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2024-10-11 00:33:10 作者: (法)皮耶爾·勒邁特

  讓我們先從儒勒先生說起吧,他從我們的故事中消失已經有很長時間了。不過,請讀者諸君儘管放心好了,他並沒有成為造成了他與露易絲之間長久分離的那次德軍空襲的犧牲品。他好賴對付著,繼續他的南下之行,並最終在羅亞爾河畔拉沙里泰被停戰協調機構所收留。於是,他決定逆向而行,北上返回巴黎。「現在,既然他們已經結束了他們的蠢行,而我就必須讓我的餐館重新開張!」他對願意聽他訴說的人們這樣說。要講述儒勒先生重返巴黎的曲折經歷,將會是另外的整整一個故事,人們恐怕也猜想到了,它是斷斷不會缺少各種美妙無比的插曲的。儒勒先生於1940年七月二十七日到達巴黎,到達之後的第二天就讓小放蕩者餐館重新開門營業了。

  露易絲嫁給了加布里埃爾,他們是1941年三月十五日在巴黎結的婚。他們沒有自己的孩子。加布里埃爾在一家私立學校找到了一個數學教師的職位,十年之後,他成了這所學校的校長。對他而言,小姑娘瑪德萊娜成了一種真正激情的傾注對象。而作為他對這個孩子的熱情洋溢的愛的原因或是結果,她顯示出了數學方面的一種非凡才華,甚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一直是法國最年輕的女數學教授。加布里埃爾曾經是她的教授,後來卻成了她的學生,而那時候,她才十六歲。後來,當她離開法國,前往美國的一家實驗室工作時,加布里埃爾一下子就衰老了十歲。他繼續跟蹤關注著她的研究,直到他自己的能力到達了極限。有一天,他對露易絲坦然承認說,他在讀瑪德萊娜的著作和文章,但是他沒能讀懂,這就像是在欣賞外語的詩歌,為的只是體味它唯一的音樂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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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恐怕也猜想到了,露易絲一直沒有再回到丹雷蒙街的那所公立小學去,她把她幾乎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了撫養小瑪德萊娜上面。根據傳統,每年孩子生日的那天,都會在小放蕩者餐館裡舉行慶賀活動。儒勒先生會送上一份例外的飯菜,還有一個生日蛋糕,而他對那個小姑娘說,他會在自己去世的前一天告訴她這個蛋糕的配方以及製作秘訣。就在瑪德萊娜八歲生日的那一天,儒勒先生的心臟病突然發作,轟然倒下。在醫院的病床前,他拉著流著眼淚的小瑪德萊娜的手,解釋說,他不會現在就死去的,因為他還沒有把製作蛋糕的秘方告訴給她呢。他說得當然很有道理,只不過,他出院回家之後,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詢問了露易絲,問她願不願意接手替他來經營餐館,她說她願意,於是,露易絲就接手了餐館。她證明了自己是一個極其優秀的廚師,就像在儒勒先生當老闆的那時候一樣,店裡頭總是顧客盈門。她總是在後廚中忙碌,從來不到餐廳中來,而餐廳中的唯一變動就是,她撤走了梯里翁大夫差不多整整二十年期間一直習慣坐的那張桌子,並且用一台自動電唱機來代替它的位置。

  儒勒先生於1959年去世,辭世之際,如同人們所說的那樣,身邊圍繞著一大圈家人好友。

  1980年,露易絲在七十歲時,拒絕再下廚房干廚師的烹調活。加布里埃爾則在此前的那一年去世,他死後,她就沒有多少心思干她的活了。至於她的瑪德萊娜,則完全居住在另一個星系中,露易絲決定賣掉她的餐館。今天,那個地方是一家鞋店。

  雙胞胎男孩的父母當時真的是絕望至極。他們後來得知,那個幼兒園的女教師著實是被德國兵即將來到的通告嚇壞了,並沒有耐心地再等上更長一點兒時間,等孩子的家長趕過來,而是匆匆地帶上三個孩子就上了路。說實話,她當時肯定認為,那三個小小的孩子當真就砸在了她的手中。就這樣,這對雙胞胎,跟千千萬萬個突然被剝奪了跟父母親聯繫的孩子一樣,與自己的父母天各一方,被匆匆地帶上了逃難之路。要知道,那些孩子中的相當一部分,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自己的父母,這在今天是根本無法想像的。整整好幾個月時間裡,人們到處聽聞那些當爹的、當媽的絕望呼喚,人們到處看到成百上千張尋人啟事,其中有一些還帶有照片,這充分透露出由那些生離死別所造成的萬般憂慮與悔恨。

  這對雙胞胎兄弟的運氣很好,終於回到了自己父母的身邊。

  然而,當時,在那個村子裡,卻沒有任何人前來認領被露易絲留在身邊的小姑娘。儘管沒有絲毫的證據,人們還是猜測,她的母親當時一定是遭了天大的難,以至於那天早上會把她留在市裡的那家幼兒園。

  拉烏爾·蘭德拉德實在很難從苦難的真相中緩過勁來,露易絲為他揭示的身世真的是讓他傷透了心。他堅信,他姐姐昂麗艾特是知曉這一切的,但出於懦弱,對他隱瞞了實情,於是,他和她鬧翻了。

  因為實在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他選擇了軍事生涯。「我真的看不出來,我還能幹點兒別的什麼。」他當時這樣對他的妹妹露易絲說。那顯然是一個非常適合於他固有趣味的領域,因為他的確喜愛各種各樣小小的非法交易,但實際上,那是一個很糟糕的選擇,而無論是他,還是她,當時都沒有明白這一點。對一個在抵抗某種權威(這權威的具體體現就是熱爾曼娜·梯里翁)的基礎上建立起自己生活的人來說,從軍並非一個好主意。就這樣,他在軍隊中度過了一段相當平庸的生涯。但是,種種事件還是把他帶回到了他自身之中。在軍隊中,他又找到了他跟加布里埃爾之間曾經有過的那種戰友情誼。六十年代初期,當他的戰友們帶他走向秘密軍組織OAS[1]時,他特別容易地就投入到了這個事業之中,尤其因為該組織專門與戴高樂將軍作對,只因為戴高樂將軍自然而然地象徵了一個他必然與之作對的嚴父形象。當露易絲明白到,拉烏爾十分積極地投入這一組織的行動中時,她就使勁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對他說:「現在,我為你感到幸福,但是,以後我將不會再高興見你。我總是會問我自己,你手上拿著的是什麼東西。」

  那時候,他就轉向去看望昂麗艾特,而她,也熱情地接待了他,就仿佛他是頭一天才剛剛離開的她。

  說到拉烏爾這一話題,小姑娘瑪德萊娜第一次跟她的母親意見相左。對於她,他始終就是某一個美國叔叔[2]。自從她的幼年時代起,他來看她時沒有一次不帶著禮物,也沒有一次不是不知疲倦地跟她說話,講故事給她聽,她覺得他非常漂亮,而且,他也曾經救過她父親的命,一個小姑娘又如何能抵擋住……

  而種種的事件,依然是它們,總歸還是讓所有人都達成了一致。

  1961年十一月,在秘密軍組織(OAS)與爭取共同體運動(MPC)[3]之間的一次劇烈暴力衝突中,拉烏爾被殺死(而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在MPC中,早先的下士長伯爾尼埃是一個十分活躍的積極分子,他是堅定的戴高樂派,恰如他也是嗜酒如命的人,在這兩方面,他的行為方式都是那麼遲鈍,那麼固執)。

  對於露易絲與瑪德萊娜,拉烏爾始終是一片模糊地帶,她們倆都很少會冒險進入其中。時不時地,瑪德萊娜會請求她父親給她講述一下「攻克特雷基耶爾河上之橋」的故事,對她來說,這仿佛是一段拿破崙戰爭的精彩故事。

  停火協定簽訂之後幾個星期,愛麗絲和費爾南也一樣北上返回了巴黎。回到自己家裡後,他們發現那個裝鈔票的行李箱在地窖中完好無損,不過,他們沒有去碰過一下那個旅行箱。

  費爾南始終不想太過積極地參加維希政府領導下的警察部隊實施的行動,他一直操心著辦理調動事宜,不久,他終於讓自己調到了共和機動衛隊總參謀部的一個不太重要的崗位。在差不多整整四年期間,他負責在相關部門中遞送分發信件,並且終於在1944年八月十三日等來了他那光榮的時刻。那一天,他成了全國憲警部隊總罷工的發起人之一,兩天之後,這一罷工得到了全部警察部隊的響應。他參加了解放巴黎城的戰役,跟法國國內武裝部隊(FFI)[4]並肩作戰,最後,在1944年八月二十二日,戰死在巴黎的聖許爾皮斯街拐角(離尋南街的監獄並不太遠)的巷戰中。

  愛麗絲在整整一生期間經歷過好多次心臟病發作,但是,這並不能阻止她一直活到八十七歲的高壽。費爾南去世之後的幾個月,她清空了他們居住的公寓、地窖,並且搬到了羅亞爾河畔絮利去居住,在那裡,她悉心照顧著她曾如此深愛過的那個男人的姐姐。在那裡,她行善積德。把她的全部財產都捐獻給了慈善組織與機構,把自己的全部精力也投入到了慈善事業和團結運動中。在絮利地區中,她甚至成了某種卞福汝主教[5]。人們應該把聖塞茜爾孤兒院那輝煌壯麗的建築的建造(以及此後的維護)全部歸功於她,如今,這棟建築,我想應該屬於一個私人銀行(人們常常會在那裡舉行一些講座、講習班,諸如此類的活動),但是,很顯然,其基本部分全都保留了下來,它們就是那些著名的花園,尤其是那卓越的「聖塞茜爾孤兒院的大果園」,世界各地的人都會來此地參觀的。

  剩下的就是戴西雷了。我在這裡是不會給你們講述有關他的種種故事的,人們以為自己所知道的有關他的一切事,幾乎沒有一件是得到了證實或應驗的。從他所真正感興趣的那些少有的大學學習經歷中,人們能夠明顯看出(假如到了小說的最末尾我們還不使用諸如此類的動詞[6],那麼,我們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才來使用呢?), 1940到1945年期間的這一階段,是我們能夠找到的關於其人其事的「唯一確定的小島」[7](括號內是我們引用他的原話)。從1940年起,戴西雷無可爭議地投入了抵抗運動中。這一抵抗運動為這個非凡卓絕的人物提供了一片比戰爭本身更為豐饒的領域,得以展現他各種各樣的身份。戴西雷在這一運動中應該感覺到遊刃有餘,如魚得水。人們相信,在不同階段的眾多地點,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過他的身影。而唯一得到了確切證實的事實則是,一個叫吉德里烏斯·阿代姆——這顯而易見地就是戴西雷·米戈的化名,完全是用他姓名的字母改變了一下位置後構成的新名稱[8]——的人,是那一次菲利普·熱爾比埃靠著一根繩子和一個煙霧器,從里昂的射擊場成功逃脫的大膽行動(該事件發生於1942年年底或1943年年初,具體什麼時間我已經記不清楚了)的真實原型[9]。人們後來在抵抗運動的一些故事中又發現過他的一些蹤跡(或者是人們以為的他的蹤跡)。某些歷史學家始終堅信,1944年八月二十六日那天,戴西雷隨同戴高樂將軍以及遊行大軍一起行走在香榭麗舍大街上[10](不過那張作為依據的照片已經相當模糊了),這是完全可能的。確實,有一些叫戴西雷·米戈(或者米格,或者米尼翁,等等)的人成了大人物:人們借給了他很多東西。人們好奇地等待著一些大膽勇敢的歷史學家的著作,希望對羅蘭·巴特會稱之為「戴西雷神話」[11]的這一現象能夠有一種深入的研究(在出版人那裡,人們承諾,會有一些戲劇性的揭示和披露的)。

  封維耶爾,2019年九月

  [1] 秘密軍組織(Organisation Armée Secrète,簡稱OAS),是法國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通過武力反對阿爾及利亞獨立的帶有恐怖主義性質的軍事化地下組織。它由一些不甘心失去阿爾及利亞的法國前軍官組成,其攻擊目標是所有支持阿爾及利亞獨立的人,不管是致力於民族解放的阿爾及利亞解放陣線(FLN),還是法國政府本身。它曾多次組織刺殺戴高樂將軍。

  [2] 在法語中,「我的美國叔叔」這一表達法通常指的是「一個在遠方的富有的親戚」。其本意為家中某個去了美國並發了大財的人;引申為任何一個能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幫助人解決經濟問題的富人。

  [3] 爭取共同體運動(Mouvement pour la communauté,簡稱MPC)1959年創建於巴黎,它在阿爾及利亞又稱爭取合作運動(Mouvement pour la Coopération,其簡稱仍為MPC)。它的目的是支持戴高樂將軍的阿爾及利亞政策,團結在歐洲的和在阿爾及利亞的支持阿爾及利亞獨立的力量,它與OAS進行了針鋒相對的鬥爭,但它跟OAS一樣,採用一些如綁架、暗殺之類的恐怖暴力手段。

  [4] 法國國內武裝部隊(Forces fran?aises de l』intérieur ,簡稱FFI),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法國國內的抗德民眾武裝力量。

  [5] 卞福汝主教(monseigneur Bienvenu),是法國作家維克多·雨果著名長篇小說《悲慘世界》(1862)中的人物。原名夏爾-弗朗索瓦-卞福汝·米里哀。他性格善良仁慈,樂於幫助下層窮苦人民,後來被眾人稱為 「卞福汝主教」,又稱米里哀主教。小說中,是這位卞福汝主教的善行感化了主人公冉阿讓。

  [6] 這個動詞是「apparoir」,意思是「成為顯然的」「成為明顯的」,但僅用於不定式和直陳式現在時單數第三人稱,這裡,文中用的是直陳式現在時單數第三人稱:il appert。

  [7] 所謂的「唯一確定的小島」(le seul ?lot de certitude),指的是「一片幻象的汪洋大海之中唯一確定的小島」。

  [8] 吉德里烏斯·阿代姆在法語中寫作「Giedrius Adem」,而戴西雷·米戈則是「Désiré Migault」。

  [9] 菲利普·熱爾比埃(Philippe Gerbier)是電影《影子部隊》〔法語:L』armée des ombres,讓·皮埃爾·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執導的法國懸念電影,1969年出品〕中的主人公。電影中,菲利普·熱爾比埃因涉嫌參加抵抗運動而被維希政府的法國警察逮捕,但他在戰友的幫助下,成功逃生。

  [10] 巴黎於1944年八月二十五日從德軍占據下獲得解放,次日,戴高樂將軍以及巴黎民眾從凱旋門一直沿著香榭麗舍大街遊行,慶祝勝利。

  [11]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所謂的神話(mythe),不是希臘神話意義上的「神話」,而是流行於現代社會的「新神話」文化現象。他寫的著作《神話:大眾文化詮釋》(1957)討論了文化的現代神話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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