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戀人的相遇
2024-10-11 00:48:09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有句話說得好:伯特倫·伍斯特一向好客,見到朋友,定會以笑語歡顏相迎。這句話大致是不錯,但有一個附帶條件:情況正常。眼前的情況明顯不正常。老同學的未婚妻在你臥室床上下榻,而且穿著你本人的睡衣褲,此時這位老同學突然出現在眼前,實在是很難毫無戒心地跟他相談甚歡。
因此,我沒有笑語相迎。其實我連歡顏都擠不出來。我呆呆坐著,瞪眼瞧著他,搞不清他怎麼會過來、打算待多久,玻琳·斯托克會不會突然從窗口探出頭來,大喊大叫,讓我快衝過去降服耗子什麼的。
扎飛俯身望著我,頗有點臨終關懷的風範。我看見沃爾斯警長在背景處徘徊,也是一副訓練有素的護士模樣。多布森警官卻不知去向。說他升天了,這種想法未免太樂觀,因此我推斷,他是回去巡邏了。
「別怕,伯弟,」扎飛安慰道,「是我,夥計。」
「我在港口附近碰見了爵爺。」警長解釋道。
不得不說,我氣不打一處來。我一下就明白了。話說扎飛是個性情中人,一旦被棒打鴛鴦,他可不會自斟自酌,然後乖乖回房休息,他一定要跑去守在人家窗戶底下不可。假如他的心上人在遊艇上,跟他隔著半個海灣,那他也只好退而求其次,跑去滋擾海岸線。這一切本來無可厚非,可是依照目前的情況,真叫一個不識相——我這麼說已經很客氣了。我之所以氣不打一處來,是覺得他應該早一點跑去站崗,那就能趕在心上人上岸的時候相認,那不就省卻了我這會兒尷尬嗎?
「伯弟,警長很擔心你,他看你舉止有些反常,所以請我來瞧一眼。沃爾斯,還是你心細。」
「爵爺過獎。」
「做得好。」
「爵爺過獎。」
「再明智不過了。」
「爵爺過獎。」
他們一來一去,真叫人反胃。
「伯弟,你這是輕微的中暑吧?」
「我才沒中該死的暑呢。」
「沃爾斯是這麼想的。」
「沃爾斯是個笨蛋。」
警長有點冒火。
「恕我冒昧,先生。先生親口說頭上突突跳,所以我以為是腦袋給曬糊塗的表現。」
「一點不錯。老兄,你準是有點神志不清了,」扎飛溫和地說,「是吧?不然怎麼會跑到這兒睡覺,啊?」
「我憑什麼不能在這兒睡覺?」
我注意到扎飛和警長交換了一個眼神。
「你明明有臥室啊,老夥計。而且是挺舒服的臥室,不是嗎?我以為,窩在愜意的小臥室里,你會更舒服更開心呢。」
咱們伍斯特一向心思敏捷。我立刻意識到,我得找一個可信的理由。
「臥室里有蜘蛛。」
「蜘蛛?粉色的?」
「有點粉。」
「腳長長的?」
「算是挺長的。」
「而且渾身是毛,我猜得不錯吧?」
「真是毛乎乎的。」
提燈的光打在扎飛臉上,這一刻我發現,他不易察覺地換了一副表情。就在剛才,他還是熱心體貼的扎福諾大夫,匆匆趕來探病,生怕病人有個三長兩短的樣子。這會兒他咧嘴一笑,那叫一個慘不忍睹,然後他站起身,把沃爾斯警長拉到一旁,耳語了兩句,表示對方完全搞錯了方向。
「沒事了,警長,不用擔心,他這是喝多了。」
他自以為聰明地壓低了聲音,但這話其實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我耳朵里。警長的回答也是。
「是這樣啊,爵爺。」沃爾斯警長答道。聽聲音是一派恍然大悟的樣子。
「就這麼簡單,爛醉如泥。你看他,是不是目光呆滯?」
「是,爵爺。」
「他這樣子我從前就見過。在牛津那會兒,有一年賽艇周慶祝晚宴[1]過後,他非說自己是美人魚,執意要扎進學院噴泉池子裡彈豎琴。」
「到底是年少氣盛啊。」沃爾斯警長寬容地嘆道,好像很開明的樣子。
「咱們得送他回屋去。」
我一躍而起,嚇得魂飛魄散,簌簌發抖。
「可我不想回屋去!」
扎飛摩挲著我的手臂,安慰地說:「別怕,伯弟,沒事,我們知道,怪不得你害怕,討厭的大蜘蛛,換誰誰不怕呢。不過你別擔心,我跟沃爾斯一起去,把那傢伙除掉。沃爾斯,你不怕蜘蛛吧?」
「不怕,爵爺。」
「聽見了吧,伯弟?沃爾斯會保護你的,任何蜘蛛都不在話下。沃爾斯,你跟我說過,你在印度的時候就殺過蜘蛛,是多少只來著?」
「96隻,爵爺。」
「都是些大傢伙,我沒記錯吧?」
「碗口大,爵爺。」
「看,伯弟。所以你什麼也不用怕。警長,你架著這隻胳膊,我架另一隻。伯弟,你儘管放鬆,我們扶著你。」
現在回想起來,我有點說不準,是不是行事太魯莽了呢。也許字斟句酌地分辯幾句,結果會更有利。不過大家也明白,字斟句酌嘛,在你最需要的時候,通常是毫無頭緒。眼看著警長移近我的左臂,我竟然張口結舌。故此,我放棄對話,對準他腹部就是一拳,然後沖向廣闊的大自然。
唉,身在幽暗的棚屋中,周圍又堆滿了打雜花匠的工具,無論如何也跑不出速度。估計絆子不下半打,而導致我馬失前蹄的是一隻噴壺。我悶聲摔倒在地,等恢復理智的時候,發覺自己身子懸在半空,正穿過夏夜,往屋子方向移動。扎飛抬著胳膊,沃爾斯警長則負責我兩隻腳。就這樣三人一體,跨過前門,上了樓梯。誠然,這並不是標準的抬青蛙,但也足以讓我深感自尊受傷了。
不過此時此刻,我並沒有空細想自尊的問題。眼看著到了臥室門口,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等扎飛推開門,發現臥室中的情況,又將掀起怎樣的血風腥雨?
「扎飛,」我發自肺腑地說,「別進去!」
不過,在大頭朝下、舌頭跟牙齒背兒打架的情況下,聲音是不可能自肺腑而發的。我努力的結果就是喉嚨里一陣咕嚕嚕,扎飛完全誤解了。
「我懂,我懂,」他說,「別怕啊,這就上床睡覺覺啦。」
他這不是侮辱人嗎?我想這麼說來著,但此時此刻,錯愕之下我只有瞠目結舌的份兒:兩位挑夫一用力,把我卸到了床上,而承接身體四肢的只有被褥和枕頭。什麼穿著黛紫色睡衣褲的姑娘,一點影子也沒有。
我躺在床上,大惑不解。扎飛點著蠟燭,我借著光亮四處張望。玻琳·斯托克果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點菸雲的影子都不曾留下[2],我記得聽吉夫斯這麼說過。
真是奇了怪了。
扎飛正吩咐助手退下。
「謝了,警長,這下我一個人就能應付了。」
「爵爺確定?」
「是,沒事了。這種情況他基本倒頭就睡。」
「那我就告退了,爵爺。我的確覺得時候不早了。」
「是,去吧。晚安。」
「晚安,爵爺。」
警長撲通撲通下了樓梯,那動靜簡直夠兩個警長下樓梯用。扎飛像慈母守著睡夢中的寶貝一樣,替我除下鞋子。
「我的小毛頭,」只聽他說,「安安靜靜地躺著吧,伯弟,放輕鬆。」
他這句「小毛頭」透著一股屈尊俯就的意思,簡直叫人忍無可忍,我常常琢磨,是不是應該回敬一句呢。我是想來著,但又覺著除非這句回嘴相當辛辣,否則只能是多說無益。我正搜腸刮肚尋找這句狠話,這時門外立櫃的門突然開了,玻琳·斯托克慢悠悠地走出來,進了屋子,一派無憂無慮。說實在的,她仿佛開心得不得了。
「這一晚上,這一晚上!」她喜滋滋地說,「真是千鈞一髮呀,伯弟。剛才下樓的那兩個人是誰?」
她一下子看到了扎飛,低低地一聲驚叫,接著眼裡放出愛的光芒,好像誰把開關扭開了似的。
「麻麻杜克!」她喊了一聲,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蒼天做證,真正目瞪口呆的卻要屬我這個可憐的老同學。這個詞被他演繹得可謂淋漓盡致。我這輩子見過的目瞪口呆者絕不在少數,但和扎飛的表現相比,都是望塵莫及。只見扎飛兩道眉毛呈倒八字,下巴掉了一截,雙眼凸出,離眼窩足有一二英寸遠。他好像有話要說,但嘗試均告失敗,喉嚨里只發出一種挺刺耳的刺啦聲。大家知道調廣播的時候捻得太用力的那種噪聲吧?扎飛的動靜除了沒那麼吵,其他各方面都像得很。
但玻琳這邊廂卻大步向前,一如與魔鬼情郎相聚的女子。伍斯特胸中不由盪起一絲憐惜之情。我是說,凡是洞若觀火的旁觀者,例如鄙人,都看得出,她對情況理解有誤。我對扎飛了如指掌,我心裡明白,此情此景,玻琳完全誤解了對方的心緒。依我判斷,扎飛口中的怪動靜並非如她理解的愛的呼喚,而是疾言厲色的興師問罪,因為他發現心上人竟然藏在陌生人的屋子裡,還穿著黛紫色睡衣套裝,故而怒火中燒、氣急敗壞、暴跳如雷。
但玻琳這個小呆瓜見到他卻大喜過望,絲毫想不到此情此景之下,對方見到自己卻未必同樣大喜過望。因此,當扎飛退後幾步、交叉胳膊、冷笑一聲時,玻琳見狀,仿佛眼睛被對方通紅的撥火棍捅到了。只見她臉色一沉,露出痛楚又困惑的表情,仿佛赤足舞者跳了一半《莎樂美的幻象》,突然踩到一根大頭釘。
「麻麻杜克!」
扎飛又是一聲冷笑。
「喲!」他終於打開了話匣子。如果這也算話匣子。
「什麼意思?你幹嗎這副表情?」
我覺得該說兩句話。玻琳入場的時候,我已經摸下床,並且慢慢往門口磨蹭,模模糊糊地打算奔向廣袤的大自然。不過我最終還是決定留下來,一半因為我覺著這種情況下溜之大吉有失伍斯特的風度,另一半因為我沒穿鞋。這會兒我想出了一句應景的話,於是開口了。
「扎飛,老兄,你此刻最需要的,」我說,「就是純潔的信念。詩人丁尼生有言道……」
「閉嘴,」扎飛打斷我,「你說什麼話我都不想聽。」
「好嘞,」我答道,「不過無論如何,純潔的信念更勝高貴的血統,這你不能不承認。」
玻琳還是摸不著頭腦。
「純潔的信念?什麼……哦!」她猛地收住了口。我注意到,她雙頰湧上一抹紅暈。
「哦!」只聽她說。
她繼續面泛紅光,但這會兒已經不是因為羞怯的緣故。第一聲「哦」,是因為她瞥到罩在睡衣褲中的四肢,驀然醒悟到自己境況曖昧。但這第二聲「哦」,本質上卻截然不同。那是女子怒不可遏時撕心裂肺的吶喊。
這意思想必大家都明白。要說這麼一個心細如髮又心比天高的小姐,為了與心上人相見,煞費苦心地克服萬難:跳遊艇、游冷水、爬茅舍、借睡衣,如此行程終了,本以為會得到醉人的笑靨、喁喁的情話,哪想到卻迎來橫眉冷對、嘴角一撇、滿臉狐疑以及一個字——嘖。她不高興也是理所當然。
「哦!」這已經是第三聲了。她牙齒一嗑,聲音特別刺耳。「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扎飛搖頭晃腦,很不耐煩的樣子。
「當然不是。」
「你就是。」
「我不是。」
「我說是就是。」
「我根本沒有那麼想,」扎飛說,「我知道伯弟他……」
「所作所為從頭到尾無可指摘。」我接口。
「跑去盆栽棚睡了。」扎飛接著說。坦白說,他的表述還不及我的一半。「但這不是重點。事實是,雖然你答應嫁給我,並且今天下午答應嫁給我的時候還裝作興高采烈的樣子,你對伯弟還是念念不忘,甚至不能忍受和他分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紐約訂婚的事,我是知道的。哦,我不是怪你,」扎飛一副聖塞巴斯蒂安被第15支箭射中的模樣,「你愛和不愛誰都是……」
「愛或不愛誰,老兄。」我忍不住糾正他。在吉夫斯的薰陶下,我在這種語法問題上已經成了純粹主義者。
「你消停一會兒不行嗎?」
「當然,當然。」
「你非得打斷人家……」
「對不住,對不住,再也不會了。」
扎飛本來死死地瞪著我,仿佛想拿鈍器放倒我,這會兒他再次把目光轉移到玻琳身上,仿佛想拿鈍器放倒她。
「但……」他頓了一頓,「都怪你,我忘了說到哪兒了。」他賭氣似的說。
玻琳接過了話茬。她這會兒還是有點面紅耳赤,並且眼中精光四射。這種眼神我在阿加莎姑媽眼裡見過。那是我偶爾心血來潮,有失分寸,阿加莎姑媽打算訓斥我的時候。這會兒她眼中的愛意已經無影無蹤。
「哼,那,不如聽我說說感想吧。想必你不反對我說一句吧?」
「不。」扎飛說。
「不,不。」我說。
玻琳無疑是怒不可遏,我發現她腳趾都在扭動。
「第一,你真叫我噁心!」
「當真?」
「當真。第二,我永遠也不想見到你,無論是這輩子還是下輩子。」
「真的?」
「真的。我恨你,我當初就不該認識你。你那破公館的那些豬裡頭,就數你最討厭。」
我來了興趣。
「我不知道你養豬啊,扎飛。」
「黑巴克夏[3],」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哦,要是你這麼想……」
「豬至少還值錢。」
「哼,很好,」扎飛說,「要是你這麼想,那,很好。」
「很好,還用說。」
「我不是說了嗎,很好。」
「我叔叔亨利……」
「伯弟。」扎飛打斷我。
「在?」
「我不想聽你叔叔亨利的故事。我對你叔叔亨利不感興趣。就算你討厭的叔叔亨利一跤跌倒,摔斷了討厭的脖子,我也不在乎。」
「太遲了,老兄,他三年前就歸天了。肺炎。我只是想說他也養豬,而且獲益不菲呢。」
「你還囉唆……」
「不錯,你也是,」玻琳插嘴道,「你打算在這兒過夜不成?你最好立刻閉嘴走人。」
「我正有此意。」扎飛說。
「那還不行動。」玻琳說。
「再見。」扎飛說。
他大步邁向樓梯。
「我還有一句話……」他激動地一揚手。
唉,我早該警告這個可憐鬼,在古老的鄉間茅屋裡,這種事萬萬做不得。他的指節撞到了懸臂樑,痛得跳腳,一個重心不穩,接著,只聽一陣撲通通,他直摔下一樓,如同卸一袋煤球。
玻琳跑到樓梯扶手邊,探頭望下去。
「痛不痛?」她喊道。
「痛啊。」扎飛吼道。
「活該。」玻琳跟著喊。
她轉身回屋。只聽前門「嘭」的一聲,如同一顆心痛到極點,終於「噗」地碎了。
[1] 指牛津大學各學院間的八人划船競賽周(Eights Week),在伊西斯河(牛津部分的泰晤士河)上舉辦。
[2] 《暴風雨》第四幕第一場:就像這一場幻景,連一點菸雲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朱生豪譯)
[3] 產於英格蘭巴克郡的一種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