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黃油告急·續

2024-10-11 00:48:30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我簡直以為奇蹟出現了,不過原因其實很簡單。

  「先生果然尚未離開,」只聽他說,「我一直在到處找您。一聽說幫廚女傭害了歇斯底里症,誘因是在後門口見到一張黑臉,我立刻猜到是先生,並且是來找我的。先生,可是出了什麼差池?」

  我一抹額頭。

  「吉夫斯,」我說,「我感覺像走丟了孩子終於找到了媽媽。」

  「果然,先生?」

  「你不介意我叫你媽媽吧?」

  「怎麼會,先生。」

  「謝了,吉夫斯。」

  「這麼說,先生的確出了差池?」

  

  「差池!可不是。所謂命途多什麼來著?」

  「舛,先生。」

  「我的舛最多啦,吉夫斯。首先,我發現這玩意兒肥皂洗不掉。」

  「不錯,先生。我當時應該提醒先生,黃油是sine qua non[1]。」

  「嗯,我正要去拿黃油,結果布林克利——就是我的貼身男僕——突然衝進來,把房子給一把火燒了。」

  「真不幸,先生。」

  「說『不幸』還真不誇張,吉夫斯。這可把我害慘了,於是我就跑這兒來,想找你求救,結果又被那個幫廚女傭給攪黃了。」

  「那個丫頭的確愛大驚小怪,先生。事有湊巧,先生上門的時候,她正和廚子專心致志地玩『通靈板』,聽說結果饒有趣味。她顯然是將先生當作鬼魂顯靈了。」

  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倘若廚子堅守烤肉、燉肉的本職,」我義正詞嚴地說,「不要浪費時間搞什麼心靈研究,生活準會大為改觀。」

  「先生所言甚是。」

  「那,後來我就遇見了扎飛,那小子死活不肯借黃油給我。」

  「果然,先生?」

  「他心情壞著呢。」

  「爵爺此時的確愁腸百結,先生。」

  「看得出來。他後來顯然是跑去散步來著。大晚上的!」

  「普遍認為,體力活動可以有效地緩解焦灼的情緒。」

  「好啦,我也不該怪扎飛。畢竟他狠狠踢了布林克利一頓,我得永遠銘記於心。我看得痛快極了。既然你來了,那總算是苦盡甘來。大團圓結局,是吧?」

  「正是,先生,黃油的事,我很樂意為先生代勞。」

  「十點二十一分的車還趕得上嗎?」

  「只怕未必,先生。不過經確認,十一點五十分還有一趟車。」

  「那我就不用愁了。」

  「是,先生。」

  我深深吸了口氣,像卸下了一個大包袱。

  「能不能幫我弄點三明治,包起來在路上吃,沒問題吧?」

  「不在話下,先生。」

  「再備點喝的?」

  「先生放心。」

  「要是這會兒你能變出香菸這玩意兒,那人生就差不多完美了。」

  「土耳其還是維吉尼亞[2],先生?」

  「都要。」

  要說平復身心,沒什麼能比得上安安靜靜的抽上一支煙。我奔放地吐著煙圈,漸漸地,我那伸出體外一英尺長、末端蜷曲的神經終於回歸了原位。我恢復了元氣,精神為之一振,又有心情管閒事了。

  「吉夫斯,剛才屋裡鬼叫什麼呢?」

  「先生?」

  「就在我見到扎飛前,聽見屋裡哪兒傳來野獸的咆哮。聽上去是西伯里。」

  「的確是西伯里小少爺,先生。他今天晚上有些耍小性兒。」

  「什麼惹著他了?」

  「他錯過了遊艇上的黑臉藝人表演,因此備感沮喪,先生。」

  「那個小笨蛋,根本是自作自受。既然想參加德懷特的生日聚會,那就不該跟人家動手嘛。」

  「是這個理,先生。」

  「在生日聚會前一天晚上,向主人索要一先令六便士的保護費,純屬傻瓜行為。」

  「先生所言甚是。」

  「後來怎麼著了?他後來不叫了,是不是用了氯仿?」

  「不,先生。據我所知,大家想辦法為小先生安排了另一出表演。」

  「什麼意思?他們請來了黑臉藝人?」

  「不,先生。囿於費用,這一主張並不符合切實可行的原則。聽說是夫人說服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勉為其難。」

  我沒聽懂。

  「老格洛索普?」

  「是,先生。」

  「他會做什麼?」

  「情況是這樣的,先生。羅德里克爵士生就一副悅耳的男低音,年輕的時候,也就是在醫學院的時候,他常常在吸菸音樂會[3]等娛樂活動中獻聲。」

  「老格洛索普!」

  「是,先生。我碰巧聽見他對夫人這樣說。」

  「那,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

  「我同意先生的看法。以爵士如今的身份看,的確很難想像。Tempora mutantur,nos et mutamur in illis[4]。」

  「你是說,他要唱歌哄小西伯里開心咯?」

  「是,先生。夫人負責鋼琴伴奏。」

  我一下瞄到了漏洞。

  「有問題,吉夫斯,你想想看。」

  「先生?」

  「呀,那小子心心念念要看黑臉藝人的手藝,那你說,一個白臉精神病醫生加鋼琴伴奏,這所謂的退而求其次,他可能接受嗎?」

  「並不是白臉,先生。」

  「什麼!」

  「不錯,先生。經過一番辯論,夫人認為,表演上『黑臉』這一特徵必不可少。要知道,以小少爺目前的心境,要求總是異常苛刻。」

  我一激動,嗆了一口煙。

  「難不成老格洛索普要畫黑臉?」

  「是,先生。」

  「吉夫斯,你醒醒吧,這怎麼可能,他當真要畫黑臉?」

  「是,先生。」

  「無論如何不可能嘛。」

  「先生要知道,此時羅德里克爵士可以說是對夫人言聽計從。」

  「你是說,他在戀愛?」

  「是,先生。」

  「愛戰無不勝?」

  「是,先生。」

  「即便如此……吉夫斯,假如你戀愛了,你會不會把臉塗黑,去取悅心上人的兒子?」

  「不會,先生。但人各有志。」

  「那倒是。」

  「羅德里克爵士的確表示異議,但夫人予以駁斥。實話實說,先生,我認為夫人此舉倒不失為一件好事。羅德里克爵士這一善意之舉可以彌補他和西伯里小少爺之間的罅隙。我偶然得知,小少爺曾向羅德里克爵士索要保護費未遂,並為此懷恨在心。」

  「他想敲那老兒竹槓?」

  「是,先生,價格十先令。這是小少爺親口告訴我的。」

  「大家都愛跟你推心置腹,吉夫斯。」

  「是,先生。」

  「老格洛索普不肯拔毛?」

  「不錯,先生。他反而當場教訓了小少爺一頓,對方稱之為『道學』。我還碰巧得知,小少爺為此耿耿於懷,據我觀察,他甚至打算採取報復行為。」

  「他難不成要在未來後爸的身上使壞?他沒這膽子吧。」

  「年輕人總是任性妄為,先生。」

  「那倒是。我想起阿加莎姑媽的公子小托和內閣大臣。」

  「是,先生。」

  「他居心不良,硬把人家困在湖心島上和天鵝做伴。」

  「是,先生。」

  「這附近的天鵝分布狀況如何?說實話,我倒想看看老格洛索普被暴躁的大鳥攆上樹的樣子呢。」

  「我想西伯里小少爺主要考慮的是布機關,先生。」

  「想想也是。那孩子缺乏想像力,目光短淺。我老早就注意到了。他的腦子——怎麼說來著?」

  「平庸無奇,先生?」

  「對了。這麼大一座鄉間城堡,機會無窮無盡,他卻滿足於在門上弄點煤灰水。擱在郊區別墅還說得過去。我一向就覺得西伯里沒出息,這下證明我沒看錯。」

  「不是煤灰水,先生。據我猜想,小少爺的心思是慣常用的黃油絆子。他昨天問我黃油的存放地點,並且遮遮掩掩地說不久前在布里斯托看過一部幽默電影,裡面有這樣一處情節。」

  一股厭惡之情油然而生。老天做證,凡是誰想法子作弄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伯特倫·伍斯特就有惺惺相惜之感,但是黃油絆子……這麼下三爛的手段。純粹是機關藝術的入門級別。「螽斯」里誰也不屑耍這麼低級的把戲。我輕蔑地哈哈大笑,但馬上打住了。我猛地想起來,生活是嚴峻而實在的,時不我待。

  「黃油啊,吉夫斯!咱們這會兒還在這虛度時光,空談黃油,你早該奔去儲藏室弄點來的。」

  「我這就去,先生。」

  「你知道到哪兒去弄,是吧?」

  「是,先生。」

  「你保證黃油有用?」

  「先生大可放心。」

  「那速速前去,吉夫斯,休再耽擱。」

  我坐在一隻倒扣的花盆上,默默守著。和我初到這片可愛的莊園時相比,我的感受已經大相逕庭。彼時,我還是一個身無分文的流浪漢,前途一片黯淡。這會兒我看到了曙光。要不了多久,吉夫斯就會帶回我需要的各種物什。再不久,我就能恢復面泛桃花的俱樂部公子神采。然後,時機一旦成熟,我就會穩穩噹噹地坐上十一點五十分的列車,平安地重返倫敦。

  我大感振奮,揣著一顆恬適的心,暢快地呼吸著夜間的空氣。正這麼吸著,屋子裡突然傳來一陣吵嚷。

  獻聲的主要是西伯里。這孩子吼得天都要塌了。時不時地,還可以辨認出一個微弱但極富穿透力的聲音,那是扎福諾夫人,她似乎在責備還是謾罵誰。這兩股聲音之外,還混雜了另一個深沉的聲音,那是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震耳欲聾的男低音,絕對錯不了。吵嚷似乎是從客廳傳出來的。除了我那次到海德公園散步,莫名其妙地卷進了「聖歌大合唱」,我還從沒見過這種陣仗。

  沒過多久,只聽前門「呼啦」一聲開了,有個身影邁出門檻,接著門「嘭」一聲摔上了,那出逃者一瘸一拐,急急地直奔大門方向。

  一瞬間,門廳里的光打在此人身上,雖然光亮轉瞬即逝,我還是認出了他。

  這個突如其來的退場人士,此刻在黑暗中踽踽獨行,明顯是怒不可遏。他不是別人,正是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我注意到,他臉上黑似炭。

  沒過多久,我正琢磨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在腦海里左思右想的時候,發現吉夫斯隱約從右側現身了。

  看到他我很高興,我正需要有人提點一下。

  「怎麼回事,吉夫斯?」

  「先生指剛才的擾攘?」

  「聽著像西伯里被人謀殺了。估計沒這麼好運吧?」

  「小少爺遭到了人身傷害,施害者是羅德里克·格洛索普爵士。這不是我親眼所見,而是從客廳女侍瑪麗那裡聽來的。她當時在場。」

  「在場?」

  「是隔著門縫觀望,先生。瑪麗在樓梯上遇到爵士,似乎因為對方的樣貌大為觸動,她告訴我說,那之後就一直暗中尾隨其後,想知道對方接下來有什麼動作。想來是受到爵士的吸引吧。瑪麗的精神思想一向偏於輕浮瑣碎,這也是很多年輕丫頭的共同特點,先生。」

  「那發生了什麼?」

  「事情的肇始可以歸於爵士穿過走廊時踏到了小少爺的黃油絆子。」

  「啊!他果然下手了?」

  「是,先生。」

  「於是羅德里克爵士摔了個四仰八叉?」

  「似乎的確摔得不輕,先生。瑪麗講起來眉飛色舞,還將爵士這一跤比作卸一噸煤球。坦白說,我聽到這一比擬略有些詫異,因為瑪麗這丫頭的想像力並不高明。」

  我讚許地笑了。我感覺到,這天晚上起頭是不大順暢,但總算完美收場。

  「爵士勃然大怒,匆匆趕到客廳,並立刻對西伯里小少爺施以嚴懲。夫人百般勸慰,均是枉然,爵士嚴詞拒絕。最終,夫人和羅德里克爵士徹底失和,夫人表示永遠不想見到對方,而爵士則鄭重宣布,只要他能安全地離開這所遭瘟的房子,就永不來叨擾。」

  「好一場混戰。」

  「是,先生。」

  「訂婚就泡湯了?」

  「是,先生。夫人受傷的母愛勢如濤濤,對羅德里克爵士的情意立時被大浪捲走了。」

  「說得好,吉夫斯。」

  「多謝先生誇獎。」

  「羅德里克爵士就永遠走人了?」

  「看似如此,先生。」

  「扎福諾公館這段日子真是麻煩不斷,好像這地方受了詛咒似的。」

  「假若迷信鬼神之事,或許可以這樣說,先生。」

  「那,就算原來沒有詛咒,我看這會兒也有五十七八道了。格洛索普離開的時候,我聽見他賭咒來著。」

  「想來爵士非常激動?」

  「異常激動,吉夫斯。」

  「想必如此,否則爵士不會如此離開公館。」

  「什麼意思?」

  「請先生細想。以爵士目前的狀況,回酒店是不大可行的,他的容貌會引人側目。而經過剛才那一場風波,他也很難返回公館。」

  我領會了他的意思。

  「老天,吉夫斯!你給我打開了一條新思路。容我想想。他回不了酒店——不錯,這我看出來了,他也沒法硬著頭皮回到扎氏夫人這裡求她留宿——不錯,這我也看出來了。還真是給將死了。真想不出他還能去哪兒。」

  「的確成問題,先生。」

  我默默思索了一會兒。說來也怪,大家準保以為我此刻要大呼痛快,可實際上,我倒是有幾分痛心。

  「知道嗎,吉夫斯,雖然他過去對我種種卑鄙無恥,但我卻忍不住為他可惜,千真萬確。他這個火坑可不淺啊。要說我嘛,頂著黑臉到處流竄已經夠糟糕的了,但至少不用考慮丟面子的問題。我是說,要是叫全世界看到我這副模樣,大家也只會一聳肩,感嘆『到底是血氣方剛』之類的,是吧?」

  「是,先生。」

  「但他身份就不同了。」

  「先生所言極是。」

  「嘖嘖嘖!呀呀呀!說到底,這興許就是惡有惡報吧。」

  「或許如此,先生。」

  我不大愛講道理什麼的,但這會兒卻忍不住大發議論。

  「這就證明,咱們得永遠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吉夫斯,即使是對最不起眼的角色。這些年來,這個格洛索普穿著釘鞋在我臉上百般踐踏,看看他的下場。假如我們一向相敬如賓的,又會如何?他準會萬事大吉。我看到他匆匆走過,自然會攔下他,自然會招呼:『嘿,羅德里克爵士,請留步,別到處亂晃,卸了妝再說。稍等片刻,吉夫斯很快就會捎來必要的黃油,那就不必愁啦。』我能不這麼說嗎,吉夫斯?」

  「大致不錯,先生。」

  「如此一來,他就免去了眼下這個大麻煩,這個『舛』。我敢說他天亮之前都弄不到黃油。要是他身上沒錢,那天亮之後也弄不到。而這一切通通是因為他從前不懂得好好待我。真是發人深省啊,吉夫斯,是吧?」

  「是,先生。」

  「不過光說也於事無補,覆水難收哇。」

  「先生所言極是。冥冥有手寫天書,彩筆無情揮不已。流盡人間淚幾千,不能洗去半行字。」

  「對咯。行了,吉夫斯,把黃油給我吧,我得抓緊時間了。」

  他嘆了口氣,畢恭畢敬的樣子。

  「萬分遺憾,先生,西伯里小少爺把僅剩的一點都用來鋪設機關,因此家中黃油告罄。」

  [1] 拉丁語,意為必要條件、要素

  [2] 兩種菸草。

  [3] Smoking concert,維多利亞時期流行的僅允許男性參加的音樂會。

  [4] 拉丁語警句,意為時間在變,人亦隨之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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