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黃油告急
2024-10-11 00:48:27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實話實說吧,我嚇得著實不輕。過去我從來沒想過膚色對生活的影響這個問題。我是說,倘若站在扎夫諾公館後門口的是一身古銅色肌膚的伯特倫·伍斯特,人家準會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地歡迎。真的,按說幫廚女傭這種身份的丫頭估計還要屈膝行禮的。又假如我臉色慘白得引人注目,抑或點綴著幾粒小皰,想必待遇也不會差到哪兒去。但是,我臉上才不過抹了那麼一點點鞋油,這位女子就倒在門墊上扭得不亦樂乎,沿著走廊上上下下地抽搐。
哎,為今之計,只有走為上策。這會兒走廊那頭已經有人問東問西了,估計再過個半秒鐘,就有一群下人嘁嘁喳喳地趕到現場。想到此處,我拔腿便撤。想到後門附近很可能被搜查個遍,我於是取道前門,發現離大門不遠處有一叢灌木,可以作藏身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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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稍事休息。在採取下一步行動之前,最好是先分析一下情勢,不能輕舉妄動。
倘若在別的情況下——譬如說靠在躺椅里吐著煙圈什麼的,而不是蹲在可惡的叢林裡,忍受甲蟲什麼的往脖頸里鑽——周圍的景物大概會令我心曠神怡、精神煥發。在晚餐結束後、飲安眠酒的空當,我尤其對這種英國老派花園的寧靜氛圍情有獨鍾。從我棲身的角度放眼望去,只見這座宏大的城堡在天空中勾勒出清晰的輪廓,愈發令人嘆為觀止。鳥雀在樹叢中低語,空氣中蕩漾著一股清香,估計是附近有一處種香草和菸草的花圃。再加上夏夜那種萬籟俱靜的氣氛,你瞧瞧。
可惜,約莫十分鐘過後,這夏夜的萬籟俱靜出現了一點小瑕疵。只聽屋子裡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這聲音我認得:是小西伯里。想到他居然也有煩惱,我不覺內心感到十分暢快。他叫了一陣子就消停了,估計矛盾起於有人想讓他上床睡覺,但他死也不肯——之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剛安靜下來,路上就響起了腳步聲。有人朝前門走過來了。
我最初以為此人是沃爾斯警長。是這樣的:扎飛呢是這兒的治安法官,我估計出了茅舍那樁事之後,沃爾斯首先要找老大匯報情況。於是乎,我又往灌木深處縮緊了身子。
很快我就發現來人並不是沃爾斯警長。就著暮色中的剪影,我發現此人個子明顯更高,圓潤程度也差得多。只見他邁上台階,開始咚咚敲門。
這個「敲」字真不是胡亂用的。我本來覺得沃爾斯前一天晚上在茅舍展現了出色的腕力,但此君卻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根本不是同一水準。我估計自從這隻門環由扎福諾一世(不管是誰吧)擰上之後,是第一次運動得這麼厲害。
在猛砸門環的間隙,他還在哼唱讚美詩,聲音若有所思。如果沒記錯,他唱的應該是《慈光歌》[1],得益於此,我終於知道了此人的身份。這把尖細如鳴笛的男高音我並不陌生,記得初到此地,每次在客廳里拿班卓里里練狐步舞的時候,布林克利就愛趁機在廚房裡唱讚美詩。這也成了我初期整頓的對象之一。像這種嗓音,扎福諾·里吉斯絕對找不出第二個人。這個披星戴月而來的訪客正是我那個酩酊大醉的貼身隨從。至於他為何趕來公館,我就想不通了。
屋裡亮起燈光,接著前門呼啦一下開了。開門人發話了,聽聲音氣鼓鼓的,是扎飛。一般來說,扎福諾·里吉斯的鄉紳老爺該把看門的任務指派給下人,我估計他是覺得這種驚天動地的拍門聲屬於特例吧。總而言之,他親自來開門了,而且一臉不爽。
「你敲門敲成這樣,煩死了,究竟想幹嗎?」
「晚上好,爵爺。」
「什麼意思,晚上好?什麼……」
他應該是準備了一番長篇大論,因為他明顯在氣頭上,但卻被布林克利打斷了。
「請問魔鬼在嗎?」
這個問題很簡單,完全可以用「是」或「否」來回答,但扎飛卻似乎吃了一驚。
「什麼——誰?」
「魔鬼,爵爺。」
坦白說,我從來沒把扎飛當成什麼智慧的化身,他呢,一向是膂力高於腦力,不過平心而論,單就此刻看來,他展現出敏銳的洞察力,十分值得欽佩。
「你喝多了。」
「是,爵爺。」
扎飛像紙袋子一樣嘭地炸了。他的心路歷程——這麼說大家能明白吧——我其實一清二楚。繼茅舍那悲慘的一幕之後,他心愛的姑娘跟他一刀兩段,從此淡出了他的生活,可以想像,他自此以後一直愁苦萬分、怒火中燒、沸反盈天,總之就是靈魂飽受煎熬,一腔壓抑的情緒噴薄欲出,這下可叫他逮著機會了。從那場可悲可嘆的事件之後,他一直就想找個出氣筒疏解這口惡氣,上天寵幸,偏偏一個死砸門的醉鬼就自動送上門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扎福諾男爵五世奔下台階,一路追著布林克利,隔一步踢一腳。兩人以四十英里每小時的速度掠過我這一小叢灌木,消失在遠處。沒過多久,我聽見一陣腳步聲,還伴隨著口哨聲,仿佛卸下了心頭重擔的樣子。這是扎飛回來了。
他停下來點了支煙,剛巧在我這小窩斜對面的地方,我看時機成熟,可以出來跟他相認了。
各位注意了,我其實很不情願跟扎飛打招呼,因為上次分別的時候,他的態度可遠遠稱不上友好,假若我不是眼前一片暗淡,絕對不會主動惹他。但他是我最後的希望了。既然我每次一接近後門,就有一個排的幫廚女傭大發歇斯底里症,估計今天晚上和吉夫斯接頭是沒什麼指望了。至於轉到附近人家,敲開陌生人的門討點黃油,也同樣沒什麼指望。我是說,要是一個素未謀面的傢伙突然敲開你家大門,頂著一張黑臉問你借黃油,你會做何感想?其實不言自明。就是不為所動唄。
綜上,要拯救我於水火,扎飛是唯一合理的選擇。黃油他召之即來,況且他的怒氣既然已經沖布林克利發泄過了,或許他精神尚可,願意為老同學雪中送四分之一磅黃油呢。想到此處,我輕輕地爬出矮林子,一直走到他屁股後。
「扎飛!」我開口道。
現在回頭細想,我明白當時應該提前提醒他是我,誰也不喜歡有人從後脖頸突然一嗓子。冷靜一點的話,我應該想到的。嚴格來說,他和適才幫廚女傭的反應不盡相同,不過有那麼一瞬間,還真有那麼點意思。這個可憐人嚇了「一跳」,手裡的煙飛了出去,牙齒咯噔一聲,明顯渾身一顫。總而言之,就如同我拿著螺絲錐或者匕首戳中了他的臀部。我曾親眼目睹產卵季節的三文魚有類似的表現。
我趕忙拿話安慰他,力求息事寧人。
「是我,扎飛。」
「誰?」
「伯弟。」
「伯弟?」
「沒錯。」
「哦!」
這聲「哦」聽著不妙,因為其中缺少那種有失遠迎的意味。關於受不受待見這種事,我還是很懂得察言觀色的。此刻很明顯,我屬於不受待見之列。我略一沉吟,覺得在進入正題之前,還是恭維他幾句為妙。
「扎飛呀,剛才那渾蛋被你教訓得好,」我說,「幹得漂亮。看到他得到應有的懲罰,我心裡尤其舒坦,我一直就想踹他來著,可惜沒那份膽量。」
「他是誰?」
「我的貼身男僕布林克利。」
「他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估計是找我吧。」
「他怎麼不待在茅舍?」
我老早就在尋找適當的時機,跟他公布這條爆炸新聞。
「扎飛呀,只怕你少了一間茅舍,」我說,「很遺憾地通知你,茅舍讓布林克利給燒了。」
「什麼?」
「你有投保吧?」
「他燒了茅舍,怎麼回事?為什麼?」
「就是忽然興起,可能他當時覺得這是個好點子。」
扎飛表情凝重。看得出他在想事情,我本來很願意讓他想個夠,但我還有十點二十一分的列車要趕,不得不打斷他。時間緊迫。
「那,」我說,「我不想麻煩你,老兄……」
「他幹嗎要燒茅舍?」
「布林克利這種人的心理咱們永遠捉摸不透。他們作為何等奧秘,行事偉大神奇。反正他燒了。」
「你確定不是你燒的?」
「我親愛的老兄!」
「聽上去很像你常做的那種沒頭沒腦的傻事。」聽扎飛的語氣,我察覺出明顯是勾起了他的舊恨。「況且你來這兒幹嗎?誰請你來了嗎?出了那事兒之後,你還以為可以進出自如……」
「我懂我懂,我都明白。不幸出了誤會,心生冷淡,對伯特倫不以為然。不過……」
「還有,你剛才打哪兒冒出來的?我都沒看見你。」
「我在灌木叢里蹲著。」
「在灌木叢里蹲著?」
一聽這語氣,我立刻明白了,他這個人呀,動不動就誤會老朋友,這次又得出了錯誤的結論。我聽到劃火柴的刺溜一聲,接著就見他借著光亮打量我。火光熄滅了,我聽到黑暗中他深深地嘆息。
我很能猜到他腦子是怎麼運作的。很明顯,他內心在掙扎。一方面,經歷了昨天晚上那場叫人心痛的分手戲,他很不情願再搭理我;但另一方面,想到我們兩人多年來的友誼,似乎又有幫忙的義務。他在想,即便和老同學生了嫌隙,但總不能由著他在這種狀態下(是他的臆斷)在鄉下瞎晃悠吧。
「進來吧,明天睡醒了再說,」他有些無奈地說,「你走得動吧?」
「沒事,」我趕緊跟他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聽著。」
接著我一口氣念了「英國憲法」「四是四十是十」,還有「石室詩士施史,嗜獅,誓食十獅」。
表演效果立竿見影。
「這麼說,你沒喝醉?」
「丁點兒沒有。」
「可你卻在灌木叢里蹲著。」
「是,不過……」
「而且你臉上黑乎乎的。」
「我知道。先別掛,老兄,聽我從頭道來。」
我敢打賭,諸位肯定有類似的經驗:你正講一個挺長的故事,講了一半發現,觀眾完全無動於衷。那種感覺可糟糕得很。我這會兒就是。倒不是他一直一語不發,而是他一邊聽我講,一邊釋放出一股子有毒的動物磁力[2]。隨著劇情深入,我越發確信,他這是無聲地喝倒彩呢。
饒是如此,我仍然堅忍不拔地陳述了全部重要情節,收尾處更是為硬脂酸一事動之以情。
「黃油,扎飛老兄,」我說,「整塊整塊的黃油。要是你有黃油,準備貢獻出來吧。我就在這兒等著,你快去廚房,把東西弄點出來?你明白時間緊迫,是吧?我這會兒也是勉強能趕上火車。」
他有那麼一陣子沒答話。等他終於開口時,語氣尖利刺耳,我不禁心下一沉。
「我得先問清楚,」只聽他說,「你想叫我弄點黃油來?」
「就是這個意思。」
「你好把臉洗乾淨,趕火車回倫敦。」
「沒錯。」
「以此逃開斯托克先生。」
「對頭。你全聽懂了,真了不起,」我故意裝出歌功頌德的語氣,因為我還需要拍拍馬屁,誇他一頓。「我認識的人裡頭,估計頂多有六個能像你一樣一絲不差、準確無誤地理解全過程。我一向認為你智慧超群,扎飛老兄,超群哪。」
可我這顆心還在往下沉。等我聽見黑暗中他氣急敗壞地從鼻孔里嗤的一聲,終於觸底了。
「我明白了,」只聽他說,「換句話說,你希望我幫你擺脫你這份神聖的義務,啊?」
「啊?」
「我說『啊』?老天爺。」只聽扎飛感嘆道。我敢說他從頭到腳都在顫抖,雖然天色太暗,我看不真切。「剛才你跟我講這個缺德故事時,我一直沒有打斷你,因為我想先搞清楚。現在,好了,興許可以讓我說一句話了。」
他又從鼻孔里嗤了幾聲。
「你想趕火車回倫敦,是吧?我懂了,哼,伍斯特,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我不妨告訴你,你的所作所為看在毫無偏私的外人眼裡是什麼樣。不怕告訴你,在我心裡,你簡直狼心狗肺、膽小如鼠、賤如螻蟻、豬狗不如。老天!有那麼標緻的姑娘愛著你,人家父親還大方地答應你們儘早成婚,結果你非但不滿足、不快活、不開心得像——呃——像正常人那樣,反而打算逃之夭夭。」
「可扎飛……」
「再說一遍,逃之夭夭。你沒心沒肺、無情無義地計劃腳底抹油,讓那可愛的女郎心碎——慘遭遺棄、背叛,被甩在一旁,就像……就像……我一會兒自己姓什麼都給你氣忘了……像髒手套。」
「可扎飛……」
「你不用狡辯。」
「該死,她明明就不愛我。」
「哈!她要不是對你一片痴心,又何苦從遊艇游上岸,好去見你?」
「她愛的是你。」
「哈!」
「真的,我跟你說。她昨天晚上游上岸是為了見你呀。她答應嫁給我,根本就是為了要氣氣你,誰讓你懷疑她來著。」
「哈!」
「老兄,理智地想想,快幫我去拿黃油。」
「哈!」
「你別總是『哈』來『哈』去的,不僅解決不了問題,而且也不中聽。扎飛,我非弄到黃油不可。事情緊迫,就算只有一小塊,也給我拿來。老兄,咱可是伍斯特,你的老同學,你打小兒的朋友啊。」
我住了口。有那麼一瞬,我覺得總算打動了他,因為我感到他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明顯做了個揉捏的動作。這一刻,我願意打賭,他心軟了。
心軟是不假,可惜大方向錯了。
「伯弟呀,不妨把我的心裡話告訴你吧,」他的聲音里有種討厭的心平氣和,「我不會假裝說自己不愛她。不管發生過什麼事,我仍然愛她。我會永遠愛她。我對她一見鍾情,我記得那是在『薩沃伊』小餐廳,她當時坐在大廳的椅子上,手裡的半干馬提尼喝了一半。我跟羅德里克爵士兩個人遲到了一會兒,所以她父親覺得與其乾等著,不如先上雞尾酒。我們兩人四目相投,那一瞬間我就知道,我終於找到了世界上我唯一的愛。我哪裡知道,她對你一往情深。」
「她沒有!」
「現在我知道了,我當然明白,我永遠得不到她的心。但是伯弟,我至少可以做到一件事。我對她的愛是無私的,所以我要保證她的幸福不會被破壞。只要她幸福,別的都不重要。反正她一心一意要嫁你為妻,原因呢,我不得而知,咱們也不必深究了。總之,出於某種不可理喻的原因,她要的是你,她會得償所願的。真好笑,你別人不找偏來找我,讓我幫你打破她少女的綺夢,讓她失去那純真美好的信念,從此不再相信人性的善良!你以為我會跟你狼狽為奸嗎?你做夢!老兄,你休想從我這裡拿到黃油。你就乖乖待著吧,好好反省一下,我相信你總會良心發現,選擇正確的道路,然後回遊艇去,準備好履行自己的義務,做個堂堂正正的英國紳士。」
「可扎飛……」
「而且,如果你希望我做伴郎,我願意。當然,我心如刀割,但只要你發話,我一定做到。」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扎飛,黃油啊!」
他搖搖頭。
「沒有黃油,伍斯特,還是沒有的好。」
他一把甩開我的手,像甩掉髒手套,大步從我身邊走開,消失在夜色中。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呆立了多久,像生了根似的。可能沒一會兒,也可能過了很久。我此時失魂落魄,這種情況下是不會一直看表的。
那麼,不妨說過了一陣子——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也有可能是二十分鐘——我聽見近旁有人輕咳,如同一隻恭恭敬敬的綿羊試圖吸引牧羊人的注意。我懷著滿腔難以言表的感激和訝異,認出了吉夫斯。
[1] Lead, kindly Light,著名讚美詩,詞作者為約翰·亨利·紐曼(John Henry Newman, 1801—1890),英國國教高教派「牛津運動」領袖,後改信天主教,成為紅衣主教。「牛津運動」由知識分子發起,在工薪階級影響廣泛。首段歌詞為「懇求慈光,導引脫離黑蔭,導我前行。黑夜漫漫,我又遠離家庭,導我前行」。
[2] 動物磁力,又稱催眠術,由奧地利醫生弗朗茨·梅斯默(Franz Anton Mesmer, 1734—1815)提出,認為動物體內存在無形的自然力量,有治療病痛等功效。催眠術(mesmerize)一詞及以他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