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24-10-11 00:50:23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不過吉夫斯,」我握著方向盤,若有所思地說,「萬事都有光明的一面。」

  這已經是二十分鐘以後。我開車到大門口接上這個老實人,然後趕往風景如畫的斯諾茲伯里集市。自我們兵分兩路之後——他回屋取帽子,而我則留在臥室里穿戴整齊——我就一直在苦苦思索。

  我把思索結果陳述給他聽。

  「不管前景多麼慘澹,吉夫斯,不管烏雲如何壓頂,善於發現的眼睛總能捕捉到幸運的青鳥。誠然,情況不妙。再過十分鐘,果絲這個大醉鬼就要去頒獎了,但是咱們決不能忘記,事情總是有兩面的。」

  「少爺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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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我想的是他的求偶能力。他可正處於罕見的求婚狀態。他要是沒有搖身變成穴居人,我會相當驚訝的。你看過詹姆斯·卡格尼[1]的電影吧?」

  「是,少爺。」

  「差不多像他那樣的。」

  我聽見一聲輕咳,於是用餘光瞟了他一眼。只見他擺的正是有情況匯報的表情。

  「少爺還沒有聽說?」

  「呃?」

  「少爺有所不知。粉克-諾透先生和巴塞特小姐已經訂了婚,並且將擇日完婚。」

  「什麼?」

  「是,少爺。」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就在粉克-諾透先生從少爺房間離開不久以後。」

  「哦!是後橘子汁時代咯?」

  「是,少爺。」

  「你確定信息沒錯?你是怎麼知道的?」

  「是粉克-諾透先生親自向我透露的,少爺。他似乎急於向我交代。雖然他講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不過主旨不難掌握。他首先指出世界真美好,並放聲大笑,之後宣布自己正式訂婚了。」

  「沒詳細介紹嗎?」

  「沒有,少爺。」

  「但是不難猜想。」

  「是,少爺。」

  「我是說,大腦不會卡殼。」

  「不會,少爺。」

  果然沒有。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事情經過。一個平日裡飲食清淡的紳士,給他注入一劑混合酒精,他就勢不可擋了。他不再坐立不安、手足無措、張口結舌,而是成了行動派。果絲一定是奔到那巴塞特面前,將她一把攬在懷中,像裝卸工對付一袋煤球。對一個天性浪漫的姑娘,這個舉動會造成什麼效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嘖嘖嘖,吉夫斯。」

  「是,少爺。」

  「這個消息太棒了。」

  「是,少爺。」

  「這下你知道我多英明了吧。」

  「是,少爺。」

  「看我處理這案子,一定讓你大開眼界。」

  「是,少爺。」

  「簡單直接的辦法,從來不會出錯。

  但弄巧成拙就不行了。」

  「是,少爺。」

  「那行啦,吉夫斯。」

  我們這會兒抵達了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我停了車,走進校門,心中洋溢著滿足。誠然,大皮和安吉拉的問題仍然懸而未解,達麗姑媽那五百英鎊也還是遙不可及,但是果絲煩惱不再,想到這一點就讓人快慰。

  斯諾茲伯里集市的文法學校,據悉約建於一四一六年,和許多類似的古老建築一樣,在即將舉辦盛會的禮堂里,似乎依然瀰漫著幾百年來積聚的悶濁。正值盛夏,雖然有人試探性地開了一兩扇窗,但總體氣氛還是獨具特色,充滿個人魅力。

  在這間禮堂中,斯諾茲伯里集市的少年們每天聚在一起吃午餐,一吃就是五百年,因此那味道揮之不去。空氣沉悶而慵懶,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吧,混合著英國青少年和煮牛肉胡蘿蔔的氣味。達麗姑媽和一群當地頭面人物坐在第二排,看見我便招手,示意我加入他們的行列。但是我有自知之明。我擠進後面的站票席,背後緊挨著的那位老兄,從他散發的體香推測,是個賣穀子的。遇到這種場合,最好的策略就是離出口越近越好。

  禮堂里一派喜慶,掛著國旗和彩紙,此外,讓人眼前一亮的還有男生和家長混坐的場面。前者大多流於亮閃閃的面孔和伊頓領,而後者呢,望之一片黑色緞面,那就是女士,而如果看上去是一副衣服太緊的表情,那就是男士。不一會兒,一陣掌聲響起——寥落的,後來聽吉夫斯這麼說——我看見果絲由一個穿禮袍的大鬍子引領,走到講台中間的椅子前面。

  坦白說,看著台上的他,伯特倫·伍斯特渾身上下一個激靈,要不是上帝恩典……看到這幅場景,在女校做演講的那一幕不由得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

  當然了,撇開個人情緒,可以說雖然這兩種情況的可怕程度類似,但其實根本不能相提並論:近乎人類的觀眾,對比背後垂著麻花辮的一窩小姑娘。不得不承認,這麼說有理。儘管如此,兩者如此相似,我感覺正眼睜睜地目睹老朋友蜷縮在木桶里衝下尼亞加拉瀑布,再一想到我萬幸保住一條命,頓時眼前一黑,視線一片模糊。

  等我恢復了視覺,發現果絲已經落座,只見他雙手放在膝蓋上,手肘呈直角,好像老派的黑人歌手準備問骨頭先生雞為什麼過馬路。他目視前方,臉上僵著一個笑,好像久經沖刷的卵石灘。我覺得誰都看得出,坐在講台上的這位先生體內老好的黃湯正洶湧澎湃地衝擊他的門牙背呢。

  的確,我看到久經狩獵慶功宴、熟悉徵兆的達麗姑媽吃了一驚,正用關切的目光久久地注視他。她剛要跟坐在左邊的湯姆叔叔說什麼,這時那個大鬍子走到舞台前方,開始講話了。他說話時嘴裡像含了個燙土豆,但是台邊一等座的學生們卻沒有報以咂舌聲,由此我判斷,這定是校長無疑。

  他走到聚光燈下,一種汗津津的乖巧似乎在觀眾間傳播開來。個人而言,我舒服地偎依著那賣穀子的,任憑思緒飄散。校長開始宣講學校過去一學期的成績,頒獎活動的這一部分通常都會讓前來走訪的異鄉人興味索然。大家應該都有體會。比如聽到布魯斯同學榮獲劍橋大學貓學院古典文學獎學金什麼的,心裡總覺得跟這人不熟,就搞不太明白哪裡好笑。同理,還有布雷特同學獲得伯明罕獸醫大學簡·威克斯夫人獎學金。

  事實上,我和那賣穀子的——我看他樣子有些疲憊,可能是賣了一早上穀子吧——都開始打瞌睡,這時候情況突然有了轉機,果絲第一次走近鏡頭。

  「今天,」大鬍子說,「很榮幸我們能請到下午的嘉賓,粉絲-諾繡——」

  大鬍子開始講話的時候,果絲一直張著嘴,沉浸在白日夢的狀態。等進行到一半,些許生命的跡象開始在他身上復甦。剛才那幾分鐘裡,他一直想把腿架到另一條上去,但是不斷失敗,又不斷嘗試和失敗。現在他終於活過來了。只見他猛地坐起身子。

  「粉克-諾透。」他睜開眼睛說。

  「粉絲-諾透。」

  「粉克-諾透。」

  「我應該說,是粉克-諾透。」

  「當然應該,你個笨蛋,」果絲親切地說,「行了,繼續吧。」

  他閉上眼睛,又開始架腿。

  看得出,這一點不和諧讓大鬍子亂了方寸。他站在那裡猶豫地擺弄了一陣大草原,不過,校長這種生物都是鋼筋鐵骨練就的。軟弱很快消失,他恢復了本色,繼續發言。

  「剛才說到,很榮幸,我們能請到下午的嘉賓,粉克-諾透先生,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為我們頒獎。同學們知道,這項任務,本來應該由我們敬愛的董事會成員、威廉·普羅莫牧師承擔。我也相信,我們都非常遺憾,牧師因身體抱恙,今天不能出席。不過,說一句同學們都耳熟能詳的老話——借用同學們都熟記於心的一句老話——失之鞦韆,收之蹺蹺板。」

  他頓了一頓,亮出燦爛的笑容,表示自己在開玩笑。我可以告訴他,完全不見效果。誰也沒笑。賣穀子的湊近我,喃喃地問:「什麼什麼?」僅此而已。

  等著大家發笑,結果誰也沒聽懂,這種情況總是比較難堪的。大鬍子明顯很不安。其實我覺得這樣收場也湊合了,但很不幸,他偏偏又要扯上果絲。

  「換句話說,雖然我們少了普羅莫先生,但是我們請來了粉克-諾透先生。我相信,粉克-諾透先生的大名,不需要我介紹。我敢說,這個名字對同學們都不陌生。」

  「對你可不是。」果絲說。

  之後的一幕,讓我明白了吉夫斯所形容的「放聲大笑」的含義。放聲大笑可謂是「魔語斯特」[2]。聽上去像煤氣爆炸。

  「你就不熟悉嘛,是不是?」果絲接著說。貌似說到「不是」他又聯想到了「粉絲」,於是他重複了不下十六次,聲調越來越高昂。

  「粉絲粉絲粉絲,」他下了結論,「行啦,繼續吧。」

  但是大鬍子彈盡糧絕了。他站在那兒,一副終於被打敗了的樣子。經過仔細觀察,我斷定他正面對著一個十字路口。他在想什麼我一清二楚,就好像他對我傾訴過似的。他很想一屁股坐下,表示一切到此為止,但是轉念一想,果真這樣做的話,他要麼把傾吐的機會讓給果絲,要麼就當果絲演講完畢,直接進入頒獎環節。

  當然了,想當機立斷是相當困難的。前兩天我在報紙讀到,有幾個老兄正打算分裂原子,要命的是,原子分裂了以後會出什麼狀況,他們可是滿腦袋霧水。可能出不了大事。但也可能就真出了大事。無疑,要是那位仁兄分著分著突然發現房子燒著了,自己給炸成四塊兒,那他可得後悔得想死。

  咱們繼續說大鬍子。他對果絲的情況是否獲得了內部消息,我不得而知,但很顯然,事已至此,他知道遇到了一個燙手山芋。適才溜了兩圈,已經展現出果絲我行我素的特點。依照剛才那兩句插嘴的情形,獨具慧眼的人足以看出,坐在講台中央的這位先生對這場狂歡躍躍欲試,真要是做起演講,指不定做出什麼前無古人的動作來。

  但是話說回來,要是把他拴起來,蒙上一塊綠色的粗呢子布,那結果如何?儀式就要提前半小時結束了。

  剛才說過,這個難題不好解決,要是靠大鬍子一個人作決斷,真說不好他會選擇如何收場。私以為,他大概會選擇保守的辦法。但實際情況卻已經不受他的掌控了。這時候,果絲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又綻放出鵝卵石般的笑容,然後向講台邊緣走去。

  「講話。」他彬彬有禮地說。

  然後他把兩隻大拇指插進西裝背心的袖窿里,等著掌聲平息下來。

  這個過程有些漫長,因為果絲贏得的掌聲有點經久不息。我想,對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的學生們來說,遇見一位管校長叫笨蛋這麼有公德心的人,這機會可不多見,因此,他們表示起歡迎來都毫不含糊。果絲雖然醉得七歪八倒,但是在大部分在座的觀眾眼裡,他是叱吒風雲。

  「同學們,」果絲說,「我是說女士們、先生們、同學們,我不想占用太多時間,但此刻我不得不說幾句喜慶的話。女士們先生們學生們——我們大家都饒有興趣地聽了這位沒刮鬍子的朋友剛才的講話——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反正他也不知道我叫什麼——粉絲-諾繡,哼,真是可笑——所以我們算是扯平了——很遺憾,那個誰牧師因為打呼嚕要死了,但是,逝者如斯夫,凡有血氣的盡都如草,什麼什麼,不過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是——而且我堅信——不怕有人反駁——總之,我要說,很榮幸在這個喜慶的場合來到這裡,很高興百忙之中來給同學們頒獎,獎品就是桌子上擺的那些精美的書。莎士比亞有言道,書里自有文章,溪水中自有石頭,呃,好像說反了[3],總之,我的意思說完了。」

  講得不錯,我並不驚訝。雖然沒有完全聽懂,但是誰都看得出來,裡面很有些深刻的內容。我所詫異的是,果絲才經過一個療程,就從一個張口結舌的呆木頭變成了侃侃而談的演說家。

  由此可見,議員們說得不錯。想要出口成章,那絕對少不了杯中物,不到眼神兒發直,不可能控制局面。

  「先生們,」果絲說,「不,是女士們先生們,當然還有同學們。世界多美好啊。在這個美好的世界中,到處都是喜悅和幸福。我來講個小故事吧。有兩個愛爾蘭人,派特和麥克,走在大馬路上。其中一個說,額的神,跑得快不一定是贏家。另一個回答,喲,額的神在上,教育是啟迪,不是灌輸。」

  不得不說,這是我聽過的最爛的故事,我心裡奇怪,吉夫斯居然覺得可以把它當作演講素材。不過,過後經過質問,他回答說,果絲對情節進行了大幅刪改,我敢說這就是原因了。

  無論如何,這就是果絲的「空德」[4],如果我說引起了不少笑聲,大家就該明白,他如何已經成了最受喜愛的嘉賓。大概講台上有一兩個大鬍子外加第二排的少數觀眾正暗暗希望這位嘉賓能趕快做結語重新落座,但除此以外,觀眾總體上都全力支持他。

  一陣掌聲響起,還有人喊:「說得好!」

  「沒錯,」果絲說,「世界多美好啊。天空碧藍,鳥兒在歌唱,到處充滿希望。有何不可呢,同學們女士們先生們,我高興,你們高興,我們大家都高興,就連大馬路上最刻薄的那個愛爾蘭人也是。當然了,我剛才說是兩個愛爾蘭人,派特和麥克,一個啟,一個灌。同學們,我希望大家一起跟我來,為這個美好的世界三呼萬歲。開始。」

  不一會兒,等塵埃落定,天花板上的灰泥掉完,果絲又開始了。

  「有人說這個世界不美好,他們根本就是胡說。今天坐車來百忙之中頒獎的時候,我很不情願地就這一點教訓了我的東道主,湯姆·特拉弗斯老先生。他就坐在第二排,旁邊是位穿米色衣服的大塊頭女士。」

  他好心指明了方向,於是約有一百名斯諾茲伯里集市的居民扭著脖子目睹了湯姆叔叔窘得通紅的臉。

  「我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可憐的老人家。他表示當今世界可悲可嘆。我說,『別胡說,湯姆·特拉弗斯老先生。』『我很少胡說。』他回答。『那對於一個胡說新手來說,你表現得可不賴。』我想大家都同意,同學們女士們先生們,我這是給了他一個教訓。」

  觀眾似乎都表示認可。他的觀點大受歡迎,剛才喊「說得好」的那位又在喊「說得好」,而我那賣穀子的老兄則用手裡的大號手杖猛力敲擊地面。

  「好了,同學們,」果絲一拉袖子,傻笑著說,「下半學期結束了,相信很多人即將離開校園。我不怪你們,這裡的確有一股寒氣,像把剪刀似的。你們即將步入美麗的新世界,很快就有許多人走上大馬路。我希望你們記住,無論呼嚕多麼嚴重,一定要用盡渾身解數,不能讓自己染上悲觀主義,像湯姆·特拉弗斯老先生那樣胡說。他就是坐在第二排,長得像海象的那位。」

  他住了口,好讓那些剛才沒看夠的人再加深一下對湯姆叔叔的印象。我則有些困惑地默默沉思。和螽斯俱樂部的諸位成員相交已久,我對於過量引用靈泉而引發的各種表現方式可謂諳熟於心,但是果絲這種狀態,還是生平第一次見。

  他有股勁兒,是我生平所未見,就連除夕夜的八爺·豐吉-菲普斯也比不上。

  事後我和吉夫斯談起,他說這是抑制現象——要是我沒聽錯的話,屬於「一高」[5]——我覺得他是這麼說的——的壓抑。據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說,因為果絲連續五年都圍著水螈過著清白的生活,所以他的傻氣不能平均地分散到這五年裡,反而積聚起來,這次一齊發作,同時冒出水面——也許可以說,像海嘯。

  這種說法好像有道理。吉夫斯一向很懂。

  無論如何,總之我是暗暗高興,多虧自己英明,和第二排保持了距離。雖然混在站票席的無產階級大眾中間可能有損伍斯特的面子,但是我認為,至少遠離了危險區。此刻果絲已經徹底上了道,要是讓他看到了我,說不準就要拿老校友開刀。

  「要說這世界上有什麼事兒我看不慣,」果絲又開始了,「那就是悲觀主義者。同學們,要作樂觀主義者。大家都知道樂觀主義者和悲觀主義者的區別。樂觀主義者就是——呃,就拿走在大馬路上的那兩個愛爾蘭人來說吧。一個是樂觀主義者,一個是悲觀主義者,一個叫派特,一個叫麥克……咦,嗨,伯弟,你也在啊?」

  太遲了——我想隱遁到賣穀子的老兄身後,但哪裡還有什麼賣穀子的。可能是突然想起跟人有約——大概是答應太太回家喝下午茶——他悄悄溜走了,那時我的注意力正用在別處,導致我現在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果絲很不友好地用手指著我。而在我們兩人中間,一堆寫著感興趣的臉在盯著我。

  「瞧,這個人,」果絲放開嗓門,還在指著我,「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同學們女士們先生們,快仔細瞧瞧後排那個活寶——穿著燕尾服、入時的褲子、素淨的灰領帶、紐孔里別著康乃馨——錯不了。他就是伯弟·伍斯特,不屈不撓的悲觀主義者。我要說,我瞧不起這個人。我為什麼瞧不起他?原因是,同學們女士們先生們,他是悲觀主義者。他總是一副失敗主義的態度。我跟他說今天下午要來給大家演講,他還勸我不要來。大家知不知道他是怎麼勸的?他說,我的褲子後面會開線的。」

  這句話引起的歡呼是目前為止最響亮的。褲子開線這種話題,聽在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諸位年少的學生耳朵里,可謂是深深打動了他們純潔的心靈。坐在我前面的兩個學生臉漲得發紫,他們旁邊那個滿臉雀斑的小個子還向我索要簽名。

  「我給大家說說伯弟·伍斯特的事跡。」

  伍斯特雖然向來忍讓,但是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散播自己的謠言,這種事決不能忍。我輕輕拔起腳,正要悄無聲息地向出口挺進,這時,大鬍子終於決定給這一幕收場了。

  他為什麼等到現在,我可想不通。大概是被震懾住了。而且在講話人深得人心的時候,比如果絲這種情況,想插進來也很不容易。等意識到又要聽果絲講趣聞,他總算下了決心。

  他站起身,我想起那天黃昏我和大皮那場苦情戲開場時我從長椅上站起身的場面。只見他一步跨到桌子前,抓起一本書,逼近講話人。

  他碰了碰果絲的胳膊,果絲猛一轉頭,看到一個滿臉鬍子的壯漢一副要拿書砸他腦袋的樣子,出於自保,向後一躍。

  「由於時間有限,粉克-諾透先生,我們是不是——」

  「哦,啊。」果絲這才醒悟,他放鬆下來,「發獎,嗯?當然。行啦。沒錯,不如開始吧。這是什麼獎?」

  「默寫和聽寫——珀維斯同學。」大鬍子宣布。

  「默寫和聽寫——珀維斯同學。」果絲跟著重複,好像要教訓人的樣子,「過來,珀維斯同學。」

  既然險情已過,我認為再無必要執行剛才的策略性撤退。除非萬不得已,不然我還真捨不得走。我跟吉夫斯說過,這場狂歡會有不少看點,果然是有不少看點。果絲的體驗派表演很精彩,讓人不願錯過這場好戲,當然前提是不涉及影射私人的內容。因此我決定還是留下來。不一會兒,只聽一陣悅耳的嘎吱作響,珀維斯同學爬上了講台。

  默寫和聽寫冠軍穿著嘎吱作響的皮鞋,身高一米左右,粉紅的臉蛋,淺黃的頭髮。果絲摸了摸他的腦袋,似乎一見之下就對這個小傢伙產生了好感。

  「你是珀維斯同學?」

  「老師,是,老師。」

  「世界很美好,珀維斯同學。」

  「老師,是,老師。」

  「啊,你發現了,是不是?好樣的。你結婚了嗎?」

  「老師,沒有,老師。」

  「結婚吧,珀維斯同學,」果絲熱切地說,「這樣才叫生活……哦,給你的書。瞧這書名我覺得內容很無聊,不過沒得選,拿著吧。」

  珀維斯同學嘎吱作響地爬下講台,下面響起寥落的掌聲,不過不難發現,寥落過後,是一陣壓抑的沉默。很顯然,果絲在斯諾茲伯里集市的學者界引發了新看法。家長們面面相覷。大鬍子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至於達麗姑媽,她的姿態顯然是說到此為止再無疑問,裁決已定。我見她對右手邊的那巴塞特說了些什麼,那巴塞特憂傷地點點頭,好像馬上要落淚的仙子,銀河又要添一顆星星了。

  而果絲這邊,珀維斯同學下台後,他就陷入了白日夢狀態,張著嘴,雙手插在口袋裡。等他悚然發現身邊站了一個穿燈籠褲的小胖子,不由一驚。

  「哎喲,」他明顯受了震動,「你是誰?」

  「這位同學,」大鬍子說,「是斯麥瑟斯特。」

  「他怎麼上來了?」果絲覺得很可疑。

  「他來領繪畫獎,粉克-諾透先生。」

  果絲顯然覺得這個解釋很合理。他臉上的疑雲散開了。

  「對,沒錯,」他說,「好,給你吧,神氣鬼。要走了?」眼見對方準備撤退,果絲連忙叫住。

  「老師,是,老師。」

  「等一會兒,斯麥瑟斯特同學。別急著走,我還有個問題要問你。」

  但是大鬍子現在的使命似乎是加快儀式的進程。他把斯麥瑟斯特同學哄下講台,好像酒吧保鏢很抱歉地把口碑良好的熟客扔出大門,然後開始傳喚西蒙斯。不一會兒這孩子就走上了講台,聽到他摘得的獎項是《聖經》知識,我的心情可想而知。我是說,這是咱們自己人。

  西蒙斯同學是個很不討人喜歡的傢伙,一副洋洋得意的姿態,大門牙,戴著眼鏡,但是我報以熱烈的掌聲。我們《聖經》知識大拿要團結一心。

  很遺憾,果絲不喜歡這個西蒙斯同學。他的眼神里完全沒有剛才採訪珀維斯同學的那種「哥倆好」,甚至連面對斯麥瑟斯特同學的一般友好也沒有。他很冷淡。

  「嗯,西蒙斯同學。」

  「老師,是,老師。」

  「什麼意思——老師,是,老師?真是傻話。你得了《聖經》知識獎,是吧?」

  「老師,是,老師。」

  「是啊,」果絲說,「瞧你那小樣也像。不過,」他頓了頓,仔細打量這小孩,「我們怎麼知道你贏得光明正大呢?我來考考你吧,西蒙斯同學。那個誰——是誰生了那誰?你答得出來嗎,西蒙斯?」

  「老師,不能,老師。」

  果絲轉頭望著大鬍子。

  「有貓膩,」他說,「絕對有貓膩。這個學生似乎對《聖經》知識完全不了解。」

  大鬍子以手扶額。

  「我可以保證,粉克-諾透先生,評分經過重重把關決無不公,西蒙斯遠遠領先其他同學。」

  「哦,那權且信你的,」果絲不信任地說,「好,西蒙斯同學,給你獎品。」

  「老師,謝謝,老師。」

  「不過醜話說在前頭,得了《聖經》知識獎也沒什麼好炫耀的。伯弟·伍斯特——」

  印象中從來沒有這麼驚悚的經歷。我還以為,既然果絲的演講給截斷了,他的毒牙就給拔除了。對我來說,低下腦袋、重新向大門挪動,不過是一眨眼的事兒。

  「伯弟·伍斯特跟我一起念小學的時候,就得過《聖經》知識獎,他的為人大家有目共睹。不過當然了,伯弟是靠打小抄。那麼多尖子生都沒拿到,偏偏給伯弟贏到手,就是因為他使用了最卑鄙無恥的手段,雖說學校里作弊成風,他的作法也令人髮指。他走進考場的時候,口袋裡肯定塞滿了小紙條,寫著什麼猶大族的歷代國王[6]——」

  下文我不得而知了。不一會兒,我就呼吸著上帝的空氣,手忙腳亂地踩上了老爺車的自動起動器。

  引擎作響,我離合器一踩,按了聲喇叭,揚長而去。

  等我把車泊進布林克利莊園,神經節還沒停止抽動。深受震撼的伯特倫踉蹌地摸回臥室,換了一身寬鬆的便服。我穿著法蘭絨睡衣,到床上躺了一躺,好像就睡著了,因為接下來我記得的就是看到吉夫斯站在身邊。

  我坐起身。

  「端茶來了,吉夫斯?」

  「不,少爺。快開晚飯了。」

  迷霧消散了。

  「我一定是睡著了。」

  「是,少爺。」

  「勞累過度的自然結果。」

  「是,少爺。」

  「不得不屈服。」

  「是,少爺。」

  「快開晚飯了,是不是?好吧。我沒什麼胃口,不過咱們還是準備更衣吧。」

  「無此必要,少爺。今晚不必著正裝,餐廳里備好了冷盤。」

  「怎麼回事?」

  「特拉弗斯夫人吩咐,儘量減輕用人負擔,因為今天晚上全體用人都要去珀西瓦爾·斯特里奇-巴德爵士府邸參加舞會。」

  「對,我想起來了。安吉拉表妹跟我說過的。那就是今晚了啊?你去嗎,吉夫斯?」

  「不,少爺。我並不十分熱衷鄉間這種娛樂形式,少爺。」

  「你的意思我懂。鄉下的狂歡來來去去都是那一套。鋼琴一架、小提琴一把,地板粗糙得像砂紙似的。阿納托去嗎?安吉拉好像說他不去。」

  「安吉拉小姐說得不錯,阿納托正臥床休息。」

  「這幫法國佬,就是喜怒無常。」

  「是,少爺。」

  一時間都沒有話說。

  「我說吉夫斯,」我說,「這就是傳說中的下午,啊?」

  「是,少爺。」

  「印象中還沒有經歷過這麼多災多難的下午呢。而且我還是提前退場的。」

  「是,少爺。我看到少爺離開了。」

  「走人也不能怪我吧。」

  「是,少爺。粉克-諾透先生無疑觸及了個人隱私,令人難堪。」

  「我走以後他又說了什麼嗎?」

  「沒有,少爺。儀式很快就結束了。粉克-諾透先生對西蒙斯小少爺的一番評論導致大家提前散場。」

  「他不是早就評論過西蒙斯同學了嘛。」

  「只是暫時的,少爺。在少爺離場以後,他馬上舊事重提。少爺應該記得,他已經對西蒙斯小少爺的真誠表示過懷疑,這次他開始惡意攻擊這位小少爺的人品,堅稱他之所以贏得《聖經》知識獎,唯一的可能就是大肆展開有系統的作弊。粉克-諾透先生甚至暗示說,西蒙斯小少爺是警局的常客。」

  「天哪,吉夫斯!」

  「是,少爺。這番話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但該項指控所引起的反響,只能說是好壞參半。學生們似乎笑逐顏開,並熱烈鼓掌,而西蒙斯小少爺的母親則從座位上站起來,對粉克-諾透先生發表了義正詞嚴的抗議。」

  「果絲是不是嚇壞了?他是不是放棄立場了?」

  「不,少爺。粉克-諾透先生說自己總算明白了,然後暗示西蒙斯夫人與校長之間有不正當關係,並指責後者對分數作了手腳——這是他的原話——以便討好後者。」

  「你不是說著玩兒吧?」

  「不,少爺。」

  「天老爺,吉夫斯!然後——」

  「他們唱起了國歌,少爺。」

  「怎麼可能?」

  「是,少爺。」

  「這個節骨眼也行?」

  「是,少爺。」

  「唔,你當時在場,當然不會看錯,但我做夢也想不到,果絲和這位夫人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思表演二重唱。」

  「少爺誤會了。是觀眾齊唱國歌。校長轉身對管風琴手低聲吩咐了一句,然後便奏響了國歌,之後儀式就結束了。」

  「這樣啊。也該結束了。」

  「是,少爺。西蒙斯夫人的確已經怒不可遏。」

  我沉思起來。聽聞此事,的確不免感到可悲可懼,甚至是可驚可憫,說「心下大慰」無疑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但另一方面,反正是熬過去了,我認為,為過去傷感這可要不得,必須放眼光明的未來。我是說,果絲縱然打破了伍斯特郡的胡鬧記錄,並且絕對喪失了斯諾茲伯里集市的「最受歡迎人物」爭奪權,但事實不可否認,他已經開口向瑪德琳·巴塞特求婚,而且也必須承認,對方已經點頭應允。

  我把這些想法說給吉夫斯。

  「丟人現眼,」我總結道,「而且很可能要名垂史冊的。但是咱們別忘了,吉夫斯,雖然果絲這會兒在左鄰右舍間是落了個世界頭號怪人的惡名,但除此以外他還是挺好的。」

  「不,少爺。」

  我沒太聽懂。

  「你說『不少爺』,其實是想說『是少爺』吧?」

  「不,少爺。我想說的正是『不少爺』。」

  「除此以外他不好?」

  「不,少爺。」

  「他不是訂婚了嗎?」

  「已經不是了,少爺。巴塞特小姐取消了婚約。」

  「你不是開玩笑?」

  「不,少爺。」

  這本編年史中有一個現象頗令人稱奇,不知道各位看官注意了沒有。我指的是其中的每個角色都曾經做出過以手捂臉的動作。想當年我也置身於不少水深火熱的境況當中,但我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接觸這麼一群忠實的捂臉派。

  湯姆叔叔捂過,大家還記得嗎。還有果絲,還有大皮。估計還有——雖然我沒有確鑿的數據——阿納托,還有那巴塞特八成也跑不了。還有達麗姑媽,我相信她也很想捂,只不過擔心弄亂了精心梳好的髮型,否則早出手了。

  嗯,我想說的其實是,在這個節骨眼兒,我也忍不住捂了。雙手上移,腦袋下垂,一眨眼工夫,我就捂得像模像樣,不輸給他們任何一個了。

  就在我按摩著椰子殼,想著下一步如何是好的時候,只聽門上「砰」的一聲,好像送煤球的到了。

  「我想極有可能是粉克-諾透先生,少爺。」

  但是,直覺把他引上了歧途。來者不是果絲,而是大皮。他走進門站定,呼哧呼哧地喘氣,像犯了哮喘似的。很顯然,他情緒十分激動。

  [1] James Cagney(1899—1986),美國演員,作品有《人民公敵》(1931)。

  [2] 法語:mot juste,意為貼切的詞。

  [3] 出自《皆大歡喜》第二幕第一場,原文「溪中的流水便是大好的文章,一石之微,也暗寓著教訓」(朱生豪譯)。

  [4] 法語:Conte,意為故事。

  [5] Ego,自我。

  [6] 《聖經》中以色列十二支派中的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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