,像亞麻籽膏藥似的。我當時吃沙拉正好咬到蘋果片,那聲脆響仿佛拳擊手卡內拉從艾菲爾鐵塔頂上一跳摔進黃瓜架[1]。

  達麗姑媽扶著餐具櫃,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問:

  「鬼臉?」

  「是,夫人。」

  「隔著天窗?」

  

  「是,夫人。」

  「你是說,他坐在屋頂?」

  「是,夫人。阿納托非常不高興。」我想是「不高興」這個詞終於引爆了達麗姑媽。既往的經驗使她明白,阿納托一不高興起來有什麼後果。雖然我知道達麗姑媽一向精力充沛,但眼前她爆發出來的速度著實出乎我的意料。她駐足只是為了抒發胸中雄渾的狩獵感嘆,一轉眼她已經衝出房間,正向樓梯奔去,這期間我都來不及咽下一片——好像是——香蕉片。此時我如同收到她那封關於安吉拉和大皮的電報,感到必須過去給她打氣,於是放下盤子,匆匆跟上她,賽平思也放開四蹄飛奔。

  剛才說要過去給她打氣,不過那個位置相當不容易到達。她的腳步飛快得驚人。爬完第一層台階,她大約領先數個身長,等轉彎上了第二層,她仍然把我甩在後頭。不過,到了下一個樓梯平台,這場殘酷的比賽讓她顯出一些疲態,只見她放慢了一些腳步,顯出怒吼的症狀,等我們上了直道,幾乎是肩並肩了。我們衝刺到阿納托的房間,可以說相差無幾。

  排名如下:

  1. 達麗姑媽

  2. 伯特倫

  3. 賽平思

  冠軍領先不到一頭的距離,亞軍季軍相隔半個台階。

  一進房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阿納托。這個灶台上的魔法師矮矮胖胖,留著一把超大號的八字須,可以過濾湯汁的那種。一般來說,只要看他的小鬍子,就能預測出他的心情。心情大好,則鬍子末梢翹起,像軍士長那樣;靈魂受了傷,則鬍子下垂。

  眼下那鬍子正垂著,預示著不祥。如果對他此刻的感受還有什麼疑問,那麼看了他的身體動作也會讓人疑慮全消。只見他站在床邊,身著粉紅色睡衣,正在沖天窗揮舞拳頭。透過窗玻璃,可以看到果絲臉對著我們。他雙眼突出,嘴巴一張一合,和水族館裡的珍稀魚類驚人地相似,讓人一見之下就忍不住想餵個螞蟻卵給他。

  一個是揮舞拳頭的廚師,一個是眼睛鼓得像青蛙的客人,我不得不說,我的同情全部給了前者。我認為,他這拳頭揮舞得有理,怎麼揮都不過分。

  我是說,事實擺在眼前。他本來好好地躺在床上,放鬆地想著法國廚子一般躺在床上該想的事兒,突然間發現窗戶外面出現了一張怪臉。不管多淡定的人也受不了啊。如果換成我躺在床上,我可不願意果絲這麼現身。男人的臥室——這不容爭辯——是他的堡壘,要是有滴水獸突然竄出來盯著他,那絕對有權利橫眉冷對。

  我思考的這當兒,一向講求實際的達麗姑媽開門見山地問:

  「怎麼回事?」

  阿納托做了個瑞典健身操的動作,由脊椎尾部開始延伸到肩胛骨,最後在後腦勺的頭髮處收尾。

  他如實以對。

  通過以往和這位神人的攀談,我發現他英語說得很流利,不過有點兒混雜。記得嗎,他來布林克利之前是炳哥·利透夫人的廚子,無疑跟著炳哥耳濡目染。再之前,他在尼斯的一個美國家庭里待過幾年,師從這家司機,原籍布魯克林的馬洛尼先生。因此,炳哥加上馬洛尼,導致他——如前所述——英語流利,但有點混雜。

  他的敘述部分如下:

  「唷唷!你問我怎麼回事?聽著,注意力集中一點兒。我,我都躺下啦,但是睡不老實啊,一會兒就醒了,一抬頭,有個人從該死的窗戶順著我作鬼臉。很妙嗎?很了不起嗎?你以為我高興?那你可特大錯特錯了!我氣得,氣死了!幹嗎不?我是誰不是?這是臥室不是,啊?不是給猩猩住的?那這些老兄幹嗎坐在我窗戶上,吹鬍子,瞪眼睛,作鬼臉?」

  「對。」我附和。我的判決是,完全合情合理。

  他又瞪了果絲一眼,開始健身操動作二——抓著小鬍子扯一扯,手舞足蹈地分散觀眾注意力。

  「等等會兒!我沒說完呢。我看到這個怪人在我窗戶上做鬼臉,然後呢?我大喊一聲,他抱頭鼠竄沒有?還我乾淨沒有?你想得美。他還杵在那兒,滿滿不在乎,還是坐在那兒瞅著我,像貓捉鴨子。他又順著我做鬼臉,然後還在順著我做鬼臉,我越叫他快滾出地獄,他越不肯滾出地獄。他還衝我嚷嚷,我問他意下如何,他不說。哼,他永遠也不說,就在那兒搖頭晃腦。傻瓜!我很好玩嗎?你看我笑嗎?我不高興這種荒唐事。這個笨蛋準是瘋了。Je me fiche de ce type infect. C』est idiot de faire comme a l』oiseau.... Allez-vous-en, louffier[2]……快叫那個呆瓜滾開。瘋了,跟瘋帽子似的。」

  不得不說,他這些話說得入情入理,顯然達麗姑媽也有同感。只見她伸出顫抖的手,放在他肩頭。

  「馬上,阿納托,馬上,」她安慰道,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副飽滿的聲線居然也能這麼溫軟,好像斑鳩的咕咕,「沒事的。」

  可惜出言不慎。阿納托開始健身操動作三。

  「沒事?Nom d』un nom d』un nom[3]!鬼才以為沒事!這話有什麼用?等等一會兒。別急著說話,老朋友。沒事才怪,好好想想,這可不是一般的小菜一碟。開我玩笑,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是,但在我窗戶上順著我開玩笑,我不高興。生可忍,熟不可忍。我嚴肅慣了,不要開窗戶上的玩笑。我最討厭開窗戶上的玩笑。這可不叫沒事。要是老出這種荒唐事,那我永遠不在這屋子裡多待一會兒!我立馬走,決不杵在這兒!」

  不得不承認,這話很不祥。我很理解達麗姑媽一聽之下發出一聲哀鳴,如同獵狗的主人看到狐狸中槍倒下。阿納托又開始沖果絲揮舞拳頭,達麗姑媽也加入了他的行列。賽平思一直在背景處有禮有節地喘息,他雖然不至於舉起拳頭,不過給了果絲一個相當嚴厲的眼神。顯然,對聰明的旁觀者來說,這個粉克-諾透爬上天窗可是闖了大禍。相比之下,也許在西蒙斯家他還會受歡迎一點。

  「走開,你個瘋子!」達麗姑媽一聲怒吼震耳欲聾,想當年,闊恩獵場有多少神經衰弱之人嚇得馬鐙一松跌下馬背。

  果絲對此只是上上下下地移動眉毛。我讀懂了他要傳達的意思。

  「我看,他是想說,」伯特倫一向講理,時刻努力息事寧人,「這麼一來他要從屋頂上掉下去摔死。」

  「哦,有何不可?」達麗姑媽應道。

  當然,她的意思我可以理解,不過依我看,還有個不那麼繞遠的辦法。整棟房子裡,只有天窗沒給湯姆叔叔裝飾上可惡的防盜窗。可能他心裡想,要是哪個小賊有膽子爬這麼高,那就算他罪有應得。

  「打開天窗,他就能跳下來了。」

  這個主意得到廣泛認同。

  「賽平思,天窗怎麼打開?」

  「需要用竹竿,夫人。」

  「那就拿根竹竿來。拿兩根,十根。」

  不一會兒,果絲就置身在大夥中間了。就像報紙上報導過的那些人,這個倒霉鬼好像深知自己的處境。

  坦白說,我覺得達麗姑媽的態度並不有助於他凝神定氣。那個就著水果沙拉和我討論這個笨蛋的和藹的她,此時已蕩然無存,而粉克-諾透的嘴巴仿佛封住了,這也並沒有逃出我的預料。達麗姑媽一般情況下總是和顏悅色,就像在命令獵狗猛追獵物。她很少發威,不過一旦發威,縱使是鐵漢子也要一個拉扯一個地逃上樹。

  「嗯?」她說。

  對這個問題,果絲做出的回答是類似壓住的逆嗝。

  「嗯?」

  達麗姑媽臉色陰沉下來。狩獵這項娛樂活動呢,如果連續幾年不間斷地縱情其中,幾乎不可避免地會讓病人的膚色變得有些暗沉。就連達麗姑媽的密友也不能否認,即使在正常情況下,我這位親戚的皮膚也有一點點像壓爛的草莓色。但是,眼下這種濃艷的色彩,是我此生所未見。她好像一隻努力組織語言的西紅柿。

  「嗯?」

  果絲也在使勁兒。有那麼一陣子,好像他要破口而出了,但最終他喉嚨里只發出瀕死的喀喀聲。

  「哎,伯弟,帶他出去,頭上冷敷一下。」達麗姑媽發話了。她終於放棄了。接著,她轉而執行一項英雄的壯舉:安撫阿納托。此時,他正在自言自語,語速飛快。

  似乎是覺得眼下的情況用炳哥加馬洛尼美式英語已經不足以表達,他啟用了母語。像「marmiton de Domange」、「pignouf」、「hurluberlu」、「roustisseur」[4]等詞一股腦地湧出來,好像穀倉里撲騰出來一窩蝙蝠。當然,我是完全不懂,雖說在坎城的時候汗流浹背地記了幾句高盧話,但幾乎就停留在「該死嗑勿咂味」[5]水平。我還是挺遺憾的,因為這幾句聽著很帶勁兒。

  我扶著果絲走下樓梯,憑著比達麗姑媽冷靜的頭腦,我已經猜到果絲爬上屋頂的動機和目的。在達麗姑媽眼中,這是鬥雞眼醉鬼酒後尋釁滋事或者突發奇想,但我卻看出,他是被老鷹追趕的小鹿。

  「是不是大皮在追你?」我語帶同情。

  我相信他打了一個所謂的「弗里松」[6]。

  「他一直追到樓梯盡頭,眼看就要抓住我了,於是我就鑽出走廊窗戶爬到外面,順著窗台什麼的一陣亂爬。」

  「把他震住了,是吧?」

  「對。然後我發現沒路可走了。屋頂是向下斜的,我又下不去,只好繼續爬,最後就爬上了天窗。那個傢伙是誰啊?」

  「他叫阿納托,是達麗姑媽家的廚師。」

  「法國人?」

  「徹頭徹尾。」

  「怪不得我說什麼他都不懂呢。這些法國人就是笨。最基本的情況都搞不清。要是某人看到某人在天窗上,某人立刻明白某人是想進來。可他呢,就知道在那兒傻站著。」

  「還揮拳頭。」

  「對。大傻瓜。哎,好歹我是脫身了。」

  「好歹你是脫身了,但只是眼下。」

  「嗯?」

  「我想大皮大概在哪裡埋伏著呢。」

  他一個驚跳,像春天的羊羔。

  「我怎麼辦哪?」

  我想了想。

  「偷偷溜回房間,鎖好門。男子漢就得這麼做。」

  「但他要是埋伏在屋裡呢?」

  「那你就轉移。」

  不過一回房我們就發現,大皮即使打埋伏也是打在其他角落。果絲一個箭步衝進門,我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考慮到此地已經不需要我幫忙,於是我返回餐廳,繼續未完成的水果沙拉,再安安靜靜地斟杯酒。我還沒盛完,門就開了,只見達麗姑媽走了進來。她跌進一把椅子裡,有點筋疲力盡的樣子。

  「倒酒,伯弟。」

  「什麼酒?」

  「隨便,烈酒就好。」

  遇到這種情況,伯特倫·伍斯特最得心應手。阿爾卑斯山脈那些登山者的聖伯納犬也比不上我盡心盡責。我斟好酒,好一會兒,房間中只有一陣咕嘟聲,那是姑媽在壓驚。

  「喝吧,姑媽,」我同情地說,「這種事兒最費神了,啊?無疑,安慰阿納托是項艱巨的任務,」我一邊說,一邊挑了一塊鳳尾魚醬麵包片,「現在一切都恢復如初了吧?」

  她目不轉睛地盯了我一陣,眉頭緊鎖,仿佛在思索著什麼。

  「阿提拉,」她終於開口了,「就是他。匈奴王阿提拉。」

  「唔?」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所到之處萬物盡毀,一片狼藉,人家本來過得和和美美,他一進門就給毀了。就是阿提拉。真不可思議,」她又盯住我,「光看外表,還以為你就是個普普通通、無傷大雅的傻帽兒——也許該治一治,但總歸算不上公害。可實際上呢,黑死病再厲害也比不上你。跟你說,伯弟,想到你,我就『砰』一聲撞上了生活中所有的艱難困苦,像撞上電線桿。」

  我又心酸,又訝異,正想開口,可是我那麵包片上塗的原來不是鳳尾魚醬,口感要黏稠得多。這玩意兒裹住了舌頭,像麻核桃似的讓人有話說不出。我努力清嗓子準備行動,她還喋喋不休:「你把粉哥-撓頭介紹到這兒來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後果?他醉成一攤爛泥,把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的頒獎儀式搞成喜劇電影,這我不多說什麼了,因為我開心得很。至於他爬到天窗嚇唬阿納托——要知道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勸得他回心轉意不走了,這下阿納托又開始發脾氣,發誓一天都不多留——」

  那個什麼醬終於屈服,我又能開口說話了:「啊?」

  「對,阿納托明天就走。可憐的湯姆,估計下半輩子都要消化不良了。這還不止。安吉拉剛剛告訴我,她和這個撓頭訂婚了。」

  「只是暫時的。」我只好承認。

  「暫時個鬼。她是鐵了心,還冷酷地說婚禮在十月舉行。行啦。要是先知約伯現在走進屋,我准能跟他聊倒霉聊到晚安。當然約伯和我不是一個級別。」

  「人家生了毒瘡。」

  「哦,毒瘡是什麼?」

  「痛死人的東西吧。」

  「胡說。我願意用全天下的毒瘡交換我的倒霉。你難道還看不出?我把英格蘭最棒的廚子弄丟啦。我那可憐的夫君可能要死於腸胃不適。我就一個閨女,我為她設想了那麼美好的未來,想不到她馬上要嫁給那個張口水螈閉口水螈的酒鬼。你還跟我討論毒瘡!」

  她犯了一個小錯誤,我得糾正過來。

  「我不是要討論毒瘡,只是說約伯生了嘛。嗯,我同意,達麗姑媽,眼下情況是不太順溜,但咱們得打起精神。對咱們伍斯特來說,困難從來都是一時的。」

  「你是不是又打算安排什麼計劃呢?」

  「隨叫隨到。」

  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我想也是。好吧,隨便你。我看不出情況還能糟糕成什麼樣子,不過無疑你就是有這個本事。你的聰明智慧無往不利。由著你,伯弟,都由著你。反正我以後什麼都不在乎了。看你能把這家拖到黑暗幽深的第幾層地獄,我倒是有點興趣了。別閒著,小子……你吃什麼呢?」

  「我覺得不大好分辨,什麼醬的麵包片,有點像牛肉口味的糨糊。」

  「拿來。」達麗姑媽心不在焉。

  「小心下口,」我建議,「比弟兄更親密……怎麼了,吉夫斯?」

  他出現在地毯上,一如既往地悄無聲息。

  「給少爺的字條。」

  「給我的字條,吉夫斯?」

  「是,給少爺的字條。」

  「誰給的,吉夫斯?」

  「巴塞特小姐,少爺。」

  「誰給的,吉夫斯?」

  「巴塞特小姐,少爺。」

  「巴塞特小姐給的,吉夫斯?」

  「巴塞特小姐給的,少爺。」

  這時,達麗姑媽放下剛咬了一口的不知什麼醬麵包片,央求我們——好像有點煩躁地——別演什麼相聲了,因為她煩的事兒夠多了,不需要我們兩個在旁邊模仿兩個馬克。我一向願意與人方便,於是對吉夫斯點點頭,示意他退下。只見他忽閃了一下就不見了。幽靈也不會如此敏捷。

  「究竟,」我把玩著信封,「這個女人對我有什麼話說?」

  「拆開見鬼的信封看看不就得了。」

  「真是好辦法。」我依言行事。

  「至於我的行蹤,」達麗姑媽一邊說一邊向門口走去,「我要回房去做幾個瑜伽腹式呼吸,努力忘掉煩惱。」

  「嗯。」我掃著手寫體,沒注意她說什麼。等翻到背面,一聲尖叫衝口而出,導致達麗姑媽一個驚跳,像受驚的野馬。

  「別嚷嚷!」她一聲大吼,渾身顫抖著。

  「哦。可見鬼——」

  「禍害,你這個寶貝,」她嘆道,「記得多年前,你還睡搖籃的時候,有一回我看著你,你讓橡膠奶嘴給噎住,臉都紫了。我呢,當時不諳世事,救了你一條小命。這麼跟你說吧,小伯弟,要是你再讓橡膠奶嘴給噎住,旁邊只有我一個人能救你,那你可有大麻煩了。」

  「見鬼!」我喊道,「你知道出什麼事了?瑪德琳·巴塞特說要嫁給我!」

  「祝你如願。」我這親戚說著就走出了房間,表情頗像愛倫·坡小說里的人物。

  [1] Primo Carnera(1906—1967),義大利專業拳師,曾獲1933年—1934年世界重量級冠軍。

  [2] 意為:這個討厭鬼,氣死我了。這麼做真是犯傻,這傻鳥……快滾,瘋子……

  [3] 意為:老天爺啊老天爺!

  [4] 分別意為:笨手笨腳、粗人、冒失鬼、小賊。

  [5] 法語:Est-ce que vous avez…,意為:您是否……

  [6] 法語:frisson,意為寒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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