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24-10-11 00:50:28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我仔細打量他。他的表情讓我很不自在。要知道,以前他那副樣子也沒怎麼讓我自在過,因為上帝在創造這位仁兄的時候,把下巴造得有些不必要地長,雙眼也過於凌厲有神,而他既沒有成為征戰四方的皇帝,也沒去當交通警。但此刻,除了影響審美,我覺得這個格羅索普還明顯帶著威脅的意味,不由得希望吉夫斯不要老是這麼見鬼地識相。

  我是說,主人見客的時候,自己立刻化成一條泥鰍鑽進泥地里,這固然是好,但是某些情況下——我瞧眼前就是一例——真正識相的就該原地不動,準備在接下來的混戰中幫把手。

  但是吉夫斯已經不見蹤影。我沒注意到他走開,也沒聽見他走開的動靜,但他已經走了。放眼望去,視線中只有大皮一個。而大皮的姿態,我說過,有種讓人不安的成分。我覺著他又要翻舊帳,質問我胳肢安吉拉腳腕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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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聽了他的開場白,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是杞人憂天了。他是抱著善意,這讓我大大地放了心。

  「伯弟,」他開口道,「我欠你一聲抱歉。我來就是為了這事兒。」

  聽到這話,鑑於其中不包含任何胳肢腳腕的字樣,我才放下心,如前所述,是大大地放下了心。但是其大小和我心中的訝異相比還差了一點。距螽斯俱樂部那場令人心痛的往事已經數月有餘,但到目前為止,他還從來沒有表示過一絲後悔莫及和心有愧疚。沒錯,我通過秘密渠道得知,他還常常在晚宴和各種聚會上大講特講,而且還一邊講,一邊笑掉了愚蠢的大牙。

  因此,我覺得很難理解,他怎麼事過境遷才來卑躬屈膝。大概他終於良心不安了。可那又是為什麼?

  哎,無論如何吧。

  「老夥計,」我的紳士氣概一展無遺,「不必提它。」

  「這話有意思嗎?『不必提它』?我剛剛提完。」

  「我是說,不必再提它。就讓它過去吧。誰不會一時忘形放肆起來,等冷靜下來一想,又悔不當初?我猜那會兒你是手頭比較緊吧。」

  「你扯什麼鬼話呢?」

  他的語氣我很不欣賞。失之魯莽。

  「要是我沒猜錯,」我有點傲然,「你這聲抱歉,是為了那天晚上在螽斯俱樂部把最後一隻吊環扣住,害我穿著禮服掉進了游泳池。」

  「笨蛋!根本不是。」

  「那是什麼?」

  「是巴塞特那件事兒。」

  「巴塞特哪件事兒?」

  「伯弟,」大皮說,「昨天晚上你說你愛著瑪德琳·巴塞特,我表面上裝作相信你,其實心裡根本不信。因為這事兒太蹊蹺了。但是,我打聽過了,看來事實和你的供詞並沒有出入。我來,是為之前懷疑你而道歉。」

  「打聽?」

  「我問她你是不是求婚了,她說是的,你是求過了。」

  「大皮,你不是吧?」

  「我是啊。」

  「你長不長心?成不成話?」

  「不長。」

  「嗯?哦,行啦,當然了,我只是覺得你該長點兒。」

  「長個鬼心。我得確定偷走安吉拉的人是不是你。現在知道不是了。」

  既然他知道了,那他長不長心我也就無所謂了。

  「哦,」我回答,「那,那就好。你可記牢了。」

  「而且我也知道是誰了。」

  「什麼?」

  他沉思了一會兒。只見他雙眼中燃燒著兩朵星星之火,並且下巴前凸,像吉夫斯的後腦勺。

  「伯弟,」他問道,「你記不記得,我當時發誓,等找到是誰偷走了安吉拉的心,我要把他怎麼樣?」

  「我記得可能不全,不過你是要把他從裡到外翻過來——」

  「活活把自己吃掉。沒錯。我這個節目照舊。」

  「可是大皮,我一直跟你說,我做人證絕對可靠,那次在坎城沒有誰偷走安吉拉的心。」

  「對。是她回來以後動的手。」

  「什麼?」

  「別老是什麼什麼的。你聽到了。」

  「可是她回來以後沒見到什麼人啊。」

  「哼,沒見?那個水螈小子呢?」

  「果絲?」

  「對,就是粉克-諾透那條毒蛇。」

  我覺著他這胡話說得無邊無際的。

  「可是果絲明明愛著那巴塞特啊。」

  「你們怎麼個個都愛這個見鬼的巴塞特?我真不懂了,怎麼還會有人愛她?那小子愛安吉拉,我跟你說明白了。而且安吉拉也愛他。」

  「但是安吉拉和你鬧分手,那時候果絲還沒來呢。」

  「不,才不是。是他來了幾個小時以後。」

  「他怎麼可能幾個小時就愛上安吉拉?」

  「怎麼不會?我幾分鐘就愛上她了。我一見到她就給迷住了,那個大眼賊,臭丫頭。」

  「見鬼——」

  「別吵了,伯弟。證據確鑿。安吉拉愛的就是跟水螈湊熱乎的那個混小子。」

  「瞎扯,小子,瞎扯。」

  「哼!」他腳跟一轉,鞋跟嵌進了地毯里——這事兒我讀過不少,倒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那你倒是來解釋解釋,安吉拉為什麼要跟他訂婚?」

  我真是驚訝得暈倒。

  「跟他訂婚?」

  「安吉拉親口跟我說的。」

  「開你玩笑吧。」

  「才不是開我玩笑。今天下午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的儀式結束不久,那小子就求婚了,安吉拉哼都不哼一聲就答應了。」

  「肯定是誰搞錯了。」

  「沒錯。就是粉克-諾透那條毒蛇的錯。我估計他這會兒也發現了。我從五點三十分就在追他。」

  「追他?」

  「滿屋子追。我要揪掉他的腦袋。」

  「噢。這樣啊。」

  「你見過他沒有?」

  「沒有。」

  「哼,要是見了他,那就迅速跟他道別,準備訂幾束菊花吧……啊,吉夫斯。」

  「先生?」

  我沒聽到開門的動靜,但他已經現身了。我私下以為——好像以前也提過——吉夫斯是不需要開門的。他就像印度那些老兄,像御風而行的大鳥,比如他們——我是說那些老兄——會消失在孟買的空氣中,把身體部位組裝好,兩分鐘後出現在加爾各答。不然怎麼他一會兒在一會兒又不在?只有類似的理論才解釋得通。他似乎能從甲點飄到乙點,像某種氣體。

  「你見到粉克-諾透先生沒有,吉夫斯?」

  「沒有,先生。」

  「我要殺了他。」

  「是,先生。」

  大皮重重摔上門走了,我把最新消息講給吉夫斯。

  「吉夫斯,」我說,「你聽說沒有?粉克-諾透先生跟我表妹安吉拉訂婚了。」

  「真的,少爺?」

  「這,鬧的是哪一出?你明白其中的心理嗎?怎麼說得通?幾個小時以前他剛和巴塞特小姐訂婚啊。」

  「一位先生被某位小姐拋棄以後通常會毫不遲疑地選擇另一位,少爺。這種現象通常稱為表姿態。」

  我有點明白了。

  「你的意思我懂了。是挑釁。」

  「是,少爺。」

  「好比在說,哼,行啦,隨你的便,你不要我,可有不少人搶著要呢。」

  「正是,少爺。我表哥喬治——」

  「先別管你表哥喬治了,吉夫斯。」

  「遵命,少爺。」

  「留著漫長的冬夜再講,啊?」

  「謹遵少爺吩咐。」

  「而且我保證,你表哥喬治不會像果絲,小雞膽子,見到鵝都不敢呸。所以我也驚訝嘛,吉夫斯,這次居然是果絲大表姿態。」

  「少爺要記得,粉克-諾透先生正處在所謂頭腦發熱的狀態中。」

  「那倒是。超水準發揮,是吧?」

  「半點不差,少爺。」

  「嗯,這麼說吧,要是讓大皮逮到他,他更要頭腦發熱了……現在幾點了?」

  「剛好八點整,少爺。」

  「這麼說大皮追了他兩個半鐘頭。咱們得救救這個倒霉蛋,吉夫斯。」

  「是,少爺。」

  「總是一條人命嘛,啊?」

  「千真萬確,少爺。」

  「那麼,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他。然後咱們再商討計劃和對策。去吧,吉夫斯,展開地毯式搜索。」

  「不需要,少爺。少爺只要回過頭,就能看見粉克-諾透先生正從床底下出來。」

  啊,上帝,他說得一點兒也沒錯。

  果絲正像他描述的那樣浮出水面。他身上掛了不少灰塵,好像海龜探出來換氣。

  「果絲!」我叫道。

  「吉夫斯。」果絲開口。

  「先生?」吉夫斯應道。

  「門鎖了沒有,吉夫斯?」

  「沒有,先生,我這就去處理。」

  果絲坐到床上,有一會兒我還以為他要進入以手捂臉的狀態了。但他只是揮手掃掉了額頭上的一隻死蜘蛛。

  「門鎖上了,吉夫斯?」

  「是,先生。」

  「誰也說不準那個可怕的格羅索普會不會殺個回馬——」

  「槍」字到了他嘴邊,沒來得及出口。他才發出了一個「qi」的聲音,門把手就開始轉動並嘎嘎作響。果絲一個驚跳,一瞬間像極了達麗姑媽在餐廳里掛的一幅畫——《被困的牡鹿》,蘭西爾出品[1]。然後他縱身撲向衣櫃,大家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起跳動作,他人已經進去了。錯過九點十五分這趟列車的老兄,動作都沒這麼利索。

  我向吉夫斯投去一瞥。他右邊的眉毛輕輕一挑,他向來不動聲色,這已經是極豐富的表情了。

  「誰呀?」我喊道。

  「讓我進去,你個笨蛋!」大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誰把門鎖上了?」

  我又用眉毛語詢問吉夫斯的意見。他揚起一條眉毛,我也揚起一條。他揚起另一條眉毛,我也揚起另一條,然後我們同時揚起兩條眉毛。最後,似乎沒有其他的策略好選,我於是敞開大門,大皮一個箭步衝進來。

  「怎麼啦?」我儘量輕描淡寫。

  「幹嗎要鎖門?」大皮問。

  此時我的揚眉語已頗為流利,於是也對他來了一下。

  「就不許別人有點隱私嗎,格羅索普?」我冷冷地說,「我吩咐吉夫斯鎖上門,因為我要解去衣衫。」

  「說得好聽!」大皮回嘴,他有沒有加上一句「你個頭!」 我不大確定,「你不用編了,難道你還怕大家爭先恐後地搭遊覽車來瞻仰你的內衣秀嗎?你鎖門,就是因為粉克-諾透那條毒蛇藏在屋裡。我一轉身就懷疑了,所以決定回來探個究竟。我要把這屋子邊邊角角都搜個遍,依我看,他就藏在衣櫃裡……衣櫃裡放了什麼?」

  「衣服唄,」我又努力了一次輕描淡寫,不過對其效果相當沒信心,「就是英國紳士到鄉間做客的標準行頭。」

  「騙人!」

  哎,要是他稍等一分鐘再開口,我也犯不著,因為他話音還沒落,果絲就衝出了衣櫃。我剛才描述了他衝進去的速度,但和他衝出來的速度相比,那真是不值一提。只見一團影子閃過,他就不見了。

  我看大皮也嚇了一跳。其實我對此很肯定。雖然他信誓旦旦地說衣櫃裡窩藏了粉克-諾透,但這位老兄「嗖」的一聲出現在他眼前,顯然令他很錯愕。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向後跳出約一米五。但是,他及時回過神,嗒吧嗒吧衝進走廊緊追不捨。此時此刻,要是有達麗姑媽跟在後頭大喊一聲「唷唷唷!」或者類似的日常用語,那就完全是在演繹闊恩獵場的騎馬追狐狸了。

  我順勢跌坐在椅子裡。雖然平日裡很少沮喪,但我覺得,剛才的情況終於開始讓伯特倫無力招架了。

  「吉夫斯,」我嘆道,「情況有點難辦哪。」

  「是,少爺。」

  「叫人頭昏腦漲的。」

  「是,少爺。」

  「你還是先退下吧,吉夫斯。我需要集中全部精力,對這個新局面展開全面思考。」

  「遵命,少爺。」

  門合上了。我點了根煙,開始沉思。

  [1] 埃德溫·蘭西爾(Edwin Landseer, 1802—1873),英國畫家,擅畫馬、狗、鹿等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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