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024-10-11 00:50:19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第二天早上醒來,陽光已經灑滿了布林克利莊園,窗外的常春藤里清晰地傳來鳥兒的嘰喳,又是新的一天了。但是,對於坐在床上呷著醒腦茶的伯特倫·伍斯特來說,靈魂里卻沒有相應地灑滿陽光,心中也沒有唱和的嘰喳。回顧前一天晚上的經歷,令伯特倫不可否認的是,大皮和安吉拉這對似乎多多少少出了點岔子。雖然我力求尋找烏雲後的金邊,卻不由自主地覺得,這兩顆傲慢的心靈之間已經劃出如此驚人的裂痕,彌合這項任務,可能就連我也力有不逮。
憑我敏銳的觀察力,從大皮踢碎那盤火腿三明治的姿態來看,我認為,他不會那麼輕易釋懷。
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最好把他們的問題暫時晾到一邊,先來集中思考果絲這個比較有希望的問題。
關於果絲呢,是一切準備就緒。吉夫斯對橘子汁摻酒的事兒充滿不健康的顧忌,這給我添了不少麻煩,不過秉著咱們伍斯特的一貫作風,我已經排除萬難。必要的飲料已經到手,分量充足,現在就躺在梳妝檯抽屜中那隻酒瓶里。此外,我也打探過,果汁壺會如期裝滿橘子汁,一點鐘左右會擺在管家食品儲藏室的架子上。把杯子從架子上取下,偷運進我的屋子,摻好酒,趁午餐前再擺回原位。無疑,這項任務需要點技巧,不過根本算不上艱巨。
抱著獎勵乖孩子的心情,我喝完茶,翻了個身,準備睡個回籠覺。這是很重要的,尤其有重任在身,必須保證大腦得到充分休息。
約一個小時之後,我走下樓,暗自慶幸給果絲安排了這個打氣計劃。他正在草地上,一瞥之下我就看出,要說誰需要來點速效壯膽劑,那就是果絲無疑了。如前所述,大自然一派怡然,唯有奧古斯都·粉克-諾透除外。只見他正繞著圈子,嘴裡嘟囔著什麼不想過多地占用大家的時間,但在這喜慶之際,不得不講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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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果絲,」在他開始新一輪繞圈子前,我攔住了他,「真是好天氣,是不是?」
即使先前沒有發現,從他詛咒好天氣的那份唐突中也猜得出,他心情欠佳。我打起精神,開始「果絲重展歡顏」任務。
「有個好消息,果絲。」
他眼中突然放出灼灼的精光。
「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被一把火燒光了?」
「那我倒沒聽說。」
「腮腺炎爆發了?還是學生出麻疹停課了?」
「不是,都不是。」
「那你還說什麼有好消息。」
我叫他少安勿躁。
「你別這麼緊張,果絲。給學生頒獎這點事兒不值一提,有什麼好擔心的?」
「不值一提,哈?你知不知道,這些天來我絞盡腦汁,可想來想去也只想出一句話:不占用大家太多時間。我肯定不會占用他們太多時間。該死,我究竟說什麼好啊,伯弟?你頒獎的時候都說什麼了?」
我考慮了一下。上私立小學的時候,我曾經拿過一個「《聖經》知識獎」,因此我應該有不少內部消息的,可是記憶卻一片空白。
這時,迷霧中湧現出一個念頭。
「你可以說,跑得快不一定是贏家。」
「為什麼?」
「這是句諺語嘛。一般都有人鼓掌。」
「我是問為什麼不一定?為什麼跑得快不一定是贏家?」
「哦,這可難倒我了,反正智者是這樣說的。」
「到底是什麼意思?」
「估計是安慰沒得獎的孩子吧。」
「那對我有什麼用?我又不用擔心那些人。我擔心的是得獎的人,這幫臭小子是要上台領獎的。要是他們沖我做鬼臉怎麼辦?」
「不會的。」
「你怎麼知道不會?他們想到的第一件事八成就是做鬼臉。而且就算不做——伯弟,有件事我想跟你說。」
「說吧。」
「我正認真考慮要不要聽從你的建議喝點酒。」
我不易察覺地笑了。他知之甚少,這句話充分概括了我此刻的想法。
「哦,你沒問題的。」
他又焦慮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沒問題?我有預感,到時候肯定忘詞。」
「胡說!」
「或者把獎品給掉了。」
「亂講!」
「總之就是要出亂子。我打心底里知道。我敢打包票,今天下午一定會出狀況,大夥會對我笑掉大牙的。我現在都能聽見那笑聲,像土狼……伯弟!」
「唉?」
「你記不記得咱們上伊頓以前念的那所小學?」
「當然。我拿『《聖經》知識獎』就是那會兒的事兒。」
「別提你那什麼獎了,我又不是說你那個獎。你記不記得『博舍事件』?」
我的確記得。那是我少年時代的一道風景。
「少將威爾弗萊德·博舍爵士來學校頒獎,」果絲用乾巴巴平板板的語調說,「他掉了一本書,彎腰去撿,但是在彎腰的一瞬間,褲子後面開線了。」
「可把咱們給樂壞了。」
果絲的面孔扭曲了。
「是啊,真是群小兔崽子。遇到這麼尷尬的情況,咱們非但沒有保持肅靜,表示對這位英雄的同情,反而開心地大吵大鬧。我是鬧得最歡的。今天下午就輪到我了,伯弟。我當年嘲笑少將威爾弗萊德·博舍爵士,這下遭報應了。」
「別,別這樣,果絲,老夥計。你褲子不會開線的。」
「你怎麼知道不會開?比我厲害的人都開了。博舍少將得過優秀戰功勳章,當年在印度西北前線上立下汗馬功勞,人家的褲子還開了呢。我肯定要成為笑柄了,我心裡很清楚。可你明明曉得我的下場,還跑過來胡說什麼有好消息。現在哪來的好消息?除非是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的學生全都感染了黑死病,渾身出疹子在床上躺著。」
我講話的時候到了。我輕輕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甩開了。我再次搭上去。他再次甩開。我正要第三次搭上去,結果他向旁邊一閃,有點賭氣地問我以為自己是討厭的整骨醫生還是怎的。
他的態度很不好對付,但我忍了。我暗暗提醒自己,等吃過午飯果絲就要跟現在判若兩人啦。
「我說的好消息,老夥計,指的是瑪德琳·巴塞特。」
他眼中的焦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憂傷。
「她那兒不可能有什麼好消息。我徹底搞砸了。」
「哪兒的事兒。我確信,只要你瞄準她再來那麼一下,保准成事。」
然後我去繁就簡,把前一天晚上那巴塞特和本人之間的情況轉述了一遍。
「所以呢,你只要定好復出日期,一定能拉到選票。你可是她的夢中情人。」
他搖了搖頭。
「不成。」
「什麼?」
「沒用的。」
「什麼意思?」
「試也沒用。」
「但是我跟你說,她可是很清楚地說——」
「都不重要了。可能她的確愛過我。但是經過昨天晚上,愛已經死了。」
「那怎麼可能。」
「可能。她現在正討厭我呢。」
「根本沒有的事兒。她知道你只是一時緊張。」
「我再試也會緊張。沒用的,伯弟。我沒救了,到此為止吧。命中注定,我見了鵝也不敢呸。」
「這不是見了鵝呸不呸的問題,跟鵝沒有關係。這不過就是——」
「我懂,我都懂。但是沒用,我做不來。這事就算結了,我不能讓昨天晚上的悲劇重演,我不會冒這個險的。你說得輕鬆,什麼瞄準她再來那麼一下,其實你根本不了解。你沒有這種經歷。本來心裡想著要跟心愛的女子求婚,結果一張嘴,說出來的卻是剛出生的水螈長著羽毛般的外鰓。這種事決不能有第二次。謝了。我認命了,一切都結束了。好了,伯弟,好兄弟行行好,快走吧。我要準備演講了。你在旁邊瞎攪和我沒法準備。要是你堅持在旁邊瞎攪和,至少給我點素材。那群小混蛋肯定想聽點什麼。」
「你聽過那個——」
「不好。你別跟我提螽斯俱樂部吸菸室里那些不正經的笑話。我要健康的材料,對他們下輩子有意義的東西。話說他們下輩子怎麼樣我才懶得關心,我希望他們都噎死。」
「前兩天我聽到一個笑話。有點記不清了,好像是說有個傢伙睡覺打呼嚕,吵得鄰居不得安寧,最後一句是這樣的:『這是呼嚕案,不是葫蘆案』。」
他做個了不耐煩的手勢。
「你覺著我能把這句用到演講里,說給各個是打呼嚕高手的男學生聽?該死,他們全得衝到講台上來。別煩我了,伯弟,快走開。我就求你這一件事。快走開……女生們先生們,」果絲自言自語似的壓低聲音說,「我不會過多占用這個喜慶的場合……」
滿腹思緒的伍斯特走開了,留下他繼續準備。我暗自表揚自己的超前意識,已經把一切安排好,只要按下按鈕,一切就能如常運作了。
到目前為止,我心裡還抱著一絲希望,覺得只要把那巴塞特的精神狀態告訴他知道,他就能順其自然地鼓足勇氣,到時候就不需要人工壯膽劑了。我這樣想是因為,不消多說,除非情況萬不得已,否則誰也不想拖著一堆橘子汁壺在鄉下莊園裡跑來跑去。
但是如今我認識到,必須依計行事。在上述的對話交流中,他渾身上下看不見一點活力勁頭和良好的精神面貌,這使我確信,只能採取最強硬的手段。因此,一從他身邊走開,我就直奔食品儲藏室,一直等到管家起身離開,然後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取得了這個性命攸關的果汁壺。一會兒工夫以後,我小心謹慎地走過樓梯,回到了房間。一望之下我就看到了吉夫斯,他正優哉游哉地擺弄褲子。
他看了一眼果汁壺——後來證明我診斷有誤——目光充滿苛責。我微微挺起胸膛。我不要聽他胡說八道。
「有事兒嗎,吉夫斯?」
「少爺?」
「看你的樣子是有意見,吉夫斯。」
「哦,不是,少爺。我注意到少爺拿到了粉克-諾透先生的果汁。我剛才只是想說,私以為在其中加入酒精飲料不甚明智。」
「這不就是意見?吉夫斯,而且我就是打算——」
「因為我已經料理過這個問題了,少爺。」
「什麼?」
「是,少爺。我最終決定遵從少爺的意願。」
我看著他,呆若木雞。我感到深深的震撼。我是說,要是你相信古老的忠僕精神已經消亡了,又突然發現其實沒有,你難道不會感到深深的震撼嗎?
「吉夫斯,」我說,「我很受感動。」
「謝謝少爺。」
「感動,而且滿足。」
「非常謝謝少爺。」
「你怎麼會改變主意的?」
「我碰巧在花園裡見到了粉克-諾透先生,當時少爺還未起床。我們短短地交談了幾句。」
「於是你認為得想辦法讓他振作起來?」
「的確如此,少爺。從他的表現,我想到了失敗主義者。」
我點點頭。
「我也有同感。『失敗主義者』這個詞形容他最恰當不過。你是不是跟他說,從他的表現,你想到了失敗主義者?」
「是,少爺。」
「但是沒起什麼作用?」
「沒有,少爺。」
「那好,吉夫斯。咱們行動。你往果汁壺裡兌了多少杜松子酒?」
「滿滿一杯的量,少爺。」
「這是對付成年失敗主義者的正常劑量,你是這麼想的?」
「我猜測這個分量足以成事,少爺。」
「說不好。咱們可不能因為捨不得孩子就把狼給放了。我想我還得再往裡加一盎司左右。」
「我不建議如此,少爺。還記得布蘭克斯特勳爵的鸚鵡——」
「你老毛病又犯了,吉夫斯,怎麼還把果絲當鸚鵡呢。要消滅這種思想。這一盎司我加了。」
「遵命,少爺。」
「對了,吉夫斯,粉克-諾透先生正在四處打探益智又健康的素材用到演講里。你有什麼建議嗎?」
「我知道一個故事,講兩個愛爾蘭人,少爺。」
「派特和麥克?」
「是,少爺。」
「他們走在大馬路上?」
「是,少爺。」
「他肯定用得上。還有別的嗎?」
「沒有了,少爺。」
「那好吧,有點兒是點兒。你快去講給他聽吧。」
「遵命,少爺。」
他走後,我擰開酒瓶,對著果汁壺口毫不吝嗇地注入了少量液體。剛剛完成任務,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匆忙之間我只好把果汁壺往壁爐架上湯姆叔叔的照片後面一塞,剛藏好,門就開了,只見果絲走了進來。他像馬戲團里的馬一樣歡脫。
「哎喲,伯弟,」他說,「哎喲哎喲哎喲,還有哎喲。世界真美好啊,伯弟。這是我見過的最美妙的世界啦。」
我盯著他,說不出話來。咱們伍斯特向來迅捷如閃電,我立刻看出,他有點變化。
我之前講過他繞圈子的情況,也記錄了我們在草坪上的對話。要是我的敘述本領足夠到家,那麼這位粉克-諾透給大家留下的印象,就該是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膝蓋打戰、臉色發青,在膽怯畏懼的作用下焦躁不安地擺弄衣服的翻領。一言以概之,失敗主義者。總之,在那次會面中,果絲身上的所有記號都表明,他已經化成一攤蛋奶凍。
但是現如今,我面前的果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傢伙仿佛每個毛孔都散發著自信。他臉色紅潤,眼中閃著喜悅的光,合不攏的嘴邊掛著神氣活現的微笑。他大手一揮在我背上捶了一拳,我來不及躲閃,感覺像被騾子踹了一腳。
「哎呀,伯弟,」他像只無憂無慮的紅雀一樣快活,「你高興吧,我承認你說得沒錯。實驗證明,你的理論是對的。我覺得自己像只鬥雞。」
我的神志歸位了。我明白了。
「你是不是喝酒了?」
「對。聽從了你的建議。那玩意兒真難喝,跟藥似的。喉嚨火辣辣的,而且還讓人渴得厲害。像你還把喝酒當享受,這我就沒法理解了。不過,我決不否認,確實讓人精神煥發。我能咬死一隻老虎。」
「你喝的是什麼?」
「威士忌。反正酒壺標籤上是這麼寫的。而且我也沒有理由懷疑,像你姑媽這樣的夫人——赤膽忠心的傳統英國人——會故意欺騙外人。她酒壺標籤上寫著威士忌,那我想咱們就不會弄錯。」
「威士忌兌蘇打,哎?這最好不過。」
「蘇打?」果絲若有所思地重複,「我就覺著好像忘了點兒什麼。」
「你難道沒兌蘇打?」
「我當時沒想到嘛。我偷偷走進餐廳,直接對著酒壺喝了幾口。」
「幾口?」
「啊,大概有十口吧。可能有十二口,或者十四口。就當是十六口吧,中等大小的。哎,我好渴啊。」
他走到洗臉架旁邊,拿著水瓶大口大口地喝起來。我偷偷向他背後湯姆叔叔的照片瞧了一眼。這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體會到,這張大號照片原來也有好處。秘密被藏得很好。要是果絲看見了這壺橘子汁,保准像把利劍一樣撲上去。
「嗯,你覺得精神煥發,我很高興。」我說。
他意氣風發地從洗臉架旁移動到我身邊,打算再往我背上捶一拳,但是因為我腳法敏捷,他撲了個空,跌向床邊,順勢坐下了。
「精神煥發?我是不是說能咬死一隻老虎?」
「說了。」
「算兩隻好了。鐵門我都能咬穿。剛才在花園裡,你一定把我當笨蛋了吧。我現在懂了,你那會兒肯定背著我笑破肚皮了。」
「沒有沒有。」
「就有,就是那個肚皮,」他指著我說,「但我不怪你。在鄉下的小破文法學校頒個獎這點事兒,我怎麼就弄得小題大做,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你能想明白嗎?」
「不能。」
「可不是。我也想不明白。根本不值一提。我只要爬上講台,隨便來兩句感言,把獎品發給那些小鬼,再跳下講台,成為大家的偶像。從頭到尾哪有褲子開線什麼事兒。我就不懂了,大家褲子幹嗎要開線?想不明白。你能想明白嗎?」
「不能。」
「我也想不明白。我肯定火。我知道怎麼做——簡簡單單的,充滿男子氣概,積極向上的,我張口就來。就是我這張口,」果絲指了指自己,「今天早晨緊張成那樣,我真想不明白。頒幾本小破書給幾個髒兮兮的臭小子,還有什麼更輕鬆的活兒,我想不明白。總之,我想不明白怎麼有點緊張,不過現在我感覺很好,伯弟,很好很好很好。我這麼跟你說,因為咱們是老朋友。沒錯,咱們兩個,老夥計,等煙消霧散、真相大白了以後,就是老朋友。我還真沒有更老的老朋友了。咱們什麼時候開始成為老朋友的,伯弟?」
「啊,很多很多年前了。」
「瞧啊!當然了,咱們也曾經是新朋友的……咦,是午飯的鑼聲。來吧,老朋友。」
他從床上一躍而起,像馬戲團的跳蚤[1],奪門而出。
我一邊跟在後面,一邊想心事。當然了,這種情況可謂是意外之喜。我是說,我一直想讓粉克-諾透振作起來,的確,我的各種計劃都是以振作粉克-諾透為目的和終點。但是,我不由自主地想,這個攀著扶手滑下樓梯的粉克-諾透,是否有點過于振作了。在我看來,以他的狀態,難保不在午飯期間把麵包扔得滿天飛。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坐在他旁邊的人都神色莊重,這對他產生了一定的約束作用。在這種情形下嬉鬧,他這個醉漢還遠遠不夠級別。我之前跟那巴塞特說過,布林克利莊園有人在心痛,現在看來,估計很快就要有人肚子疼了。我得知,阿納托情緒低落,臥床休息去了,因此我們面前的飯菜是廚娘準備的——她揮舞平底鍋的技術,也就能給個勉強及格。
此外,由於各懷各的煩惱,因此這一桌人不約而同地保持了安靜——可以說是肅靜,似乎連果絲也無力打破。因此,除了他那邊哼了短短一段小曲兒,並沒有出現什麼意外。很快,我們吃完各自起身,達麗姑媽指示大家換上喜慶的行裝,在下午三點三十分之前務必趕到斯諾茲伯里集市。時間充裕,我還可以到湖邊的樹蔭下抽一兩根煙。我於是依計行事,回到臥房的時候,大約是三點鐘。
吉夫斯正在忙活,一絲不苟地把禮帽打點到完美無缺,我正要向他報告果絲事件的最新進展,他卻先發制人,稱此人興致勃勃地造訪了伍斯特臥房並剛剛離開。
「我來給少爺準備衣服,看到粉克-諾透先生坐在屋子裡。」
「是嗎,吉夫斯?果絲在屋裡坐著是嗎?」
「是,少爺。他剛離開不久。他會同特拉弗斯老爺夫人一起乘較大的那輛車前往學校。」
「你有沒有給他講兩個愛爾蘭人的故事?」
「講了,少爺。他放聲大笑。」
「那好。你還有別的建議給他嗎?」
「我冒昧提出,或許可以向年輕的少爺們提這一句:教育是啟發,不是灌輸。已故的布蘭克斯特勳爵鍾愛頒獎,他總會引用這句格言。」
「果絲有什麼反應?」
「他放聲大笑,少爺。」
「你一定很驚訝吧?我是說,他這種歡暢可以說是停不下來啊。」
「是,少爺。」
「你心下奇怪,因為自從上次見面,他還是甲等的失敗主義者呢。」
「是,少爺。」
「這其中是有理由的,吉夫斯。從你上次見到他以後,果絲他跑去花天酒地了。現在他是酩酊大醉啊。」
「果然如此,少爺?」
「千真萬確。他壓力太大,發了神經,於是偷偷跑進餐廳,像個吸塵器似的一陣猛灌。他往水箱裡灌的貌似是威士忌。我琢磨他把酒壺都差不多喝光了。哎呀,吉夫斯,他之後沒再喝摻酒的橘子汁,可以算是走運了,你說呢?」
「極其走運,少爺。」
我瞧了一眼果汁壺。湯姆叔叔的照片掉到了爐圍上面,而果汁壺就明晃晃地暴露在那兒,果絲不可能看不見的。所幸壺是空的。
「多虧少爺卓越的辨別力——恕我冒昧地說一句——處理了橘子汁。」
我瞪著他。
「什麼?難道不是你?」
「不是,少爺。」
「吉夫斯,咱們得把話講清楚。把那壺橘子汁倒掉的人不是你?」
「不是,少爺。我走進房間,看到容器是空的,便以為是少爺。」
我們面面相覷。兩個頭腦想著同一個念頭。
「我只怕,少爺——」
「我也是,吉夫斯。」
「似乎可以肯定——」
「相當肯定。想想前因後果。拿證據說話。果汁壺就擺在壁爐上,誰看不見啊。果絲一直說口渴。你見到他在屋子裡,放聲大笑。我認為,可以毫無疑問地說,吉夫斯,壺裡的全部液體此刻正穩穩地消化在他熊熊燃燒的腹腔內,堆在既有貨物之上。糟糕了,吉夫斯。」
「非常糟糕。」
「咱們面對現實,得保持鎮定。你往果汁壺裡倒的是——一杯的量?」
「滿滿一杯,少爺。」
「我也加了差不多同樣的量。」
「是,少爺。」
「那麼閒話少說,果絲體內澎湃著這麼多內容,又馬上要到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頒獎,而在座的觀眾可都是本郡最精明、最有教養的先生太太們。」
「是,少爺。」
「依我看,吉夫斯,這場面大概會有不少看點。」
「是,少爺。」
「你覺得,最終會有什麼結果?」
「現在還難以妄下定論,少爺。」
「你是說,大腦卡殼了?」
「是,少爺。」
我檢驗了一下大腦。他說得沒錯。的確卡殼了。
[1] 跳蚤馬戲團在英國一度是嘉年華上的重要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