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阿加莎姑媽吐露心聲

2024-10-11 00:45:50 作者: (英)P.G.伍德豪斯

  想必一個品行端正什麼什麼的小伙子,遭遇婚事告吹這事,炳哥不免要消沉痛苦一陣。我是說,要是我也是心性高的,我肯定要肝腸寸斷了。可是說來說去,我總不能擔這麼多心事吧。還好,炳哥接到噩耗後不到一星期,我在吉羅[1]碰見他,只見他正跳得起勁,像只野性難馴的瞪羚,我見狀也就鬆了口氣。

  炳哥這傢伙拿得起放得下,總是曲而不折。那些戀愛小插曲上演的時候,他整天心神不定跟丟了魂兒似的,誰也不如他,不過等到情事告吹,人家姑娘拒絕他,並哀求永遠別讓自己再見到他,他馬上就恢復了天真快樂的樣子。這事我經歷過不止一次,總得有十幾回了。

  所以我就沒操心炳哥的事。其實我也沒操心別的事。想來想去,這麼無憂無慮的日子,我這輩子還是頭一遭。一切都順順利利。我在三匹馬身上下了不小的注,這三匹都輕鬆取勝,要知道,平時我押哪匹,哪匹準保賽了一半就蹲下不跑了。

  此外,天氣仍然好得不像話,我的新襪子受到各方好評,都說簡直像量身打造的。錦上添花的是,阿加莎姑媽去了法國,至少有六個星期都不用聽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各位要是認得我這位姑媽,準會同意,光是這一點就足以稱得上人生之大幸了。

  這天上午我泡在浴缸里,突然強烈地感到,我還真是一絲煩惱都沒有。想到此,我一邊拿著海綿撲騰水,一邊引吭高歌起來,活像只要命的夜鶯。依我看來,這世界真是再美好不過了。

  

  可是呢,說來生活就是奇妙,不知各位注意過沒有?我是說,每當你春風得意的時候,一般總有什麼倒霉事栽在你身上。我剛擦乾臭皮囊,蹬上衣褲,晃悠進客廳,突然一個晴天霹靂。壁爐架上赫然擺著一封阿加莎姑媽的來信。

  「媽呀!」我讀完不禁感嘆。

  「少爺?」吉夫斯應道。他正在背景處瞎搗騰什麼活兒。

  「是阿加莎姑媽寫來的,吉夫斯。就是格雷格森夫人。」

  「是嗎,少爺?」

  「唉,要是你知道信的內容,口氣准不會這麼吊兒郎當的。」我乾巴巴地苦笑道,「她給咱們下了咒,吉夫斯。她要我啟程去和她會合。什麼鬼地方來著?——濱海羅維爾[2]。唉,見鬼!」

  「我是否要即刻收拾行李,少爺?」

  「我看要。」

  對不認識我家阿加莎姑媽的人,我覺得很難解釋,她為什麼總把我嚇得大氣不敢喘。我是說,我的經濟來源又不靠她,不是這種事。我總結認為,這是性格問題。瞧,自打我童年起,還有上學的時候,阿加莎姑媽總是一個眼神就能把我看穿,至今我也未能擺脫這種威力。我們家的人都是大高個兒,阿加莎姑媽身高約一米八,生就一隻鷹鉤鼻和一對飛刀眼,還有一頭鐵灰的頭髮,整體效果頗令人生畏。總之,抗命不從這事我是一秒鐘都不敢想。要是她叫我去羅維爾,那事就定了,乖乖買票去吧。

  「什麼意思,吉夫斯?不知道她找我什麼事。」

  「說不好,少爺。」

  唉,說也無益。要說有什麼安慰,烏雲後唯一的一抹晴空,那就是到了羅維爾那邊,我至少可以戴上那條帶勁的腰封啦。我買了半年了,但一直不太敢戴。腰封就是那種絲質的衣飾,系在腰間,代替背心穿的,類似於腰帶,不過醒目得多。目前為止,我總是沒能鼓足勇氣戴上,因為我清楚,吉夫斯准要找我麻煩,因為這腰封紅得頗為扎眼。不過,想來羅維爾這種地方肯定滿是歡樂的法國風情,一派「巧兒宜的活」[3],我看是能成事。

  在浪尖上折騰完,又在列車上顛簸了一夜,我一大早終於抵達了羅維爾。這麼個好地方,要是沒有姑媽什麼的羈絆著,大概能舒舒服服地住上一周。和法國那些度假區一樣,到處是沙灘啊酒店啊賭場啊那些。迎接阿加莎姑媽大駕的那家倒霉酒店名為「斯普蘭德」[4],等我到的時候,沒有一位職員不在哀其不幸。我深感同情。阿加莎姑媽在酒店的作風我有過親身體會。當然了,我到那會兒腥風血雨已經散去,不過根據大夥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神色,我猜得出,她先是換了第一間房,因為窗戶不朝陽,接著又換了第二間,因為衣櫃嘎吱作響,此外,她對廚子、侍應、清潔女傭等種種話題也是暢所欲言言無不盡。到了這會兒,大夥已通通聽她差遣。那酒店經理蓄著一把大鬍子,樣子像土匪,不過阿加莎姑媽眼風掃過,他立刻渾身癱軟。

  這場勝利叫她威嚴中添了一絲和藹,見面時,她簡直有點母性了。

  「伯弟,你能來我很高興。」她開口道,「這兒的空氣對你大有益處,總比你在倫敦那些烏煙瘴氣的夜總會消磨時間好得多。」

  「啊哦。」我回答。

  「你還能認識一些正派人。我打算介紹海明威小姐和她弟弟給你認識,他們是我新結識的好朋友。我想你一定會喜歡這位海明威小姐。她人又善良,話也不多,和如今倫敦那些膽大妄為的年輕丫頭完全不同。她弟弟在多塞特郡奇普利幽谷[5]做助理牧師,他說他們和肯特郡的海明威家族有親戚關係。這家人相當體面。這位小姐很討人喜歡。」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大難臨頭了。這麼誇人簡直不像阿加莎姑媽的風格,平時她可是倫敦社交圈子裡最有名的挑剔精,無人能出其右。我嚇出一身冷汗。果然,老天,我的疑竇不是亂生的。

  「艾琳·海明威,」阿加莎姑媽說,「正是我理想的侄媳,伯弟。你也該考慮考慮成家了,結了婚你才能上進。我看再也找不到一個比艾琳更適合的人選了。她會給你的生活帶來積極影響。」

  「哎,我說!」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脊梁骨都涼了半截。

  「伯弟!」阿加莎姑媽放下慈母的態度,冷冷地盯著我。

  「是,可是我說——」

  「伯弟,就是你這種年輕人,叫咱們這些以人類未來為己任的人灰心。你的不幸就是錢太多,所以整天無所事事,眼裡只有自己,大好的一生不去發光發熱,只知道揮霍光陰,無謂地尋歡作樂。你呀,伯弟,根本就是個無益於社會的動物,一隻寄生蟲。伯弟,你非結婚不可。」

  「可,該死——」

  「不錯!你該生兒育女——」

  「別,真是的,我說,求你了!」我臉紅到了脖子根。阿加莎姑媽加入了兩三個女性俱樂部,因此老記不得自己不是在吸菸室[6]。

  「伯弟。」她充耳不聞,無疑還要開足馬力長篇大論一番,幸而及時被打斷了。「啊,他們來了!」她說,「艾琳,親愛的!」

  只見一男一女正朝我們走來,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介紹一下,這是我侄子伯弟·伍斯特。」阿加莎姑媽說道,「他剛到。真沒想到!我完全不知道他要來羅維爾。」

  我打量著這對姐弟,覺得自己像只貓站在一大群獵犬中間。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陷入了包圍圈的感覺。內心有個聲音悄悄說,伯特倫[7]此次凶多吉少。

  那位弟弟矮矮胖胖,面孔頗像只綿羊。他戴著夾鼻眼鏡,一臉大慈大悲,而且還打著羅馬領,就是扣在脖子後的那種。

  「羅維爾歡迎你,伍斯特先生。」他開口道。

  「哎,西德尼!」那姐姐說,「你看伍斯特先生像不像復活節在奇普利講道的布倫金索普教士?」

  「哎呀!真不是一般的像!」

  這兩位盯了我一陣,仿佛我在玻璃箱裡展出似的。我也回瞪著他們,並把這位小姐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她果然和阿加莎姑媽口中「如今倫敦那些膽大妄為的年輕丫頭」不一樣。沒剪齊耳短髮,也沒有吞雲吐霧。我好像還沒講過誰這麼——正經,就是這個詞。她的裙子普普通通,髮型也普普通通,面色平和,像聖人似的。我不想亂充福爾摩斯什麼的,不過第一眼看到她,我就忍不住想:「這姑娘在教堂里彈管風琴!」

  於是乎,我們先是彼此大眼瞪小眼,接著寒暄了一陣,然後我就告退了。不過脫身之前,不免被安排下午開車帶這對姐弟出去兜風。一想到這,我大感抑鬱,覺得只有一件事好做。我立刻回到房間,翻出腰封,繞在腰間。

  我轉過身,吉夫斯嚇得一個倒退,像匹受驚的野馬。

  「抱歉,少爺。」他啞著嗓子說,「少爺不會是打算如此打扮出門見人吧?」

  「你說腰封?」我裝出漫不經心的隨意口吻,故作輕鬆,「對,可不!」

  「我建議不要,少爺,請少爺三思。」

  「為什麼?」

  「少爺,其效果異常花哨。」

  我斷然予以駁斥。我是說,我比誰都清楚,一切吉夫斯說了算什麼的,但該死的,自己的心靈總得自己做主吧。反正不能臣服於男僕。還有,我這會兒心情沉重,只有腰封能讓我振作起來。

  「知道嗎,吉夫斯,你的問題,」我說,「就是你太——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哦,太狹隘。你老是意識不到,咱們不是總住在皮卡迪利。像羅維爾這種地方,必須得穿點有顏色的、帶點詩意的才好。就說剛才吧,我在樓下看見有個人穿著一套黃絲絨禮服。」

  「話雖如此,少爺——」

  「吉夫斯。」我堅定地說,「我心意已決。我現在有點意志消沉,需要打打氣。再說了,這有什麼不妥?我看這腰封正合適,頗有點西班牙風姿,透著西班牙貴族氣。就是維森特·布拉斯科那個誰的勁兒[8]。英勇的貴族紳士登上鬥牛場。」

  「遵命,少爺。」吉夫斯冷冰冰地說。

  這種事真叫人心煩。要說有什麼事最叫我糟心,那就是家裡鬧不和。我感覺得到,這主僕關係要彆扭好一陣子了。此外,再加上阿加莎姑媽欽點的海明威小姐那個亂攤子,坦白承認,我覺得自己是沒人疼的孩子。

  下午的兜風和料想的一樣,無聊得發霉。那助理牧師先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那位小姐欣賞風景,而我老早就頭痛發作,從腳心開始,越往上越厲害。我跌跌撞撞地回了房間,換衣服吃晚餐,覺著自己備受欺凌迫害。要不是因為之前腰封的事,我準保要撲在吉夫斯的脖子上抽泣,把一腔煩惱哭訴給他聽。就這樣,我還是沒能獨自擔著。

  「我說吉夫斯。」我說。

  「少爺?」

  「調一杯濃白蘭地蘇打給我。」

  「是,少爺。」

  「要濃的,吉夫斯。少放蘇打,多兌點白蘭地。」

  「遵命,少爺。」

  一杯酒下肚,我好像舒服了一點。

  「吉夫斯。」我說。

  「少爺?」

  「我覺得我是掉進火坑了,吉夫斯。」

  「果然,少爺?」

  我眯著眼看著他。他這態度也太淡漠了,還在揪著腰封那事不放。

  「不錯,燒到眉毛了。」我咽下了伍斯特家的傲氣,想和他拉近一點距離,「你見沒見過有個姑娘,總和那個牧師弟弟在一起的?」

  「少爺是指海明威小姐?見過,少爺。」

  「阿加莎姑媽希望我娶她。」

  「果然,少爺?」

  「嗯。你看怎麼樣?」

  「少爺?」

  「我是問你有什麼建議沒有?」

  「沒有,少爺。」

  這傢伙這麼冷淡不友好,我只好咬緊牙關,努力裝作無所謂

  「啊,那好,唰啦啦!」我說。

  「所言極是,少爺。」吉夫斯說。

  於是乎,也就這麼著了。

  [1] Ciro,倫敦的夜總會。

  [2] 虛構地名。

  [3] Joie de vivre,原文為法語,意為「生活樂趣」。

  [4] Splendide,原文為法語,意為「精彩」。

  [5] 虛構地名。

  [6] 當時有身份的女士需有男伴才能出入各種公共場所,「一戰」前倫敦已有數十所女士俱樂部,允許女士獨自出入;吸菸室則是男士討論「女士不宜」話題的場所。

  [7] Bertram,伯弟的暱稱。

  [8] 維森特·布拉斯科·伊巴涅斯(Vicente Blasco Ibá?ez, 1867—1928),西班牙政客、作家,尤其以作品改編的電影而著名,代表作《啟示錄四騎士》(1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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