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10-11 00:49:40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常聽人講,伯特倫·伍斯特看待自家親戚總是帶著真誠而決不姑息的批判眼光,儘管如此,他喜歡該講公道的時候就講公道。諸位要是留心閱讀我之前的幾本回憶錄,就會注意到,我有好幾次都重點強調過,達麗姑媽人是很可以的。
大家也許還記得,她嫁給了湯姆·特拉弗斯,是「瑟肯德諾思」[1](記得是這麼個叫法),就在「矢車菊」贏了劍橋郡平地障礙賽馬那年。我還為她主辦的《香閨》雜誌撰寫過一篇文章,叫《有品位的男士怎麼穿》。達麗姑媽性格慷慨,為人和氣,我總是很樂意跟她親近。她的精神構造里完全沒有那種隱約的嚇死人主義,與此相反的例子就是我那位阿加莎姑媽——倫敦周圍各郡的眼中釘以及全人類的大敵。我對達麗姑媽抱有最深切的敬意,從來都是堅定不移地欣賞她的人情味、冒險精神以及總體上好好夫人的性格。
出於上述原因,可以想見,此時此刻看到她出現在我床前,我真是大吃一驚。話說我常常在她家裡做客,她對我的習慣了如指掌,清楚地知道早上沒喝早茶我是不會見客的。她明明知道這種時候我正需要獨自一人好生休息,卻偏硬闖進來,我不禁想,這可談不上禮貌之道。
再說,她有什麼理由跑到倫敦來?我心裡犯琢磨。一位盡職盡責的女主人,出門七個星期,誰也想不到她才到家第二天就又馬不停蹄地奔出家門。我認為,她應該待在家裡,照料丈夫,吩咐廚子,喂喂貓、逗逗狗,總而言之,就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的睡眼還非常惺忪,但仍然努力在眼皮的黏合度可允許的條件下,向她投去嚴厲而責備的一瞥。
她似乎沒領會。
「快起來,伯弟,你這笨蛋!」她大嚷,聲音從我的雙眉間穿透後腦勺而過。
要說達麗姑媽有什麼缺點,那就是她總把對話人當作狩獵場半英里外的騎馬獵手。這無疑是歷史遺留下來的毛病,以前在鄉下,要是有一天沒能去追趕哪只倒霉狐狸,那對她來說就是浪費了大好時光。
我又向她投去嚴厲而責備的那什麼,這下她終於懂了。可惜,產生的效果是她開始進行人身攻擊。
「別沖我眨眼睛,真流氓相,」她說,「伯弟啊,我真懷疑,」她看我的眼神讓我聯想到果絲發現了一隻不合標準的水螈,「你究竟知不知道你這副德行有多招人厭?好像是電影裡的放蕩場景和爛泥塘里低等生物的結合體。昨天晚上是不是花天酒地去了?」
「我出席了一項社交活動,沒錯,」我冷冷地回答,「胖哥·托森頓的生日聚會,我不能失約於胖哥,『諾博萊斯阿不里及』[2]嘛。」
「行了,起床穿衣服吧。」
我覺得肯定是聽錯了。
「起床穿衣服?」
「對。」
我一頭栽進枕頭裡,發出低低的呻吟。就在此時,吉夫斯端著續命的烏龍茶走了進來。我一把抓住,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頂草帽。一大口下肚,我立刻覺得——不能說精神煥發了,因為胖哥·托森頓的生日聚會可不是憑一口茶就能讓人重新精神煥發的。不過伯特倫總算是能夠把思維轉移到眼前這樁破事兒上來了。可是我越轉移,就越覺得摸不著頭腦。
「什麼玩意兒?」我問道。
「看著像茶嘛,」她答道,「你比我清楚,畢竟是你在喝啊。」
要不是怕打翻了活命的熱飲,我肯定就要做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我很有出手的衝動。
「我不是說杯子裡的東西。是這事兒,你闖進來叫我起床穿衣服,這算什麼玩意兒?」
「我闖進來,注意你的用詞,是因為我發了那麼多封電報你都沒反應。我叫你起床穿衣服,是因為我就是要你起床穿衣服。我這次來就是要接你一起走。我倒佩服你的厚臉皮,還說什麼明年再來。現在就跟我走,我給你找了個活計。」
「我才不想做什麼活計。」
「年輕人,你想做的,和你要得到的,可完全是兩碼事。布林克利莊園有件事兒等著你。限你二十分鐘內扣好紐扣穿戴整齊。」
「二十分鐘我也扣不上紐扣。我正難受呢。」
她好像在思考。
「也是,」她說,「那我就發發慈悲,給你一兩天時間休息。那好,最晚限你三十號到。」
「該死,究竟是什麼事兒?你說活計是什麼意思?幹嗎要做活計?什麼活計?」
「你消停一會兒,我這不就說了。很簡單輕鬆的活兒,你會喜歡的。你聽說過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沒有?」
「沒有。」
「是斯諾茲伯里集市的一家文法學校。」
我有點冷淡地說,我猜也是。
「哼,我哪裡知道以你的智商能一下子就明白?」她反駁道,「那好吧,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你猜對了,是斯諾茲伯里集市的一間文法學校。我是校董之一。」
「你是說校長之一。」
「我說的不是校長之一。聽著,笨蛋。伊頓公學不是有一個校董事會嗎?那好。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也有,我是董事會的成員。大家把今年夏天的頒獎儀式交給我安排,頒獎呢定在這個月的最後一天,也就是三十一號。你都聽懂了沒有?」
我又吞了一口續命湯,把頭往枕頭上靠一靠。雖說參加了胖哥·托森頓的生日聚會,但這麼簡單的信息我還是能掌握的。
「懂啊,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啦。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董事會、頒獎……沒錯。但是這都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是頒獎嘉賓。」
我呆了一呆。她的話像是沒意義的噪聲,就像姑媽曬太陽時忘了戴帽子,在漫無邊際地吹大話。
「我?」
「你。」
我又呆了一呆。
「你指我?」
「我就是指你本人。」
我呆了第三呆。
「你這是拖我後腿啊。」
「誰拖你後腿了,我才不樂意拖你的狗腿呢。本來定好由牧師來頒獎,但等我到家才發現,他來信說蹄腕脫臼,不得不放棄提名。可以想見,我立刻慌了神,到處給人打電話,可是誰都不樂意接手,然後,我就突然想到了你。」
我認為,這件破事兒務必要扼殺在搖籃里。為姑媽們盡應盡的責任,伯特倫·伍斯特向來最熱心不過,但效勞也是有界限的,並且是明確不可跨越的界限。
「你覺得我會去你這家誤人子弟的學校派發獎品?」
「沒錯。」
「還要講話?」
「正是。」
我報以嗤笑。
「天哪,你呲什麼呲,這可是正經事兒。」
「我這是笑呢。」
「啊,真的嗎?那敢情好,你這麼有興頭,我就放心了。」
「是嗤笑,」我解釋道,「我可不干。沒有轉彎的餘地,我堅決不去。」
「你非去不可,小伯弟,不然就再也別想踏進我家大門,這句話的意思你懂吧。以後你休想嘗到阿納托的手藝。」
我不禁渾身一顫。達麗姑媽指的是她家廚師,那位高明的藝術家。阿納托獨霸廚師界,本事無人超越——不,是無人能比,各種食材經過他的手,再擺到食客的眼前,當真入口即化。他就是布林克利莊園的一塊磁鐵,吸引我伸著舌頭上門。我生平最快樂的許多回憶都是大嚼這位高人的烤肉和燴菜,想到被剝奪了大快朵頤的機會,我感到前景十分慘澹。
「啊呀,這,這太過分了!」
「我就知道你要緊張。真是只餓死鬼。」
「這和餓死鬼完全沒關係,」我展示出一點冷傲的姿態,「一個人懂得欣賞天才的烹飪,這不能算餓死鬼。」
「是,我承認自己也愛吃,」我這親戚讓了一步,「不過,你以後別想再吃上一口,除非你接受這個簡單輕鬆又愉快的活兒。沒錯,連聞都不給你聞一下。你把這話放在肚子裡好好消化一下吧。」
我開始覺得,好像有什麼獵物掉進了陷阱里。
「可是幹嗎非得找我?我是誰啊?自己問問自己。」
「我問過多少次了。」
「我是說,這事兒我可做不來,要是沒有點口才,怎麼能頒獎呢?我記得上學的時候一般都是首相還是誰來頒獎的。」
「哎,那是伊頓公學。斯諾茲伯里集市可沒那麼挑剔,只要是個帶鞋罩的人,大家就服了。」
「怎麼不叫湯姆叔叔去?」
「湯姆叔叔!」
「對啊,怎麼不行?他不就有鞋罩嘛。」
「伯弟,」她回答道,「我這就告訴你湯姆叔叔怎麼不行。記不記得我在坎城賭牌把錢輸光的事兒?哼,我很快就得準備好跟湯姆攤牌了。要是這事兒完了以後,我還讓他戴上淺紫色的手套、扣上禮帽,去斯諾茲伯里集市文法學校頒獎,那家裡可就要鬧離婚了。他會在針墊兒上留個字條,然後兔子似的躥出家門。所以,年輕人,這事兒非你不可,你還不如欣然接受的好。」
「可是達麗姑媽,講講理啊。我向你保證,你絕對找錯人了,我在這一行完全沒指望。不信你問問吉夫斯,有一回我被逼無奈在一家女校做演講,結果那個人都丟到姥姥家了。」
「我很有信心,你這個月三十一號還會把人丟到姥姥家,不然我幹嗎找你呢?我個人是這樣想的:這事兒左右要砸鍋,還不如趁機樂一樂。伯弟,我期待你屆時上台頒獎喲。行啦,那就不耽誤你了,你肯定著急要做你的瑞典健身操吧。那我就等你一兩天內上門了。」
她撂下這些毫無心肝的話就迅速走人,留下我一個人忍受憂愁的侵襲。胖哥生日會帶來的自然反應,再加上這當頭一棒,可以不誇張地說,靈魂煎糊了。
正當我還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中時,門開了,吉夫斯出現在眼前。
「粉克-諾透先生到訪,少爺。」他通報。
[1] 法語:en secondes noces,意為第二次婚姻。
[2] 法語:Noblesse oblige,意為位高則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