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024-10-11 00:50:33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我猜想,這種情況下,大多數人花一整個晚上也毫無頭緒,但是咱們伍斯特有種不可思議的天分,就是能一下子抓到核心問題。據我估計,思考了不到十分鐘,事情就有了眉目。
我認為,撥亂反正的辦法就是找安吉拉推心置腹地談一談。麻煩都是她惹出來的:這個小糊塗蟲本應該對果絲說「不願意」,但偏就說了「願意」,要知道果絲是受了混合飲料的影響,頭腦發熱,才會跑去提議組隊的。顯然,必須好好教訓她一頓,讓她把果絲這宗買賣退了。一刻鐘後,我追查到了她的蹤跡:她正在花園的涼亭里乘涼。我和她並肩坐下了。
「安吉拉,」我的聲音可能比較嚴厲,不過換誰都得這樣,「真是胡鬧!」
她好像如夢初醒,眼神充滿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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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住,伯弟,我沒聽見。你胡鬧什麼?」
「我沒胡鬧。」
「哦,不好意思,我聽你說你胡鬧來著。」
「我故意跑到這兒來胡鬧,這可能嗎?」
「很可能啊。」
我覺得最好到此打住,換個角度下手。
「我剛見過大皮。」
「唔?」
「還有果絲·粉克-諾透。」
「嗯,然後呢?」
「聽說你巴巴地跑去跟人家訂婚了。」
「沒錯。」
「嘖,我說胡鬧,就是指這件事。你怎麼可能愛上果絲這傢伙?」
「怎麼不可能?」
「就是不可能。」
哎,我是說,她當然不會了。誰會愛上果絲這個怪人?物以類聚,只有巴塞特那個怪人。當然了,果絲這個人是有很多優點,講禮貌,又和氣,危難時刻完全可以仰仗他——要是誰家的水螈生病了——但說到孟德爾頌的進行曲,他明顯不是這塊料。我敢打賭,就算往英格蘭人口最密集的地區每小時扔一塊磚頭,也不用擔心傷到未來的奧古斯都·粉克-諾透夫人,除非打麻藥。
我分析給她聽,她不得不承認有理。
「算你說得不錯吧。可能我是不愛。」
「那,」我激動地說,「你還巴巴地跑去跟人家訂婚,不講道理,小傻瓜。」
「我覺得有意思。」
「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嘛。我可享受了不少樂趣。當時告訴大皮的時候,他那個表情,你是沒有看到!」
我突然靈光一閃。
「哈!表姿態!」
「嗯?」
「你和果絲訂婚,是為了氣大皮?」
「對。」
「哦,嗯,我就是這個意思。這就叫表姿態。」
「好,可以這麼說吧。」
「依我看還可以這麼說——手段低劣的報復行為。想不到你會這麼做,小安吉拉。」
「有什麼不可以?」
我把嘴唇噘起約一點二公分:「堂堂一個大小姐,當然不可以。你們女人說溫柔也不過如此。毫不留情地下狠手,還洋洋得意。瞧瞧雅億,希百的妻子。」
「你還知道雅億,希百的妻子這個典故?」
「你可能還不知道吧,我上學的時候可得過《聖經》知識獎呢。」
「哦,對了。好像奧古斯都演講的時候提了。」
「嗯,」我急忙打斷,我可不需要誰跟我提起奧古斯都的演講,「哦,我剛才說到,瞧瞧雅億,希百的妻子,趁著客人睡覺的時候把橛子釘進人家腦袋瓜,過後還到處炫耀,像女童子軍似的。怪不得人家要說『女人啊女人!』」
「誰說的?」
「就是人家唄。嗨,女人!當然了,你不會打算堅持到底吧。」
「什麼堅持到底?」
「和果絲訂婚的事兒。」
「當然要。」
「就是為了讓大皮出醜。」
「你覺得他出醜沒有?」
「出了。」
「活該。」
我覺得下了半天工夫還是不見起色。記得當初拿《聖經》知識獎的時候,要背誦巴蘭之驢的典故。具體內容記不大清了,大體印象是什麼東西不肯挪腳,耳朵耷拉著,拒絕合作[1]。我覺得,安吉拉就是這副樣子。她和巴蘭之驢——打個比方——是一丘之貉。有個詞怎麼說來著,什麼不馴——好像什麼傑傲——完了,話到嘴邊給忘了。總之,我想說的是,這就是安吉拉目前的態度。
「真是傻丫頭。」
她臉紅了。
「我才不是傻丫頭。」
「你就是傻丫頭,而且你心裡清楚。」
「我清楚什麼了?」
「你還不是?毀了大皮一生,也毀了果絲一生,就是為了給人家臉色看。」
「哼,反正跟你無關。」
「跟我無關?難道我眼睜睜看著兩個同窗毀了一生?哈!還有,你明明愛大皮愛得發瘋呢。」
「才沒有!」
「是嗎?敢不敢跟我打賭,你每次看人家,眼裡都盛著愛意——」
她看著我,不過沒有盛愛意。
「哎,行行好,伯弟,快走開,煮你的大頭去吧。」
我站起身。
「好,」我義正詞嚴,「我這就煮。哦,我是說,我這就走。反正我的話都說完了。」
「那敢情好。」
「但是容我再說一句——」
「不容。」
「好哇,」我冷冷地說,「真這樣,那再見咯您哪。」
我故意話中帶刺。
悶悶不樂、垂頭喪氣,這兩個詞最適合形容我離開涼亭的心情。不能否認,我本以為這場小聚能收到不錯的效果。
安吉拉讓我吃驚不小。真奇怪,誰會懷疑每位大小姐內心深處都這麼惡毒?不到她戀愛失敗根本看不出。話說從我穿著水手裝、她沒門牙的時候起,我們就頻繁往來,但直到如今我才發現她不為人知的內心。我印象中,她是一個單純、開朗、善良的小膿包,幾乎連螞蟻都不忍心踩死的。但是她如今笑得這麼冷酷無情——我記得好像是聽到她冷酷無情的笑聲——就像有聲電影裡走出來的殘忍的大反派,正摩拳擦掌,決心要讓果絲皓首慘然下陰府矣。
之前說過,在此重申一遍——女人真怪。吉卜林爺爺那句話說得一點不錯,最毒什麼什麼來著[2]。
依我之見,這種情況只有一件事可做——直奔餐廳,進攻吉夫斯所說的冷盤。我感到亟需給養,因為剛剛的走訪讓我有些體力不支。不可否認,這種掏心掏肺的情感表達容易消耗精力,讓人迫不及待地尋找牛肉火腿。
因此,我來到餐廳養精蓄銳,但還沒跨進門檻,就看到達麗姑媽正靠著餐具櫃,大嚼白汁三文魚。
我不由自主地「哦啊」兩聲,因為心裡有點尷尬。我和這位親戚的上一次「呆對呆」[3],大家還記得嗎,她勾勒了我要淹死池塘的計劃,現在她謀劃到哪一步,我尚不明確。
她心情大好,令我如釋重負。她揮舞叉子的那份熱忱真是無法比擬。
「哎,伯弟,你這傻瓜,」她親切地打招呼,「我就料到你肯定在吃的附近轉悠。快嘗嘗三文魚,特別鮮美。」
「阿納托做的?」我問。
「不是,他還在床上躺著呢。是廚娘終於開竅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來,自己原來不是在撒哈拉沙漠餵禿鷹,總算整出適合人吃的東西了。歸根到底,這姑娘還是不錯的,希望她在舞會上玩得開心吧。」
我拿了一份三文魚。我們兩人相談甚歡,討論斯特里奇-巴德府上的用人舞會,還半心半意地揣測——我依稀記得——管家賽平思跳起倫巴的樣子。
我吃光了一盤,正要盛第二盤,這時終於提到了果絲的話題。考慮到下午的斯諾茲伯里集市事件,我還以為她一開始就會提起呢。不過她一提起,我就知道,她對安吉拉訂婚一事還全不知情。
「我說伯弟,」她若有所思地嚼著水果沙拉,「這個粉哥-撓頭。」
「諾透。」
「撓頭,」我這位姑媽語氣堅定,「看過他今天下午的表現,以後他在我心中永遠都是撓頭。不過呢,我剛才想說的是,你要是看到他,不妨替我捎一句話,說他讓一個老婦人度過了一個非常非常開心的下午。我這輩子經歷的最美妙的時刻,除了上次牧師踩到鞋帶摔下講道壇台階,就屬今天下午這個好樣的撓頭突然在講台上教訓起湯姆啦。沒錯,我覺得他的整體演出體現了絕佳的品位。」
我不由得表示反對。
「說我的那些話——」
「那一幕戲名列第二。我覺得很出彩。你當時贏《聖經》知識獎是靠作弊,這是不是真的?」
「當然不是。我勝利全靠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的刻苦努力。」
「他還說你悲觀主義。你是不是悲觀主義者,伯弟?」
我本想說,這園子裡的事件馬上要把我逼上這條路了,但我只說了一句不是。
「對嘛。可不能作悲觀主義者。《憨第德》里不是說,這是所有可能中最好的世界,一切都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再長的路也有盡頭,黎明前是最黑暗的時刻,只要有耐心,鐵杵磨成針。雖然天色陰沉,太陽總會升起……來點沙拉吧。」
我聽從建議,雖然勺子沒停,心思卻不在上面。我感到困惑。可能最近跟我打交道的都是些心事重重的人,所以她這份好心情才顯得格外奇怪,反正我是覺得奇怪。
「我還以為你會有點不高興呢。」我說。
「不高興?」
「因為果絲下午在講台上的行徑。我真以為你會氣得跺腳,大皺眉頭呢。」
「胡說。有什麼好不高興的?我覺得這是對我的讚譽,我很驕傲,地窖里的酒能成就這麼偉大的表演。我對戰後威士忌又有了信心。還有,今天晚上我怎麼也不會不高興的。我好比一個小孩,拍著手在陽光下跳舞。伯弟,雖然耗了這麼久都沒進展,不過終於雨過天晴啦。快敲鑼打鼓吧。阿納托不走了。」
「啊?哦,衷心祝賀。」
「謝啦。下午一回來我就孜孜不倦地遊說他,他說決不答應,然後答應了。他留下了,讚美上帝,現在我覺得,上帝司於天上,世上萬事升——[4]」
她被打斷了。門開了,我們身邊多了一位管家。
「啊,賽平思,」達麗姑媽說,「我以為你已經出發了。」
「還沒有,夫人。」
「啊,祝你們玩得盡興。」
「多謝,夫人。」
「你來有事兒嗎?」
「是,夫人。是關於阿納托。夫人是否吩咐粉克-諾透先生,讓他隔著阿納托的臥房天窗沖他作鬼臉?」
[1] 《舊約·民數記》第22章,摩押王派先知巴蘭去詛咒以色列人,但他所騎的驢子看到上帝不肯上路。
[2] 吉卜林《女性這種生物》(The Female of the Species, 1911):「女性比男性致命。」
[3] 法語:tête-à-tête,單獨會面,字面意為頭對頭。
[4] 白朗寧詩劇《比芭走過》(Pippa Passes, 1841)中的「比芭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