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吉夫斯和小姑娘克萊門蒂娜
2024-10-11 00:47:25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伯特倫·伍斯特的知己說得好:不管他平時如何逃避各種賽事活動,在「螽斯」俱樂部的年度高爾夫錦標賽上,保准能看見他奮力殺向16差點的身影。但今年有些例外:比賽場地安排在海邊賓利,坦白說,我當時聽了消息就一陣猶豫。開幕日的這天早上,我站在「斯普蘭德」酒店套間裡憑窗遠眺,心情實在算不得小鹿亂撞——這意思大家明白吧?我反而覺得這次可能是草率了。
「吉夫斯,」我說,「雖然咱們來都來了,但我開始尋思,這次來是不是不太明智呢?」
「這裡景色宜人,少爺。」
「風光秀麗堪夸美,」我表示贊同,「但縱然暖風滋花終年,咱們可不能忘了,此地有我阿加莎姑媽的摯友梅普爾頓女士。她打理這兒的一間女校。要是姑媽知道我來了,肯定會叮囑我去拜訪一下。」
「所言極是,少爺。」
我不禁打了個哆嗦。
「我和她只有一面之緣,吉夫斯。那是在一個夏天的晚上,在我的營帳里,就在我征服納維人的那一天。哎,其實那是一年前快到收穫節前夜,在阿加莎姑媽家裡,我們一起吃午餐的那一天。這種經歷我可不想有第二次。」
「果然,少爺?」
「還有,你還記得我上次誤闖女校的下場吧?」
「是,少爺。」
「因此,諱莫如深、三緘其口。我此行務必低調。要是阿加莎姑媽問起我這個星期去哪了,就說我去哈羅蓋特做水療了。」
「遵命,少爺。抱歉,請問少爺,是打算這身打扮出門見人?」
截至目前,談話一直友好又融洽,這會兒我發現,一個不和諧的音符蹦出來了。我就琢磨著,他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要拿我這條簇新的高爾夫燈籠褲做文章了。我下定決心,要像虎媽保護虎仔那樣,跟他奮戰到底。
「當然,吉夫斯,」我回答,「怎麼?莫非你不喜歡?」
「是,少爺。」
「你覺得顏色太艷?」
「是,少爺。」
「在你看來,是有點扎眼?」
「是,少爺。」
「那,我是喜歡得不得了,吉夫斯。」我堅定地說。
空氣中已然瀰漫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因此我決定,乾脆趁機把另一條隱藏了一些時候的秘密暴露給他。
「呃——吉夫斯。」我說。
「少爺?」
「前兩天我碰見威克姆小姐來著。我們聊了一陣子,後來她說約了一群人去昂蒂布消暑,還邀請我同去。」
「果然,少爺?」
這會兒他絕對是在擠眉弄眼。這個問題我應該講過:吉夫斯不看好伯比·威克姆。
一陣劍拔弩張的靜默。我默默給自己打氣,力求展現伍斯特的決心意志。我是說,時不時地總得表明立場吧。吉夫斯的毛病就是偶爾會忘乎所以。就因為他偶爾出謀劃策——我大方承認——的確是有那麼一兩次拯救少爺於水火,他仗著這個,就常常露骨地表現出伯特倫·伍斯特在他心中就是個弱智兒童之類的,以為沒了他,走兩步就要摔跤。我對此分外反感。
「我已經答應了,吉夫斯。」我冷靜地輕聲宣布,一邊還沒事兒似的一抖手腕,點了一支煙。
「果然,少爺?」
「你會喜歡昂蒂布的。」
「是嗎,少爺?」
「我也會。」
「是嗎,少爺?」
「那就這麼定了。」
「是,少爺。」
我很得意。看來採取堅定立場效果顯著。很明顯,他給鐵蹄碾成了灰——就是給威懾住了,這意思大家懂吧?
「那行啦,吉夫斯。」
「遵命,少爺。」
本來我以為從競技場下來怎麼也得大半夜了,但所謂成事在天,還不到3點,我就打道回府了。我正在碼頭來回踱步,悶悶不樂,這時卻瞄見吉夫斯款步向我走來。
「午安,少爺,」他說,「沒想到少爺這麼早回來,不然我就留在酒店了。」
「我也沒想到自己這麼早回來,吉夫斯,」我有些嘆息,「第一輪就給刷下來了,倒霉。」
「果然,少爺?真遺憾。」
「而且更叫人沒面子的是,把我打敗的那廝在午飯桌上毫不節制,明顯醉得不輕。今天好像什麼都不順啊。」
「也許是少爺沒能一絲不苟、目不轉瞬地盯著球?」
「應該是這麼回事吧。反正我是下來了,一敗塗地,眾望所歸……」我住了口,饒有興趣地望著地平線,「老天,吉夫斯!快看走過來的那個人!不可思議!簡直和威克姆小姐一模一樣。你說兩個人為什麼會長得這麼像?」
「單就這個例子看,我想少爺覺得像,是因為那正是威克姆小姐。」
「呃?」
「是的,少爺。少爺請看,她正在擺手。」
「她怎麼會跑到這兒來?」
「恕我一無所知,少爺。」
他聲音透著寒意,好像是說,不管伯比·威克姆來海邊賓利有何目的,在他看來,絕對沒有好事。他退到一側,顯得憂心忡忡悲觀失望,我則脫下洪堡帽,親切地揮動。
「好啊!」我說。
伯比靠攏過來,泊在我身邊。
「嘿,伯弟,」她說,「沒想到你也在。」
「正是在下。」我向她保證。
「奔喪來了?」她瞧著我的褲子。
「瀟灑不?」我順著她的目光,「吉夫斯不喜歡,不過他在褲裝的問題上一向是個老頑固。你來賓利做什麼?」
「我表妹克萊門蒂娜在這兒念書。今天她過生日,我就惦記著過來看看她。我正要過去找她。你今天晚上不走吧?」
「不走,我住在『斯普蘭德』。」
「那你可以請我吃晚餐,如果你願意。」
吉夫斯站在我身後,我雖然看不見,但卻能感到他警惕的眼神齊刷刷打在我後脖頸上。我明白這眼神的含義——和伯比·威克姆攪在一起,即便是請她吃兩口飯吧,也都無異於逆天而行。真是荒謬,我下了判決。鄉下別墅的生活錯綜複雜,要是和小伯比瞎摻和,那出什麼事還真說不定,這我不否認。但說到坐在一塊舀兩勺晚飯能潛藏著什麼大災還是大難,那我就不懂了。我於是沒理他。
「當然了,好,行,沒問題。」我說。
「那太好了。我今天晚上還得趕回倫敦,去伯克利參加慶祝活動,不過遲到一點也沒關係。那我們大概7點半過去,之後你可以帶我們去看電影。」
「『我們』?你們?」
「我和克萊門蒂娜呀。」
「你是說,你打算帶上那位討厭表妹?」
「那當然了。過生日還不讓她享受點樂趣嗎?況且她才不討厭,她是人見人愛,絕不會麻煩你,只要你過後把她送回學校就行了。又不讓你傷筋動骨,這點事總辦得到吧?」
我敏銳地盯著她。
「有什麼名堂?」
「名堂,什麼意思?」
「上次我不小心掉進女校的陷阱,那位眼如鑽子的女校長非要我給那幫女土匪講講《理想和未來生活》。今天晚上不會吧?」
「當然不會。你走到大門口,按響門鈴,看她進去就好了。」
我一陣沉思。
「這似乎在咱們的活動範圍以內。哎,吉夫斯?」
「想來如此,少爺。」
聽聲音是陰陽怪氣,我瞧了他一眼,只見他一副「為何不聽我一勸」的表情,叫我好生氣惱。有時候,吉夫斯活脫脫就是一位姑媽。
「好。」我再次不理他——這次表現得很尖銳。「我7點半恭候你們。別遲到。另外,」我得讓她明白,好好先生的外表之下,我可是鐵石心腸,「叫那小姑娘把手洗乾淨,不可以抽鼻涕。」
坦白說,對於和伯比·威克姆的小表妹克萊門蒂娜套近乎一事,我並沒抱著太多期許,但不能否認,她並沒有想像的糟糕。我發現,通常情況下,小姑娘一遇見我就愛咯咯咯笑個沒完,一邊竊笑一邊盯著我。每次我一抬眼,就發現她們眼光仿佛黏在我身上,臉上寫著不可置信,好像不肯相信我是真人。我懷疑她們是在默記我舉手投足的各種小怪癖,以供過後模仿給同學們取樂。
但克萊門蒂娜這孩子卻沒有這些缺點。她約莫13歲——對了,既然是她的生日,那是剛好13歲——安安靜靜的聖人模樣,只用目光默默崇拜我。她一雙手白白淨淨,也沒有著涼;飯桌上,她的表現更是無懈可擊,善解人意地聽我借著一隻叉子和兩粒豌豆演示當天下午如何在第十洞被對手置於死地,一直盯著我的嘴唇不放——打個比方。
至於看電影的時候,她同樣無可挑剔,散場之後,還感謝我請她出來玩,明顯很動情。我對這小姑娘格外滿意,替伯比開車門的時候還讚不絕口。
「對嘛,我就說了她人見人愛,」伯比發動起動機,準備奔回倫敦了,「我一直說,學校對她有偏見。他們總是對人有偏見。我上學的那會兒,就對我有偏見。」
「對她怎麼個偏見法?」
「哦,各方各面。但話說回來,聖莫尼加這種爛地方,又有什麼可指望的?」
我心頭一驚。
「聖莫尼加?」
「就是學校的名字。」
「你是說,她念的是梅普爾頓女士的學校?」
「難道不行?」
「可梅普爾頓女士和我阿加莎姑媽是老交情啊。」
「我知道。我來這兒念書,就是你姑媽給我母親出的主意。」
「我說,」我緊張地問,「下午你過去的時候,沒提到我來賓利的事吧?」
「沒有啊。」
「那就好,」我鬆了一口氣,「瞧,要是梅普爾頓女士知道我來了,我總得去拜訪一下。我明天就走,那就沒問題了。可該死,」我發現一處漏洞,「那今天晚上呢?」
「今天晚上怎麼了?」
「那,我不是得去見她嗎?總不能門鈴一按,把小姑娘一扔就走人吧。阿加莎姑媽准跟我沒完。」
伯比望著我,神色詭異,仿佛在想事情。
「說到這兒呢,伯弟,」她開口道,「我之前就想跟你說來著。我覺得,我要是你的話,就不會按門鈴。」
「呃?怎麼了?」
「哦,情況是這樣的。聽著。克萊門蒂娜呢,應該乖乖在床上睡覺的。我下午去接她的時候,她剛剛被罰。想像一下!人家過生日呢——一定非得偏要在生日當天——而且不過是因為她把冰果子露放進墨水裡看它冒泡泡!」
我腳下直打跌。
「你是說,這厭惡孩子沒請假偷偷出來的?」
「是,一點不錯。她趁沒人看見,下床溜了出來,鐵了心要好好吃一頓。其實我真應該一開始就告訴你,可我不想破壞你晚上的心情啊。」
按規矩,和嬌生慣養的女孩家打交道,我向來秉持慷慨的騎士精神——溫文爾雅、不失親切、言行得體。但有時候,我也忍不住出口傷人,這一次就是。
「哦?」我說。
「不過不要緊。」
「是,」我答道——如果記得不錯,我這話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再妙也沒有了,是吧?這種情況,無論如何也擔心不起來,啊?我就帶著小姑娘回去,讓梅普爾頓女士透過銀邊眼鏡打量一番,興致勃勃地寒暄5分鐘再請辭,等著這位梅普爾頓回到書桌前,把事情前後事無巨細地寫封信報告給我阿加莎姑媽。至於之後的情形,我想都不敢想。我充分相信,阿加莎姑媽會打破以往的紀錄。」
這位小姐嘖嘖兩聲,表示苛責。
「伯弟,別這么小題大做的。你得學會不能庸人自擾。」
「我得學,啊?」
「事情會順利解決的。我不是說送小克萊回學校完全不費勁,還是需要動用一點小手腕的,不過特別簡單,我這就教你,你聽好了。首先,你得找一條結實的長繩子。」
「繩子?」
「繩子。繩子你總認識吧?」
我傲然一挺胸。
「怎麼不認得,」我說,「繩子嘛。」
「不錯,繩子。帶好——」
「用來變戲法,討梅普爾頓的歡心,是嗎?」
語氣尖酸,我知道。我這不是正在氣頭上嗎?
「帶好繩子,」伯比耐心地說,「等你走進花園,一直走到盡頭,就會看見學校旁邊有一座玻璃暖房。暖房裡面有一堆花盆。伯弟,看見花盆,你有幾成把握能認出來?」
「我對花盆再熟悉不過。要是我猜得不錯,你指的是用來栽花的那些盆一樣的玩意兒吧?」
「我指的就是那個。那好。你撿幾隻花盆抱著,繞過暖房,走到一棵大樹前面。爬上樹,用繩子把花盆綁好,選一根正對著暖房的樹枝,把花盆擺上去,之後,把小克萊送到大門附近,退到適當的距離,一扯繩子。這樣花盆就會掉下來,砸碎玻璃。學校里會有人聽到響動,出來查探。趁著大門敞開,附近又沒人,小克萊就能溜進去回寢室啦。」
「假設沒人出來呢?」
「那你就再拿一隻花盆,原樣重複。」
聽上去挺可靠的。
「你保證這招管用?」
「屢試不爽。我在聖莫尼加那會兒,每次被鎖在外面,都是這麼進去的。好了,伯弟,你確定都記清楚了?咱們再迅速過一遍,然後我可得走了。繩子。」
「繩子。」
「暖房。」
「即溫室。」
「花盆。」
「花盆。」
「大樹。爬上去。樹枝。爬下來。一扯。碎了。然後就上床安安啦。懂了?」
「懂了。但是,」我嚴肅地說,「我還有一句話要說——」
「來不及了,我趕時間。寫信告訴我吧,限一頁紙的單面。再見啦。」
她開車走了,我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漸漸遠去,然後才回去找吉夫斯。他正在一邊教小姑娘克萊門蒂娜用手絹疊兔子。我把他拉到一旁。這會兒我心情舒暢了幾分,因為我發覺,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讓他以此為訓,擺正自己的身份,糾正錯誤觀念,別再把自己當成府里唯一有腦筋有手腕的成員。
「吉夫斯,」我說,「你一定會很驚訝,事情出了個小岔子。」
「沒有,少爺。」
「沒有?」
「不錯,少爺。但凡有威克姆小姐涉足——請恕我冒昧直言,我總會留心出『岔子』。少爺或許記得,我常說,威克姆小姐雖然楚楚動人,卻——」
「是是是,吉夫斯,我知道。」
「不知這一次具體是什麼麻煩,少爺?」
我做了一番解釋。
「這個小姑娘擅離職守。她因為往墨水裡放果子露,被罰回房思過,所以按理說晚上應該待在寢室里。但是呢,她卻跑出來找我,大嚼八菜套餐,吃完又跑到海洋廣場,坐在大銀幕前一番消遣。因此,咱們的任務是趁別人不注意把她送進校門。吉夫斯,不妨告訴你,這個小煩人精服刑的學校,正是阿加莎姑媽的老朋友梅普爾頓女士打理的那間。」
「果然,少爺?」
「麻煩啊,吉夫斯,啊?」
「是,少爺。」
「或者可以說,麻煩大了?」
「無疑,少爺。我或許有個辦法——」
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我立刻舉手制止。
「我不需要你的辦法,吉夫斯。此事我自有主張。」
「我不過是想建議——」
我再次舉手制止。
「休再多言,吉夫斯。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和以前一樣,我有了個主意。或許你有興趣聽聽我的腦筋是怎麼轉的。我當時左思右想,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像聖莫尼加這種地方,旁邊很可能有座玻璃暖房,備有花盆那種。之後,電光火石之間,計劃成型了。我打算找一些繩子,系在花盆上,再擺到樹枝上——暖房旁自然會有一棵樹遮蓋——然後退到遠處,握好繩子一端。你呢,就帶著那個小姑娘在大門前候著,小心著別叫人看見。我一拉繩子,花盆掉下來砸碎玻璃,就會有人聞聲出來,趁著大門敞開,你趕緊把小姑娘送進去,剩下的就看她的造化啦。瞧,在這項行動中,你的任務再簡單不過,走過場而已,不用擔心操勞過度。怎麼樣?」
「這,少爺——」
「吉夫斯,我以前就跟你說過這個陋習,每次我一提什麼計謀策略,你動不動就是一句『這,少爺』。每聽一次,我就越不高興。不過呢,你要是能有什麼批評意見,我倒是樂意洗耳恭聽。」
「我只是想說,少爺,這個計劃似乎失之繁複。」
「這地方密不透風,不繁複是不行的。」
「未必,少爺。我之前想說,或許可以另闢蹊徑——」
我叫他收聲。
「不需要另闢蹊徑,吉夫斯。咱們就按我列的步驟走。我給你10分鐘的準備時間,足夠你在大門前找好位置、我去找繩子的了。時間一到,我就去執行那些技術性的部分。什麼也別說了。抓緊行動,吉夫斯。」
「遵命,少爺。」
我精神抖擻地爬上通往聖莫尼加的小坡,同樣精神抖擻地推開前門,踏進幽暗的花園。但是,就在踏上草坪的一瞬間,我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仿佛全身的骨頭都給換成了麵條,腳步不由止住了。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過這種經歷:開始的時候渾身是勁兒,蠢蠢欲動——是這個詞兒吧,接著,莫名其妙地,這種感覺突然消失了,就像有人伸手把閘給拉了。此時此刻,我就是這種感受,極其不痛快——好比你在紐約那種摩天大樓頂層搭直達電梯,到了第27層才發覺,剛才不小心把心肝脾肺都落在第32層,再回去取是來不及了。
如同一塊冰掉進後脖頸,我大徹大悟。是我太衝動了。就為了擺吉夫斯一道,結果把自己害了,攬上了這輩子最糟糕的差事。眼看離學校越走越近,我越發後悔,剛才不該對他那麼傲慢,不肯聽他陳述那個另闢的蹊徑。我此刻覺得最需要的就是另闢蹊徑,並且越另闢我越歡迎。
這會兒我突然意識到已經走到了暖房門口,片刻工夫,我就深入其中撿花盆去了。
再之後,向大樹進發:冰雪中舉起旗幟,旗上有一句古怪的題詞:「更高的目標!」
說到這棵樹,好像它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故意長在那兒的。對於在阿加莎姑媽密友的花園的樹上跳來躍去,我的總體基本原則仍然不可動搖,但也得承認,要做這件事,還非這棵樹不可。這大概是棵雪松還是什麼的;我還沒怎麼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已然置身世界之巔,腳下熠熠發光的就是那暖房棚頂。我把花盆放在膝頭,開始綁繩子。
話說我手上忙著綁,思緒卻不由自主,悶悶地開始思考「女人」這個題目。
當然了,這一刻,老好的神經正遭遇相當大的壓力。現在回想起來,想法未免有些極端,但就在那種傳說中的黑沉沉、萬籟俱寂的時候,對於一位有識之士,越是思考女性,就越深覺不可思議:怎麼能容許這個種群繁衍於世上呢?
在我看來,女人就是豈有此理。就說攪和在眼下這樁麻煩里的這幾個女人吧。出頭鳥就是我阿加莎姑媽,即臭名昭著的「龐特街公害」,披著人皮的食人鱷。此其一。她的密友梅普爾頓女士呢,這麼說吧:在我們唯一的那次見面中,我立刻看出,她這種人不是阿加莎姑媽的密友才怪呢。此其二。伯比·威克姆,到處引誘清心之人,幫她做眼下這種勾當。此其三。伯比·威克姆的表妹克萊門蒂娜,本該一心只讀聖賢書,研習賢妻良母之道,卻白白辜負大好青春,只知道往墨水瓶里灌果子露——
烏合之眾啊,烏合之眾!
我的意思是,烏合之眾!
就這麼左思右想,我不禁義憤填膺,正在興頭上,還想繼續大發宏論,這時突然有一束大光從樹下照耀過來,接著只聽一個聲音說:
「嘿!」
說話之人是個警察。我之所以知道,除了因為他手中的提燈,還因為他這句「嘿」。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我講過有一次我闖進炳哥·利透家裡,偷取他夫人記述自家先生的那盒肉麻文章的錄音帶,從書房窗戶脫身之後,正好落入法網。那位法律衛士當時也是一句「嘿」,並且重複了多次。顯而易見,這是警務人員的培訓功課。話說回來,考慮到他們和人打招呼時的一般情況,這麼開啟對話實在不壞。
「你給我下來。」他說。
我乖乖照做。剛才我已經成功把花盆擺在樹枝上,下樹前也就順勢讓它留在原位,心裡覺得仿佛觸動了炸彈的定時引信。一切都取決於花盆的穩定性和平衡性。倘若花盆能保持不動,我就假裝若無其事,或許能逃過這一劫。倘若花盆掉下來呢,那就不太好解釋了。說到此,其實就目前的狀況,我還真想不出有什麼切實可信的解釋。
但不管怎樣,總得試一下。
「啊,警官。」我說。
聽著很假。我於是又重複一遍,這次著重強調了「啊」字,可惜聽著更假了。我覺著伯特倫必須要加把勁兒。
「沒事,警官。」我說。
「沒事,是嗎?」
「哦,是。哦,是。」
「你在上面做什麼?」
「我嗎,警官?」
「對,就是你。」
「什麼也沒做,警官。」
「嘿!」
我們漸漸沉默了,但這可不像老朋友敘舊時那種心照不宣的沉默。叫人尷尬。叫人難堪。
「請跟我走一趟。」只聽這位「尖頭曼」說。
上一次我聽到這些字樣也是類似的出處。時逢牛劍賽艇之夜,在萊斯特廣場,我的老朋友奧利弗·倫道夫·西珀利採納我的建議,意圖偷取警盔,不幸動手時警盔下還連著一位警察。那一次,這話是說給小西皮的,但即便如此,聽著也是不大入耳。如今說給我,幾乎有寒入骨髓之效。
「別,我說,該死!」我嚷著。
在這緊要關頭,伯特倫真的是彈盡糧絕,只能用一句「狼狽不堪」形容;這時,只聽身後一陣輕柔的腳步聲,接著一個溫和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警官,你抓到人了?看來沒有。這是伍斯特先生。」
警官打著提燈轉過身。
「你是誰?」
「我是伍斯特先生貼身的『紳士的紳士』。」
「誰的?」
「伍斯特先生。」
「這傢伙姓伍斯特是嗎?」
「這位紳士確是伍斯特先生。我受僱於伍斯特先生,擔任他『紳士的私人紳士』。」
我覺著警察讓吉夫斯威嚴的氣勢給唬住了,不過他的回擊也很有力。
「嘿!」他說,「所以不是受僱於梅普爾頓女士?」
「梅普爾頓女士並不僱傭紳士的私人紳士。」
「那你在她花園裡做什麼?」
「我剛剛在校內見過梅普爾頓女士,她吩咐我到花園裡來,探查伍斯特先生是否成功地制服了夜盜。」
「什麼夜盜?」
「伍斯特先生和我走進花園時,察覺有可疑人物經過。」
「你們幹嗎進花園?」
「伍斯特先生特地來拜訪長輩的故交梅普爾頓女士。我們發覺有一些可疑人物正穿過草坪。發現可疑人物之後,伍斯特先生立即派我前去通知梅普爾頓女士,並請她放心,自己則留下來繼續查探。」
「我發現的時候他正騎在樹上。」
「倘若伍斯特先生在樹上,我相信,他行事自然有充分的理由,謹以梅普爾頓女士的最佳利益為打算。」
警官先生一陣琢磨。
「嘿!」他說,「哼,不妨告訴你,我一個字也不信。警局接到舉報電話,說有人私闖梅普爾頓女士的花園,結果讓我抓到樹上的這個傢伙。我相信,你們兩個是同夥,我要帶你們去找女主人做指認。」
吉夫斯風度翩翩地一側頭。
「倘若警官執意如此,我很樂意奉陪。我想對此伍斯特先生的想法和我並無二致。我有信心,他不會添置障礙,阻撓警官的計劃。如果警官認為,鑑於目前種種,伍斯特先生背後或者稱得上大有文章,甚至是於聲譽有損,那麼,他自然希望洗清誣枉,儘早——」
「餵!」警察先生有點心旌搖曳。
「警官?」
「你少來。」
「就如警官所願。」
「關上嘴巴,跟我走。」
「遵命,警官。」
坦白說,相比走向大門,倒有別的活動更令我心儀。我有種大難臨頭之感。吉夫斯英勇救主,故事入情入理、布局巧妙,本來我以為不成功是不大可能的。故事編得有幾處連我都給說動了,結果呢,提燈之人卻沒有甘之如飴疑竇全消,這對我無異於當頭一棒。毫無疑問,做了警察之後,思想會逐漸扭曲,對同胞的充分信任也會喪盡,從而使惹人喜愛的性格土崩瓦解。這似乎無可避免。
我實在看不出還有什麼希望之光。沒錯,梅普爾頓女士自然會指認我為老友的侄兒,因此通往警局的遊行示眾、監獄裡的夜生活是可以免了的。但是說到底,這有什麼大用。小姑娘克萊門蒂娜應該還游離在夜色之中,到時候把她拎出來,自然真相大白。等著我的只有灼灼的目光、冷冷的奚落、給阿加莎姑媽的長信。或許乾脆接受苦役拘禁才是更好的解脫。我有點拿不準。
就這樣思來想去,心被憂愁壓得沉甸甸的,我挪著步子走過前門,踏上走廊,步入書房,只見書桌之後,立著一個戴銀邊眼鏡的身影,那鏡片嚇人地閃爍不定,一如當年在阿加莎姑媽午餐桌前——就是女主人了。我迅速瞟了她一眼,隨即閉上雙眼。
「啊!」只聽梅普爾頓女士說。
話說這個「啊」字呢,用某種語氣說出來——比如拖腔拉調,大家明白這意思吧,起頭高、漸入低音區——那就是不懷好意、直叫人魂飛魄散,效果如同「嘿」字。沒錯,這兩個字的可怕程度仍有待商榷。但我之所以吃驚,在於她說這個字卻根本不是這種語氣。若是聽覺器官沒有出故障,那這就是一個友好的「啊」!一個親切的「啊」!好朋友之間的「啊」!我太詫異了,甚至於忘了謹言慎行的原則,竟然又斗膽瞧向她。接著,一個悶聲尖叫從伯特倫嘴唇間迸發出來。
這個記憶中叫人屏息的形象,真人卻並不高大。我的意思是說,她並沒有「凌駕」於我之上什麼的。不過,為了彌補身高上的不足,她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任何胡作非為都不肯容忍,這也是女校長的通用風範。早在in statu pupillari[1]時代我就發覺,我那位老校長是一模一樣,人家一個眼神,就足以讓我一五一十全招了。對,軍士長就是這樣。還有交警和某些郵局的女辦事員。關鍵在於嘴一噘、眼一瞪的姿勢。
簡而言之,通過多年來培育年輕人——訓斥伊莎貝爾啦、不動聲色地找格特魯德談話啦什麼的——梅普爾頓女士逐漸形成了一種馴獸師的氣質。也正是這種氣質,叫我剛才迅速瞟了她一眼之後立即閉緊雙眼,默念老天保佑。可現在呢,雖然她馴獸師的氣勢不減,但叫人瞠目的是,她舉手投足儼然是一位平易近人的馴獸師——替猛獸掖好被角之後和男孩子們一起嘻嘻哈哈的馴獸師。
「伍斯特先生,看來你沒能抓到他們咯?」她開口,「真遺憾。不過,我還是要感激你不辭辛苦,也欣賞你勇氣可嘉。我認為,你的表現值得稱讚。」
我感覺嘴巴微微張開了,聲帶也開始抽動,但卻說不出話來。實在是因為跟不上她的思路啊。我驚詫莫名。困惑不已。其實最確切的說法是呆若木雞。
法律之惡犬一聲嗚咽,很像野狼眼睜睜看著俄國農夫逃之夭夭了。
「你確定此人身份,夫人?」
「確定此人身份?什麼叫確定?」
吉夫斯加入了討論會。
「夫人,我想警官是誤會伍斯特先生在花園裡圖謀不軌了。我解釋過伍斯特先生是夫人的朋友斯賓塞·格雷格森夫人的侄子,但他卻不肯相信。」
我們一時都沒有話說。梅普爾頓女士定睛望著警察先生,好像抓到他在聖經課上偷吃酸酸糖。
「警官,你是想說,」她的聲音直擊對方制服第三粒紐扣下部,刺穿其脊柱而過,「你竟然如此愚笨,誤將伍斯特先生當成盜賊,把整件事搞砸了?」
「他當時騎在樹上啊,夫人。」
「他怎麼就不能上樹了?伍斯特先生,你爬樹自然是為了方便查探吧?」
這個問題我曉得答案。震驚的勁兒過了以後,「傷不化」又回來了。
「是,可不,就是嘛。當然啦,自然是。絕對地,」我回答,「為了方便查探,就是這個理兒。」
「我已經跟警官解釋過,夫人,但他卻認為是無稽之談,拒不相信。」
「這個警官是個笨蛋。」梅普爾頓女士說道。有那麼一瞬間,她似乎要掄起直尺打他手心。「拜他的愚蠢所賜,這會兒那些不法之徒肯定已經脫身了。為了這種結果,」梅普爾頓女士說,「我們還得交稅費!」
「可怕!」我說。
「沒天理。」
「真真無恥。」
「簡直昭然若揭。」梅普爾頓女士說。
「真是慘不忍睹。」我表示同意。
我們倆一唱一和,眼看就要化作一對比翼鳥,這時,透過敞開的窗戶,突然傳來一陣響動。
我一向不擅長寫景狀物。上學那會兒常常要寫作文隨筆什麼的,我的報告單上的評語基本都是「文采很差或沒有,但努力了」之類的話。不錯,這些年來,我跟著吉夫斯也積累了一定的詞彙量,但即便如此,我也遠遠不夠水平,無力用語言再現那驚天地泣鬼神、結結實實的撞擊聲。大家可以試想一下阿爾伯特音樂廳砸在水晶宮上,大概就是那種效果吧。
四個人都嚇了一跳,離地若干英寸,連吉夫斯也沒例外。警官先生更是嚇出了一聲「嘿」!
不出一秒,梅普爾頓女士就恢復了鎮定自若的校長本色。
「應該是哪個小賊從暖房頂摔下去了,」她推測,「警官,或許你能在最後關頭證明一下存在的道理,前去探查個究竟吧。」
「是,夫人。」
「這次儘量不要搞砸。」
「不會,夫人。」
「那就快去吧。你打算一晚上都站在那乾瞪眼嗎?」
「是,夫人。不是,夫人。是,夫人。」
聽在耳朵里,真是妙不可言。
「說來也巧,伍斯特先生,」等那見棄於人者消失之後,梅普爾頓女士立刻又熱絡起來,「我剛剛寫了封信給你姑媽,說你來賓利的事。我自然要重新打開來,講講你今晚的英勇事跡。過去,我對如今的年輕男士一直印象欠佳,但因為你,我的想法改變了。你手無寸鐵,卻敢於在幽暗的花園中追蹤夜盜,堪稱英勇無畏。而且,你有心思來看望我,也著實禮數周到。我很感動。你打算在賓利久留嗎?」
這個問題我也曉得答案。
「不,」我說,「只怕不會。明天就得趕回倫敦。」
「那麼,動身之前,或許可以一起吃午飯?」
「只怕不行。夫人盛情難卻,但我這個約會非常重要,推不得。呃,吉夫斯?」
「是,少爺。」
「得趕10點半的火車,啊?」
「不得有誤,少爺。」
「真遺憾,」梅普爾頓女士說,「我還希望你能給我的女學生們講幾句話呢。或許以後有機會?」
「不在話下。」
「下次來賓利,務必要通知我。」
「我要是再來賓利的話,」我說,「當然會通知夫人的。」
「少爺,如果我記得不錯,根據日程安排,少爺有一段時間都無法抽身來賓利了。」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呢,吉夫斯。」我說。
大門關上了。我揉著前額。
「從頭道來,吉夫斯。」我說。
「少爺?」
「我說『從頭道來』,吉夫斯。我一頭霧水啊。」
「其實很簡單,少爺。我自作主張,決定後果自負,採取另闢蹊徑的路線——少爺或許記得,我本要講給少爺聽的。」
「是什麼?」
「少爺,我當時想,最謹慎的辦法,就是取道後門,請求和梅普爾頓女士一敘。我想如此一來,等女僕回去傳話,就有機會叫小姑娘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門。」
「成功了?」
「是,少爺。她從後樓梯上去,如今已安然回去就寢了。」
我眉頭一皺。一想到克萊門蒂娜這個丫頭我就心煩。
「她就寢了,啊?」我說,「我咒她染上獸瘟,吉夫斯,並且願她禮拜天背不出短禱文被罰站牆角。然後你就進去見到梅普爾頓女士了?」
「是,少爺。」
「並且告訴她說我一個人留在花園裡,赤手空拳勇斗歹徒?」
「是,少爺。」
「並且這次是特地來拜訪她?」
「是,少爺。」
「這會兒她一定正忙著寫附文,加在給阿加莎姑媽的那封信里,毫無保留地誇讚我。」
「是,少爺。」
我深吸一口氣。這會兒天色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臉——他超人的智慧肯定都湧現在五官之上,洶湧澎湃著呢。我努力了一陣,可惜還是看不清。
「吉夫斯,」我說,「我從一開始就該聽你指揮的。」
「那樣或許會省卻一些不愉快,少爺。」
「可不是不愉快嘛。當時暗夜中提燈把我照亮的一瞬間,我剛把花盆擺好,頓時覺得有根肋骨錯位了。吉夫斯!」
「少爺?」
「昂蒂布咱們不去了。」
「我很高興,少爺。」
「在海邊賓利這種風平浪靜的地方,小伯比·威克姆尚且有辦法給我弄了這麼個爛攤子,真到了昂蒂布那種危機四伏的度假勝地,還有什麼是她做不到的?」
「少爺所言極是。威克姆小姐——我曾經說過——雖然楚楚動人——」
「是是,吉夫斯。這事兒不用再強調了。伍斯特的雙眼絕對擦亮了。」
我猶豫了片刻。
「吉夫斯。」
「少爺?」
「那條高爾夫燈籠褲。」
「是,少爺。」
「拿去施捨給窮人家吧。」
「多謝少爺。」
我嘆了口氣。
「我的心在滴血啊,吉夫斯。」
「我能體會少爺所做的犧牲。不過,割愛的痛苦是短暫的,很快少爺就不會再多想了。」
「你這麼覺得?」
「我深信不疑,少爺。」
「那就讓它去吧,吉夫斯,」我說,「讓它去吧。」
[1] [拉丁]意為受監護狀態,一般指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